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的伦理价值之思

文贤庆

元宇宙（Metaverse）的概念，来自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雪崩》，是作者构建的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世界。这个概念自诞生伊始，就因为其超凡的想象力和技术前瞻性而广受关注。伴随着信息和通讯技术的发展，尤其是在5G/6G通信、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的大力发展下，虚拟现实技术、数字技术、传感技术等取得突破性发展，虚拟的科幻概念越来越成为一个可以控制的技术概念。借助信息和通讯技术，虚实结合的“数字人”在现实世界和虚拟的元宇宙之间无碍穿梭。这种虚实结合的穿梭，促使人们反思元宇宙作为一个思想概念对人类能够产生的意义，元宇宙由此成为一个指向伦理价值的思想概念。

从科幻到科技

元宇宙最早作为科幻概念产生，是人类满足自身欲望和想象力的产物。斯蒂芬森为什么要构建虚拟的元宇宙世界呢？从积极的角度来回答，元宇宙的产生表明人类自身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由此呈现出自己超越的精神力量和价值创造。然而，从消极的角度来回答，元宇宙的产生表明人类具有无限膨胀的欲望，这种膨胀的欲望激发人们超越现实世界的限制和束缚，呈现出永无止境的贪婪与狂妄。

技术的驱动让元宇宙从科幻变成了科技，元宇宙实现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高度融合。借助信息和通讯技术，人们可以真实地呈现虚拟世界；借助感知和脑机连接技术，人们可以智能地嵌入虚拟世界；借助区块链技术，人们可以独立地构建虚拟世界；借助数字和大数据技术，人们可以直接生活在虚拟世界。然而，当技术让元宇宙亦真亦幻地走进人们生活时，一系列的伦理问题也随之而来。人们有多欢呼元宇宙的到来，就有多苦恼地要去面对它带来的伦理问题。

元宇宙的伦理问题

从个体层面来看，元宇宙带来了与个人相关的问题。首先，元宇宙带来了个体身份争议不断的问题。元宇宙中的主体只能是人的数字身份，但数字身份依赖人的现实身份，人作为双重身份的主体可以随意穿梭在两个世界，但两个世界的规则是不同的。其中最大的麻烦就在于，如果数字身份在元宇宙中犯了错误和罪行，该如何进行追责？表面看来，元宇宙可以制定相关的规范机制，但元宇宙与现实世界的最大区别在于，数字身份并不具有真正的感受性和自主性，这在根本上会导致规范机制失灵。与之相关，对数字身份的追责最终需要落实到现实身份，那就存在两个世界规范机制的转换问题。其次，元宇宙带来了个体感受性的伦理问题。元宇宙于人而言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它带来的沉浸式体验，这在根本上是一种感性激发，它让人们可以在情感体验上超越现实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这将放大人们来自欲望的恶念以及导致人的沉迷，造成现实身份与数字身份强烈的落差。再次，元宇宙会导致人的异化。因为前面两点，一方面，现实的人会不断地按照自己的私欲为自己的错误和罪行在现实中开脱；另一方面，现实的人在本性上更倾向沉迷于元宇宙的体验而逃避现实。这种双重异化可能导致人在现实中逃避责任、弱化自主性等问题。

从社会层面来看，元宇宙导致了技术与社会张力放大的问题。首先，元宇宙可能导致技术霸权。作为技术概念，元宇宙在根本上是由技术驱动的，谁掌握了技术，谁就会成为元宇宙的主导者。元宇宙作为新型生态，它的系统构建和规则制定必然是先入者制定的，这就容易导致掌握元宇宙技术的科技企业形成技术霸权。这种霸权会返回现实世界进一步影响个体、社会组织和政府的话语权。其次，元宇宙会带来现实社会的结构失衡。元宇宙在广度和深度上都重新塑造着人们的现实生活，这种塑造必然要求社会结构的重新调整以适应元宇宙。但鉴于元宇宙带来的个体异化和技术霸权，我们有理由认为，它必然带来社会结构失衡的风险。

从技术层面来看，元宇宙自身有一些不可企及的谜题。首先，元宇宙技术会导致人类理解的不可及。元宇宙打造的虚拟世界看起来是人类通过一定的规则打造的，但是技术本身如何实现人类的意图，从来都是一个迷。一种技术越是在深度和广度上影响人，人类对它的理解就越是难以企及，而这种难以企及的理解的最大挑战就在于技术是否始终被人所掌控。其次，元宇宙技术会导致人际关系的困惑。如果元宇宙是为了让人们体验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感受，那么这将是人类完全无知的新世界，它就存在巨大的未知和风险，人们是否有必要冒险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元宇宙只是为了复制现实中的体验，那么这种体验在何种意义上是有必要的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元宇宙是为了创造一些现实中不太容易和可能的体验，那么这些体验要么需要被禁止，因而是不好的；要么是人类难以在现实中实现，因而是未知而有风险的。

引导元宇宙技术服务人类

元宇宙技术可能在个人、社会和技术三个层面带来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元宇宙技术不应该发展。事实上，对元宇宙伦理问题的担忧是伴随着人们对元宇宙技术的欢呼而来的。人们之所以欢呼元宇宙，是因为元宇宙作为一种技术可以给人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数字身份和沉浸式的体验让人摆脱了身体和空间的局限，这在某种意义上更全面地实现了人的自由解放。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元宇宙可以缔造更理想的平等对话和社会结构，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更好地实现人的平等与社会合作。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元宇宙可以更好地与人融为一体，参与一个或两个世界的打造，增强人的创造力。事实上，元宇宙技术在好的思想引导下，完全可以更好地服务于人类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元宇宙不仅是一种技术，还是一种思想引领。

作为一种思想引领，我们应该基于元宇宙技术的特点呈现出一个伦理价值体系更加完善的元宇宙理想。基于元宇宙技术的沉浸式体验，元宇宙技术关联于人具有体验的直接性、感受的具身性。基于体验的直接性，元宇宙可以打破血缘、地缘而实现多点对多点的直接连接，这可以更大程度地解放人的物理限制。基于感受的具身性，元宇宙可以强化各种不同的感觉，甚至可以实现各种感觉互通，增强人生体验的价值丰富性。基于元宇宙技术的去中心化特征，元宇宙技术关联于人具有更大的自主性、便利性和开放性。在元宇宙中，人人是创造的主体，人们因为自身的喜好而选择进入的时间和创造的内容，因而可以有更个性化的沉浸式体验，这在更大程度上体现了元宇宙应该具有的便利性、开放性和自由。最后，基于人是跨越元宇宙与现实世界的桥梁，我们应该重新定位人的伦理价值属性。现实中的人是伦理价值属性的承载者，这种承载也包括对于元宇宙数字身份的责任承担。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中的人是唯一的责任主体。在两个世界中及它们之间，我们都应该基于现实责任主体构建正义的程序，我们应该在终极的意义上树立责任主体命运与共的公共善理念。

元宇宙的到来，也许尚未让人类完全进入一个虚拟的世界，但却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之门。也许，借用狄更斯《双城记》开头的话是最好的结束语：“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昧的时代；这是信任的纪元，这是怀疑的纪元；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日，这是失望的冬日；我们面前应有尽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

本文作者文賢庆是湖南师范大学道德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