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乘黄鹤去

2022-03-27 01:27曹隽平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老郴州沥青

曹隽平

新年第六天的清晨,我接到C君的电话,C君告诉我:李沥青老先生逝世了,享年102岁。我心头一震,良久无语。

2000年秋的一天,C君与我聊到诗词,他告诉我:郴州文联李沥青先生是一位诗联大家。我虽不擅写诗词,却一直爱好,于是提出请他带我去拜访。现在已经忘了具体的日子,但到了李老家,我才发现:其实我早就见过老先生。1999年夏天,李老曾经多次到我的书法班,接他的外孙放学。

此后我们的交往多起来,李老赠我他的诗集《绿满楼吟草》,又抄录一首专门为我做的诗:“自古精英出少年,献之接踵会嵇山。春来一夜芭蕉雨,笔走龙蛇任尔酣。”看他的书法,我大吃一惊,太活跳太有味了。不久,我为李老的书法写了一篇评论《天真烂漫直抒胸臆——李沥青先生书法解读》,原文如下:

提起八十高龄的诗词家李沥青先生,郴州文学界几乎无人不晓,但对于李老的书法,知之者却甚少。

20世纪末的一天,我有幸得到李老的两张诗词手稿,立即被诗人那极具个性的书法吸引,反复玩味,不忍释手。2001年新春,我托C君向李老求字,李老竟爽快地答应了,并给C君和我各写了一幅。

这里介绍给大家的是李老写的自作诗,诗云:“为时为事著文章,大业光荣无冕王。富贵风流云散尽,滔滔唯有范長江。”落款是“七绝一首,绿满楼李沥青”。

品味李老的书法,我最喜欢的是他书法中那种天真烂漫直抒胸臆的情趣。李老读书、作诗、写字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书法家,因此运笔轻松自如得很,丝毫没有书法创作的压力,加之李老虽年过八旬,却仍保持一种率真、烂漫的诗人情怀,反映到书法中,正是他笔下的线条分外灵动跳跃,如作品中“光”“冕”两字高翘的弧尾,“为”“事”“楼”等字收笔处尽情地一挥,抒发了作者轻松酒脱的心情。在结构上,李老作书往往不拘成法,那“风”“散”“唯”欹侧的结体,“无尽”“楼”摇曳的身姿,天真烂漫,随意自然,是真正的“孩童体”,耐人寻味。另外,李老书法以淡墨为主,但偶尔也来上几笔浓墨,如“文”“章”“王”“风”“江”,他这样处理并非刻意追求墨法变化之美,而是表达了李老期望C君作“文章”能像“范长江”一样成为无冕之“王”的殷殷深情!这一切都是某些只知临帖而缺乏文化修养的书家不敢为之的。

李老书法的率真而为,并非无源之水,胆大妄为,作品中“大”“贵”“长”寓巧于拙的结体,明显取法于清人何绍基;“文”“章”“王”“江”简洁厚重的线条,又足见民国于右任的风骨,而落款中的“七绝一首·书赠”等字的婉约流美,更是继承了晋人王羲之草书的衣钵。据李老说,自己解放前求学时临过不少帖,这些源自不同书家的养分,经过李老数十年来的咀嚼融合,了然于胸,挥毫落墨焉能不“天然去雕饰”?

客观的说,李老的书法中也存在一些不足,如用笔略显浮华,线条质感不够,以及偶见粗率之笔。但历来评价书法,有“书家字”“画家字”“文人字”之说,李老的字显然属于“文人字”一类,因此我们大可不必按书法家的标准苛求这位老诗人。

书为心画,能够像李老一样轻轻松松“我手写我心”,真好!

此文发表于2001年8月的《郴州日报》,我之所以在此全文引用我的旧文,是因为世人对李老在湘昆的贡献和诗词成就有目共睹,以至于称他为“湘昆之父”,但对他的书法,识者甚少。我对李老书法的评价,他是欣慰并认可的。2018年中秋节前,郴州电视台王友淳先生发来微信,告诉我在李老的文集里看到了这篇评论,此时我已离开郴州工作9年。

关于李老的书法,这里还有一个小故事。2009的夏天,郴州古玩城出现了一件行书四条屏,没有作者落款,但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李沥青先生的早期作品。我打电话告诉C君,让他买了去,给李老一看,老人家颇为高兴,说:失散多年的孩子回来了!

2019年夏,我为书法家萧屏东先生策划书法展,萧老创作闲聊时说:我在郴州有一位老朋友叫“李沥青”,不知是否还在人间?两位都是郴州人,解放前是中山大学同学、地下党员,六十年代后一直未曾见面。我一听,兴奋地说:我跟他是忘年交,要不中秋节我回郴州,陪你们俩见一面。

酝酿两个月,到了中秋节,因为医生担心萧老年龄太大去郴州不安全,没有批准他的出行计划。于是在中秋节的前夜,我陪萧老的儿媳妇和孙子前往拜访李沥青先生,那天晚上,长沙九十七岁的萧屏东先生与郴州九十九岁的李沥青先生视频聊天,两人都扯破了嗓门说话,尽管都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但几十年不见,拜高科技所赐,也算圆梦了。

二十多年来,我每隔几年就会去拜访李老,我在长沙繁忙的工作之余,也会偶尔想起他。我喜欢听李老说话,声如洪钟,令人忘却他的年龄。每听一次听他谈古论今,论诗论事,他的乐观、豁达和爽朗,他对人事的通透,就让人觉得人生是那么美好,那么值得珍惜,甚至从他家里出来,就会觉得眼前分外明亮,工作更有干劲。我觉得他的长寿,是郴州文化界的福气,他多活一年,对古典诗词的传播,就多一分贡献。

C君打完电话,我上网搜索到李老百岁华诞的视频,当年那个学书法的小朋友出现在镜头中向李老祝福。李老在致辞中说:“我要活到120岁!”在我的心目中:李老仿佛就是一位仙人,永远不会去世。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李沥青先生的逝世是郴州文化界的损失,但他所开创的事业,他挖掘整理的湘昆,正吸引越来越多的爱好者加入,越来越多的青年才俊成为中国诗联的传播者。

李沥青先生曾有一首言志诗:

广陵一曲未销亡,

小邑犹存水磨腔;

但使幽兰能出谷,

愿倾热血伴芬芳。

《庄子·刻意》说:“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引伸指德行完美无缺,李沥青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完美而纯粹的人!他像一盏明灯,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指引我在文化传播的道路上永不停歇!

2022年1月7日于湖南省文化馆

李沥青(1921—2022)

湖南嘉禾县人,1948年参加革命,加入中共地下党组织“红鹰社”,1985年离休。1945年入中山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就读,随钟师敬文学诗及民间文学,随詹师安泰学词、王师季思学曲,1946年曾参加北平南诗歌协会,写旧体诗,也写白话诗。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嘉禾县文教科长、副县长,郴州地区艺术剧院副院长,郴州地区戏剧工作室主任、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湖南省湘昆剧团副团长;生前系郴江诗社第一届社长、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华诗词协会、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郴州市诗词协会顾问,湘昆艺术(世界级非遗项目)和嘉禾伴嫁歌(国家级非遗项目)的发现人、挖掘者和组织整理负责人。著有《绿满楼上吟》、长篇历史小说《湘南起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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