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蕾
【摘 要】在中国历史上,关于后羿的形象历来争论不休。从先秦到两汉的文献记载中,有史话中善射的羿、有穷氏后羿,也有神话中上射十日的羿,以及仙话中求仙药未遂的羿。在史话到神话、仙话的流变中,文学史上的羿形象最终得以定型,名称也被统一为后羿。而史话与神话、仙话的相互叠加消解了后羿形象本来的结构模式与精神内涵,但也折射出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渊源,反映了先民对于世界的认识。
【关键词】后羿;史话;神话;仙话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02(2022)01-0078-03
文献记载中,后羿的人物形象经历了从先秦到汉代的漫长演变,才得以定型。《山海经》《楚辞》《淮南子》等均有关于后羿的记载,有善射的羿、有穷氏后羿、射日的羿、仁羿等形象。本文拟在前人的基础上,探讨后羿形象从史话到神话、仙话发展过程中,前者对后者的影响,后者对前者的接受,厘清后羿这一形象的演变。
一、史话中的后羿
《玉海》引《帝王世纪》云:“羿,有穷氏。帝喾以上,世掌射正,喾赐以彤弓素矢,封之鉏,为帝司射。”《史记·夏本记》正义孔安国注释:“帝太康失国,盘于游田,不恤民事,为羿所逐,不得反国。”《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楚有狐父。狐父者,生于楚之荆山,生不见父母。为儿之时,习用弓矢。以其道传于羿。从文献记载来看,从帝喾开始,历经虞、夏到春秋,存在一个名“羿”的人,但是一个人的寿命不可能如此长。因此推测“羿”是上古时期一个“善射”部族成员的代称。
从现有的考古发掘来看,五帝时代的民族有三大集团:华夏集团、东夷集团、苗蛮集团。江林昌、孙进在论文《后羿、寒浞神话传说的历史钩沉》中说:“羿是东夷民族中一支从五帝时代的帝誉、帝尧到夏代太康、仲康、少康时期,一直活跃在海岱地区并涉足中原地区的部族。”由此可知夷羿部族应是东夷集团中的重要部族。而文献记载中的羿、仁羿、夷羿、有穷氏后羿应是部族成员在不同时期的代称。这个善射的民族,在夏朝存在一个代夏政的有穷氏后羿。《论语类考》:“夷羿有窮氏,穷国之候也,偃姓,左臂修而善射,五岁得法于山中,传楚狐父之道。”在《左传》中有十分详细的有穷氏后羿记载。
不难发现:后羿从史前善射的羿部族成员,到了夏朝却成为了因畋獵误国的君主。史前时期的羿,这个善射的部族成员在生产工具与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在夏时,这个善射的部族其中一位成员“以夏民代夏政”当上了国君。《楚辞》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矣,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夫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从文献记载来看,东夷集团的“羿”部族在夏朝掌握了统治权,然而“有穷氏”后羿却耽于打猎,不理朝政,最终少康复国。而对这一历史人物的评价与人们将华夏族建立的夏朝奉为正统有关。由于有穷氏后羿出生于东夷集团,因此称之为夷羿,而太康淫逸失国,却认为是夷羿代夏政。在大部分先秦正统文献中都把后羿作为好色误国的反面教材。但无论是英雄还是昏君,都无可否认历史上有一个善射的“羿”族群的存在。
二、神话中的后羿
史前时期,由于缺乏文字记载,英雄人物存在于先民的记忆之中,后羿在先民的心中是善射的代表,人们在此基础上不断增添新的文学内涵,模糊其本来的精神面貌。在先秦与西汉时期的文献记载中,有关后羿的形象有两种,一种是历史记载中的后羿(善射的英雄羿与有穷氏后羿);一种是被神化的后羿形象,有《山海经》《楚辞》《淮南子》中神化的后羿形象。
从《山海经》到《楚辞》再到西汉成书的《淮南子》,后羿的形象在不断被丰富。《山海经》中,羿三次出场,在《海内经》中交待了羿受帝俊的命令来到人间,抚恤下地的百姓;《海外南经》和《大荒南经》中记载羿与凿齿之战,为人类降妖除魔和造福人类。任何神话故事都不是凭空产生的,神话故事的附着有其历史渊源。首先,帝俊赐给羿“彤弓素矰”,这与羿出身于东夷集团善射部族是分不开的;其次,“羿战凿齿”,这来源于先民对自然的敬畏。在生产工具十分落后的情况下,先民对抗自然的方法,就是寄希望于英雄,而羿的善射正好符合与自然对抗的能力,因此他们将神话投射在了羿这一善射的历史人物身上。
在《楚辞》中更是融入了作者屈原独特的想象,将《山海经》中“大战凿齿”的羿和《左传》中耽于畋獵的有穷氏后羿合二为一,使其在神化的过程中,保留人性的特点。屈原在《天问》中“帝降夷羿”,是《山海经》中的羿,具有神性的特点;“革孽夏民”,是《左传》中有穷氏后羿代行夏政。所以,《楚辞·天问》中的羿是神性与人性的统一,并且还将西周民间传说“射河伯”“妻洛嫔”与后羿附会。但无论是《山海经》还是《楚辞》都未曾提到“后羿射日”之说。《山海经》中,我们可以看到多日的记载,《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但却未曾将十日与后羿联系起来。而在《楚辞·天问》中只是提到:“羿焉彃日,乌焉解羽”这样的疑问,并未明确说“后羿射十日”。到了西汉成书的《淮南子》将后羿与凶兽之战描绘得更加形象具体了,并将“后羿射日”这一极浪漫、极壮美、极具神话性的故事描绘出来。因此至《淮南子》,后羿形象彻底完成了神话性的转变。
从“羿战凿齿”和“后羿射日”本身来看,这些神话故事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无论是《山海经》和《楚辞》中半人半神的后羿,还是在《淮南子》中上射十日的后羿,都是历史的神话化。首先,具有神化性质的后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善射”,而关于后羿善射,历史记载颇多。例如,《庄子·庚桑楚》:“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荀子·儒效篇》:“羿者,天下之善射者也。”因此对于羿的善射,已经成为了一个凝固化的形象。“善射”就是一个为人称道的本领,因此“射日”,为民除害便被穿凿附会于后羿,而这些都是神才能做到的,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将后羿神化。在生产工具和生产力极端低下的情况下,先民敬畏自然,呼唤英雄的出现,后羿这一神化的人物出现是合乎自然的。
此外,“后羿射日”作为中国四大神话之一,不是凭空产生的,也有其历史来源。将“后羿射日”分为两部分来解读,将“射日”神话附会在后羿的身上,是因为“后羿”来源于上古时期东夷部族中善射的族群,《淮南子》中的人物“羿”不是独创,后羿的善射也早已烙印在民族的记忆里。而关于“十日”,学者有十分丰富的解读,有:酷热干旱说、日部族兼并说、日食说等等。这些都为我们揭开十日神话谜底提供了多元的思考。然而在人类早期,由于对自然界的认识不够深化,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就是敬畏与崇拜,但随着生产工具的发明,自然灾害发生时,人类试图与自然抗争,先民借助射日幻想,解除干旱与酷热。一方面,从史前到夏朝,历史上都存在“羿”这样一支善射的族群;另一方面,由于先民在生活实践与劳动中因为“日晕”等自然现象,出现幻日。而“十日并出”在历史上是有明确记载的,例如:《竹书纪年》亦说胤甲时“天有妖孽,十日并出。”《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左传》昭公七年云:“天有十日。”十日并出,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事,但各种文献的记载,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考。“十日”也许是自然界的各种太阳活动造成。对于思维处于童年阶段的初民,每当气候干旱,颗粒无收时,他们便会想起“十日”和善射的后羿。
从《淮南子》开始,后羿的神话形象被完整记载,后世文学也以此为起点。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后羿在先秦时期的文献记载中,主要是以“反面教材”人物存在。而到了西汉成书的《淮南子》,后羿完成了神化,这与西汉时期大一统的精神有关。一方面,西汉时期人民经历了长期的战乱和流离失所,流露出反战情绪,必然不能再将有穷氏后羿代行夏政的形象展现出来,而是将其作为射日英雄呈现,有利于民族的融合。另一方面,“射十日”也体现了汉朝积极向上的民族心态,敢于挑战自然。
三、仙话中的后羿
在两汉时期,后羿这一形象完成了从神话到仙话的演变。在汉代,受到道家学说的影响,赋予了神话故事新的时代内涵。此外,道教影响下的阴阳学说,将“上射十日”的“日神”与“飞仙升天”的月神联系起来。故事的叠加不仅受到时代精神的影响,后羿形象的饱满也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
《淮南子》第一次将“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两则故事结合在一起,实现了神话人物后羿的仙化。《淮南子·览冥训》:“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高诱注曰:“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盗食之,得仙奔月中为月精。”在《淮南子》中只是将后羿与嫦娥联系起来,而到了东汉高诱的注中直接说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可知后羿的仙化是在不断丰富的过程中完成的。首先,“嫦娥奔月”故事不是《淮南子》中的首创,刘勰《文心雕龙·诸子》和李善《文选·祭颜光禄文》注文中,引述了《归藏》所载“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的内容,可见《归藏》最早记录了“嫦娥奔月”。因此,“嫦娥奔月”故事在战国初年已经定型,并且独立存在和发展,还没有与羿神话联系在一起。到了两汉时期,随着时代的发展,神话故事与仙话故事重加垒叠在一起。因为中国特色的道教于汉代才初具理论雏形。此外,道家还有了内容异常丰富的经典著作,成千上万的方士在国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传播道教思想,从掌管各种祠庙甚至到为官、封侯等。由于道教影响,使拜神求仙的需要增多,整个西汉时期所建庙祠甚多,自称能上通神明的方士、道士也甚多。在道家长生不老思想的感召下,让“上射十日”的后羿也想要求取仙药,这体现了西汉时期,人民追求长生不老的愿望。
西汉时期,还受到阴阳五行说思想的影响。一方面,是因为西王母拥有长生不老之药,她是仙化中的人物。《荀子·礼论》:“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西王母是不知死生者,是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并明的神仙。另一方面,嫦娥是古时观测月亮的天官。《吕氏春秋·勿躬》篇就有“羲和作占日,常仪作占月”的说法。而“占月”指常仪之职即观测月亮。而“嫦娥”正是“常仪”音转。在先秦时期,《周易》开启了中国古人对阴柔美、阳刚美的审美认识。“男性”便对应着“阳刚”,“女性”便对应着“阴柔”,由此便衍生出两性文化的差异。阴阳学说和道教的影响,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后羿这一男性神与嫦娥这一女性神加以对应。此外,先秦两汉常“以日月神作为日月的本体”。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中的日月、男女正好处于阴阳对立状态。将“后羿射日”英雄神话体系与“嫦娥奔月”祈求升仙仙话体系的叠加,体现这一时期对于阴阳对立、男女对立的认识。
此外,从文学发展规律来看,将“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附会,这是一个更加丰满的人物形象。人类对事物的认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深化的,后羿从神话中的射日英雄,到求取成仙之药未遂的仙话人物。这体现了一个日神的代表后羿也有无能为力的事,体现了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从敬畏到主宰,這也是大一统的时代精神赋予他们的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质。
四、结语
后羿形象从史话到神话、仙话的发展是线性的,也是相互交织的。后羿文学艺术形象的演变,不仅与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背景有关,也与文学自身发展规律有关。而无论是仁羿、夷羿、羿还是有穷氏后羿,他们都来源于上古时期善射“羿”族群,而这些称号只是不同时期的代称而已。善射的羿与有穷氏后羿最终走向合并,在神化中成为英雄人物,在仙话中成为圆形人物。仙话中的后羿即便能上射十日,也有自身的无奈和弱点,让后羿最终得以定型,后世文学的发展以此为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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