由托尼·凯耶导演的电影《超脱》蕴含着丰富的存在主义内涵,影片中无处不包含着对荒诞世界的抗争、对自我和他人的救赎,这种存在主义式的思想,激励人们永不言弃。
《超脱》以非线性叙述方式,开头即以代课教师为主视角进行讲述,主副线并进,巴赫特既是影片中的主要人物,也是故事的讲述者。他通过在学习中观察以及与学生的交流中发现经历过创伤的并非只有自己,太多人——不管是成年人还是青少年都有着许多各种各样的创伤和不如意。甚至大多数人面对人生荒诞的境遇最终可悲地选择了逃避和麻木地活着。主角在与学生的相处中逐渐领会到生命的意义,在帮助他人的同时获得心灵救赎,最终实现自我的超脱。
而主角面对现实的救赎方式正是以存在主义为导向的,笔者试图以加缪的存在主义思想为指导,探究影片不同人物面对荒诞世界所采取的应对方式,为人们理解电影意义提供新思路。
一、作为多余人的个体
电影开篇即引用加缪《局外人》中的一句话:“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开篇的引用便指明了电影的创作整体意图和哲思性——基于存在主义思想,探寻生命的真谛,剖析个体精神困境。
主角巴赫特工作的第一天就已感受到近似于多余人的群体,在校园里,群体孤独似乎渗透入每个人的精神之中,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庭都如同“透明人”一般的同事,認真负责却仍不被学生理解的女教师,时刻面临关闭学校危机的女校长,还有玩世不恭不知未来走向何方的学生。似乎每个人都处在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困境之中,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圈子中,他们无力挣脱。面对荒诞的世界,正如北岛所说:“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它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
这些局外人当中,最具悲剧意味的是梅丽迪斯。她沉默腼腆却在绘画和摄影方面有着极强的天赋,而她的父亲却从来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真实想法,不断将自已的意愿强加到孩子身上,时常对其施加暴力。在家庭的影响下,一个活泼少女被异化为校园生活的“多余人”,她总与校园格格不入,在课堂上无论她说什么,总能成为同学嘲讽的对象。她极富创造力的绘画和摄影似乎也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被父母骂成阴暗消极的垃圾。似乎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新的代课老师巴赫特了,而她对巴赫特的过度依赖也为最终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另一位典型局外人就是巴赫特的同事,一位戴眼镜的男教师。他在课堂上努力维持纪律却一无所获,学生们在他的课上大吵大闹,仿佛这个老师根本不存在;在家里他也如同一团空气,妻子、女儿对他充耳不闻,他彻底活成了社会的“多余人”。甚至他本人对自身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每天用头撞铁丝网来泄愤和引起人们注意。最终证明他还存在的,却是巴赫特的一句话“是的,我在这儿看见你了”,让他似乎“确认”了自身的存在。但这种对自身存在的确认却并没有让他觉醒,他在荒诞的生活面前选择了妥协,成为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所说“哲学性自杀”的人,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创造出一个永恒体,最终藏身于对这种永恒的信仰之中,以自我麻痹的方式支撑自己在社会上生活下去。这种人看似融入社会,与社会和谐共存,实际上却是坠入自身或宗教设立的非理性深渊中,他们对社会、对生命的意义同样会发出疑问。正如这位男教师一样,抓着护栏询问自己生命意义究竟何在,却并没有得出应有的结论。他们并没有从本质上对社会的荒诞形成清醒、明确的体认,也因此理所当然地得过且过、忙忙碌碌地过下去,成为被异化的行尸走肉。作为主体的自我已经“死亡”,留下的只有依附于社会性的躯壳。这也是《超脱》中,校长和大多数教师在面对生活的荒诞后最终无奈作出的选择。
也正是这种对主体和社会认识和反思的不足,以及对自由选择的主动放弃让他们成为社会的边缘人、“多余人”,也让他们放弃了自我救赎的机会。
二、基于形式的反抗者
加缪在《反抗者》中说:“我反抗,故我在。”他把反抗视为人之所以成为人、之所以在世间存在的唯一标志。他对“反抗”的定义是“说不的人”,如果他表示不,他绝不是放弃,他也是个说是的人,甚至从他最初的意念就是如此。这里的反抗就成为一种辩证的反抗,而不是无目的的反抗,而西西弗则成为真正的反抗者,这种“西西弗式”的反抗在影片中也得到完美体现。
梅丽迪斯从一开始也像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由于身体的肥胖和相貌的丑陋,她在班级饱受欺凌,在家里被父母训斥打骂,仿佛生活在地狱之中,尽管她很有才华,但并不清楚自己生命的意义,也不知道未来将走向何处。巴赫特老师的到来让她眼前一亮,开始产生改变的想法。
她把巴赫特老师当作同类、自己的救世主。她羡慕老师的坚强个性,希望自己也能坚强地面对生活。生命意义的实现,是需自我超越和体验的,而作为生命个体的自我是没有办法诉说的,生命需有为自己说话、激励自身行为的人。巴赫特理所当然地成为梅丽迪斯心目中“为自己说话的人”,他肯定梅丽迪斯的天赋和才能,激励她正视自己,梅丽迪斯也在努力朝积极的方向靠近。而反抗者是一个对生存状况开始接受后来拒绝的人。这种拒绝表明有界限存在,反抗就是拒绝超越界限的侵犯,认为自己有一种模糊的权利。因此,反抗者必然坚信一种价值判断。
作为反抗者的梅丽迪斯正是把巴赫特看作自己抗争的一种价值判断,但这种价值判断并不是内在、崇高的确认,而是近似于偶像崇拜式的、形式上的肯定,把对自己的认同寄托在别人身上。在电影中,梅丽迪斯对巴赫特说:“当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是确实存在的。”梅丽迪斯则错把巴赫特老师的肯定和鼓励当作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和价值判断都赋予在巴赫特身上,这并不是她的主动反抗,而是建立在依赖基础上的形式性的抗争。
所以,面对巴赫特老师的拒绝,使梅丽迪斯所辛苦建立的反抗者形象轰然倒塌,她自己所幻想的美好精神世界也顿时破碎,这最终将她推向自我毁灭。随着梅丽迪斯服毒自杀所显现的文字“自杀是解决这些暂时性问题的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正说明女孩的存在主义心路历程。面对死亡与荒谬问题,加缪认为只有通过“荒谬的推理”才能解决,而在这个推理过程中,不能渗透混乱的感情冲动,需要的是一种理性情感分析。梅丽迪斯在精神受到打击后对世界和个体的存在意义采取极端否定态度,理性完全被虚无感所支配,进而通过放弃生命挣脱这一结论,实现形式上对荒谬世界的反抗和自我救赎,达到一种主观上的“命运自决”。这并非反抗荒谬的真正方法。真正有力量的人则怀着执着和洞见,旁观这场荒谬、希望与死亡的斗争。梅丽迪斯对反抗的错误理解和对他人救赎的过度依赖正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
三、超脱自身的反抗者
存在主义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先于主体生命意义,生命本质需靠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由选择进行创生。人的精神意志、主观能动性则表现为“反抗”,而最终的“创生”则表现为“救赎”。
巴赫特是电影的中心人物,由于幼儿时期的心灵创伤,他总是不断否定、压抑自我情感,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任谁都无法伤害的“空壳”。淡漠的巴赫特却从一群“远低于平均水平”,校长的教学要求仅仅是“让他们听话,别落后课程就行”的学生身上获得了希望并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
巴赫特独自居住、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固定工作,为了不让别人走入内心,他总是频繁更换工作,这是他在交往中的心理防御机制,更是对荒谬世界的逃避与不作为。可一切都在他来到这所行将关闭的学校后发生了根本变化,也许是童年母亲自杀的阴影让他的本我与这些冥顽不化的孩子产生共鸣,他开始把救赎学生作为自己存在的最好证明,曾经的经历让他对世界的荒谬有着深刻体悟。面对生活的绝望和痛楚,他告诉学生们:“为了保护我们自己,防止苦闷、无聊渗入我们的思想,我们必须学会通过阅读来激发自己的想象力,来培养我们自己的意识,我们自己的信仰,我们都需这些技能来保卫、来守护我们自己的思想。”巴赫特自始至终都在反抗世界的荒谬,强调知识对精神构建的巨大意义,个体意义的实现需要精神力量和自我选择,二者的来源都离不开知识,这也正契合了存在主义思想内涵。
在影片前半部分,巴赫特曾教育学生“即便知道是假的,也故意相信谎言”,这正是他存在主义思想的完美展现。在《西西弗神话》中,西西弗蔑视神明,面对诸神的惩罚不以为意,对生活充满激情,全身心投入推动石头的事件之中。“这个推动过程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当结果必然虚无的时候,推石头这个行动本身就是最好的反抗。”所以,加缪才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就像俄狄浦斯一样,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逃不过命运的荒诞性,而做这件事情本身、同荒诞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巴赫特正是以此为信条成为荒谬世界的反抗者。
在电影《超脱》中最终获得“超脱”的只是巴赫特。只有巴赫特从心灵到肉体真正获得了超脱,获得了救赎。
在影片的末尾,巴赫特拿着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面对垃圾遍地空无一人的教室默默朗诵,重现了爱伦坡笔下令人窒息的荒芜,带给人的感受恰恰不是最终的超脱,而是永恒地沉浸其中。这也暗示了巴赫特的救赎永远不会结束,他最终将成为像西西弗一般的反抗者,带着救赎学生的使命一直继续下去,救赎他人成为实现他人生意义的重要标志。
四、结语
《超脱》以消极悲观的形式为外表,看似要表达一种人生的虚无感和悲观主义精神,人生的不安和忧郁在作品中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却在内核隐藏着一种积极反抗的存在主义精神。世界是荒诞的,人们的人生也充斥着痛苦与虚无,从出生到现在,人们总是经历着诸多的痛苦,而生命终将走向终结,人类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能阻挡死亡,阻挡生命的消逝,那么生命的意义究竟为何呢?对每个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生命本身,就如旅行的意义在旅行的途中。而实现生命意义最好的方式就是反抗荒诞世界,不再为了虚妄的未来或者某个想象出来的目的而活。活在当下,做一个荒谬世界的反抗者,最终达到个体的救赎,这才是影片所要传达的。
(北方民族大学)
作者简介:孟新(1993—),男,河北唐山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与比较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