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凤,赵梓成
广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宁530004
在实用主义发展进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黑格尔哲学都与之深刻相关。从“当下学术界正在发生的观念事实”和“思想史上观念间的关系”两个层面来看,这种相关并非偶然:从前者来看,当今思想界活跃的新实用主义者布兰顿(R. Brandom)和麦克道威尔(J. McDowell)在他们思想影响力很大的著作中都曾在论述分析哲学传统议题时回溯黑格尔哲学,并引之为思想的关键启示,这决定性地激活了英美哲学界对黑格尔的兴趣。而且,布兰顿在主张实用主义是一种规范的、整体主义的、一元论的意义理论时,认为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观点就是如此。就此来看,黑格尔哲学的整体主义、社会历史性的根本思路及对基础主义的拒绝都与古典实用主义及新实用主义的核心观点及理论诉求一致,尤其在对先验概念与先验知识的拒绝与批判上以及知识与实践、检验(过程)的根本关联上,黑格尔也持与实用主义相一致的立场[1]。实质上,实用主义发展进程中的每一阶段都与黑格尔哲学密切相关,二者惊人的相似很难用偶然性来解释。实用主义与19世纪德国唯心主义传统(尤其是康德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远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为紧密交织。黑格尔在知识问题上的主张能够清晰地表明其哲学被众多实用主义者引为同道的原因,于是北美形成了“黑格尔主义的实用主义”这个提法,其中包含实用主义者对黑格尔哲学的选择性解读以及自然化处理,从而使黑格尔哲学呈现“实用主义的版本”。
法国学者科维纲(Jean-François Kervégan)在《现实与理性:黑格尔与客观精神》中说,在观察到近十几年来黑格尔在分析哲学中成为重要的参照对象时,多少是让人吃惊的[2]。因为对于分析哲学家们来说,黑格尔哲学早在分析哲学的开创期就似乎已经被罗素“彻底”驱逐了。虽然麦克道威尔也描述过这种类似“科维纲式”的吃惊[3]72,但是只要深入了解实用主义与黑格尔的关系,就可以从事实与论据当中敉平这种意外情绪。
黑格尔哲学的实用主义当代形象的特点是把他关于规范方面的思想带到了思想舞台的中心[4]246。在当今美国哲学界活跃的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布兰顿为解决规范来源问题在黑格尔的相互承认理论中找到规范语用学的基础,据此激活了英语世界对黑格尔的新研究与新解释。布兰顿明言自己的黑格尔式思路受启于塞拉斯(W. Sellars),是塞拉斯在对直接性批判时将黑格尔引到了分析哲学议题的同道中来。黑格尔关于概念和内容的连续性以及关于规范的社会性在布兰顿的一系列哲学著作中得到逐渐深化和展开,并在2019年《信任的精神》中阐明了其哲学借用黑格尔哲学资源而阐明的实用主义精神[5]。与布兰顿一样,同为“匹兹堡的黑格尔主义者”的麦克道威尔在对待黑格尔哲学时也是极富洞见性的:他意识到以往对黑格尔哲学有一种刻板化的假设,即认为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立场是“心灵(精神)之外”就没有任何事物存在,他认为这种假设没有客观把握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根本特征——对于任何“外在”或“内在”于概念领域的二元分立的总体性拒绝。黑格尔的整体主义思路和认知情境论成为当代分析哲学所重用的资源,这也正是黑格尔哲学在康德哲学之后所表现出的进步所在。
总的看来,实用主义者与黑格尔所共有的心灵和规范的社会性理论已成为当代研究者们的共识。黑格尔哲学活跃在分析传统训练出身的思想家们的讨论议题中,这种现状既表明黑格尔哲学遗产的丰富性,也表明其哲学思想本身早就深埋着“被激活”的思想要素,这才有可能使其从多层面上被重新解释与引用。
对传统分析哲学而言,黑格尔哲学是异质的,是需要拒斥的。就像麦克道威尔所分析的一样,黑格尔的风格早就被罗素、摩尔等分析哲学的开创者不留任何同情地驱除,但《分析的时代》的作者怀特(Morton G. White)早在1955年就指出,20世纪每一种重要的哲学运动都以攻击这位德国教授的观点开始,这实际上是“对他加以特别显著的颂扬”[6]。怀特的评断在罗蒂以降的分析传统的思想发展中得到回响。我们借助这种回响来分析黑格尔哲学有哪些思想要素参与到当下分析哲学的议题中。
1.黑格尔哲学对直接性的拒斥为分析哲学议题提供启示
罗蒂是第一个注意到分析哲学的“黑格尔转向”的哲学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罗蒂使分析哲学的受众更为广泛地注意到了黑格尔哲学对分析哲学发展的意义。罗蒂主张塞拉斯将我们从康德带向黑格尔(1)罗蒂在给塞拉斯的《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一书所作的引言中指出:“布兰顿将分析哲学引出它的康德阶段,引入它的黑格尔阶段。”(参见塞拉斯:《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王玮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罗蒂的这种论断来自塞拉斯对“所予神话”的著名批判。伯恩斯坦在《实用主义转向》中评断说,塞拉斯对“所予”(2)“所予”(giveness)的译法在本论文中也会出现“所与”的表达,二者皆是giveness的译法。(giveness)的批判甚至可以被读成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开篇的一种翻译,用塞拉斯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新的说法”[7]97。对塞拉斯而言,“感性事件”(sensory events)并不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东西,它本身就含有概念内容,这就确定性地放弃了康德关于直观和概念之间的严格区分。麦克道威尔认为,走进黑格尔,让他成为对分析哲学可用的资源,就是要看到黑格尔在后康德的语境中对“所予性”的驱逐上提供的比康德更彻底的方案:康德“虽然拒绝经验的直接性,但在他的图景中仍然存在先验的所与性。为了彻底驱除所与性的框架,我们也需要根除先验的所与性。这就是我发现自己的说法听起来是黑格尔式的语境”[3]74。康德的问题在于,他把杂多统一为一个对象的直观统一性发生于主体的控制之外,所以把经验看作直接接纳的客观实在,但自在之物的存在又使他无法给经验性的东西赋予真正的客观性。在麦克道威尔看来,黑格尔对“感性经验”的论述能够驱逐康德所保有的“所予性”框架(感性形式中的时间和空间),并推进威胁着经验客观性的自在世界限制问题的解决。在《精神现象学》关于“感性确定性”的论述中,黑格尔就表明与塞拉斯同样的思路:“指出(pointing)这时本身就是说出这时之所以为这时的真理的过程,即是说,一个结果或者一个由许多这时集积而成的复多体;指出这时也就使我们经验到这时是一个共相。”[8]黑格尔主张,通常所认为的感性事件(比如“指出这个”)实质上已是普遍性(即概念)在运作了。黑格尔的整体主义思路拒绝任何形式的截然二分,对于黑格尔而言,独立于运用过程的直观形式和先验范畴是不可思议的,而不在具体活动进程中的心灵自发性也是不可捉摸的。所以,他首先清除了康德思路中的空间性和时间性的直接所予这种基础主义因素,并将认识活动放到一个动态的进程中,在认知进程中主客体逐渐统一。思与有的同一性、主观和客观统一的整体主义思路是黑格尔方案的原则。麦克道威尔在《心灵与世界》一书中就赞许黑格尔这种整体主义思维的重要性,并在自己的哲学构思中贯彻了这个原则,他认为并不存在单纯的自然法领域,价值和意义深刻地交缠在自然进程中,割裂二者会使我们无法真正理解个体心灵和社会心灵。
匹兹堡的思想家们反对以“所予”为代表的直接性,实质上是对近代以来认识论的基础主义的一种克服性努力。基础主义将许多被给予的东西如感觉内容、物质对象,甚至是康德式的先验结构都当作知识的基础要件而直接接纳(taking-in),这些直接接纳的东西可以为心灵活动(概念、范畴)所直接使用。塞拉斯、布兰顿等人正是要反对这种直接性,他们要完成一个从一开始就为概念所渗透的世界的论证,这种论证的思路是——消除直观和推论之间的鸿沟,使二者具有连续性。这种自然和心灵(精神,概念)的连续性原则实质上贯穿在众多的实用主义者的主张中,比如约翰·杜威等都深受黑格尔的影响或者以自己的方式消化黑格尔提供的思想滋养。基于此,就毫不奇怪塞拉斯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一开篇就把黑格尔引为同道:黑格尔是“直接性的大敌”[9]。所以,麦克道威尔评断说,塞拉斯虽然没有引证具体的黑格尔的文本,但他在反对“所予”神话的战斗中是精神上的黑格尔主义者[3]72。
2.黑格尔历史性、社会性思维成为推进分析哲学事业的关键性资源
黑格尔哲学在当代的复兴不仅体现在分析哲学家们“破界式的”把黑格尔拉到其议程中,还体现在其承认理论为实践哲学带来一系列富有建设性的思路,为当代政治文化的自我理解提供具有实质深度的思想基础。皮平(Robert B. Pippin)在《黑格尔的承认理论回答了什么问题》中指明,黑格尔为真正的自由主体的可能性条件提供了健全的解释[10]。黑格尔关于交互主体性的论述所带来的哲学思考路向的扭转和引领早在20世纪末就为研究者所阐发,“费希特和黑格尔关于交互主体性的探讨,将哲学有力地扭转到社会和历史模式”[11]。黑格尔的社会和历史性思维向分析哲学传统逐渐迁移的痕迹体现在哈贝马斯的论述中,他认为黑格尔是一个将理性置于社会空间和历史空间的思想家:“在耶拿时期黑格尔就以一种新的方式揭示理论理性的实践本质。实践理性通过语言和劳动超过了它的先验限制:人类心灵通过在一个由相互承认而创建起的社会空间中显示它自身而揭示出自身的实践本质。”[12]哈贝马斯的论述在布兰顿哲学中得到分析化的系统表达。
布兰顿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对规范来源的真正理解:“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是,康德没有批判性地考察经验概念内容的起源和本质。黑格尔的主要革新在于提出为了坚持康德的洞见(即心灵、意义和理性的本质特征是规范性),我们必须在社会性状态的基础上理解权威和责任这样的规范性状态。康德用理性活动来综合规范性的个体自我或作为统觉统一体的主体,黑格尔拓展了这一思路,用相互承认的实践来综合规范性的个体自我和他们组成的共同体。”[13]据此,布兰顿将规范性的基础放置在社会性的承认实践中,并认为黑格尔为规范的起源和作用的论证提供了具有实质意义的思路。黑格尔用社会实践语境代替了康德的先验路线,规范的建立和运作是基于相互承认的推论活动,这种相互承认实质上是一种主体间的视域。在布兰顿看来,相互承认机制是自律得以真正实现的基础,即相互承认的规范才同时具备权威与责任,进而保证规范的真正有效性。所以,布兰顿是将黑格尔所论述的相互承认机制放在他对规范理解的最核心处,用布兰顿式的表达就是:当我们作为一种话语性生物参与到“给出和寻求理由”的话语实践中时,我们是互相要求给予解释并在彼此之间担负起承诺与责任,这是一种社会性、历史性范围内的活动。社会性和历史性的维度在本质上拒绝了对于基础主义知识观总是要求真理的一种对客观实在的确定性“符合”的做法。
不过,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塞拉斯、布兰顿、麦克道威尔等人是在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帮助下,依据语言转向之后的哲学思考模式来使用黑格尔哲学资源的,这会赋予这些思想家不同于他们的古典实用主义前辈的论述风格。语言转向是后黑格尔哲学的发展趋势之一,这使得分析哲学家们将自己的思考嵌入语言的秩序中,并且使他们认为超越语言而去搭建一个超历史的意识框架是一项过时的哲学事业。匹兹堡的思想家们就是在语言转向之后的思维基调中消化黑格尔的社会性、历史性思维。比如,布兰顿就把相互承认置换成推论活动,并将推论活动移到语言使用者的空间中,再将规范建立在使用语言的生物中来论述。布兰顿甚至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找到一条隐藏的线索即语言作为精神的特定存在,以此来使他对黑格尔思想资源的使用合法化,他将语义规范性实用主义的基本观点表述为:“概念的使用决定概念的内容,换言之,概念离开了使用就没有任何内容。”[14]总而言之,布兰顿是在语言转向后的语境中改造黑格尔的相互承认理论,在形成对规范的基础和效力的理解时彰显出其社会性、历史性思维的。
以上两种思维要素大致就是分析传统出身的当代美国哲学家把黑格尔引入哲学问题讨论的理论要点,或者换一种更为恰当的说法是,他们在当代分析哲学议题的讨论中使用黑格尔哲学资源的缘由。黑格尔哲学不但在这种论争中被激活,而且还成为具有实用主义气质哲学家的思想资源(至少布兰顿是以实用主义者自居的)。当我们作上述思想追溯后,发现黑格尔思想在当今思想界的“复活”路径中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对分析哲学议题的参与,且这种“参与”与实用主义传统深刻地交缠在一起。这需要我们回溯到古典实用主义者皮尔斯(Charles Peirce)所开创的传统中去找到更为全面的认识。
拥有“古典实用主义之父”称号的皮尔斯对黑格尔哲学的兴趣并不是出于偶然。皮尔斯发现黑格尔在关于知识问题上的见解与他在同一条路径上,更进一步说,是他与黑格尔共享了认识论问题上的反基础主义。这一相同的根本性立场被皮尔斯在其著作中总结为:“我的哲学使黑格尔复活,尽管它穿着奇怪的外衣。”[15]
黑格尔和皮尔斯同处在康德批判哲学之后。康德的批判哲学要完成一个目标:以一种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地点的方式来讨论认识的条件。认知主体构造、产生或制造认知对象的基础条件是先验的,它不受时代与语境变化的影响。这直接激起了黑格尔的批判,这种批判以对康德认知主体的“去先验化”为主导思想,以驱逐康德哲学在认识论问题上的基础主义为目标。
基础主义奉行的基本主张以二元论的形态来呈现,即心灵(认知者)为一极,独立于心灵的实在(认知对象)为一极,心灵需要超越表象去达及独立于心灵的实在。这是哲学史上久远的思维传统,它深植于古代哲学,并在近代转换成认识论的基础主义。古代哲学中的基础主义通过直觉来达及独立于心灵的实在,比如柏拉图式的知识观就依赖于直觉。近代以降的认识论基础主义在笛卡尔的著作中以强有力的新提法与新思路展开。笛卡尔所主张的认识论的基础主义包含两个基本内容:第一,有一个最初的基础原则,这个基础是“我思”;第二,所有真正的知识主张都是从这个最初的原则中严格推导出来的,这表明知识是系统的。笛卡尔的这种主张的核心是表象主义,其思维路径是心灵和独立世界的关系,康德将其转变为更具普遍性的表象和对象的关系。在这种思维框架下,客观知识来自表征物对客观世界的正确表征。
在黑格尔看来,这种基础主义的认识论策略注定是失败的,这种失败源自:首先,基础主义传递了一种不完整的、受限的真理概念,但却表现得像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其次,这种基础主义的真理即使实现了,也不会给我们提供任何知识,因为给定的东西我们永远无法认知;再次,设定了认知对象和认知主体的表征式认知模式并不能提供真理,因为认知并不是人与世界真实的相处方式。因此,黑格尔否定了康德的先验分析,认为康德关于知识条件的先验演绎根本就不真实,而且独立于概念框架(精神)的孤立事实的预设也同样是虚假的预设。基础主义认识论在认知主体与对象的两个基础预设之上依赖于经验呈现的直接性,黑格尔反对这种直接性。他要对康德的先验形式(时间和空间)进行驱逐,也就清除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直接所予,然后把康德那里构成限制的东西思考为不是外在的,而是将其包含在理性的自我发展中,“直观也必须被思考”[16]15。在黑格尔看来,知识只能来自社会性的、历史的基础条件下,并在具体的历史时刻的特定标准中的实践;认识是一个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主体和客体逐渐统一。
皮尔斯对黑格尔很感兴趣,他将黑格尔描述为一位后基础主义者,但他的实用主义反基础主义的知识观来自他对笛卡尔的直接批判,并不是直接以黑格尔哲学为出发点,但两个人的思维路向都共同针对认识论的基础主义。黑格尔与实用主义者同样都彻底否定了笛卡尔主义的两个核心认识论原则:一是笛卡尔哲学抽象的、方法论的怀疑;二是存在不可怀疑的或不可能有错误的基础信念。皮尔斯关注知识的实际发生过程,这也注定他与笛卡尔分道扬镳。因为在他看来,知识是在实际经验中发生的,不能用无端的怀疑推翻知识产生的地基。皮尔斯对笛卡尔的批判从两个方面着手:其一,“我们不能从完全的怀疑开始。我们必须从当我着手研究哲学时我们已经实际拥有的一些成见开始……让我们不要假装在哲学中怀疑那些在我们心中其实并不怀疑的事物”[17]125-126。其二,笛卡尔的那种以“清楚而明白”为真理的标准、以发生在心灵中的内在直观为知识基础的构想会导致一种在知识问题上有害的个人主义和理性直觉主义,且不会产生出知识,因为“直接之物,因而那种在其自身中不能作为中介之物的事物,就是不可分解之物、无法解释之物和不可理解之物”[17]135。在皮尔斯看来,笛卡尔式的内在直观不处于符号序列中,因此是无法言说的东西,因为思想不能不用符号,而符号就意味着公共性、客观性和推论性。而且,笛卡尔最后将他的构想中不能解释的部分归之于上帝,这对科学的发展是不利的。在皮尔斯看来,我们既处的知识信念网络是人们在现实的探究过程中通过克服实践中产生的怀疑而沉淀下来的结果,它是一个具体的历史性共同体思考和行动的出发点和前提条件。因此,知识不是一次性形成的(如笛卡尔—康德传统所认为的那样),它是社会历史性的,并且是可错的。所以,对黑格尔和皮尔斯而言,知识是一个持续过程的结果,它总是要受到理性的拷问,并且需要在既有的规范网络中通过自我辩护而合法化。对于皮尔斯而言,真正的知识产生于探究者的共同体;对于黑格尔而言,真正的知识是达到“我即我们”处境中的结论。这两种模式都是进程中的共同体。据此,对于他们而言,对基础主义的反对就成为共同的哲学任务和立场。
拒绝基础主义也就意味着放弃一切将真理建立在“所予”基础上的尝试,真理便成为我们探索进程中自主创造、塑造和维护的东西。
对基础主义的反对和将历史和社会吸纳进知识的产生过程,这两重维度叠加必然会“导向语境主义,而语境主义会导致历史相对主义”[18]。实用主义本身就奉行历史主义的思维方式,实用主义者们大多会将事物放在历史位置和时间条件中去[19],但将黑格尔哲学打上历史相对主义的标识,也许会立即招致批评,毕竟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有一个“绝对”。我们需要区分“绝对知识”(作为确定性的表达)和“绝对认知”(作为思维和概念运动本身)。在黑格尔那里,他的兴趣显然并不在于获得确定性的知识断言,他关心的是认知本身的运动即“绝对认知”(absolutes Wissen)。如果细加分析就会得出,绝对认知实质上是一种复杂的历史相对主义。黑格尔证明了康德哲学意图建立一个永久的先验框架的失败,这种失败的原因在于康德没有意识到:认知(knowing)是局限于历史时刻的,即某一特定历史时刻为特定群体所持有而受到辩护的观点会被授予知识之名,因此,从来没有不可更改、无可置疑的知识。黑格尔绝对哲学的这种隐含的历史相对主义使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没有人能够超越自己的时代而进行思考,也相应地就没有一个陈述能够免于被思想运动修正。据此,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对以康德为代表的认识论的基础主义所进行的批判性分析,为后基础主义知识观向社会知识观转变留下思想遗产。从后期维特根斯坦到塞拉斯、罗蒂、奎因等都意识到了非历史性的知识观的不足。据此可以看出,黑格尔的思考路径与后来的实用主义者是汇聚的。
在皮尔斯的知识观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理论暗示了一个历史相对性概念。皮尔斯确实以一种优先考虑历史背景的方式来对真理和意义的归属进行理论构建,这种思路内含着任何人的感知经验的内容取决于潜在的概念框架。这就指示出,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中具有不同概念框架的人会对同样事物的认知形成不同的观念。再者,皮尔斯认为真的信念是探究者的共同体最终会达成的一致意见,但皮尔斯一直在避免自己的论述出现“探索的终点”这样及类似的论述,因为他所要寻求的只是一种足以保证探究活动一直进行下去的稳定信念。皮尔斯认为,真理是探究者共同体的事,而不是任何单个探究者能够做到的事,所以真理的探究不会止步于处在任何特定历史中的探究活动和探究结论。所以,皮尔斯的真理探究逻辑根植于“社会原则”,它涉及“尽可能广泛的共同体”[20]。对皮尔斯来说,这个共同体是没有事先圈定的[21]。总之,在皮尔斯那里,我们追求真理并不是为了真理本身,而只是为了获得在一定历史情境中稳定的信念,以利于在信念指导下行动,这就明显地指示了知识问题上的历史相对性。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与皮尔斯都在致力于重建一种后基础主义的认识论,在这种重建中,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提示了后来发生的“实用主义”转变。黑格尔与皮尔斯的这种深刻的相似之处将他们同归于“后基础主义的、后康德的”哲学发展潮在哲学任务上的趋同性,而这种趋同性将“实用主义运动”提前到了黑格尔那里。
罗蒂在《客观性、相对主义和真理》中曾用一个简明的说法来表述黑格尔哲学与实用主义的关系:实用主义是“自然化的黑格尔主义”[22]。如罗蒂认为,通过将黑格尔自然化或去先验化,可以消除黑格尔精神哲学中虚假的形而上学和认识论预设,同时吸纳他的整体主义、历史主义和反基础主义倾向。而在实用主义家族中,将黑格尔哲学自然化的任务做得最为全面和突出的非杜威莫属。
杜威认为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对于现在的人来说过于宏大”[23]41,因而他将自己的实验主义构想为对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体系的更温和的选择。在杜威哲学中,通过他的“去绝对化”得到“黑格尔的自然化版本”。杜威哲学是达尔文进化学说之后的思想形态,进化论对他的思维方式影响之大是众所周知的。进化论使他拒绝永恒真理、绝对本质,将变化、试错纳入思想基本要素,形成了他拒绝所有先验之物的自然主义思维。显然,这会使他的思想与前达尔文时期、受到神学训练的黑格尔哲学有所差异,但正是这种差异,也意外地为杜威自然主义版本的实用主义增强了理论解释力,提供了理论滋养。
黑格尔哲学与杜威哲学立场一致的方面(或者可以说杜威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方面)主要有以下两方面:
第一,对先验的拒绝。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导言中表明,哲学的正确目标是在没有给定任何假设的情况下开始的,应当对那种给定假设进行清理。这种给定的东西就是前文所述的“基础”。而杜威自然主义的经验概念中包含他对任何先验性元素的拒绝,不断探索和扩展的经验进程才是改造哲学的正确方案。对于杜威来说,拒绝这种先验的、基础主义的假设就预示着他在社会领域会将所有形式的权威主义视为不合法的,未来的社会共同体不会以“认为经验受制于某种外在控制,受制于据说外在于经验过程的某个‘权威’”[24]为其社会道德的信条,但有一点需要言明的是,黑格尔在《逻辑学》中表述出概念、观念、逻辑的先在性,这与《精神现象学》在意识经验进程中对先验的拒绝相矛盾,易产生质疑。实质上,杜威和黑格尔都赞同所有概念性的东西都是在我们对世界进行实践探索与检验中获得的,但他们也都认为,在通过实验(实践)过程获得概念后,这些概念的联系和发展就会有自己独立的逻辑演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先验基础的回归。
第二,将认知看作实践事件、动态性的进程性事件。黑格尔和杜威都主张知识必须通过检验程序来建立。这个检验程序中至少包含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知识的检验过程并不仅仅是理智的游戏,它包含存在的维度,这是一种生活实践,或者换一种说法,知识活动就是某种类型的实践;二是知识的检验过程会越来越卷入更多的社会公众和社会条件,即它会是不断扩大的共同体的活动;三是知识的检验过程建立在对日常经验的观察之上,重点是观察我们做了什么及其后果;四是认知的过程是一个动态性的长期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贯穿谬误和真理的辩证转化(3)罗蒂还将黑格尔襄助实用主义的这种认知思维表述为:“对黑格尔来说,没有时间和受难,‘上帝’只是一个抽象。”参见罗蒂:《筑就我们的国家》,黄宗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7页。。以上四个方面是杜威和黑格尔哲学共有的知识立场,正是这种哲学立场的叠合,使诸多研究者将黑格尔视为实用主义者。
黑格尔哲学具有自然主义面向,这使得杜威哲学能够对其进行“自然化”。杜威对黑格尔的解读既是实用主义的,又是自然主义的,之所以兼具二者,源于黑格尔哲学中既有实用主义的特质,也有自然主义的面向。
杜威的自然主义被称为涌现的自然主义(emergent naturalism),在这种自然主义中,心灵既受到生物过程条件的作用与限制,也受到心理过程的作用和限制,还受到社会文化情境的作用和限制。这三个方面与黑格尔在精神哲学中的描述高度相似。首先,杜威的涌现的自然主义中“心理—生理”的连续性与黑格尔在自然和精神之间的连续性是一致的。其次,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中主观精神的自然基础与杜威关于思想的“生理—心理”相对应,而黑格尔的客观精神(法、道德、伦理、国家)与杜威的社会共同体、制度化组织、道德、权利与个体相对应;两个层面共同构成阐明精神(心灵)的双重条件。总之,杜威对心灵的描述是自然主义的,它不是由超自然的要素构成,而是在具有一定复杂程度的自然过程中形成的以意义为特征的东西。当生理的“感触不再只是被感触到,它们具有意义且产生意义,它记录过去、预测未来”[25]时,这种状态的事物就是心灵。再次,杜威的心灵与自然交互的一元主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黑格尔哲学中自然哲学与精神哲学过渡的一元论特质。杜威在《确定性的寻求》中这样表述:“人的智慧活动并不是什么外在地附加在自然之上的东西;它就是自然,这时,自然为了更丰富地产生事件而实现它自己的潜能。”[23]138
另外,杜威的实用主义不仅是澄清意义的方法(皮尔斯哲学的沉淀),还是一种新的真理理论(詹姆斯的学说遗产),更是一种新的自我理论[4]248。而在最后一方面,他的观点昭示了他与黑格尔哲学精神的趋同性,这是一种新的经验概念。正是这种新的经验概念标明杜威身上有黑格尔哲学的永久沉淀:“学习黑格尔哲学为我的思想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矿藏。”[26]与理智主义者将经验定义为对世界或对象的认知性反映不同,杜威认为经验是由实践的交互作用构成的,这些交互作用是认知的根源;而且经验是自我调节的,所有反思性的活动都是这种自我调节的转化:“在利用环境以求适应的过程中,有机体与环境之间所起的相互作用是首要的事实、基本的范畴。知识归属于一种从属的地位,在起源上是次生的,即使它有着一旦确立就很明显的重要性。知识不是孤立自足的东西,而关涉生命得以维持和进化的进程。”[27]102这就对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的一切经验过程都以认识为模式的观点提出了挑战与批判,杜威的经验是关乎存在过程的,是“展示了现象学—生存论格调的”[28]60。这就体现了杜威是受德国式“经验”概念传统的影响,而不是英国式经验主义传统。“德国式经验和英国式经验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它不把经验看作纯粹被接受的感觉;经验不是人和动物共有的现象,而是一种渗透了精神、带有意向性特征的带有被动和主动合而为一的东西”[28]69。在杜威那里,人与世界不是静观式的认知关系,而是人就处在世界中,是一种“做”与“受”交织着的流动的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
黑格尔哲学中自然主义的面向与杜威具有相似性:首先,黑格尔反对仅采取认知的态度来对待自然(世界),主张一种实践的生存主义,这是一种有机的整体主义。在他看来,传统的认知态度(表象之思)减损甚至剥夺了事物的自然性、个体性和直接性:“通过思之闯入,自然的无限多样变得贫瘠了,自然的青春夭折了,自然的色彩变幻也消失了。自然中来自生命的响声沉寂在思之静默中;它在千万动人奇迹中形成的丰盈热烈的生命枯萎成枯燥的形式和无形的普遍性……”[16]10所以,理论态度和实践态度在黑格尔那里是互补的因素,只有二者的统一,才会使世界的真实失而复得,这就是人在其中行动(Handlung)的世界。在黑格尔的哲学中,也常常用劳动(Arbeit)来表述这种实践态度与理论态度的统一性。与杜威一样,黑格尔借此表述实践的自然根源及人类行动中的受限制方面。其次,黑格尔对精神也进行了自然主义定义。黑格尔没有按照康德或费希特的方式(将精神定义为自我假设),也没有将精神定义为承诺和权利的规范领域,而是以精神与自然直接统一的形式开始了他对精神活动的系统研究[4]259。也正是这一点使杜威认为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与自己的自然主义的精神观念是一致的。黑格尔关于主观精神的三个层次的划分即灵魂(人类学)、意识(精神现象学)和精神(心理学)与杜威的感性、认知和心理学的划分具有相当程度的相似性,可以说,黑格尔的论述对杜威的心理理论产生了持久的影响。杜威在“关于黑格尔的专题讲座”中就表述过黑格尔对灵魂的解读是符合自己进化的自然主义心理理论的:“他(黑格尔)所说的灵魂,是指自然本身的整个过程,直到它变成了它自身的内部,直到它变成了它自己的感觉。如果我们研究进化的过程,也许我们就能理解黑格尔……黑格尔因此说……灵魂既不是物质,也不是自我意识;它是一种直接的统一体,在其中物质和精神是一体的。”[29]黑格尔哲学是达尔文之前的思想形态,但杜威用进化论视角却能解读出黑格尔精神哲学中的自然主义向度,基于杜威思想风格的稳健,这种解读并非无据之谈。再次,黑格尔哲学一直避免任何形式的二元论,而寻求确立一种一元哲学,这种一元哲学的统一感也是感召杜威的重要原因,“黑格尔思想之所以吸引我,也有‘主观’原因:它满足了我对统一的需求,而这种需求无疑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渴望”[27]117。黑格尔阐释的精神理论是一个在自然中持续发生转变的过程,精神是对自然的外在性的最高整合,达到精神时,就是自由的领域。
综上所述,当罗蒂断言,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就是自然化的黑格尔主义时,这并非他的一家之言,研究实用主义的思想家伯恩斯坦也有过一样的论述,这种论述显示了黑格尔哲学的实用主义气质,而这种气质正是其能够影响诸多实用主义者的思想基础。
实用主义运动从肇始之初就着意于带来“哲学改造”的思想革命,这本身就与康德和黑格尔所要作的哲学变革意旨相通。实质上,实用主义从发生之时起就与19世纪德国唯心主义传统(尤其是康德和黑格尔哲学)有着密切关系,当代实用主义者伯恩斯坦在对美国思想史进行考察后得出结论——黑格尔在实用主义发展史的三个历史性时刻都是处于中心地位[7]89——这样的论断是中肯的。当这两种哲学思维碰撞并结出思维果实时,“分庭对抗”已久的英美哲学传统与大陆哲学传统在关键的哲学议题上交汇与融合,为两种哲学传统自身困境的发现与出路探索提供了思想境遇。所以,当来自分析传统的当代思想家(比如新实用主义者布兰顿)在黑格尔哲学中寻找启示甚至是将其当作思想资源时,黑格尔哲学穿着分析的外衣复活。这些论述者都检验过黑格尔哲学的实用主义元素,甚至用自己的哲学话语翻译了黑格尔哲学,让其以实用主义的直接形态来说话,之所以能如此转化,就在于黑格尔哲学本身所具有的实用主义原则与精神。当然,黑格尔哲学与实用主义依然是存在差异性的思想形态,毕竟黑格尔仍然是黑格尔,但这种差异所产生的异质性并不足以形成思想流派之间截然的鸿沟。
重新审视黑格尔的哲学遗产正成为当代思想家们思考的焦点之一。在各种各样复兴黑格尔哲学的进路中,来自北美的实用主义者们对黑格尔哲学的重新诠释拓展了理解黑格尔哲学思想的视角。这种拓展本身也使实用主义获得推进其思想深度的观念养料。黑格尔在哲学上创造性地揭示出理解现实的“社会—历史”维度,这份思想遗产成为当今时代思想界推进对知识样式与时代中的自我理解问题的思想资源,它为分析哲学在“语言转向”及“实用主义化”后在知识问题上的困境提供了解决思路,这显示了黑格尔哲学在心灵本质的社会性洞见上持久的思想生命力。通过追溯黑格尔与古典实用主义到新分析实用主义的观念碰撞与融合,一条清晰的黑格尔主义的实用主义线索呈现在美国哲学的发展进程中,且这条线索还在发展中,厘清这条线索的诸特性成为当下有价值的学术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