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回忆之流”:《远山淡影》中的异时空对话创伤

2022-03-25 07:01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28
关键词:女儿空间

来 超(西安外国语大学 英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远山淡影》作为石黑一雄的文坛首作,初版于1982 年公开发行,距今已三十年有余,期间多次再版。总的来说,国内外对于此书的评论主要集中于后现代语境中的文化批评、 新历史主义背景下的作品创作背景分析以及国际文学框架下的跨民族文学交流新范式探讨。 具体而言,一方面作者诸如“不可靠叙事”、反讽与批判以及第一人称自我指涉性叙述方式等写作技巧历来被一些评论家视为进入石黑一雄作品世界的钥匙。 国内外学者在费伦、查特曼、布思等叙事学专家的不可靠叙事理论框架下对作品进行的细致分析对本文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另一方面,其作品中流露的深切的人文关怀、 开阔的国际视野以及主人公跨越时空漫无边际的回忆与身世浮沉被视作观察当代生活的一面棱镜, 折射出当下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 正如一些评论家所论及,“石黑一雄的作品鼓舞我们将其不明确的技巧看作一种文化内容”[1], 其作品中一切叙事技巧背后都潜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文化实质。 这种文化实质所指涉的当代现实通过作品的解构技巧清晰地展现在读者和评论家眼前,使得文本自身的能指符号指向了充满“不确定性”的所指空间。

关于该作品国内外的创伤分析倾向于将文本中的创伤置于社会大背景下, 从宏观层面展开对于创伤事实的例证分析。 很少有学者从作品内部出发细察主人公由平等对话失败而产生的心灵创伤。 在文学全球化视域下, 本文试图在考量以上诸方面的批评视角之余做出合理的批判与继承, 从作品创伤的产生原因出发对作者在人文关怀背景下展现出的对于主人公生存状况的持久关注做细致的分析, 进而明晰困扰主人公的异时空创伤的来源。 根据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对话强调“一种平等且带有更替和更新特质的精神”[2]。而通过我们的分析,作品中所体现的创伤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来自这种精神的匮乏,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也自此开始。 本文拟以巴赫金关于平等对话的精神为准绳, 分析作品中空间对话的矛盾对立, 悦子自我指涉性对话的欺骗性以及与大女儿景子之间疏离式交流的灾难性后果。 其间运用列斐伏尔、 霍米·巴巴以及爱德华·苏贾等人的空间概念对作品中包含的空间差异与社会文化背景进行对比分析。与此同时,运用心理分析概念下对于创伤的解读细察主人公在时代潮流中的痛苦煎熬以及自我救赎的可能性。

一、空间对话——无处不在的压迫与束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 空间理论开始出现加速发展和文化转向的态势。 在当今的文化批评视域下,抛开空间的文化意义而仅将空间视为“静止的容器”[3]的观念早已被颠覆。 空间的社会属性被许多批评家前置,得到了更多理论关注。以列斐伏尔、福柯、詹明信等为代表的权力空间研究者致力于打破传统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的二元对立, 从而引入社会空间对于当代社会的塑造作用。 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文学作品更多地附带了一些跨文化、跨空间的性质,这一点在《远山淡影》的国际化主题中可见一斑。根据巴赫金有关文化对话性的思想(整体性、 多元性、主体性、互动性等),“所谓跨文化就是文化的对话,跨文化研究就是文化对话的研究”[4]。主体在地理空间层面的迁移, 通常伴随着精神世界的空虚与无处依托, 与此同时社会空间对个人的塑造作用也因文化背景的差异而产生一种断裂感。 石黑一雄作品《远山淡影》中的空间差异主要表现为长崎混乱的战后空间与英国恬静淡然的乡村空间之间的文化冲突。 这一发生在历时性层面的空间变换与共时性层面上不同文化的交互总用, 迫使主人公悦子在两种意识形态之间徘徊,找寻自己的归宿。

一方面,长崎在经历核弹危机之后百废待兴,同整个日本社会一样,这个城市的文化“处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阶段”[5]。 表面平静安详的生活实则暗流涌动,空气中处处都能感觉到变化。男女老少在战后的余波中佯装潇洒地四处奔忙, 追寻那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远在天边的希望。 “人们开始重建家园,混凝土大楼拔地而起”[6]7, 一个又一个的重建计划似乎让大家看到了新生活缓步走来的可能。 然而事实却远非所有人期待的那样, 从作者对于典型人物的塑造来看,悦子、藤原太太、佐知子以及周围所有人在那段时间里都处在一种悬而未定的生活状态, 在已成定局的过去与尚未到来的未来之间无所适从。 透过悦子的视角,我们看到了尽是“污泥和臭水沟”[6]7的城市,人们在战后的废墟之上重建着曾经的精神家园。在主人公悦子的印象里, 一望无际的城市深渊偶有星光点点,然而这星光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书中虽无一处直接描写原子弹的爆炸, 但原子弹爆炸带来的苦痛却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整个城市上空。 这一场战争带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其中就有悦子、佐知子和藤原太太的亲人。 然而面对灾难的态度却因人而异,藤原太太选择接受并带着伤痛等待希望,就像周围大多数饱受创伤的民众一样。 按藤原太太的话说,“人们应该想着未来才是”[6]17。这一表述恰恰表达着作者本人的价值观念,往事已矣,未来可能才是我们应该憧憬的地方。 作品中两位女主人公的选择在某种层面上也印证着作者的历史观。 悦子和佐知子在这一想法的感召下, 不顾一切奔赴并不确定的未来,只不过她们的选择是逃离,另寻出路。 而根据我们的分析, 主人公的悲剧与由此带来的创伤本质上是在正确道路上的错误选择,奔向未来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奔向未来的路上的错误选择使其经受着难以弥补的心灵创伤。

另一方面,作为发达国家的英国,似乎象征着悦子和佐知子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至少相对长崎令人窒息的生活而言。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悦子与佐知子关于美国的讨论中看出端倪,悦子借佐知子之口,为自己的选择编织着正当的借口。 “但是说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对美国并不陌生。 ”[5]33此处作者运用不可靠叙事的技巧,用美国指代英国,刻意模糊悦子和佐知子的身份。 但当我们解构文本的修辞便会发现悦子的双重身份, 两种身份的重合才是其母亲角色的真实化身。与所有渴望通过移民获得解脱的人群一样, 悦子和佐知子将自己即将去往的国度理想化了,在两人的意识里,外面的世界充满希望,英国也好美国也罢,会“更适合女孩子的成长”[6]140,而日本的生活则显得毫无指望。 在这里佐知子试图说服悦子,希望得到悦子的祝福,而悦子在试图说服所有听故事的人,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理解。然而颇具吊诡意味的是,这个“乌托邦”式的英国社会却最终间接导致了景子的灾难性自毁。 悦子此刻不得不将自己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转嫁到佐知子的身上,将自己的愧疚感抽离得无影无踪。 垂垂暮年的悦子在英国乡下同回忆的风暴做着徒劳无功的对抗, 看似毫无破绽的形象在作者“不可靠叙事”的解构技巧下显得漏洞百出, 这种编造而来的自我同一性转瞬间土崩瓦解。口口声声为了女儿的未来与发展,实际上这一切只符合自己的愿望与利益。

相形之下, 处于英国乡下的悦子归根到底既不属于长崎也不属于英国, 她只是在两个空间的裂缝中生存着,饱受回忆与悔恨的折磨。这种处境与成千上万的海外移民一样,他们都在帝国的中心被忽视,被边缘化。 而这两个空间的碰撞与对话之所以带来创伤的原因恰恰就在于巴赫金所说的跨文化对话的失败。 列斐伏尔提出的“表征性空间”概念强调空间的社会属性,“表征性空间”是私人化的、经验性的日常空间, 是“空间使用者和居民对空间的体验和想象”[7]。由此可见,空间绝非简单的物理名词或地理符号,其背后暗含着庞大的意识形态体系。当主人公对战后长崎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失望透顶而选择去往梦寐以求的英国时, 她便已然将自己投入了一种被动漂泊的状态。换言之在两种空间的交替变换之间,悦子的主体性已然消失,无法建构自我的同一性,在分裂的状态中四处顾盼。我们知道,对话的前提是两方在确保平等的同一水平线上, 悦子和女儿景子的悲剧正是体现在她忽略了自己徘徊其中的两个空间在实质上究竟有多大的差异与对立。 她意识到了自己应该选择拥抱未来, 但却忽略了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未知的日子。诚然,英国社会相对于日本的战后环境是更加优越的空间, 但一味地忽视自己和女儿通过主体性的丧失换取优越生活所引起的价值问题, 必然导致由价值紊乱触发的文化传统的断裂感。

根据萨义德关于“凝视”的观点,“在英国社会的“凝视”下,日本文化长久以来一直是被看作“扭曲的、不正常的”[8]。悦子的移民决定并非单纯的换个地方追求美好的生活。 这种选择将自己和孩子暴露在西方社会历来已久的种族歧视与偏见之下, 选择本身是有待商榷的。 这种盲目所导致的就是自己悔恨终生,女儿香消玉殒。而她与女儿自离开长崎伊始都处在霍米·巴巴所说的“杂糅”状态,在两种空间、两种文化背景下寻找一种“居间”[9]的生活模式。根据两人的结局来看,她们最终都未拥有这种所谓“居间”的生活模式。由此可见,悦子的整个虚构与自我欺骗过程更多地附上了爱德华·苏贾式“第三空间”的烙印, 她利用自身的不可靠叙事在物理和精神空间之间不断重构,同时又渴望超越它们,从而进入一种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的“真实和想象的地方”[10]。

二、自我沟通——收效甚微的谎言与欺骗

根据作者的解释, 真正受过创伤的人倾向于认为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以至于无法言说,“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6]154。 文中看似分离的人物悦子和佐知子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侧面, 或者说佐知子就是悦子的另一个自我。 悦子藏在佐知子的面具之下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为自己的远走高飞所导致的残忍后果编造着恰当的理由。 然而这种看似高明的叙述方式被作品最后淡淡的一句“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6]151戳破,“满纸荒唐言”最终转化成“一把辛酸泪”。 整部作品通过悦子和二女儿妮基在几天内的对话展开, 作为母亲的悦子对妮基讲述另外一个女儿景子的人生故事。 悦子之所以采用别人的故事诉说自己的故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受限于自己的母亲身份。 在二女儿妮基面前她需要表现的像一个关心女儿的慈母形象。

从佐知子登上文本的舞台开始, 整个作品的叙事即分化成两条脉络。 从作者对于两者形象的塑造来看,悦子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尊敬长辈,热爱丈夫, 关怀家庭与孩子, 尽力维持家庭的和睦与融洽。佐知子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女人,带着自己的女儿万里子,在城市之间徘徊,处处无家处处家。 所谓的两个自我的对话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 选择离开日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站在佐知子的角度,“女儿的利益永远是最重要的”[6]34,自己选择带她离开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为孩子争取权利的最佳诠释。 尽管她一切的所作所为更加符合自己的利益, 她依然将女儿当作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意图。对佐知子来说,长崎是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的坟墓,而美国则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国家,以至于她忽略万里子的内心想法, 擅自替女儿做了决定。纵使这种可能性背后潜藏着无数的不确定性,她始终相信自己抓住了改变现状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这份母爱我们无法否认,但这种爱的方式可能并不是女儿真正需要的。透过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女儿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母亲的关心与陪伴, 至于在哪里生活显然不是她真正关心的方面。

从悦子的视角出发,她时而安慰自己“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6]155, 而且自己时刻将女儿的利益放在心上; 时而又说自己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景子离开日本是不会开心的,可自己还是选择将她带走。悦子的一生都在自我谴责, 深陷景子自杀的真相中无法自拔。 悦子显然是明白了景子自杀与离开日本这两个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 然而这种觉悟并没有成为阻止悲剧发生的良药,反而成了一味毒药,伴着悔恨与歉疚在悦子的身体里蔓延。 随着叙事进程的发展,悦子与佐知子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我们很难想象以上矛盾对立的两种想法产生于同一个人的脑海。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着,悦子与佐知子的合谋使得景子不明就里地踏上了毁灭之路。“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6]142然而这一去景子再也没能回来,而悦子也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孩子。

根据石黑一雄的观点, 悦子略显含混的叙述方式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欺骗和自我保护”,或者说只是为了“挽回一些颜面”[11]。 悦子在最具背叛性的回忆领地中,“利用记忆的模糊性进行自我欺骗”[12],建立起自身的保护机制。 但那种失去至亲的痛楚在岁月的长河中化作一股“淡淡的回忆之流”,不断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显然,悦子借用佐知子的形象进行的自我沟通,最终以收效甚微的谎言与欺骗收场。悦子的自我保护机制只能滑稽地证明自己自欺欺人的面目是多么的不堪。而我们了解到,这种并不坦诚的自我对话从一开始就与我们所理解的“平等”概念背道而驰, 悦子自始至终只是想通过自我指涉性对话摆脱困扰自己的回忆束缚, 将自己和女儿痛苦的经历封存在佐知子和万里子母女身上,而不愿直面惨淡的现实。 她从回忆中提取出了与个人意愿相符合的部分,“拼凑出了一个符合她自我认同的‘新我’”[13]。然而因为其叙述所带有的不可靠与自我解构的性质, 这种自我欺骗式叙述方式到头来只是欺骗了自己,将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三、隔代交流——挥之不去的影响与焦虑

悦子与景子, 佐知子与万里子两对母女之间的隔代交流从一开始就暗藏着毁灭性的因素, 这一交流模式隔绝彼此深刻的内心体验, 忽略了生活的本质——对话。 巴赫金指出:“生活就其本质说是对话的,人将全部身心投入话语之中”[14],如此才能展开平等的交流。 而母子间的疏离式交往既缺乏平等精神又罕有全身心的投入。 依据悦子母女与佐知子母女的双重形象, 作者构造出了悦子与景子相处的真相。文本中母女之间的交流主要集中于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对于平等对话原则的忽略, 在不同层面上展现着文本中心灵创伤的具体来源。

第一部分是悦子回忆中佐知子母女的第一次逃离, 此时叙述者俨然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对事件指指点点。 对佐知子来说, 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处处为女儿考虑,她觉得在美国万里子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拥有优越的生活与社会地位,“她可以成为女商人,甚至是女演员”[6]35。 这一部分悦子与佐知子的争论或者说对话其实质是两个自我的互相欺骗。 一方面悦子在谈论过程中始终重复自己拥有幸福的家庭、恩爱的丈夫、光明的未来,然而这种重复时刻透露着虚假的信息,这只是她主观臆想的产物。另一方面佐知子不断地言说自己对女儿的关心,对未来的憧憬,但是这种言说方式只是拿女儿做幌子,掩饰自己的渴望。我们能够看到,这一部分明明是讨论万里子是否能够适应去美国之后的生活, 但是两人从未问过万里子的意见。这场对话中万里子的“不在场” 恰恰揭穿了两位母亲自私的面孔和母女之间难以沟通的现实。 离开长崎的决定自始至终都是佐知子一手操纵的,而万里子只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被命运的力量扯来扯去。

第二部分是悦子回忆中佐知子母女的第二次逃离,此时万里子终于有了发言权,只不过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成年人关于利益与渴望的喧哗与骚动中。当万里子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想法时,换来的却是“现在没时间谈这个,我这会儿很忙”[6]135,万里子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可是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6]135,却被母亲置若罔闻。 万里子唯一珍视的几只猫咪,在母亲眼里只是无用的“畜生”,其实佐知子从未关心过女儿真正的诉求,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万里子的人生,将女儿置于自己的阴影之下。而作为旁观者的悦子也没有站出来为万里子说一句话,她不知不觉间成了佐知子的帮凶。当万里子亲眼目睹母亲将小猫淹死在河里时, 母女两人一生的疏离自此开始。再看悦子同万里子的对话,这场对话看似是悦子在试图走入万里子的心扉, 但是她的目的却是劝服万里子随佐知子一同远去。 对于母亲的怨恨、 对于那个陌生男人的敌视以及对于故乡的眷恋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万里子幼小的心灵, 然而如此种种在悦子的眼里显得不值一提。 正是在佐知子强硬的逼迫与悦子温和的欺骗中, 万里子踏上了去往异国他乡的路。

第三部分的交流发生在景子在英国的成长过程中,这一次悦子卸下了伪装,为我们讲述了景子在英国所遭受的一切。面对不同文化的冲击,景子始终无法融入新的环境,她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待在那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此处悦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就在于她依然没有尝试真正的走进女儿的内心深处。 如之前一样, 这一次悦子依然没能与景子进行有效的沟通,而是任由女儿在自我毁灭的路上越走越远。在一些评论家看来, 悦子与女儿的创伤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悦子的创伤主要来自于战争和空间差异,而女儿景子除了经历以上创伤, 还有一层关于真正的母爱的缺失, 更遑论孩童与成人的承受能力本就存在差异。 悦子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女儿的内心感受从根本上就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女儿的处境。 对于景子的自杀原因作者始终语焉不详, 而主人公悦子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然而我们能够了解到的是,身处异国他乡, 以继父为代表的西方社会使景子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在继父的眼中景子和她的亲生父亲一样,是“生性软弱,喜欢自杀”[6]6的日本人的代名词。而悦子作为景子在英国唯一的亲人, 也没能给予她应有的心灵关怀,反而站在了景子的对立面。悦子总是劝说景子忘记过去, 期望她能像自己一样融入眼前的生活, 却不愿去思索景子抗拒社会、 消极避世的原因。根据巴赫金对于平等对话的阐释,母子二人在这场交流中并没有达到心灵的碰触, 悦子归根到底没有尊重女儿的“主体性”,她只是将女儿视为一个附着在她自身“主体性”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他者”。如此悦子便不得不接受景子在曼彻斯特公寓中上吊自杀的现实,任女儿凄惨的死状在脑海里不断翻滚。这种失败的隔代交流化作一股难以抗拒的影响与焦虑,摧毁生命,留下难以弥补的创伤。

四、创伤视域下三类对话的失败

心理分析学派普遍认为创伤来自人类经验某一瞬间的刺激,这种外在的冲击会残留在主体的心理与无意识层面,起因是“无法逾越强烈的情感体验”[15], 最后甚至可能被这种压抑的情感体验吞噬。而我们倾向于认为这种创伤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换言之这种消极的情绪力量不仅会危害自身而且会影响周围的人。 作品中悦子所遭受的战争创伤与对于生活的失望情绪迫使她选择离开长崎, 带着女儿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寻求改变生活的希望。然而在这一过程中, 急切的悦子将自己的焦虑带给了女儿景子,并且拒绝同女儿进行有效的沟通,正是这种平等对话的缺失使得景子在两种空间即文化背景下产生分裂的情感体验,并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根据弗洛伊德的划分,悦子显然属于所谓的“悲伤主体”,在经历痛苦之后通过自己的移情机制将目光转向了二女儿妮基与家庭,她虽然为景子的死亡感到惋惜,但这份惋惜更多地幻化成了感慨与无奈。 而景子就是“抑郁主体”的化身,拒绝移情,将对母亲的仇恨与惩罚转移到自我的心理空间, 对自我进行持续的心理惩罚。

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框架下,“主体性、对话性,未完成性”[16]等概念揭示出主体与客体之间进行平等对话的可能性。而文本中空间对话,悦子的自我指涉性对话以及母女之间的疏离式交流所产生的创伤,主要是由于三种对话的失败。

首先, 空间对话要求我们遵循上述主体性的原则,即对话的双方都是独立的,都有自己的价值。 然而文本中所展现的空间碰撞显然是以英国为中心的, 整个日本文化背景在英国视域下都是畸形的状态。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主人公的选择看出,在悦子的世界里,英国显然象征着美好的生活,而长崎则是一潭死水。 在这里对话失败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悦子抛却了自己民族文化的特殊性, 转而拥抱一个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了解的文化传统。 这场对话以自身主体性的丧失为前提, 其结果必然是将自己置于受压迫、被异化的处境。

其次, 悦子的自我指涉性对话的目的在于将自己从沉重的负罪感中抽离, 而不是试图和曾经犯错的自己和解。 悦子始终不愿面对自己错误决定所造成的后果, 反而侥幸地认为女儿的自杀是一桩偶然事件。她始终不能理解偶然性背后潜藏着的必然性,因为这个事实难以接受, 作为母亲的自己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死亡的深渊, 这是她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伤痛。 悦子与佐知子两个自我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悦子内心两个自我激烈的斗争, 此时悦子的同一性被打散,她在斗争的过程中东拼西凑,编造出了作品中“淡淡的回忆之流”,而这段回忆自身的虚假性又反过来证明她一切行为的徒劳无功。 悦子这种企图凭借一己之力终止对话, 给历史疑云盖棺定论的做法,显然是不负责任的自我欺骗。根据对话的未完成性,“所有一切仍有待于未来, 而且永远如此”[17],对话结束之时便是一切终结之日。 在真正醒悟之前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在回忆中煎熬, 进行这种自我对话。

最后, 悦子与景子母女之间的疏离式交流明显违背了对话性原则, 巴赫金认为对话的双方是互动的,是相互交锋,相互作用的。 而根据前面的分析我们了解到在这场母女交流中, 景子始终是一个被母亲忽略的客体。 换言之, 两者之间既无互动也无交锋,更多时候是悦子替女儿发声,替女儿作出决定。我们理解并且同情悦子在时代变迁中的艰难处境。战争带来的创伤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迫使她去国离乡,渴望一种异域的救赎。然而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问询一下女儿的意愿。或者说她清楚女儿的决定,她深知女儿并不想离开日本,却最终选择忽视,将女儿束缚在自己的意志之下。评论家普遍认为景子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身份焦虑, 然而这只是外部原因, 真正的内因是母女之间的对话失败。 这种对话失败使得悦子盲目中做出了悔恨终生的决定,将女儿暴露在了赤裸裸的民族偏见下,使年幼的女儿在两难的境地野蛮生长, 并最终导向了无法接受的结果——死亡。 无论是真刀真枪的战争还是母女间没有硝烟的对抗都向我们证明了一个道理:战争到最后受伤害最大的还是儿童。

将这三种对话失败置于创伤视域下, 我们能够看到作品中透露出的异时空对话创伤的普遍性。 首先, 二战之后压抑的社会环境迫使一部分日本民众加入浩浩荡荡的移民浪潮, 渴望跃入西方福利国家的怀抱,但是等待他们的除了相对富足的生活之外,还有难以弥补的空间对话创伤。 面对两个空间背后差异巨大的文化传统, 以悦子与景子为代表的日本移民为了构建自身的同一性而苦苦挣扎。 《远山淡影》通过主人公悦子“淡淡的回忆之流”,“完整地再现了战后日本移民的复杂心理”[18]。 其次,我们在悦子与景子母女的疏离式交流中看到了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着的代际沟通的障碍。按照巴赫金的构想,只有平等对话我们才能触及“狂欢化”即“众声喧哗”的本质,否则这世界上的一切纷争、压迫与异化将永远也不会消失。 悦子母女之间无法沟通的本质以及最终景子死亡的真相警示我们回归平等对话的必要性。再者, 悦子的自我对话提示我们在以坦诚的心面对他人,面对世界的同时,不要忘记以一个开诚布公的态度剖析自己。在这里,石黑一雄“不可靠叙事”技法的恰当运用颇具反讽意味地向我们展示着自我欺骗被揭穿的后果。 三种失败的对话将悦子与景子母女困在了那个由回忆的藤条编织的迷宫中, 而我们所谓的异时空对话创伤在“淡淡的回忆之流”中折磨着她们脆弱的神经。

五、结语

作品中空间碰撞, 悦子母女的疏离式交流以及悦子的自我指涉性对话在不同层面上展现了主人公平等对话失败之后难以弥补的心灵创伤。 本文从巴赫金对话理论内含的主体性、对话性、平等性、未完成性等特点出发, 揭示了由三种对话带来的创伤后果及其形成原因。同时,借助空间理论的基本概念以及心理分析的观点对这种创伤进行了细致分析。 总的来说, 以上三种对话模式具有相当程度上的普遍性,代表着作者眼中的一代人,这些人面对陌生的环境,遭遇不同的文化,在新的世界里渴望证明自己的存在与同一性。他们的创伤缘起于对话失败,必然需要一种更加有效的平等对话进行治愈。 从作者的笔触来看,人文关怀的光辉闪耀在字里行间,石黑一雄借助不可靠叙事、反讽、第一人称自述等技巧揭示出了身处困境中的人们文化内涵及精神特质的紊乱与缺失。在这个层面上,作者的创作观念与巴赫金关于众声喧哗的对话概念达到了微妙的契合, 因为平等对话背后潜藏着的是对主体性、独立性、多元性以及人类解放等理念的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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