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静
一
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对着电脑苦思冥想一部叫《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的小说。我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右手边的白开水冒着热气。故事已写了大半,就是在修修补补之间卡了壳,虚实让人难以拿捏。我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把手机扔在桌上,按下接听键,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妈傻了。”我抓起手机放在耳边,重新确认了一下,听着父亲絮絮叨叨的讲述,看着白开水的热气一点点变薄变稀,心失重一般一直往下跌。末了,父亲说,燕儿,回来一趟吧。
电话不知何时挂断的。我重新坐回电脑前,猛灌了几口水,凉意顺着喉咙直入胃里,发出脆凌凌的声响。我在黑暗中打了个寒战。
算起來,已经有四五年没回家了。
上学时的寒暑假还会回家待几天,毕业之后,一心想在文学领域有所造诣的我,辗转应聘到了北京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工作,白天看稿子、开会,忙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晚上和周末则苦心孤诣地在南五环边上与人合租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编织文字,或者是去蹭文学圈大咖的新书发布会、对谈、讲座等等。一直籍籍无名但一直写,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过一些文章,可以恬不知耻地接受偶尔有人冠以的“作家”的称呼。确有欢愉,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头倒是昂着头,一副嘴角上挑、自命不凡的样子。
每次父亲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总说,等忙完这段时间。每次的问题和回答如出一辙,似乎成了一个死循环。有一年腊月二十九,父亲又来问,躺在出租屋里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我,发现已经没办法拿“忙”来搪塞了,便随口扯个谎应付过去。所幸父亲没有深问,倘使他再多问一句,我可能就不能自圆其说了。从那之后,父亲打电话便很少询问,多是说说家中琐事,叮嘱我吃饱穿暖睡好,工作跟人处好关系,我一一应承下来,不确定其中有几分是客气。
“你妈傻了”这几个字在我脑海里回荡,像炸弹一样轰炸着我每一根神经。这些年在外的日子,我几乎不会主动问起母亲的情况,父亲说,我便听着;不说,我也就不问。父亲似乎也明白这种默契,每次或多或少地把母亲的一些情况说给我听,而从不期望我会说什么、做什么。
父亲说,你妈开始不认人了,我们站在她面前,她分辨不出谁是谁。不知道打扮自个儿了,整个人乱糟糟的,也不让人给她洗头洗脸。出了家门往外走,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几次都是认识的人帮忙送回来的……我在父亲的讲述中,慢慢拼凑出母亲如今的形象,这显然与记忆中母亲的形象大相径庭。
怎么变成了这样?却终是没问出口。一股火苗般的焦躁在我身体里乱窜,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
我“啪”的一声扣上电脑,定定地站在窗前,透过这个小窗子可以看见街上稀稀拉拉的人——这也正是我选择租住这个房间的原因,比那种暗窗的房间贵两百块 钱,但是似乎打开了我与外界的通道。大街上,一个中年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慢慢走着,她们分别做着抬腿的动作,似乎要比比谁抬得更高。小女孩总是能高过中年女人,她带着撒娇的语气兴奋地喊,妈妈,妈妈,你再高一点,你看我总是比你高……
忽然泪目。我订了最早一趟回家的车票。
直到坐在车上,我的思绪才渐渐回归正常,想起除了贴身包包,什么东西都没带。想起还没跟单位领导请假,一向做事谨小慎微的我编辑了“有急事须回老家”几个字给领导,便不再理会对方发来的是关怀还是疑问。
我把目光抛向车窗外,树和田野倒着往后走,一点点被落下,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又有新的树和新的田野接二连三地往后走。时缓时急。高低错落。
记忆或是遥想,影影绰绰。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秦书放嫁给向柳庄的刘木林时,已经二十五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十五岁的书放如一朵娇艳又高傲的玫瑰绽放在向柳庄的黄土地上。书放生得标致,身材苗条,黑直的长发上总是绑着一条粉色绸带,见人喜欢把目光飘向不知何方的远处,嘴角紧抿或者是带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许是跟她的名字有关,书放身上有一股书卷气,有一种有别于咋咋呼呼的身边人的云淡风轻。书放原本该叫“淑芳”,她爹秦老汉给她上户口时,偏巧赶上办事员不会写“淑”字,直接给改成了“书本”的“书”。没上过学,但在扫盲识字班学习过几个汉字的秦老汉干脆“将错就错”,把“芳”改成了“放”,在他眼里,“放牛”的“放”字不错。就这样,秦书放这个略显文绉绉的名字便误打误撞地应运而生了。
秦书放和刘木林是相亲认识的。刘木林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女子,感觉她不同于之前介绍的对象,也不同于认识的其他女子。小学文化水平的刘木林还想不出“怦然心动”“一见钟情”之类的词汇,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挠得他心痒,激起他旺盛的表现欲望。第一次见面,刘木林就摆出一副热情攻势,跟书放大侃特侃,外加手势动作,恨不能把自己的所知所想统统倒给她。他看见坐在板凳上的书放一脸淡然,不迎合不拒绝不接茬也没有不耐烦,他搞不明白对方是喜是厌。直到分别时,书放才站起身,看了刘木林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刘木林感觉没戏了,但没想到不久后,秦老汉叫刘木林来家里帮工,刘木林喜出望外。他把借来的皮鞋擦得锃亮,衣服烫得笔挺,梳了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便去了秦家。秦家正在垒院墙,急需劳动力,刘木林赶紧表现,抢着干脏活累活,惹得秦老汉直夸,小伙子干活实在。刘木林干劲儿更足,恨不能把所有力气都使出来。他当然没忘了正事,干活的间隙眼睛一直在搜寻书放的身影。好不容易看见书放端水壶出来,一转眼又没了影儿。又看见书放倒洗菜水,“哗啦”一声又没影儿了。中午吃饭时倒是结结实实地看了书放几眼,书放依旧一脸淡然,丝毫看不出情绪。
两次见面,书放都只字不言。刘木林心里打鼓,不会是个哑巴吧?媒人表舅可是实在亲戚,没说秦家姑娘有这样的问题。即使有这样问题,但还是喜欢呀,刘木林转念一想,哑巴有啥不好,不惹是非。
下午干活时,刘木林明显没了上午的劲头儿,越干越觉得累。秦老汉看在眼里,打发他早点回家休息,让书放送他出门。书放身上一股好闻的味儿,在刘木林的鼻腔里打转。刘木林有意磨磨蹭蹭地迈着小碎步,书放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正当刘木林酝酿着想说什么时,他听见身旁这个女子说,路上慢点啊。
是书放。这下他又陶醉在她的声音里,软软糯糯,又像薄荷糖。他一下子慌乱了,赶紧跟书放告别,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走出二里地,心还是怦怦跳得厉害,暗骂自己这个没出息的货,怎么不抓住机会多跟她说两句。但终究是欢喜的,在空旷的路上放声唱歌放声跑调。
那次相见,让刘木林认定了秦书放。秦家一有活儿,他就抢着跑去秦家,借机跟书放说几句话,或是看几眼。他发现书放不爱说话,不只是对他刘木林,对她亲娘老子亦是如此。干活儿倒是有模有样,轻巧不吃力。她还爱看书,秦老汉说里屋床头上的书都是书放的。他愈发觉得书放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对,是独特。
之后,刘木林去秦家去得更勤了,每次都给书放带点儿女人喜欢的小物件,纱巾、雪花膏、头绳……书放多数时候都收下了,文雅地说声“谢谢”,或者是轻轻说“别乱花钱”,这让刘木林十分受用。
说起后面谈婚论嫁的事,还真是颇费一番周折。不知谁向秦家吹风,刘木林家不止穷得叮当响,还有精神病的遗传基因,别看那刘木林十分健谈,发起疯来谁都拉不住。秦家当然坐不住了,宁可信其有,便偷偷去向柳庄找人打问。还真有人跟他说,刘木林那小子确实有点人来疯,愣头愣脑的,爱凑热闹和傻乐。秦家当即决定退亲,秦老汉说,虽然咱家姑娘年纪不小了,但是也不能嫁给一个精神病人啊。
刘家慌了神,找媒人表舅去说和。表舅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大骂谁家造谣祸害人,净干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当晚便带着刘木林和刘老汉去了秦家。出于礼数,秦家倒是备了酒菜。但秦老汉两口子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能应下这门亲事。表舅是张飞脾气,把酒杯一扔便跟秦老汉扭打起来,边打边喊,木林是啥样孩子我还不知道吗,从小我眼见着长起来的,啥毛病都没有!咱哥俩什么交情,我能把你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吗!秦老汉有点动摇,但眼前的扭打使他尽失颜面,便甩出狠话,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大家赶紧拉架,只有书放没有上前。表舅用眼睛余光看着书放,大声说,让闺女自个儿说,愿不愿意这门亲!扭打放缓了节奏,只听书放小声说了一句“行吧”,便转身走了。秦老汉愣了,秦家一家人愣了,表舅和刘家人也愣了。扭打才正式偃旗息鼓。
就这样,秦书放与刘木林的婚事正式定了下来。刘家怕再有什么变故,赶紧找了个良辰吉日把书放迎娶进门。在婚礼上,书放就像一个工具人,别人让她满酒就满酒,让她奉茶就奉茶,让她鞠躬谢礼就鞠躬,不喜也不忧。刘木林那群发小本来要闹婚,但刘木林提前给他们打了预防针,怎么折腾我都成,但不能闹她。她喜欢静。那天刘木林确实被折腾得不轻,晚上他们把灌得醉醺醺的刘木林推进洞房,看见一脸安然略带几分冷的书放,也就散了。
很快,刘家上下、向柳庄都宁静了下来。
二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难以相信坐在里屋炕沿边上神情呆滞、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女人就是母亲。我停在门口,一时不知道是该走进去还是退出来。还是父亲给我解围。他对母亲说,快看看谁回来了?
母亲迟缓地抬眼,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定睛在我身上,咧开嘴笑了。父亲指着我问母亲,这是谁呀?母亲上下打量我,学舌一样说,这是谁呀?父亲说,这是咱们大闺女燕儿啊。母亲转了下浑浊的眼珠,问,燕儿啊?父亲说,认识了吧?母亲却像失掉兴趣的孩子一样,扭头又坐回在炕沿上,维持着之前的动作。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我肯定不会哭的。没错儿,我就是七大姑八大姨口里的那个心硬如石头的陈家大闺女。但是从母亲那个咧嘴笑开始,我就绷不住了,热泪往外冒。我对这个笑无比陌生,它不属于记忆中的母亲。我在母亲身旁坐定,她像是没发觉似的,依旧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贴的胖娃娃年画。父亲示意我同她说话,我的嘴巴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般,难以开合。
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她看她的,我想我的,我抬眼看看她,她依旧看年画。我注意到她头顶和鬓角支棱的白发,眼角上尽是褶子,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了,衣服显得那么宽大……这哪是记忆中的母亲啊。
父亲见我俩实在无言,便跟母亲说,去西屋拿点水果给燕儿吃。母亲像接收到信号一般,腾地站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到西屋又折返回来,一脸无辜地望着父亲。父亲说,水果,水果,苹果或桃子都行啊。母亲嘿嘿笑,嘴里念念有词,转身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父亲说,苹果。母亲再度往外走,不一会儿抱回了一大袋子玉米粒,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在了炕上,玉米粒蹦得到处都是。父亲压着脾气一边收拾,一邊跟我说,没办法,最近就这样。
我像是别人生活的闯入者,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像是一场梦。我看见母亲把大把玉米粒都塞进自己嘴里,忙上前制止,妈!这一声惊了父亲和母亲,也惊了我自己。
多少年没喊过这个称呼了。
父亲跟我说,其实母亲已经好几年睡不好觉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就直接披上衣服起床。有时收拾卫生,有时编织手工书包,有时对着黑夜发呆。母亲尽量悄无声息,很多时候还是被父亲听见了。父亲说,半夜三更也不知道起来干啥。用的不是什么好语气。但私下里会给母亲寻医问药,看完西医看中医,之后又从各处淘来偏方,支个小灶搭上药锅就开始熬,不擅长家务的他,拿个破了半边的蒲扇呼呼扇风,在烟火缭绕之间被熏得热泪横流。但这些药大都是一时有效,停药之后反而更严重。父亲说,被吞噬了睡眠的母亲,白天的精神头儿大不如前,每一秒都像是要睡去,整个人恹恹的。
这些,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原先清淡但澄明的眼神变得呆滞、浑浊、无力,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父亲说,从前几年开始,她的记忆力就出现了问题。说的话、拿的东西转头就忘。有时候想找个什么东西,一扭头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转。她也意识到自己老忘事,想不起来的时候,对人尽是笑。这两年的笑倒是比前半辈子加起来的都多,比年轻那会儿和气了不少。
顺着父亲的讲述,我搜索记忆中母亲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那次回家,确实发现她爱忘事。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就忘记了自己要拿什么东西,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时候的她也是害怕和着急的吧,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越想越想不起来。只好转头先干别的事,忽然之间想起之前要干什么了,赶紧去干。还好还好,庆幸想了起来。她逢人就说“上岁数了,现在没脑子啦”“人不服老是不行的呀”“老了,忘性大啊”。说过的话,她经常重复,这句“忘性大”也必定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她是在强调吧,并非自愿,她也控制不住。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满脸堆着笑。那笑里有歉意,她也不掩饰。有时候还喜欢跟人探讨这个“忘性大”的问题,听到对方说自己也经常忘事儿,她像是找到知音,又像是找到解脱一般长舒一口气。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个例,没患什么病。
这些跟之前的她多不一样啊。我居然毫不知情,或者说是无动于衷。
最先发现母亲患“傻病”的,也是父亲。忽然有一天,母亲追着赶着要将父亲撵出去——母亲不认识父亲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母亲隔几天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把他当成别人,推到门外,顶上柱子,插好门闩,嘴里还念念有词。最初父亲没听清是说什么,也没在意,只是感觉母亲在极力表达抗拒。次数多了,父亲隐隐约约听出母亲是在重复“走吧走吧快走吧”“快回来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母亲的意识恢复正常,惊讶父亲怎么被关在了外边。几十年的两口子,从没吵过嘴红过脸,在众人眼中的恩爱夫妻,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不知道父亲经历了怎样的恓惶和失望之后,才决定叫我回来。
没跟如梦说吗?我问父亲。
如梦还上学呢,学业要紧。况且说了,她也不一定回来吧。父亲说完,叹了一口气。
该跟如梦说的,再怎么说……没等我说完,就听旁边的母亲念念有词,如梦,如梦,她死了没有?
我心中一惊,与父亲面面相觑。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书放是个丽人儿,俏而整洁。头发永远整整齐齐,衣服从不带褶子,样式也不停翻新。她跟其他乡间女人不一样,衣着打扮从来都是一丝不苟,见人也笑,只是嘴角轻挑、眼神如水。说话也是轻声细气,一团潺潺流水般的和气。说她好脾气,但明明是鼻孔朝天、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她不好相处,但又跟什么人都能坐在一起,脸上是不与外界一般见识的安然。
她在普普通通的向柳庄显得那么不普通,是受欢迎又受排斥的。她的寡言,更使她自己孤立于庄子里一些女人之外。她们说话她是插不上嘴的,似乎也不屑于插嘴。她由此也招致了庄上不少女人的嫉妒,总觉着她是不一样的。偏偏很多男人喜欢她这样子,动不动就要拿自家女人跟她比。那些嫉妒便显眼了。于是,大家都说,老刘家那儿媳太du了,不知道是指“独来独往”的“独”还是指“狠毒”的“毒”。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刘木林从来没跟书放发过火红过脸,她就安安靜静地在那儿,想吵也吵不起来。有时候,刘木林跟人喝酒时,对方说起自家婆娘唠唠叨叨啰里吧嗦,吵架骂人都不重样。他闷下一口酒,不免惆怅,他倒希望书放能像那些婆娘一样,打他、骂他都行啊,就是没有。
可就奇了怪了,书放咋就跟别人不一样呢?
日子照过,睡觉一起,孩子照生,可他刘木林就是觉得不亲,两个人中间像隔着什么。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最初他觉得她可能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嫁给他,自己也感觉配不上她,就拼命对她好,好吃的好用的都先紧着她。怕她不开心,什么事情闷在心里,就不停说话去逗她。她极少回应,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刘木林的“妙语连珠”而恼火起来。她的恼火往往是通过一个白眼呈现出来,扰乱了原先眼睛里如水的平静。刘木林感觉出来了,她嫌他话多,可能也不只是嫌这一点。
原本两口子的日子成了刘木林的独角戏,像捂不热似的。书放就像在过别人家的日子,一脸的事不关己,更像是局外人。
那次,刘木林借着酒劲儿,第一次质问书放,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想要咋样?书放像看一场表演,全程没有言语。倒是刘木林把自己搞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酒醒了还害怕哪句话说重了,忙着跟书放献殷勤。但那次也是有效果的,书放对他的回应慢慢多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刘木林无意间翻到了书放搁在衣柜底下的本子,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同样泛黄的信,两种不同的字体,一个娟秀方正,一个天马行空。天马行空的每一张开头都是“想念的放”“亲爱的放”,结尾是“亲亲我的放”;娟秀方正的写的是“我爱你甜蜜的问候,爱你的温柔,爱你每一个忧郁的眼神”……随着日期的推移,娟秀方正的写得越来越长,事无巨细;天马行空的却写得越来越短,回应也变得敷衍,再直到最后一张,天马行空的只有一句话,别等我了,我结婚了。纸张上似乎有泪痕和被揉搓的痕迹。
粗人刘木林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但他看明白了。原先他隐隐约约听说过,书放结婚之前,曾跟同班男同学好过。后来那个男同学考了高中,又上大学,留在了外地。书放大概一直在等他,等着等着,也就把自己耽搁了下来。在那个好多人不到二十岁就定亲结婚的年代里,书放二十五岁才嫁给刘木林,这就说得通了。
刘木林心里是有怒火的,但他就是对书放恼不起来。这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尽管痴情的对象不是他。他觉得,那个让书放一直等着的男人才狗屁不是,你情我爱的,几句话就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最后却硬生生地抛弃了人家。想到这里,他有点儿窝得心疼。他视若珍宝的女人,却在别人那里受尽了伤寒透了心,还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不觉苦笑,他从没说什么“亲爱的”“想念的”之类的话,书放也没有。
刘木林自始至终都没跟书放说看到信的事儿,但书放还是发现了。因为那些属于青春记忆的固定折叠方式被篡改了。两个人都没点破。但书放对刘木林的态度好了不少,在生活的状态里渐入佳境。刘木林也感觉到了。
就这样过吧。稀里糊涂或精明清醒,爱不爱的,不就那样儿吗?他想。
三
母亲一生生养了两个女孩,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妹如梦。如梦从小古灵精怪,不同于我和母亲的寡言和沉闷,她整日叽叽喳喳,似乎我们全家的话都被她一人说尽了。
母亲怀如梦时,五六岁的我常常死死盯着她的肚子看,有时把母亲盯得发毛。那时的我脑海中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想法,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清楚是什么,但我就是习惯直勾勾地看着母亲,一直看到如梦出生。
还记得那个朝霞如血的清晨,我莫名被拉到邻居婶子家,我家里来了一个身形佝偻但走路带风的老太太,听大家都叫她六奶。我猜测家里正在密谋什么事,偷偷跑回自己家,缩在院子南边的柴火堆旁,这儿正对着母亲所在的北厢房。我听见窗户里的母亲极力压抑的声音,似乎有意要憋住什么,但间或有憋不住的声音如撕裂的粗布,吱吱啦啦,时缓时急,让人心惊。我听见那个叫六奶的女人老到又带几分担忧地说,胎位不正啊,胎不正。随后,大娘从屋里端出一大铁盆红殷殷的水,泼在院墙边上,又急匆匆地去厨房接热水。六奶继续重复着“胎不正”,像是施了什么法术,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带血般撕裂的尖叫直上云霄,随之是孩子的啼哭。那一刻我咬紧牙关颤抖不已,裤裆一阵湿热,这是成年后的我都难以解释的生理反应。
母亲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捡回了一条命。据说那时候大家都不想让她在家里生孩子,不想去县医院,可以去镇医院啊,总比家里条件好。但也据说是母亲坚持,她不想去医院生。
其他记忆模糊了,只记得父亲脸上一阵蔫儿,有点泄气地坐在南墙根底下。父亲的发小文叔,站在距离父亲三米之外的墙沿边,像只打败仗的公鸡。
母亲给小女儿取名叫如梦。
如梦的到来,像是母亲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她变得更加寡言。是的,母亲原本就是那种话很少的人,她不像那些喜欢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乡间女人,即使在家里也很少发表意见。她默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与任何人都有一种疏离感。这种情况直到她意识到记忆力直线衰减之后才出现改变。
尽管是家中幼女,但如梦在母亲那里却并不受待见。她尚在襁褓中时,母亲经常忘了给她喂奶,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叫在屋子里此起彼伏。别人提醒母亲该喂奶了或是该换尿布了,母亲无声地照做,每个动作都像是事不关己似的。等到如梦学会走路了,母亲似乎再没有抱过她。再大一点,如梦整天跑出去跟一群孩子疯玩,母亲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如梦赶着饭点回来就让她吃饭,错过了饭点,也不会重新给她做饭。我们都看出来了,母亲与这个小女儿不亲。
与此同时,母亲对我也愈发冷漠,我的吃喝拉撒喜怒哀乐似乎都与她无关。我的月经来得极早,看着身体里冒出的红殷殷的鲜血,我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母亲在厕所里发现端倪后,扔给我一包纸巾,除此之外别无他言,把我的担忧惶恐悬置在外。
如梦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她能从母亲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准确地读出母亲的厌倦、平静或是喜悦。她会在母亲状态好时央求几角零花钱或是相中的小物件,在母亲状态不好时躲得远远的,任凭谁叫都不往前凑。
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还是给如梦打了电话。那边一片嘈杂的音乐声,如梦还是一贯嘻嘻哈哈的语气,姐呀,想你妹啦?
我说,小妹,回家一趟吧。
如夢在省会城市上大学,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家也是今天住在同学家,明天住在亲戚家。回家的主要目的便是要钱。后来我们教会父亲通过手机从银行直接转账,她就懒得往家跑,一个电话过来说个数儿,父亲便笨拙地操作手机。这些,父女俩不跟母亲讲,似乎也成了一种默契。
如梦说,姐,我回去干吗呀?是看她对世间万事万物都一副冷脸?还是看她摆出一副我欠她的样子,我要做牛做马地还给她?要我说,她又不稀罕咱俩,咱俩离她远远的就对喽。
如梦用的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噎得我说不出话来。她继续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父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说,小梦,你妈病了,她认不出人了,回来看看她吧。
如梦惊诧,随后向父亲详细询问。末了,她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老爸是挺可怜的,我明天就回去。
那个夜晚,星星格外亮,乡村沉在一片寂静的黑中。间或有虫鸣啾啾,家犬乱吠。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的夜晚,六岁的如梦从外面疯玩回来,没头没脑地对着母亲说,陈如梦是小杂种,有人生没人养!一开始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如梦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顺口溜一般一遍遍流出。母亲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逼问她这是谁说的。如梦被母亲的反常吓了一跳,她可能读出了母亲的愠怒,但依旧小声重复那句话,大眼睛里蓄满了泪。
“啪——”一记耳光甩在如梦脸上。
我打了个寒战。夜风吹得紧,有些凉。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悄无声息又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了,那次闹剧般的吵架成了转折。
那时,秦书放和刘木林结婚六年了,女儿五岁。刘木林从外地打工回来,刚进村就感觉大家瞧他的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莫名其妙的打量,再配上啧啧的遗憾式的慨叹以及极力压制的看热闹般的幸灾乐祸,大伙儿让他赶紧回家看看。他感觉情况不妙,赶紧撒丫子回家。回到家之后,只见书放半躺在床上,两眼放空,头发还有几分凌乱,女儿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看刘木林,又看看书放。
咋了?
这一问,书放绷不住了,哭了。
刘木林慌了,摇她,咋了啊?
书放没说话,一旁的女儿说,俺妈跟人在麦秸垛……
滚!书放一把推开了女儿,尖着嗓子的喊叫把几个人都吓到了—这不是她了。女儿不敢哭出声,吸溜鼻子忍住抽泣。
刘木林大概明白了什么,气吼吼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气急败坏地跑进屋,只是手里多了一把钝了的斧头,说,谁?
书放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把身子伸向刘木林的斧头,但一句话都不说。刘木林的斧头偏了,发疯一般地在屋里乱砍起来,一时间,桌子翻了,衣柜倒了,暖壶碎了,孩子尖厉的哭声……村里人渐渐围上来,但没人敢上前劝阻,包括刘木林的发小陈郁文,他瑟缩在门边,随时做着转身离开的准备。
人越多,刘木林胸腔的邪火就越旺盛,砍的动作也更决绝和混乱。刘木林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其中就有他回来路上,让他赶紧回家的那几个人。他冲着人群抡一圈,谁他娘的再瞎说,我这斧子就剁到谁家里去!
若干年后,还会有人想起刘家那场“打斗”,还真以为会出人命呢。刘木林慢慢偃旗息鼓了。到了尾声,他低吼一般地哭,惹得在场有些眼窝子浅的人也跟着掉了泪。书放全程无声,只是脸上还有隐约斑驳的泪痕。
人群散尽,书放静静地收拾完,带上几件衣服向外走,临出门时迟疑片刻,领着女儿一起走了。刘木林没拦,也没说话。
四
如梦回来之后,我们带母亲去医院检查。母亲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有种本能的恐惧,像小孩一样躲在我们身后。等确定安全了,才会东张西望几下,过后又重新低着头躲在我们身后。
神经内科的张医生认出了母亲。原来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她曾独自去看病。张医生说,他对母亲印象很深,因为每次让她喊家属来,她都找各种理由推托了。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两年前,那时候已经不仅仅是记忆力差的问题了,还有情绪和认知障碍。他看了母亲最新的检查结果,无声地叹了口气。医生向我们介绍了母亲的病情,开了药,我们读出医生的潜台词——这病是不可逆的。
看完病回家,我们都沉默了。隔了好一阵儿,父亲说,本来想早点说的,但那时候你妈还算清醒,她不让说。之后,父亲又反复说他一个人完全可以照顾母亲,让我们该上班的赶紧上班,该上学的赶紧上学。那神态,不安又内疚。
我们在家待了下来。母亲整天跟在我们姐妹俩后面,像小孩一样追问,谁呀,谁呀,倒是比以前亲昵了许多。她对我笑,眼角、额头上的纹路就像熟透的被晒干了的大枣。父亲指着我和如梦,耐心跟母亲说,如燕,如梦。母亲像是听懂了,没多久又返回来问同样的问题,我们再次回答。隔一会儿,只听母亲自己在那儿嘟囔,燕,梦……如梦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母亲笑了,她说,谁呀?
母亲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发呆和自言自语,一般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追问她时,一开始还好,慢慢就不耐烦起来,气呼呼地不理人。又或是越不让她做什么,她越是要做。跟她讲道理,有时能听进去,大多数时候变得暴躁起来,对着家具踢踢打打,似乎是急吼吼地想要挽留些什么。我們都不理她时,她一个人就慢慢蔫了,低头坐在沙发上,不一会儿便打起盹来。
她喜欢去外边,看见人就喜欢往前凑。这跟生病之前的她判若两人。原先的母亲是出了名的不合群,干什么都是独来独往,见人顶多是淡淡笑着打个招呼,也从不参与村里人叽叽喳喳的家长里短。用大家的话说,是鼻孔朝天自命清高。如今的她,似乎感觉在人群中间才是安全的;又或者是,她用这种方式,来维系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们一不留神,她就会自己跑出去。有一些不熟悉的人见她便躲开。大家把她当成疯子。熟悉而胆大的人还会跟她说话,问她认不认识这是谁。每每这时,母亲又是一脸的笑。对方问得紧了,她就说,谁呀,谁呀。大家啧啧感叹,原先多清爽伶俐一人儿啊,瞧瞧现在。
我和如梦目睹了母亲在人群中的局促和期待,她像是渴望得到关注的小孩,好奇地盯着人们看,又谁呀谁呀地搭腔。我们有点看不下去,转身带母亲离开的时候,也听到了大家自以为压低声音的议论:“放着好日子不享,自己作贱自己呢。”“可不是吗,自己憋出病来了吧。”“以前看着闷声不响的,咱不晓得人家多大本事呢,老话不是说嘛,蔫辣椒更厉害。”……
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的苦楚。还记得刚回家时,父亲关上大门,不让母亲出去。我问及原因,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让人看笑话呢。我说,管别人咋说咋看干什么,咱过自己的日子。是的,我读小学时就把那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出去吧”奉为座右铭。但此刻才明白,在这个小村庄里,唾沫星子真的能淹死人。
我们索性关了大门。
凌晨三四点,我和如梦听见屋子里有响动。起来一看,才发现母亲低着头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念念有词。我们劝母亲回去睡觉,母亲一把推开我们,继续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父亲去拉她,她迅疾而有力地甩开父亲,又像是忽然从蒙昧中缓过神儿来似的,把父亲推到门外,插上门闩,顶上棍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我们听见她低吼,走吧,走吧,走吧。
如梦看呆了。我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惊。母亲回头看见呆立的我们,示意我们赶紧躲起来。那一刻的母亲似乎只是惊恐。我企图开门让父亲进来,父亲隔着窗户冲我们摆摆手,没事儿,你们睡你们的,她就这样。看样子,父亲应该是已习惯。
这时,母亲忽然说了一句“如梦”。如梦一激灵,赶紧凑上前问,我是如梦呀,认出我了不?我和父亲对视一眼,我们明白,怕她再蹦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母亲定定地看着如梦,终是什么都没说。
黑夜中,我和如梦并排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眠。那种心被沉底的惆怅感氤氲在我们俩身上。
姐,妈眼里特空。
我看见了。
姐,妈不像妈了。
嗯。你记得那个张医生在咱们要走时说了一句话吗?
他说,太善良的人,一般会对自己太苛刻。
一阵沉默。
姐,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至少,我是的。
……
一股黏稠的情绪糊在心上,抽泣声在静夜中空荡荡地放大。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书放带着五岁的女儿在外徘徊了半天,还是回了娘家。
第一天,刘木林没去接她,第二天,刘木林没去接她……不明就里的秦家人问书放,书放啥也不说;问外孙女,外孙女偷偷瞅一眼她娘,也不吱声。秦老汉开始骂,以为闺女在老刘家受了多大委屈。后来,刘木林家那天打打砸砸的事以及相关的又或者是大家猜测臆想的一些事,便乘着流言的东风来到了秦家。秦家人都垂头无声了。
那次,书放带着女儿在娘家破天荒地住了一个月。这是她出嫁之后从没有过的。
刘木林还是来接她了。短短一个月,刘木林瘦脱了相,胡子拉碴的,整个人都苍老了。书放隔着窗户看见他,心里咯噔一下,是疼了。
走吧,啥都过去啦。咱们就像啥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过。又或者是,我们离了吧,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刘木林什么都没说。他坐在老丈人家的土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垂着头一声不吭,间或有一两声低闷的叹息,把土炕上的被褥坐出了一个窝儿。走吧。他连这句话也不说。女儿不敢往前凑,怯怯地扒着门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老丈人陪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大半天的光景,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有一圈又一圈的烟在缠绕着私语。末了,刘木林丢了烟疤儿开始往外走,书放也不说话,只是在后面跟着。不知道啥时候,她已经背好了包袱。
那之后,书放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只是身上少了原先那种清凌凌的傲气,有种看透世事一般的恹然。一天又一天过。她对刘木林倒是体贴了,洗衣做饭,无怨无悔的。有时候会有莫名的怒气,周围没人的时候,就一股脑撒在女儿身上。过后,又心疼地揽过女儿,懊恼自责。刘木林也变了,他再也拿不出原先对书放那股疼爱的劲儿来。有些事情就是横在心里,刺一般的。
八个月后,小女儿出生了。
五
还是跟许一衡说了。他几乎秒回,问我这边什么情况,需不需要帮忙。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客气还是真要帮我,跟他说没事,我自己可以。他说,那你需要的时候尽管叫我。
许一衡在北京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他是那种感情浓烈又深情款款的男人。我们有过短暂在一起的时光,他坐在车里,紧紧攥着我的手,亲一口,怕轻了,又怕重了。我看见他满眼的疼惜,像小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宝贝一样。对,视若珍宝。至少在那些相处的时刻,是的。他凑过来耳语,语调温柔,陌生的洗衣液和沐浴露的味道包裹着我,气息让我沦陷。
遇见他之前,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从不娇滴滴,完全一副女汉子的形象。但遇见他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开始软下来,心下像是装了万千柔情,会关怀,会撒娇,期望跟他见面,盼着他发来信息。他也是的,两个人热烈起来,绵密的联系充斥着那些日日夜夜。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在彼此互道晚安信息中入睡,第二天一早睁眼看对方的信息。他说,很想你。我说,我也是。他說,你能感觉到我在想你吗?我说,能够。你可以感受到我吗?他说,可以。唉。唉。两个人心头一软,随之发出叹息。想要得到和拥有,恨不能立时三刻就能相见,用拥抱填满内心空荡荡的落寞。但总共也没能见几次面,只是靠一来二去的信息来维持着所谓爱情。
他曾说,你怕我为难,我怕你受委屈。是啊。他回到家的时光是不属于我的,我要自动隐匿,不争不抢,毫无公害。等到他方便说话了,再迅速联系上。没错儿,他有家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越过心理那关。不耻于成为那个角色,但却不停做着妥协,每次发狠下的决心都在他几句柔情的话里慢慢瓦解。他在最一开始捅破窗户纸时说,我知道不该的,但我还是想你。大家明知不该,似乎还是不计后果。如火如荼又得过且过地沉溺。
那些日子,开始变得分裂。有违世俗的道德拷问像是一根针,时不时刺疼我每一根神经。最初以为可以及时刹车,随着联系深入,却像着了魔似的,想要一个结果,有了宏远的期待。以为他会在不忙的时候或是忙碌中抽出时间来见面,但没有。以为他会给予一个家,也没有。他倒是坦诚的,连骗人的承诺都没有。也是过了很久之后再反观,我才明白那时候的许一衡心里有谱儿,他从不会轻举妄动,他感情热烈但是更理性,也明白了他似乎从没有把我列入他的规划里。这让我寒心。
在某个期待扬起又狠狠落空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丢了魂儿一般。我给如梦打电话,编了一个女主角的名字,把故事讲给她听。如梦用一副不屑的语气说,姐,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可笑吗?现在还有这样的爱情?再说这可以叫爱情吗?我哑然。如梦接着说,那女的其实挺可怜的,她只不过是想要被疼惜的感觉而已。我说可能是吧。她说,姐,你说她是不是在童年时缺失父爱或母爱?我像是被什么猛然击中,这种感觉可能叫醍醐灌顶吧。我哭了,如梦可能在电话另一端听到了我的鼻音,她顿了一会儿,紧张地说,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什么都不值得的。
还是放手了。在某个周一清晨,我给许一衡发信息,我们退回到朋友关系吧。他可能一愣,问我为什么。我解释说,相比而言,朋友是长久的关系。其实,我是不想过这种不明不白没有结果又无法自拔的日子。他答应了,只发出了一声叹息,连一句挽留都没有,干净利落。我居然有些失落。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断掉了联系,似乎成了一种默契,你不言,我不语。又在某个日子里,我看到他在朋友圈秀恩爱的照片,心里闷了一阵儿,但终究是没有删除他,也没有拉黑,只是清空了交往以来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录,就好像他从不曾来到我的生活中一样。
因着母亲的事情,我们又重新开始联系。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做什么,只是想跟他说一下。跟他似乎从来不算过去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只差一个主动,一个心甘情愿。才一两天,那份绵密就又回来了,蛰伏在心底的那些情愫似乎重新被激活,以旺盛的生命力在心上抓挠。如此,又是新一轮的沦陷。
如梦可能看出了我的变化,她说我这两天走路轻盈眼神雀跃,时不时瞄几眼手机,典型的恋爱表现,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跟如梦说了,如梦一脸反常的凝重。
姐,你要想清楚,要付出什么,能够得到什么。
我就是想关心他,想对他好,想跟他联系。不想结果是什么。
姐,你真的不想要结果吗?我们虽然不是生活在老妈年轻时那个年代,也不会生活在老家这个流言蜚语的小村庄,你在北京那个天高老子远的地方,可以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的,但是,你幸福吗?你委屈自己了吗?如果有一天,这事情公之于众了,你觉得那男的会为了你放弃现在的所有吗?
我这个小我六岁的妹子怎么可以这么通透。这些不就是我从一开始就怕的事情吗?曾经多少次,梦见他那未曾谋面的爱人上门来闹,梦见他撇下我决绝地走,梦见我们两败俱伤悔恨相识……那些惶恐蔓延在潜意识里,我不敢打包票,甚至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姐,离家在外的这几年,尤其是最近,我想明白了,老妈也挺不容易的。姐,不要步老妈的后尘。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书放最要好的知己大概就是犹凤了。犹凤像是书放的一副解药,是她与凡尘接轨的通行线路。刘木林看到,书放只有跟犹凤那个狐狸精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笑。刘木林常说,犹凤身上带一股骚味时,丝毫不避讳书放在场。书放并未有什么表情和言语,看不出她听这话的情绪。
犹凤在向柳庄是出了名的开放。
她原就是向柳庄的姑娘,未出阁的时候就透出了几分泼辣。那时候她还不叫“犹凤”,犹凤是她自作主张拿着户口本去派出所改的。犹凤犹凤,犹如凤凰,自觉该是正宫娘娘命。这可新潮,逢人便叫人改口,犹凤。
到了婚嫁的年龄,犹凤非要跟自由恋爱的对象结婚。她那对象小鼻子小眼儿小身板儿,家里人谁都没看上,可都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心意了。然而,好景不长,她这“三小”对象就一命呜呼了。要说起来,还是她非要吃青苹果,“三小”对象跑了一家又一家的店都没买到,便直奔县城,好巧不巧地死在了同样去县城的卡车车轱辘下。婆家怎肯罢休,都说犹凤是不祥之物,是扫把星,推着搡着把她赶出了家门。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练就心硬如石的本领,一路哭哭啼啼伤心欲绝地回到家,第二天肚子疼落红了才知道原来怀了娃。娃也没保住。
犹凤她爹娘都怕她憋出什么病来,但她心灰意冷一段时间后,便开启了“新”生活。没多久,她就跟一个经常来村里走街串巷的外地男人好上了。那男人习惯穿得花里胡哨,喜欢把下巴上的胡子剃得精光,只保留着上嘴唇的小胡子。“小胡子”对她也不错,基本上是言听计从。两个人在村里毫不避讳地牵着手走路,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经相当前卫了,大家茶余饭后一定评点几番。可“小胡子”就是不提结婚的事儿,把犹凤都抻着急了。正当犹凤打算跟他认认真真地掰扯这事儿时,“小胡子”便不见踪影了。后来才知道,“小胡子”早就在老家成家了。
那时的犹凤,在哭泣中醒来,又在眼泪中睡去。如此折腾了两天,她起来梳洗打扮,跟担惊受怕的爹娘说,都过去了。还真是都过去了,犹凤不止缓过劲儿了,还比以前更勇猛了。从那以后,当兵的、种地的、做小买卖的,成家的、没成家的,上到四五十岁的大叔,下到十七八岁的青瓜蛋子,她都尝试过。她简直是向柳庄姑娘们谈恋爱的鼻祖。她能把恋爱谈得那样收放自如。上一秒爱的时候,大眼睛望着你,那叫一个如水的深情。下一秒不爱的时候,对方就是一堆垃圾,恨不得一脚踢出门。
犹凤她爹娘臊得慌,但又管不了她,没多久便相继郁郁而终。失去双亲的犹凤,更加我行我素。她也从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跟大家介绍她的新男人。她当然知道别人在背后没少议论她,但她从不放心上,顶多就是在村口或是路口遇见那帮嚼舌根子的女人时,嘻嘻笑,说一声“大娘大婶们都在啊,这么热闹,各位可别闪了舌头啊。”然后腰板儿笔直,一步三扭地扬长而去。走出十几米了,还不忘回头笑着补一句:可千万小心呐。人们说她这笑声要多浪有多浪。
闷葫芦书放与风流成性的犹凤成为朋友,这让向柳庄的人无不惊异,她们俩怎么凑到了一起?
是犹凤救了书放一命。
在那个黑漆漆的秋夜,书放独自去了向柳庄东边的小清河。她穿戴整齐,一脸决绝,来之前哄睡了女儿。那时,她跟着刘木林从娘家回来不久,就发现了身体的异常,妊娠反应很剧烈。她在心里飞速地盘算着日子,冷汗冒了一身。她呆住了,她一心求死。
那时,犹凤与那个打鱼贩鱼的男人刚约会完,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把这个男的甩了。男人身上那股鱼腥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犹凤嫌烦。她走到小清河旁边时,看到一个黑影朝着河中央走去,心中一惊,瞬间明白了是有人要寻短见。打鱼的男人还未走远,犹凤扯着嗓子把他喊了回来。书放被救了。
犹凤认出了书放,把她拉到离河岸较远的空地上,便支走了男人。空旷的黑夜,只剩下她们两个女人时,书放哭了。犹凤隐约也听见了大家对书放的流言,那场麦秸垛外遇被传得充满色情,似乎全村人都看见了她在太阳底下白晃晃的肚皮以及左胸口那颗绛红色的痣,与黄灿灿的麦秸交融在一起。只是不知道男主角是谁,大家同情刘木林到头来都不知道绿帽子是谁扣的。
流言让这两个女人有了共通点。不消书放说,犹凤便劝,嗨,那都不叫事儿。她们愿意说就让她们说去,还能掉块肉不成?
话是这么说,书放是接受不了的。道德洁癖拷问着她,不等别人怎么样说,她自己先败下阵来。她只是哭,连同在河水中的浸泡,她紧抠着小腹,战栗不能自已。
猶凤把书放带回了自己家。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居然像是认识了很久。她们可能还不知道有个词汇叫“相见恨晚”。书放不觉得犹凤放荡,犹凤不觉得书放难以接近,是一种舒服的似乎天然的亲切。绝大多数时候,是犹凤说,书放听。犹凤把自己有生以来接触的男人和感情都说了,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情感世界,书放听得一愣一愣的。犹凤几次发出慨叹,感情嘛,也就那么回事儿。随后看一眼木然的书放,又补充一句,嗨,人活着不也就那么回事儿。
书放一直把手放在小腹的动作引起了犹凤的注意。犹凤一个眼神过去,书放垂下眼皮,默认了。犹凤说,好歹是一条命啊,让她活呗,实在不行,我给你养。书放垂下的眼重又抬起来,紧盯着犹凤。只听犹凤说,我不能生养了。书放伸手握住犹凤那有几分干燥冰凉的手。
一个神奇的夜,鬼使神差的,两个第一次有交集的女人,成了好朋友。第二天,书放也活过来了。
六
照顾母亲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写《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题目是几年前就想好的,故事却反复写了三四稿。我总找不到合适的讲故事的切入点。以往的写作没这么艰难,想写也就写出来了,小说就是合情合理地编嘛。但这个故事一直处于流产和难产中,偏偏又迫切地希望它的诞生。尤其是母亲得了这病之后,我更想写出来,有些消逝的东西,想在被遗忘之前抓住,试图还原一种现实,哪怕是一种自圆其说的现实。
犹凤这个形象在字里行间渐渐清晰,让我找到了创作的快感。她越发鲜明,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活灵活现起来。话在脑海里一句赶着一句往外跑,充斥在坐车、睡觉、做家务的各个瞬间。原先干涸的创作思维现在在脑海中呈现出一片汪洋,那种创作欲望在心里怦怦跳动,呼之欲出。随之而来的是成就感,为一个好的人物形象和言语,心生雀跃欢喜。文字中的生活变得活蹦乱跳,热气腾腾。
写作的空当儿,我看着如今的母亲,时常陷入沉思。
印象中的母亲,脸上永远带着一股清淡、桀骜,下巴轻扬,眼神涣散而向上。该是有种孤独的,似乎又有一种孤零零的满足。这是母亲多数时候的状态,安安静静的,让我想起“静水流深”这个词,要不是学了文学这个专业,可能都不能将母亲描述得这么到位。
在面容上我跟母亲没什么相似的地方,我几乎完美错过了母亲的遗传基因,原封不动地继承了父亲的国字脸、一单一双的眼睛以及坚硬的骨骼。都说我们母女俩天生“犯向”,谁也看不惯谁,谁也不服谁。小时候,我喜欢跟母亲对着干,就是那种典型的让往东非要往西,让打狗非要撵鸡。母亲也习惯冷冰冰地对我,不管我磕了碰了还是哭了笑了,她永远一副淡淡的样子。如梦还未出世时,母亲偶尔还会对我笑一下或是逗逗我,等到如梦出生,我们姐妹俩算是被她彻底打入了冷宫。
母亲对如梦尤甚。年幼的我看见,她经常直戳戳地盯着尚在襁褓中的如梦看,那眼神空洞又有几分下定决心般的狠意。我无数次感觉,她想要掐死或闷死如梦,至少是有这个冲动。
我和如梦慢慢长大。我们俩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等我们成年了,就去离家远远的地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如梦考上大学那年,父亲张罗了升学宴,如梦嘻嘻哈哈地拿出一副大人模样来给大家敬酒,不多会儿,自己就喝红了脸。她拿着酒杯敬母亲,说,妈,以后你不用成天看着我闹心生气了。母亲脸色很难看,手有点抖,一言不发。如梦忽然呜呜地哭起来,我从小在外听的那些流言蜚语,你以为我好受啊,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
“啪——”母亲打了如梦一巴掌,随后,她把目光转向我,也抽了我一巴掌。
我知道她恨我。从如梦还未出世时我就知道了,她惩罚我的方式就是与我形同路人,极度冷漠。有时候我在想,倘若当年五岁的我没有看到那一幕,没有自作主张地哭喊,是不是我们就是另外一番命运?
从那之后,我们便不再叫妈。
“哐当”一声,把我从记忆中拉出来,原来母亲陪嫁而来的黄褐色的,已经在时间侵蚀下变朽的木质衣橱,在外力作用下应声倒下,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散了一地。母亲站在一旁,用做错事情的小孩的眼神望着我。我顾不上说她,开始收拾。就是在那儿,我看到一个同样有年代感的黄色封皮的本子,出于职业的敏感和好奇,我翻开了——
1989年5月13日
他写信来,让我不要等他了。他要结婚了。我不知道他要跟谁结婚。原先他说是要跟我结婚的。从他去县城读高中,再到省城念书,这么多年,我一直就这么等他。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我。男人都是骗子!
1989年5月15日
这两天,我偷偷躲在田里哭了好几回。我恨他!我想去找他,打他骂他,也想去看看他要结婚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烧了所有的信,但点了火,最后还是没舍得。
1989年5月18日
我的心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咋啦?如梦和父亲匆忙进屋,估计是听见了衣橱倒地的声响。我赶紧把本子收起来,按住七上八下的思绪故作镇定。毫无疑问,这是母亲年轻时的日记。我感觉应该是打开了一个什么秘密,这让我心惊肉跳又急切想知道。
1989年6月2日
我们不可能了。忘了吧。我拼命去地里干活,歇息的时候心里还是特别难受。七八年了,说断就断开了。他真的就能忘了我吗?
1989年6月10日
有人来说媒了。我知道大家都说我心气儿高,一直等着那个大学生,媒人介绍的一个都看不上。现在年龄也大了,跟我差不多岁数的都抱上两个娃了。我也着急,可是……唉!干脆出家当尼姑算了!
1989年7月2日
隔壁三婶子给介绍了个对象,我不愿意见,但爹娘非让见。那男的长得很矮,凶神恶煞的,满嘴脏话。我没答应,爹一脸的愁,娘还偷偷抹眼泪。
1989年7月24日
每当我觉得忘了那个人时,他总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尽管我想去找他,想当面说清楚,但最终还是没去。去了说什么呢?想说的话已经在信里说尽了吧,那些骗人的鬼话。
1989年8月1日
听说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祝他!祝他快乐幸福!祝个屁!滚蛋吧!
1989年9月16日
這段时间见了好几个对象,大家对我的婚事很关心,也很发愁。我想恨那个人,耽误了我这么多年,但却总是恨不起来。没出息。我居然一点儿都没想过他会变。今天见的这个人还不错,名叫三木,人很老实,靠得住。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的空白。一直到了一年以后。
1990年9月25日
我要结婚了。三木对我很好。
可能那些爱情都属于小说吧。以后就好好过日子。我会让我自己多笑一笑,多说说话。
1990年9月28日
今天,我跟三木去打了结婚证。这个日子要记下来。时间是好东西,有时候我真的就忘了原先那些事情。但今天去县城领证的路上,我的心忽然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我想起了原先跟那个人走了多少次这条路啊。三木对我掏心掏肺地好,我都知道……
可以想见,这是母亲结婚前的日记。之前也隐约听说过,母亲在情窦初开时,曾被一个相好的抛弃。当时也只当玩笑听听,哪个少女不怀春?但现在看来,可能那段没有结局的感情让她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致。
想到“没有结局”几个字,许一衡跳进了我脑海,我不觉心头一哆嗦。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那天,陈郁文在书放家门前徘徊了很长时间。他手里拎着一瓶开了盖的二锅头,踱几步就咕咚喝两口,转一圈就又喝两口,很快酒瓶就空了一半。红彤彤烧上了脸颊,眼睛也跟着红汪汪起来。酒壮怂人胆,这话没毛病。在他喝光最后一滴酒时,理智早已溃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她!只要她!
屋里的书放刚刚哄睡了女儿,她还在为陈郁文不肯见她介绍的姑娘而伤神。她晓得,他犟着一股劲儿呢。事到如今,男女那些事儿,不是心知肚明的吗?只是不应该,不可以,也不允许。此时,陈郁文闯了进来,把书放吓了一大跳。
陈郁文径直扑向书放,把书放吓呆了。她慌忙向后躲,不小心碰到了炕上的女儿,女儿动了一下,但是没醒。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似乎很清楚。她把陈郁文推搡到外屋,把女儿关在了里屋。
陈郁文把书放拉进怀里,像害怕失去一样紧紧抱着,像失而复得一样紧紧抱着,像世界末日一样紧紧抱着。书放感觉到他的外套凉飕飕的,料想他肯定是在外边站了很长时间。九月份的夜晚,明显是有些凉了。想到这里,书放没有往后躲,就任凭陈郁文这样抱着。陈郁文拉着书放的手放到自己脸上,书放摸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在发烧,她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泪,她听见他呜咽着说,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为什么?
书放的心蓦地疼起来。
这很危险。
陈郁文的嘴唇寻找着书放,在她的眉心、鼻尖、额头、两颊……混着酒精味儿的湿漉漉的凉。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的。他的嘴唇找到她的嘴唇,柔软而蛮横,书放软下来,身体里流淌起一股股温暖的潮水,在横冲直撞,响起澎湃的声浪。她也哭了。
似乎没了逃的出口。
她彻底缴械了。是的,她不忍心,她也控制不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仅此一次。明天等他酒醒了,就彻底断了关系。
意识还在,书放指了指里屋睡觉的女儿,陈郁文似乎酒醒一般,当即明白她的意思,把她扛在肩上,一路小跑出了院门。几个踉跄,险些绊倒。月明星稀,乡村的黑夜黑得单纯,包裹着这万事万物,在此时给了人安全感。他们去了陈郁文家屋后,那里有几个浑圆高大的麦秸垛。陈郁文把书放放下,他两只手用力在麦秸垛上掏出了一个半圆形的洞,又在地上铺满了麦秸。他拉书放一起坐下。
虫声啾啾。
月光之下,两人对望着。书放看见陈郁文滚烫的脸上,有期待,有委屈,还有忧郁,他眼睛里重新蓄满了泪,他抱她的身子时有几分战栗。书放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撞击,温热在胸腔回荡。
他把她压在了身下。她没有拒绝。
如水,如浪潮,如万马奔腾而过,如海水呼啸。神思狂乱,山河摇曳,人间迷离。
一番云雨后,两人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女儿的呼喊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五岁的女儿不知怎么就来到了麦秸垛,看见了几乎赤条条的母亲和一个脸埋在母亲颈窝的男人。她害怕极了,她没有上前,而是大声喊救命。
陈郁文先醒了。他迷迷糊糊环视周遭,瞬间清醒,他提起裤子,在没人来之前,低头飞速地跑开了。书放也醒了,她看见陈郁文跑了,她愣了几秒钟才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衬衣扣子却怎么也扣不上。她低声呵斥女儿别说话,但是,已经晚了。
跑来“救命”的第一个人,看见了还没扣完上衣扣子、没穿好裤子的书放。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也来了。那个垂着头,衣衫不整,头发上还挂着几片麦秸的书放,被大家看得仔仔细细。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人群肃穆起来,有几个大嘴巴的娘们儿凑上前要给书放披衣服,被书放推开了。
她把女儿也留在了人群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家的,也不知道自己不吃不喝不说话地独自待了多久。她无数次懊恼,她怎么就能睡得那么沉?女儿怎么就能自己打开屋门,还从家里找到那里去?他跑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叫她一声,为什么不拉着她一起去他家里躲躲?
可能就是命吧。
七
在母亲推倒的柜子里,还有一本蓝色封皮的本子,看样子比黄色封皮本子要新一点。里面也有内容,时间已经到了1996年。
1996年1月15日
她很早就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里面有不一样的东西。这样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从她刚刚嫁进这个村时。他有一只眼睛坏了,看人时总会不自然地回避。她听说,这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她有点可怜他,不,是心疼。而且,她觉得他很像她的初恋,就是那个让她苦苦等了七八年的初恋。不是指容貌像,而是神态和感觉像。他也不爱说话,喜欢埋着头,但抬眼看人时,却有种让人安稳的沉静。有一次他们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就是那短短几秒钟,似乎读懂了彼此……
从时间上来看,是我五六岁左右的时候。虽然换了人称,像是讲故事一般,但我还是一眼明白,这是母亲的日记。
1996年2月16日
没人的时候,她会断断续续写几行字。有人的时候,她就把本子收起来,做着当下该干的事情。
他今天没来。他怕被别人看见,说闲话。其实,她也怕的。原先那段七八年空等的初恋已经让她受了不少闲言碎语了。那些人的嘴都没把门儿的。她丈夫出去打工了,她自己在家带着孩子,他便来帮忙干些挑水、扫地之类的事情。他无声无息地进来,无声无息地干活。她也很少跟他搭言,两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他总是抢着干活,她让他歇歇,两个人争夺扫帚时,他碰到了她的手。她的心居然咯噔一下。她看到他的脸红了,不一会儿便找理由跑了。
1996年3月21日
他与她丈夫三木同岁,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听三木说,大饥荒年代,他家里条件稍好一些,他几次偷出他娘刚蒸的窝头分给三木吃,回家挨了他娘的打,下次依旧如此。三木经常说,我们哥俩儿比亲兄弟还亲呐。
他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二十六岁了,却总说不上对象。三木托这关系那关系帮他介绍了好几个,但都嫌他眼不好。感觉三木比他还要着急闹心,他自己倒是很平淡。有时候她想,为什么老天不能给他一双好眼睛,让他有幸福的家庭生活?她私底下偷偷瞅过他的眼睛,除了失明的左眼有些呆滞外,其余都还好的。她甚至感觉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很漂亮,水澄澄的。
他开始不喊她嫂子有一段时间了。她记得她刚嫁过来时,他总低着头,但见面总是毕恭毕敬喊一声“嫂子”。
这段日子他还是来,还是抢着帮忙干活,就是话更少了。她做饭或是收拾房间,有时感觉身后有人看着似的。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1996年4月2日
她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阳光普照。干活也是有劲的。咋这么轻飘飘的呢?
1996年5月6日
那样一个男人,似乎唤醒了她所有的爱人的能力。
1996年6月20日
她丈夫回来了。说是待几天就回省城的工地,这一走要待到八月底。他一直没来,三木叫他一起吃饭喝酒,他说忙得抽不开身。三木纳闷,这小子能忙啥?咋感觉是跟我生分了?
三木和他虽然是发小,但两人脾性却是大相径庭。三木话多,他话很少。三木粗枝大叶,他心里装了很多东西。三木咋咋呼呼,他一脸平静。他身上有一种悲伤忧郁的东西,让人想去保护。
其實,她心里就是喜欢这种男的。
1996年6月25日
在她丈夫离家的第二天,他又准时来了。照样没多少话,就闷头帮她干活。她让他歇歇,他偏不停。她感觉他像是在赌气,具体在气什么,她又说不清楚。前几天他没过来,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1996年7月2日
他肯定是疯了。他一进门就紧紧抱住了她,她闻到他身上酒味儿很冲。女儿就在屋里,她赶忙挣开他。她害怕极了。她使劲把他推到门外,插上门闩,心狂跳不停。女儿正盯着慌乱的她,她蹲下来跟女儿解释,文叔喝醉了,不怕不怕……她不知道五岁的女儿到底懂不懂。她站起身,透过门框上的玻璃,看见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她忽然心疼起来。
1996年7月6日
是的,她也疯了。她早就感觉到什么了,不是吗?他跟她说话的语气,看她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制止,甚至还有过期待。但是,当他真的向她走来时,她慌了,怕了,想躲,想退后。怎么办啊?
1996年7月22日
静下来。干活。让自己忙起来。不胡思乱想。
1996年8月18日
他有些日子没来了。她想去看看他,但每次迈出自己家大门就退回来了。她便让女儿去他家看看,女儿十次有八次说他喝醉了。这跟邻居们说的情况一致。大家坐在村口树底下闲聊时,会或多或少聊到他,说他经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免不了一番慨叹。她心里窝得难受。
1996年8月21日
他偷偷来了。又走了。她在里屋的窗户里都看见了。他瘦了,胡子拉碴的,不知什么时候背变得有点驼。
1996年8月28日
她托娘家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个对象。那姑娘她是见过的,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心眼儿很好,人很善。她提前跟姑娘说了他的情况,说着说着,自己忽然落泪了。他却死活不见。任凭家里人怎么劝,就是不见。她本来觉得这俩人应该能成的。唉。
1996年8月29日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乱了。一切都不值得。她自己才是一个大笑话!
1996年9月30日
丈夫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了。她心里却过不去这个坎儿,她知道他也过不去。已经有孕育经验的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想死。
1996年10月1日
当水浸到她的大腿时,她忽然怕了,扑腾着走到了河岸上……
日记戛然而止。我从后往前翻本子,发现还有字迹。是一个手绘的表格,竖着一排写的是日期,每天又被分成早、中、晚三部分,横着的是药物名称,诸如天智颗粒、血栓心脉宁等。我看见上面被密密麻麻打了钩。这应该是母亲的吃药记录,最早的时间是2013年。不知道那时候的母亲是不是已经出现了记忆力衰退。这些记录,似乎成了母亲想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的方式。
我心里憋得难受,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给许一衡发信息:“我似乎理解了我母亲。”许一衡没有如往常一样秒回,我特意看了一下日期和时间,星期二下午两点半,按理说他应该是在单位。换言之,他有安全的环境跟我联系。又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半小时,一小时,大半天过去了,我时不时望一眼手机,但依旧没有他的回音。一直熬过凌晨一点才睡,这显然已经超过了许一衡平时的休息时间。可能是忙吧,一忙就容易忘了。我劝自己。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毫无疑问,书放成了向柳庄的一个笑话,成了人们的谈资。她怎么也想不到,清高傲气的她竟成了这样一个丑角。她变得更加自闭,几乎不言语。她恨自己,恨陈郁文,捎带着也恨自己的女儿。
在书放跳河自杀未遂,第二天被犹凤送回家后,沉默已久的刘木林说,把孩子留下来吧,我养。书放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让书放感激又歉疚。他没问书放那个男人是谁,她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她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怎么就那么糊涂,做了伤害他的事情呢?她开始还债一般地对这个男人好。
小女儿出生时,好事儿的人计算这个孩子的月份。按照足月来算,那时的刘木林正在外地打工,回来后书放又回娘家待了一个月,怎么算也不像是他刘木林的。有人不怀好意地问他,他却早早预备好了答案,这孩子早产。如此,也就堵住了一部分人的嘴。
可流言还是在的,像是柳絮散布在向柳庄及周遭的村庄里,尤其是那些好事儿的娘们儿聚在一起议论起来,必定是捂着嘴凑近对方的耳朵自认为放低了声音,说完再给对方一个“你知道了吧”“想不到吧”的眼神,或者再叹息般感慨几句,怎么就这样了呢?最后还要嘱咐对方一句,可别瞎往外说啊。这句话的作用就相当于默认了可以告诉别人。
于是,书放的小女儿从小就在流言里长大,大家明里暗里说她来路不明。
但流言里,没人知道那个神秘的男人到底是谁。
八
看完母亲日记的那个夜晚,我乱梦如云。
我梦见母亲大着肚子,让我摸,我颤巍巍地把手伸过去,感受到肚子里面蠕动的身体。母亲说,这是脚丫,又把我的手拉到另一处说,这是舌头。我很疑惑怎么能够隔着肚皮摸到婴孩的舌头。母亲告诉我每一丝痛感,也有即将迎来新生命的欢愉和期待。局促的我渐渐放松下来,母亲却不见了。我围着村子找,天下起了雨,土路上迅速变得泥泞,到处积满了水,一个爷爷辈的男人告诉我,你妈在村头那个井里面。我发了疯地往前跑,鞋子跑丢了,就穿上白菜叶跑;白菜叶烂了,又光脚跑。来到井边,我拼命地敲击井沿,“妈”这个字却梗在喉头怎么也发不出来。终于听到了母亲的轻声回应,我向爷爷辈的男人求救,他说前面棉花地里有一个暗道,脸上的笑容变得险恶。我一边跑向暗道,一边冲他喊,她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我的心抖得厉害,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失去不能失去,谁也不能伤害她……
我在黑暗中醒来,很奇怪居然把这个梦记得这么清楚。我的心还在狂跳,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4点23分。打开微信,依旧没有许一衡的信息。尽管等得焦躁,但我没有追问。通常他不回復我就知道他是不方便了。以往他会在进家门之前说一声“到家了”,是告别,也是说明,言下之意就是不方便再聊下去了。我懂。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会把本来想要发送的话再默默删掉,说一句“回去吧”便不再言语。如梦说得没错,这个悲情故事中的女主角,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卑微。
又迷迷糊糊睡去,许一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见他来找我,背景发生在一个黄沙肆虐的山坡上,整个天地都是黄的。他风尘仆仆而来,刚想拥抱,他爱人打来电话,他伸开的两只手慢慢缩回去,又转身退后两步,背着我讲电话。之后,他着急忙慌地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风沙里……
梦醒了,出了一身汗。不祥的预感在脑海里翻涌。
一上午没有许一衡的消息。这就很反常了。临近中午时,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归属地是北京。第六感告诉我是许一衡,接起来,果然是。他第一句话就是,她发现了。我瞬间明白,此时却是出奇的平静,像是早就预见。他说,趁她还没有完全知道,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的心在木然地疼,问,然后呢?他说,你知道的,我的处境容不得这种事情。而且,她要是找你去闹,你不害怕吗?是的,我怕,我苦笑着说,既然容不得,当初又何必那一番深情?现在我还要谢谢你为我着想了?他说,既然你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两行泪刷地流下来,顿了几秒,我本还想说句什么,但发现对方已经挂断了。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我想起如梦原先的质问,你觉得那男的会为了你放弃现在的所有吗?我不愿承认,那时候心里是有期待的。
如今答案见分晓。
我也曾很多次想过,到底迷恋这个男人什么?仅仅是见了几面,牵了几次手以及那个可能超越于朋友的紧紧的拥抱?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爱过别人,甚至爱过的人都是如出一辙——安静,沉郁,目光深邃。但是跟许一衡短暂在一起的时光,挠得心痒,欲罢不能;失去的时候,心痛得失常。其实我心里一直明白,正如如梦所说,我沉溺的是被关爱被疼惜的感觉。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前途和名声,与他同谋一般安于暗处,等着他来,望着他走,撕碎那高昂的自尊心,摁住心中的委屈,还有时不时担心被抖搂出来的恐惧……陈如燕,你自己想想,你有多傻?
萎靡一点点爬上我的肉身,我瑟缩在床上,像是被抽空一般。父亲和如梦看在眼里。我听见父亲想要问我,但被如梦拦下了。如梦也什么都没问,聒噪的她一言不发,就是抱着我。母亲也像是知道了什么,没有往外跑,没有乱扔东西,出奇地听话,可能还想给我做饭,把没有清洗和切碎的菜一股脑扔进锅里,但她不会开火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一夜里,我在床上清清醒醒地哭,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梦境如水一般涌来。在梦里,我大声嘶吼,或者同人打架,或是在密闭的空间找不到出口,又或是在遇到危险时嘴巴就像是被贴了封条,怎么喊也喊不出。还梦见许一衡,梦见他开车来找我,还在期许他的拥抱,但到处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迎面来了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围着我们看,我极力地躲,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之后又想起没有刷牙,挤出牙膏发现是酸苦的,一动牙刷是歪的,牙龈被刮出了血……
那个早晨,我起来了。在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脑海像是被橡皮擦擦过,出现了大片空白。我看见旁边镜子里映照的人像,一脸浮肿的呆滞和沧桑,居然有几分像母亲。
如梦早已明了。她看着我说,姐,你要是觉得委屈,我明天就去找那个王八蛋算账。我摆手,看见她气鼓鼓地噘着嘴。她说,你要是不想计较,那妹妹就陪着你遗忘,你记得,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们都永远疼你爱你。我想挑起嘴角笑一笑,涌出的眼泪落在了嘴角上。
如梦把我抱住,她说,姐,你跟妈是同样的人,你们都喜欢刀刃向内,伤害自己,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们,我也不允许你欺负自己。
我说,好。
《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
那件事之后,书放不再理陈郁文。陈郁文看见书放也绕着走。这倒是很默契。一个悔恨,一个怯懦;一个撕碎了内心的万千柔情和怜爱,一个缩起自己不知如何面对;可能一个在等着另外一个说话,一个等着另外一个表示原谅……但都没有。
陈郁文迅速地萎靡下去,很快就变得像小老头儿一般。没有人知晓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浩劫与煎熬,他迷上了借酒消愁。于是,向柳庄人常年都能看见陈郁文喝得醉醺醺,这是他最常见的状态。包括刘木林在内,给他介绍了十几个对象,但是没有姑娘或小媳妇愿意嫁给他,大家都说,这小子生生把自己给毁了。
陈郁文再没找过书放,即使喝醉的时候,似乎宿醉里还保有几分清醒。但经常光顾自家屋后的麦秸垛,有时候醉了就直接睡在那儿。
时间大步流星地往前推移。书放小女儿十四岁那年的冬天,陈郁文在屋后的麦秸垛醉倒,脸朝下,身体匍匐。人们发现他,把他翻过来,脸都是青的,身子也冷了。陈郁文喝酒把自己喝死了。这成了向柳庄的一个反面教材。
闻讯的书放痛哭不止。她在此刻明白了书上写的那个词——肝肠寸断。这显然一反常态。她懊恼,她想着原本不说出出轨的人是他,就能保全他的名声,好让他日后成家找媳妇。可后来,她渐渐明了,内心的情绪火焰远远不是这么纯粹。
书放去找犹凤。那时候的犹凤虽已年逾半百,不止眼不花耳不聋,腰板儿挺得笔直,出门一定是要涂脂抹粉,口红色号一定要正红色。自从与犹凤相识,书放遇上点儿什么事,就喜欢找犹凤。她很奇怪犹凤那么懂她,每次都能直击要害,像是在黑暗中劈出一条光明之路。这次,她在犹凤面前没怎么说话,只是哭,似乎有天大地大的委屈。犹凤就抱着她的肩,由着她哭。
在泪眼朦胧中,书放愈发明白自己的内心,没错儿,是惩罚。惩罚他的不是他那个晚上的冲动和冒失,而是他在第二天早上的一走了之和不负责任。他把她丢下了。她等着他哪怕一句话,她也会觉得也不枉这一场。等来的是一场空。于是,她看着他消沉,看着他酗酒,看着他自我折磨,看着他一天天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书放对犹凤说,我就是很難受。她的眼泪鼻涕落在自己手上,落在犹凤怀里。她怎么也没想到陈郁文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了。其实,她也没那么恨他的,有时候她甚至会有几分怜爱,像最开始那样。她后悔要是能早点宽慰他几句,可能他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犹凤说,别太为难自己了。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得朝前看。这次书放没有听进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那之后,书放开始做噩梦,开始失眠,开始闭门不出,开始记忆力衰退。
她早已不是她了。
九
我愈发理解母亲。
当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反观与许一衡的感情时,我慢慢发现,那些纠结、期待、委屈、压抑以及道德审判一般的惶恐,还有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或是折磨我的戒不掉的母性,似乎与年轻时的母亲如出一辙。
还有很多。记得很多年前,如梦跟我说,姐,你怎么跟妈似的啊?我当即反驳,谁跟她像?!在过去的很多年,我都不愿承认。然而,在无形中,我慢慢发现,与母亲长了同样位置同样形状的皱纹,眉眼间的温柔和愠怒也越来越相像,还像母亲一样倔强,一样不善言辞,沉迷文字的浪漫,举手投足间冷漠却内心似火。
母亲却没有找到一个出口。
我执着地相信,母亲从未欺骗或隐瞒过父亲。一丝一毫都没有。唯独那次是个例外,可能因为不知如何说起、怎么说,不知会面临怎样的风暴或失去,那些是难以承受的。她是个道德感多么强的女人,她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就像是怀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兔子,几乎随时跳出胸膛。欺瞒让她觉得可耻,背叛更是。
她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害怕自己会说漏嘴。长久以来,她从不沾酒,也警惕自己说梦话。她在白天有多镇静,到了晚上就有多惶恐。可是如今,她的脑子混沌了。该忘的不该忘的努力守着的或是想要遗弃的,都在大脑的生理曲线中渐次模糊,或许该是一种庆幸吧。
然而,在母亲发病把父亲关在门外时,我还是听见她在“走吧走吧走吧”之后,还有一句小声的嘟念——郁文快走吧。
那年那天,五岁的我一个人在清晨醒来,发现身边没有母亲的身影,我哭起来。大哭依旧没能招来母亲,我便出去找。我认识母亲的脚印,她喜欢穿橡胶底鞋,在松软的土路上留下一个个斑驳的斜条纹印记。我低着头往前走,一直到了那个麦秸垛前。在看见母亲的那一刻,我“哇”地大哭起来。应该也喊了“救命”,声声哭泣直入云霄。
母亲皱着眉头醒来,边穿衣服边捂我的嘴。我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溜出。
大哭招致了更多本来不该早起的人。后来,有很多次,母亲在没人的时候就拽着我质问,到底看见什么了?慌神的她出卖了以往平静的她。她可能不知道五岁的孩子能知晓多少。我时而说什么都看见了,时而说什么也没看见,情绪在母亲眼里开始过山车。那时候的我,居然有种恶作剧般的欢愉。
我应该是记得的,也看见了。那个男人跑开的时候,黑色裤腰带都落下了。
有很多时刻,我发现我的记忆力似乎也出现了问题,经常是想要去拿什么,站起身走过去就忘了要干什么,退到原处踱步几下,才会恍然想起。当然,有时候会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往往越想不起来,越着急抓狂,脑子就像被烧得不剩一滴水的锅,只剩下徒劳的干和热,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大脑喊醒。在得知母亲生病以后,我不知道她一个人面对了多少这样的场景。
所以,我想写下来。写作《世界上所有消逝的瞬间》的念头萌生已久,在这个故事里,我试图写一种可能性。记忆被打乱,又重新排列组合。但是,面对这个故事,每写一句,都想倒回来把它拆掉、重写。想虚构的时候真实钻进来,想真实的时候虚构又如影随形。但虚构让语言恣意起来,比如说写犹凤。
我多么希望犹凤真实存在,或是犹兰、犹梅、犹菊,可以陪母亲走过那段黑暗和泥泞。
尾声
秋分过了,夜一天比一天长。
那天晚上,我们哄母亲吃了一片佐匹克隆,没多久,她便沉沉睡去。如梦在卧室里跟她新交的男朋友煲电话粥。我和父亲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父亲点了一根烟。父亲已经戒烟十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抽了。亮红色的光一闪一闪。
大片的宁静。月亮只有半个,星星格外亮。我轻咳了两声,瞥见父亲空洞的眼神。
爸,你听见妈把你关在门外时说的话了吧?
嗯。听见了。
她心里放不下。
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爸,文叔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星光下,父亲脸上笼罩了一层冰凉的伤感。你文叔打小就比我长得好,心眼儿也好,无论家境还是样貌,处处都比我好,老一辈经常拿我俩比较,说你文叔日后一定能说个漂亮能干的媳妇,说到我却常常是一声叹息。
父亲又续了一根烟,明明灭灭。
那回,你文叔陪我去相亲,那女的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眼睛全在你文叔身上,我看见你文叔还冲她笑。我气恼得不行,回家路上我骑自行车驮着他,下坡时猛地翻进了地沟里。我和自行车都压在了你文叔身上,他伤了眼睛,我就是胳膊擦破了皮。燕儿,我亏心哩。有时候人的善恶就在那么一念之间。那时候年轻啊,但我知道,年轻也不是理由。年岁越长,越觉得亏心。我给人家造成了一辈子的伤害,你文叔一点没怪我。这些年,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悔得不行,一直想用啥法子弥补他……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似乎凝结,烟雾化不开。
爸,那你知道妈和文叔的事吗?
父亲点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似乎有一道流星閃过,又转瞬即逝。
父亲两眼看天,说,是五岁的你告诉我的。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