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
初搬过来,金吉酉还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旧楼的梯级造得倒好,四五级之后,又一个转折,不会陡直难登。夜里还开了盏长灯管,清冷白色,照明尚可——两户一层,AB号相对,也不分前后座,虽是靠近,却朝向不同。是吉酉同事介绍,一个新婚少妇燕怡,娘家人熟悉这里房东—要这样互相认识的才租,至少问起,也明白个底细。金吉酉的背景当然很好,进了公司,就晋升入龙品月的组里,颇受重用:一个拿督级商户的嫁女婚宴,他亦有份出力,办得异常像样;适逢五月节,金吉酉央得酒楼特赠主家宾客一人一只双黄鲍鱼粽子,双月团圆,极好兆头……原以为老套,殊不知客户的传统观念很重,正中下怀,得意之至,觉得面子很够,乐得埋单。Jit,阿吉,叫得亲切,谁都愿意拱着他,靠近了一丁半点,仿佛也沾了光环。于是燕怡虽则属于别个部门的小主管,却意外地卖人情——难得套个关系,金吉酉也顺水推舟,看了房子,然后搬了。
两间房,只租一间——角落一间,一排窗呈L字形,此隅向着窗外大树,进去时,并没有窗帘,夜里风吹叶晃,恍如一种古寺荒山的意境,犹如电影。玻璃窗上一叶一爪,疑是夜半魅影,伸出手来……金吉酉记得看过古老东欧罗马尼亚城堡主人邀请伦敦俊美律师前来,他坐上马车,一路未停,原来飞驰半空,蓝火闪烁,底下唯见鬼哭狼嚎,诡异之极。此地倒不会如此阴森,还是人间啊,不过夜里看得不真切罢了——客厅灯管坏了大半,看来是不舍得换,暂时未租出去,免得花钱,这房东太太固执得离奇。另一间房,不租,光只是储放杂物——她本人早已搬离,住到女儿女婿处。少妇燕怡一张圆脸,笑盈盈的,可是嘴碎,早透露房东觉得吉隆坡时局不靖,迟早会乱,未雨绸缪作移民计,花样百出,还是打主意到女婿头上来,据说她亲家母已落脚加拿大,投靠大姑奶奶……只是一笔移民账,如何张罗打点,最终收益在房东太太身上,则是过于迷离复杂,而且还未成事实——金吉酉听了,只抛在阴山背后。
附近看来也很龙蛇混杂,一栋九层高不夜天俱乐部,披挂了璎珞彩灯,门开,一阵笙歌流泻,仿佛片段随时上传。楼底墙壁上自是不少广告贴纸,“借得容易,无须抵押,快速贷款”。还好设有铁门,附有锁头,不然外人上来,作案以后来去如风,也无人知晓。金吉酉一阵恍惚,心想还好不是从前了。恐慌过,惊惧过,毕竟会格外敏感的。
空屋地面还是冷——离地楼层,湿气似乎威力不减,极力肆虐。金吉酉拎了薄薄褥子,躺了好半晌,一股冰寒侵袭,后劲很是厉害。他倒是警觉,径自走向浴室——还好,有灯,旧式马赛克瓷砖镶嵌一地,一壁也是小方格,淡红淡绿不一,幽黄灯光下,乍看十分可爱。厕所外一排水泥栏杆,往前就是一个回字形天井,本来这旧楼即是回字楼宇,各户前后对拱,好像一个小型围楼土楼。细听,众声皆可闻,隔音得不彻底——此时也不太晚,九点多十点,空气里嗅见药材炖羊肉,微微浅浅的膻味,然后隐隐约约有老妇咳嗽、小儿啼哭之声,须臾又接去另一层楼的电视声响,像是播放家庭伦理哭闹剧情,争执得一塌糊涂。金吉酉微笑,家宅一切事体安然顺势地发生,理所当然,没有其他的……当然久留此地,恐怕也会有别的。
近来见容清时,那是在他这公寓楼下——容清离职之前,倒和金吉酉走得近,办公室座位也相邻;白净脸孔,眉眼端正,谈起来,和他姐姐容滟是同学。仿佛这样,就拉近了距离。可惜他在龙品月麾下,没被正眼看过,做个寻常行政助理,其他助理都好比护花使者观音兵,容清倒是工作范围缩小到接近记账员的地步……金吉酉见他倒没怎么样,约他中午出来吃个午餐,也听不见他口出怨言——比较异常的是,早餐时候容清老带一个铁盒,打开来,尽是水煮蔬菜,用一根调羹,斯文地舀来吃。据说他家吃素……只是两人出来,他倒随和,没有刻意标榜茹素斋戒。当然容清后来请辞,也是无声无息的。不容于权力核心,识趣而去,大抵属于司空见惯的事。遇见容清,而且在公寓对过的半新不旧的商厦,里内迷宫一样,好不容易找到来时路,正好遇见熟人——容清迎面而来,笑道:Jit,怎么这里也有你的踪影?金吉酉也调侃道:你也怪,此处又与你何干?容清笑了:这二楼有家素菜馆,我初一、十五总要帮衬,佛心来着。然后容清再道:五六年前住过这里,交通方便,只是杂了些。什么人都有,当然现在到处是外劳,搬到哪里都一样。金吉酉欲言又止,容清笑道:上次容滟那件事吗?不是说过吗,那是中了降头……金吉酉有些窘,笑得勉强:你是说过……容清回答:只是你不信,不过大部分像你这种聪敏醒目的,也都不信。两人一言一语,走出了商厦。吉隆坡的大半天色黄蒙蒙,昏热得如飞了一大片蜜蜂蝗虫,蝗灾将要来临——大概是久违的烟霾雾霾。容清一见,皱眉,掩面片刻,才说:好热,太阳有毒。金吉酉笑道:你难得出门,少见多怪。容清听见他这样说,即道:欸,上个星期上班了。金吉酉微笑,遮住眉头的金色太阳。
想起那次陪容清去找容滟:是一間位于旧区面包厂附近的住宅,五层楼,在二楼,三间房,两个厕所,光猛干净;上了楼梯,隔着铁栅栏,板门打开着,里头一个老旧黑色皮沙发,一个深目高鼻的孟加拉国年轻男子坐着,打赤膊,容滟立着,举起剪刀,一手握住琥珀色梳子,咔嚓咔咔咔在理发……容清喊她,她略微抬起头,猫圆般眼睛,淡淡一笑:来了?容清高声喊着:别忘了,你还有丈夫、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清醒一点!容滟一边梳着孟加拉国男子头发,低眉浅笑,理也不理。男子刘海梳下来,挡住双眼,嘴角浮出笑意,不懂是满足,还是得意。金吉酉忘了怎样下楼的……楼梯口刚好有人迁出……是缅甸人吗?赤褐色脸孔如同面具,扑上白粉,面无表情,胸前披挂了布兜,里面挤了个胖大婴孩,旁边瘦小男人挽住好几个塑料袋子,见有生人,羞涩一笑,墙角上却瞥见有暗红水渍,恐怕是槟榔残汁溅上去的。容清一语不发,金吉酉跟在他身后,两人似乎暂时被时空隔离,他们是外人,整层楼弥漫着灰尘味道,夹杂着猫尿骚……楼梯口人来人往,搬来搬去都是他们自己人,感觉恍惚,很不真实。
容清辞职之后,还是有零零碎碎的声音——有一回,金吉酉陪上司去个下午茶,半公半私,龙品月的一个姐妹淘,叫玲杏,谈完了正经事,便问起容清:那个谁,白白俊秀的,怎么没看到?龙品月冷冷地说,这人不老实啊,虚报了好几张报销单子,钱不多,我就让他晾在办公室,不给工作,他尝到味道,自是知难而退了。金吉酉背后有一阵微凉的汗液,脸上还是带着笑——龙品月当然不怕他学嘴,或者就是要他背后学去?他不是不信,而是更相信这恐怕是龙的小诡计,刻意诬陷,看金吉酉是否忠诚,等于某种试探。玲杏瞪大眼珠,无限失望,她真心觉得这白皙清俊的男生,值得欣赏,值得抬举,如今可惜了。金吉酉不加评论,含笑缄默,事后龙品月也没再说,也很可能金仍然是她的爱将——不便施予压力。
金吉酉容清两人就在对过喝茶。午后幽暗的美食中心,大白天也乌灯黑火,大概生意不好,省电。好几摊没开;一档海南鸡饭,摊主几乎清闲得坐着阅报——难得有人还会看报纸,仿佛时光停滞。金吉酉说刚搬到这里。容清一笑:是燕怡介绍的吧,她娘家那点老街坊,恐怕也是凶宅鬼屋,你小心。金吉酉咦了一声:你别说,真的有这样的感觉,经常回到去,总像阴风阵阵……容清说:我百毒不侵,最厉害是挡煞驱邪。金吉酉哈哈大笑起来:你是吃素之人,赶紧来小坐,我近来浑身无力,看来是邪气入侵,要你这块试金石,扫描一下。容清笑道:沒事搬来这里干吗?金吉酉说:租金便宜嘛。容清摇头:这里便宜什么……金抢白:哎呀,我躲债,避个风头。容清但笑不语。不久,容清喝尽了那杯薏米水,歇息一旁的缅甸伙计忙不迭地过来,收拾一番,连带一侧的桌椅也噼里啪啦拉来拉去,脸相冰冷,好比顾客得罪了他。容清眼观鼻鼻观心,视若无睹。金吉酉见隔邻桌,一个黝黑男子两腿盘坐凳子上,拖鞋脱了,散置在地面,手机摆放桌面,音乐开得大声无比。金吉酉也当没听见,反问:你和燕怡熟不熟呢?容清摇摇头,笑道:你可知道,你住的那层,迟早是要卖掉的?金吉酉哎一声:旧楼房,有价无市。容清说:没人买来住,都是地段罢了,买了就等集团发展收购。金吉酉迟疑一笑:世界趋势多半难以预料,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就是暂住而已。容清忽然问道:这里附近有家修理冷气机的店面,后面有间城隍庙,你可有去过?金吉酉打趣:怎么,要我去请道黄符,拿回去贴?容清笑道:那里总有躺棺改运,我也躺过,你想去吗?
其实也不见得好奇心重,只不过经他一说,金吉酉仿佛心底有个影子——所谓店铺后面就是极为细窄的巷子,汽车恐怕驶不进去。白天拐进去,路面稍微陡斜,水渠边野草丛生,花猫躺卧,他低首端详,猫儿抬眼,轻叫一声。经过一家收破烂的锌板矮房子,门口静悄悄,唯嗅见微微一线细香的气息。金吉酉望过去,矮房子背后竟是一道铁锈门拦路,里头是大片洋灰地,日头花花,推门,踱步入内。边侧赫然是城隍庙阎罗殿,两旁大幅旗幡,幽森森,贴着墙上的一排皆是木雕泥塑牛头马面——底下大剌剌摆放着棺木,老式飞翘梅花状寿板,老辈人更讲究些,称作喜材;红纸贴着,上写农历初几,睡棺转运事项。长桌子好几个人坐着,可见此时大白天并非问事祭拜之时,此刻只怕是休闲时间,当中即使有乩童,也辨认不出来……有的低眉看手机,有的抽烟,有的拎着小包冰奶茶,就着吸管喝一口。神龛边有人在打扫,不是庙祝,应是清洁工——金吉酉忽然觉得眼熟,那泥金肤色、略有深目高鼻,正是那天容滟屋内的孟加拉国男子,他望过来,薄唇抿一抿,似笑非笑。金吉酉别过头去,璧上笼罩着某种绿阴阴的灯影,帐幔无风自掀,城隍老爷端坐,旁侧搁着黑白无常的帽子,恐怕是乩童无心落下的。他权当自己是游客,误闯进来打野眼。匆匆离去时,他知道背后是有一对绿灰灰眼睛在跟随着。
金吉酉一贯的不提家事,能省话就省。几个兄弟姊妹?家里排行第几?最多只好用微笑来代替。查家宅,确实是不礼貌的。他以前还在邮政局租了个信箱,一切来往信函皆采用大邮局地址为通讯处——附送一把小钥匙,定期打开来检阅查收。较为麻烦的是,偶尔接到挂号通知卡片,多半逾期,过期了,信件即退回去……可能邮政信箱的地址太可疑,人家问了总觉得要避开、绕过什么。以前身在旧公司,就出了事。有次金吉酉被叫住,人事部主管笑嘻嘻的:怎么了,你的弟弟还是哥哥?怎么会打来这里部门找你呢?奇怪。金吉酉一笑,也不回答。反正连解释也省去——母亲脸色惨淡,低声道:人家问起,也不必多说,家事不用与人交代……说出来,其他人也没义务帮忙,亲戚到底各过各的,谁都无能为力。金吉酉再次低头不语,一些话说得再感人肺腑,说到底与人无关,缺乏了切肤之痛,怎样同理心也是白说罢了。夜里母亲浮现在镜子里,她惨笑的眼角一道血痕流下来,触目惊心。那次牵涉到伤人,警察稍微来看一下,了解之后,终究推诿为私人家事,不便插手,也不便处理。二楼小寓所,还是金吉酉从前发花红奖金当作头期款购来的——住不到两年,就决意离开。母亲黯然应承,她也赞成弃城之举了。逃出所谓的牵绊,屋子供期照付,原屋子唯有暂时弃置。租出去,也不妥,有租客,那人照样打听得到,依然会纠缠不清……世人所说,一个赌,一个毒,其中之一,都沾也沾不得,只要惹上,等同附魔,甩也甩不掉。世人大概也忘却了沉沦毒海,最是受难的是脱不了干系的家里人。那人微笑,容貌与金吉酉并无二致,手指向他们:别以为我找不到,天涯海角,别逃出去,你们弃我于不顾,注定今生万劫不复。金吉辛,名字差那么一个字,他不在,找到金吉酉,一点也不出奇。躲债,没错,躲的是亲人的债。
老旧楼角落有一个小书柜,里面仍然有杂志书籍没搬——当年也有免费索取或赠阅的佛书。顺手一抽,就是本《地狱游记》。金吉酉是熟悉的,自己也当闲书看过。还是《游阿鼻地狱》?几乎假托是真实经历,因缘际会,案例主角走了阎浮提一遭,一层一层地参观,惊见某个空间的残酷画面,尘世犯下道德过错,灵魂离开后,就得偿还。偶尔附录的图像,绘出地狱景象,血池油锅,刀山上血迹斑斑,警世意味很重。记得母亲叹息低语:前世作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金吉酉说:谁会想到?人生无常,就当他是禽兽恶鬼附身便算了……这话想必说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是一种托词,随便将之归纳为民间的说法。母亲惨笑:我原以为有了双生子,会有多快乐,万没料到好好一个人,变得鬼怪一样。楼梯口随时有人盘桓,有的不过是外劳,蹲坐看手机,显然是不知谁派来的跑腿,监控着,看欠债者回来了没有。金吉酉被认错多次,即使认错,身为兄弟,仿佛也难以脱身。有人能够偿还,就是猎物,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
金吉酉凄然一笑。那时她还叫他去求神拜佛——弃置新屋之后,母亲拎行李寄居亲戚家。他听到某某师傅灵验无比,问得所谓佛堂地址,下班后循着找去。旧商业中心,在市区市政游泳池附近,以前殖民地时代还有缆车服务,名为咖啡山。商厦之内,铺位零零落落,边侧一家卖佛牌的,柜台前一排圆凳,坐满了人,乍看,上班族居多,打扮得新颖入时。身着套装裤裙的办公室女郎,端坐其中,手摇小型法轮,口中喃喃背诵咒语……她转身,有一只雪白的手按住其肩头,笑道:你好早来报到,师傅正在念经,待会儿才会客。金吉酉只管坐着,却诧异为何商区白领男女,尽往这里来,如此坚信不疑。三两个中年妇人围坐,一个裁剪白纸,一个用笔画符咒,好比远久记忆,小学美术劳作课一般。金吉酉是新来的,看来比较瞩目,被叫着,问可要点灯保平安?他笑着摇头,妇人面无表情地走开。不久,门洞敞开了,里头一片明亮,散出一股芳香,座中有染金发男人,笑容可掬,招手示意,众弟子纷纷合十,鞠躬致意。然后一个个随机召唤,并不依次顺序……金吉酉纳闷好一阵子,此时有人拍了其肩膀:叫你呢。他起身,被催眠似的走进去了。师傅满面红光,好气色,笑得双眼眯缝,再胖些就是弥勒佛菩萨。只不过师傅装扮稍显不羁,挖空领口,深V胸脯,露出毛发,浑身芬芳满溢,全室皆香。金先生,你好发财呀。金吉酉有点羞赧:倒没有……师傅拊掌笑道:你走大运,贵人强,左右有辅弼,往往在暗处替你抵挡小人。且你流年吉利,买屋买楼最好,一生利房产,不怕钱财守不住……只是兄弟缘薄。金吉酉本来沉默不语,听到此处,插嘴道:如何缘薄?师傅一笑:一母所生,情如冰炭,势同水火,轻则生离,重即死别,怎不缘薄……只是各有运势,各有花果,到底互不相干。金吉酉忙问:家宅不宁,家母常遭殃……师傅依旧在笑:不妨不妨,一切不过暂时的,都说邪不胜正。金吉酉还要向他请教,师傅早已转身唤弟子:叫东尼来见我,治癌的灵芝粉已经到了。然后回头,脸色一沉:你要是不放心,便在此长期点灯设长明灯,或平安灯,持素布施,捐献佛堂,自有灵验……金吉酉见他声音都变了,想必要撵客了,忙奉上红包,穿鞋退去。离去前,那阵香气,有爪有牙,擒攫在衣身,久久不散。
不一阵子,旧楼底开始有陌生人徘徊,停驻,似乎借个梯级坐着,烟蒂满地,偶尔出现了槟榔汁——印度人吃的?如今缅甸劳工来了,他们也好这个的。二楼业主不是等闲之辈,觅了工人来,楼底装了铁门,出入要开锁上锁。燕怡找了他好几次,说房东太太要楼下铁门钥匙,说随时要上来——金吉酉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不悦起来。拒绝之后,心里盘算,这恐怕又得搬迁了。周末下午,下班了,就收到容清电话,他下楼去,特地开铁门……旧楼房入口处外面,一棵细叶榕树稳坐,风声掠过,唰唰作响,容清进来,金吉酉拉了锁链,扣上锁头。容清别过脸去,往侧栏缝隙觑看,太阳金色影子一斑斑印在他的脸上身上,恍惚有一道火车缓缓开在楼房边。金吉酉拍了他一下,示意上去。
厅内垂下了窗帘,日光进不来。容清看了看,笑道:果然有鬼气。金吉酉笑问:不知是男鬼,还是女鬼?容清嗯一声:那得看你自己了。心头想什么,就会招惹谁出来。金吉酉不作声,然后说:上次开同学会,大家都问起容滟呢。容清吸一口气,微笑:还是少提为妙,她如今失心疯,谁都认不得,只认得孟加拉国情郎。金吉酉低声问:那孟加拉国人是在城隍庙工作的吗?容清点头:散工啊,什么地方都去一去,背后老板是地下赌博中心头头,偶尔也做跑腿打杂,容滟就是做兼职网咖出的事。金吉酉心想了一下,容清笑道:你遇到他?不会被跟了吧?金吉酉诧异:跟我?有什么好跟的?容清淡淡的:这些人来久了,有点势力,我上回闹了闹,他们家被警察抓了几个拘留,大概归入我的账里,我也被跟呢。金吉酉问道:喝点什么?容清摇摇头,在厅里略微看看,然后在厚实的棕褐色沙发坐下,而金吉酉随手拎了个矮墩子,也坐下。金吉酉忽然发现了什么,笑道:没脱袜子?这怎么会舒服?容清口里说着:坐一会儿就要走了……侧身抬起脚跟,手慢慢拉了袜子。金吉酉俯身,顺势托起容清的小腿,将半卷的袜子褪到脚趾处,一下子全数褪出;白皙的脚,似乎比主人的脸更加白。金吉酉手掌徐徐在他腿肚揉搓推搡,一下一下,然后抬頭笑问:酸痛?容清微微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客厅水蓝色帘子如同薄薄烟雾,上有好几丛瘦削竹子,幽森森,散发时间洞窟的凉意,不属于尘世。只是窗口没来由的,经常传出摩托车掠过去又兜回来的咆哮,阴魂没被超生,日夜循环,恶意安排的赠礼,你们逃去哪里?走得出去,也始终要回来。这些隐在暗处的人,不知是谁,跟踪了好一阵子,就在楼底默默驻守了。金吉酉的脸深深埋在沙发坐垫里,容清若有所思。
容清下楼去了,金吉酉往厨房走去。钉死的壁柜有些年月了,粉蓝色油漆显得老旧。金吉酉似乎有预感,打开柜门,一只肥大暗棕色蟑螂爬出来,一下子像是被惊扰了,迅速地钻进底下,转眼不见了。他镇定地再开顶上的另一扇门,倒没什么,只余一股久闷的霉味,好比老人家爱藏物件太久而不愿丢弃的闭塞气息,郁郁闷闷,油垢味挥之不去。灶头上,有个火水炉——现在老早没有人使用了。可见房东执念至深,不易改变。买个热水壶,还比较实际——房东太太大概以为单身男客,不喜下厨,连煤气炉也不备。灶边一个高脚两层碧纱橱柜,俗称碗橱,打开暗绿色纱门,里内竟然有好几个万寿无疆碗碟,南极仙翁汤匙,青花米通酱油小浅碟,看来也颇为精巧可人。她女儿想必禁止母亲搬去太多东西,以免占空间,以致物离主人,无人闻问。而且新式厨具餐具,要多少有多少,谁还会念叨从前的老旧瓷碗瓷片?金吉酉忆起自己家里的壁橱,母亲经常搁进四季平安婴孩百戏大碗,彩龙祥云描金汤勺,有事没事,拿来使用,盛装热汤,倒也是乐事。之前容清进来瞥了一眼,即说:这里根本原封不动,让你住下来,不过是当作看守老屋罢了。
刚才问起了躺棺转运,容清笑了:拿了金银纸扫了扫头脸,步上长板凳,进了棺木里,然后盖棺,眼前一片黑暗。金吉酉闭眼,仿佛自己也睡在长长窄窄的壁室内……听见顶上有人跳着,是黑白无常二勾魂使者扑过来。城外过重的岁月箱子沉入海底一般,一路漂浮。逐渐声响一点点远去,前边有了朦胧光源。
时光倒流,原来适应了半明不昧的光线,室内事物于是开始层次分明……停留在老旧时间的楼房,他竟是误闯其中的旅客。不是回到未来的电影,接近的是步入桃源古屋的刘郎。大门旁侧立着20世纪80年代流行过的电视柜,正中位置洞然留空,两边是镶玻璃门的摆设柜,隔着门,窥看里内竟有三层裙裾礼服式的下午茶点心蛋糕瓷碟,边沿作镂空蕾丝状;另有三樽工艺店购来的福禄寿三星瓷像,含笑捋须,恍如人世间美好之事都齐全了。容清还在呢,他抚摸了瓷像,回头一笑。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