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近代思想的文化自觉理路

2022-03-24 15:44:45◎孙墨,周
理论探讨 2022年5期
关键词:传统思想文化

◎孙 墨,周 琳

1.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哈尔滨150080;2.中共黑龙江省委党校,哈尔滨150080;3.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经济研究所,哈尔滨150028

20世纪90年代,费孝通提出了文化自觉思想,并将其发展历程总结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文化自觉思想产生了文化差异共生共美的语境,在此语境涵盖下,其所表达的内在逻辑与时代精神的实质表现为适应不同时代需求而必须进行文化转型与文化创新。新时代,中国人正以守正创新精神重建文化自信,如何激发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创新、创造活力,怎样处理好中西文化和文明共存共荣的重大问题显现必要性与紧迫性,文化自觉思想对此具有重要启发意义。习近平指出:“传承中华文化,绝不是简单复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辨证取舍,推陈出新,摒弃消极因素,继承积极思想,‘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1]

文化自觉思想的核心是民族文化的优良继承、创造生成以及在世界文化交流体系中的话语转化。从源头上讲,虽然西学传入中国始于明末,但大量的东渐则在鸦片战争之后。一方面,宣传、推介西学的思潮与行动肇始于近代;另一方面,近代传统文化重建与转化的初衷与旨归均以民族文化的自强自立为核心。文化自觉理论以其立足民族文化本位、观照“古今中外”、横纵时空的反思意识澄明出民族文化自知自信的内在逻辑,为研究近代思想的发生与演变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与新视角。也可以说,近代是中国真正意义上文化自觉的思想起点,对近代文化自觉思想的生成与发展进行探究和梳理,是当代辨证文化冲突、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在生命力、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基础。

一、“变局”“洋务”与物质实践的自觉

中国近代一切新思想、新观念的创造与生成,都是以感知时代巨变的思想觉醒为根本诱因的。换句话说,时代巨变使得对民族文化具有“自知之明”的文化自觉主体产生了创造性冲动,这种现象在中国近代历史中具体表现为“变局”观念的生成。

(一)中西交锋下的“变局”观念生成

咸丰年间,魏源、徐继畬开始使用传统文化中的“运会”概念表达中西交往将要面临的时代巨变;同治年间,李鸿章将不断发展的中西交锋称为“西人之东来侵略是三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王韬则称之为“四千年之大变局”;光绪年间,张之洞更冠之以“中国自上古以迄当代前所未经见的变局”[2]。“变局”观念的实质是先觉者对当时政治、经济环境发生断崖式裂变的觉醒,根本原因是以往“道统”的政治经验无法驾驭新的时代环境。而文化自觉理论的本质核心是人在实践上的自觉,而实践主体在受到西方“他美”刺激而引发反思性的自觉时,在仅知“己美”的前提下,只能通过主体在传统文化的时空主线中寻找适应思想,并加以追溯与创新生成。正如清朝中后叶的国人对“变局”观念的先觉正来源于传统思想,如《易经》等的通变原理等。中国数千年来判断、圆说王朝更替、人世经变的法则有八卦方位与五行运转等相关理论,“变局”观念背后的理论解释便有天地之气(运会)从八卦乾位(西北)西欧向东南流转会合于中国之说。还有类似西方属金故而擅治机械器物等说法也是基于传统文化的宇宙观衍生而来的解释。可见,在近代中国文化自觉思想萌发之初,社会思想状态是民族文化主导下对异国文化的生硬接收。而主体首先生成的“实践自觉”虽然由外部条件刺激产生,但与“实践自觉”相伴生的文化能动性只能以主体具有深刻“自知之明”的民族文化为基础才能进一步发展。

(二)实践觉醒下的“洋务”观念发展

文化自觉思想产生的基础是作为主体的人的实践觉醒,而实践觉醒建立在人类劳动实践活动的物质生产层面。近代中西之间频繁交接、交锋,国人所面对的是亘古以来所没有的经验。面对西方强大的客观事实,不得不将对待西学的态度由非理性的歧视与厌恶转化为理性的适应与正视。以往对于西方世界的闭拒与误解,经过鸦片战争失败带来的刺激,转变为对于西方物质层面兵船火器与风土人情地理知识学习的自觉。无论是魏源所著综合类文献《海国图志》,还是郑复光所著仅关注于西方火轮船的《火轮船图说》,均可发现“船坚炮利”是当时学习西方世界的首要目标。对域外地理知识的探究当然是国人物质层面自觉的进一步延续,如徐继畬《瀛环志略》、姚莹《康輶纪行》等作品的盛行,说明国人对外学习的态度与范围正在逐渐端正与扩大。

“变局”观念的直接目标导向是自强。近代先觉的官绅阶层除了外交上的折冲樽俎以外,具体的自觉实践便是“洋务”。可以说“洋务”实践是“变局”观念刺激下主体自觉的进一步发展,实际行动表现为先觉的官绅阶层在“中体西用”的核心思想下对西方具体法则、技术的模仿。“洋务”运动的内容除了直接急需的造船、造炮等国防工业以外,诸如煤矿、纺织、铁路等民生工业的设立也占有重要地位。可见,在以求强为直接目标的实践中,求富意识应运而生。值得注意的是,“求富”意识带来的“富民”观念打破了中国历代所谓减免徭役、与民生息的传统“保民”观念,而“富民”观念的本质是国家与国民间的密切连属关系,国民的富庶是国家强盛的基础。这一先进理念是国人因被外部环境刺激而逐渐实践觉醒的思想结晶。

这一时期是中国近代文化自觉思想的发酵期。首先,“变局”意识的产生来源于主体对危机的感知;其次,作为创造性实践的“洋务”运动是在国家主权被侵害的外部事件刺激下发生的,是主体精神文化层面觉醒前的物质实践活动自觉。可见,中国近代文化自觉思想的终极源头是物质实践活动的自觉,也只有物质实践活动上升至一种精神文化层面的文化实践后,才能形成文化自觉。

二、“变法”“诸子学”与初步的文化自觉

亡国灭种的惊惧使得近代先觉者们从感知“变局”开始,不断松动几千年来自在自为的思想状态。官绅们也从一味地追求坚船利炮的国防保障与“富民”观下的科技保障,逐渐走向探究西方强大背后的政法制度与支持政法制度稳定运行的民主、平等观念。在“求强”“求富”的现实目标催动下,物质实践活动迅速地发展到一定程度,主体的觉醒也由物质层面进入到精神文化层面,思想家们开始自觉地追问西方强大物质力量背后的政治、文化路径。

(一)器物追求到政治追问下的“变法”改革

“变法”观念是随着“洋务”运动不断深入而逐渐产生的政治精神层面的自觉。初由冯桂芬、李鸿章等关于更改兵制、增设科举科目的奏议为开端。这虽然是自顾炎武至龚自珍以来传统“经世”思想的赓续,但是“变法”的本质却是统治规则的改变。其后,针对教育、法律、议会等制度进行的以西方为参照物单纯模仿式地“变法”,基本与他们所取法的西方议会等政治制度背后所根植的基本人权观念南辕北辙,但是这些先觉的官绅在封建专政统治下对打破上下层级阻碍而获取自由的渴望,也映射出其与主体自觉之间的内在一致性。自由既是主体性的最终旨求,也是主体性产生的原动力。近代文化自觉意识萌生于国家民族危机下主体性丧失的刺激,随着生产实践活动不断地向外仿效,以“中体西用”为主体的思想因无视“西体”或者误解、曲解“西体”的本质而无法立足。率先觉醒的国人开始有意识地体认、学习西洋政治、法律制度背后的理论思想支撑,由康有为等始发其端。

康有为在1892年完成的《实理公法》即以“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为主题立说,依据“人各分天地原质以为人”而提出一切制度必须由受到制度支配的人参与立法[3],1895年,严复翻译赫胥黎《天演论》并提出“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1896年,梁启超创刊《时务报》,倡言“以群为体,以变为用”“人人皆有自主之权”,可见当时天赋人权观念的流行。

无可否认,近代文化自觉的产生与发展是面对西方势力与文化冲击的反应与适应,尤其是1840年至1900年期间,在官绅们对于西方技术与制度不断地深入对照模仿之后,人们开始自觉地探究西方的思想实质,进而有了精神文化层面的觉醒。由于物质实践活动层面特别是科学技术方面对西方的马首是瞻,随之而来的精神文化层面觉醒实际上仅持一种实用主义态度,不加分别地择取可以为自身所用的“变强”“变富”观念,然而文化自觉的主体是中华民族,主体性维度上的文化自觉是民族文化个性保存与彰显的必要条件,文化自觉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只能建立在深厚的传统文化基础上。在中日甲午战争失败产生的亡国灭种危机与西方进化论“物竞天择”学说输入带来的理论冲击双重作用下,国人的企求由保种、保教、保国等被动思路推展开来,聚合于能够促发民族团结力量的民族主义。而强权与文化的双重冲击使得国人对民族文化的认同与信仰出现危机,虽然西学的侵袭广泛深入地催发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式反思,使得传统文化的重建迫在眉睫,但是近代思想家们重建中国传统文化的初衷或是内容,均以复兴传统文化为价值旨归,他们针对文化危机提出的“古学复兴”即如此。

(二)文化主体觉醒引发的“诸子学”热潮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是先秦诸子。面对舶来文化的强势侵袭,近代思想家们在文化层面上的觉醒主要体现在对本土文化学术源头上的追溯,以期能够通过对经典文本的重新诠释与文化圣人形象的重新定位,激活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诸子学的重释是近代中国传统学术在思想层面上对西潮的主要回应,总体分为两个维度。第一,在阐释路径上,思想家们以自身视域内的西学来解释诸子学说。如章炳麟在《膏兰室札记》中以西方自然科学为思想资源对诸子学有诸多发挥,如他引用《管子》“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两万六千里”,用来说明“地圆九万里,则此两万八千里,谓其中径也”[4]相符于西方科学。他又将《庄子》中所言“青宁”定义为微生物,“青宁生程”是指微生物聚合而成生命,“程生马”则是微生物聚合的另一种空气形态。那么“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便体现了物质与能量之间的转换演化过程。第二,在诠释内容上,思想家们以各自的政治立场、思想旨趣解读诸子及其经典著作。最引人注目的是关于孔子身份定位与思想新诠。

如康有为将孔子设立为托古改制的鼻祖与创教的教主,他称:“可见‘六经’中先王之行事,皆孔子托之,以明其改作之义。《诗》《书》虽缺句,疑刘歆伪窜。”[5]他呼吁立孔教为国教并以孔子纪年,并上书云:“大地各国,皆以教主纪年。一以省人记忆之力,便于考据;一以起人信仰之心,易于尊行。日本无教主,亦以开国两千五百年纪元,与其时王明治年号并行。”[6]谭嗣同也赞成孔学为中华文化之源头,甚至认为诸子百家的有用之学尽皆出于孔子。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儒学不等同于孔学,儒门中的荀子、刘歆、韩愈等接连败坏孔子所立原教与董仲舒对孔子微言大义的传承。他说:“荀乃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道……至明而益不堪问,等诸自郐以下可也,虑皆转相授受,自成统绪,无能稍出宋儒之胯下,而一睹孔教之大者……故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7]梁启超尽管反对孔学为诸子思想的源头,但支持孔子纪年。章炳麟则坚决反对康有为等将诸子百家归于孔学麾下并给予孔子教主宗教家身份,在他看来孔子最大的历史贡献在于“制历史、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等四个方面,孔子之所以拔萃于诸子百家之中,也正是因其祛魅与制史的功劳。“以教制教”的做法无疑是荒唐且加重华夏沉疴的。“今人猥见耶苏、路德之法,渐入域中,乃欲建树孔教,以相抗衡,是犹素无创痍,无故灼以成瘢,乃徒师其鄙劣,而未有以相君也”[8]。不仅如此,孔子在章炳麟的视域中只是诸子百家之一而并非圣人,即使在他晚年极力推崇孔子,称其为“大乘菩萨”“域中四圣”,然而在四圣的排序中孔子仍然在文王之后,与老子、庄子并列。

严复作为中国近代系统输入西学的第一人,在初介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时,也曾与老子、庄子的思想相会通,并反对康有为的孔教主张,但其晚年又热切推崇尊孔诵经,并以此为中华民族的立国精神、国人国性的培基。他在写给熊纯如的信中言:“鄙人年将七十,暮年观道,十八、九殆与南海相同,以为吾国旧法,断断不可厚非……即他日中国果存,其所以存,亦恃数千年旧有之教化,决不在今日之新机。”[9]可见其对孔子的身份定位不出于以上主张。

以诠释学的角度审视中国哲学史,会发现在传统文化绵延的几千年里,诸多时代的思想家都具有经典文本诠释者的身份。在与经典文本及其作者的交融对话中,发生了经典、作者、后来诠释文本与诠释者之间不断扬弃的现象,并在辩证发展的螺旋式上升过程中赋予传统文化生命力与时代性。每一代思想家对之前文化的诠释都蕴含着当时社会条件与文化态势,正是这些历史文化诠释者将之前的文化不断地“美之”,“各美其美”成为一个没有间断的实践过程。一方面,在强劲的异样文化形态侵袭自身文化地域的时候,文化弱势的一方会应激性地表现出具有历史忧患意识的文化自觉;另一方面,物质生产形态若要进行彻底完全的新旧更替,其潜在性条件是人的精神形态的新陈代谢,主体必须从局限于科学技术的物质层面觉醒深化到价值层面的文化觉醒。虽然这个阶段思想家们对于西学已然不是难分优劣精粗的静态接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近代文化自觉的初步实践是在传统文化动态延续与西方文化动态流动中片段式地提取能为自身思想与所拥护的意识形态所用的文化观念,是感性层次上的文化自觉。

三、“反传统”“马克思主义”与走向理性的文化自觉

传统思想及伦理纲常所凭依的科学、法律、礼仪及皇权等建制性外缘不断崩塌,特别是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深耕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丧失前途不得不另寻新路。辛亥革命彻底粉碎君王政权后,既有的礼仪、文化随之剧变,蔡元培于民国元年废除祭孔典礼与学校读经是外部环境颠覆而引起的社会文化思潮的爆发。而后袁世凯称帝与张勋复辟的政治事件使传统文化以旧时代的套路猛然回流,一时如北京孔礼会、山西宗孔会、扬州尊孔崇道会等于全国铺开。在教育部公开孔子诞辰纪念日后,孔教总部迁于北京,进行传经设学,伴着第十九条明确附着尊孔条文的《天坛宪法草案》的颁发,复古的高潮随之而来。这一系列不合时宜的复旧返古倒逼出一种深刻的传统文化自省情绪,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们不再执着于中西文化的泾渭之分,也无暇顾及中华文化家国的逐渐沦陷。在外界环境的几番剧烈变化下,他们逐渐意识到自身主体性的创造力无法割裂式地分配于经济、政治与文化等三个方面,国家危亡无法通过对不同政治、文化孰为体用的选择手段来解决,而袁世凯、张勋等人无视历史潮流崇古复旧的政治举动也刺激他们决然走上反传统、破国粹之路。

(一)文化自省刺激下的“反传统”运动

反传统运动的重要历史契机正如钱玄同所言:“自从十二岁起到二十九岁,东撞西摸,以盘为日,以康瓠为周鼎,以瓦釜为黄钟,发昏做梦者整整十八年。自洪宪纪元,始之一声霹雳震醒迷梦,始知国粹之万不可保存,粪之万不可不排泄……愿我可爱可敬的支那青年做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做中华民国的新国民。”[10]20世纪初叶,传统文化的主要社会代表孔教已然不能作为纯粹的文化而与政治相分隔,正如李大钊所说:“新旧的性质相差太远,活动又相临不近。”[11]文化与政治如影随形的伴生激生了传统与新政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梁启超认为:“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12]自鸦片战争至辛亥革命之前,思想界已然将中国衰颓的问题根源从机械技术、政法制度的落后渐而归结于信仰、文化的缺失与谬误。基于对传统文化强烈的“自知之明”与精神归宿感,思想家们在多元文化视野下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互释。虽然其中不乏牵强附会的比说与个人思想旨趣的重新诠释,但是赋予传统文化自由、平等、民主、科学的价值内涵是传统文化走向现代化的关键第一步,然而辛亥革命以后军阀问题已从社会一切问题的“恶因”变成了“恶果”,“恶因”则直指传统文化伦理观念。

陈独秀在《袁世凯复活》一文中说:“袁世凯之废共和复帝制,乃恶果非恶因;乃枝叶之罪恶,非根本之罪恶。若夫别尊卑、重阶级,主张人治,反对民权之思想之学说,实为制造专治帝王之根本恶因。吾国思想界不将此根本恶因铲除净尽,则有因必有果,无数废共和复帝制之袁世凯,当然接踵应运而生。”[13]所以,为解决共和体制与传统文化的尖锐矛盾,民主与科学成为当时避免国家进入黑暗的唯一出路。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的知识分子几乎全然抛弃从传统文化(经学等)中发掘中西可共用的公理、公例,中西文明的根本差异被放大曝光。李大钊、陈独秀等人倡言要努力去除自身根植的传统文化因子,全身心地学习西方思想做合格之国民,只有如此才能赶追西方。李大钊在《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中指出东西文明的差异是动与静、自然与人为、安息与战争、消极与积极、依赖与独立等截然不同的两种形态[14]。

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对传统文化与民主、科学的破立是以胡适引用尼采“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口号为全新视角开展的,他说:“评判的态度,简单说来,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别一个好与不好。”评判的范围涉及社会中政治、道德、礼仪、风俗等所有方面。五四运动中的知识分子们将个人的主体意识渗入到社会的每一项议题,随之而来的是批判传统热情的愈演愈烈,甚至大多不论是否理性、客观。而解决现实问题的关键却是用理性能力构建一个“新社会”,这也是陈独秀所谓“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随着新文化运动与俄国十月革命及一战欧洲文化破产,思想界的文化自觉又从极力批判传统与对西方文化的狂热,转向为对资本主义所象征的富强等观念及其背后学说产生严重怀疑。此时出现的以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梁漱溟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派”提出再次反思与重构东方文化以补充西方文化之不足,而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以及马克思主义对西方资本主义一针见血的批判,也使得当时思想界在文化层面的主体性意识不断地徜徉于“己美”与“他美”间,探索如何建立二者良性互动关系的问题路径。

(二)理性文化自觉下的“马克思主义”选择

在资本主义所代表的西方外,又发现了以超越现有西方的现代化为主旨的马克思主义。民主与科学也从某一阶级的民主或实验主义的科学转为全世界、全社会各阶级的民主与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新文化运动以来所产生的各种盘根错节的矛盾,在社会主义视域的重新审视下竟可迎刃而解。如陈独秀针对“科玄论战”的发言:“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理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决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我们现在要请问丁在君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相信‘唯物的历史观’为完全真理呢?还是相信唯物论以外像张君劢等类人所主张的唯心观也能够超科学而存在?”[15]

早期的中国共产党坚决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在厘清、化解政治与文化的内在积压矛盾后,进一步将思想重心转移至正确理解与把握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问题上。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文化的破产,五四运动以来国人提倡个人主义而批判传统文化的热情转向对帝国主义的批判。早期的共产党人发展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文化,在这时树起了符合新的时代实践的民族文化旗帜,并以新民主主义文化为依据阐明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这也体现了文化自觉对于主体的反推动力。可以说,毛泽东提出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体现了近代中国的最高形态的文化自觉思想。他在论述中提出三点:第一,这种文化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的,唯有带有中华民族特性、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与尊严的文化,才能同世界上一切别的民族的进步文化相互吸收和共同发展;第二,这种文化是主张实事求是、客观真理与理论实践相一致的,对中国传统文化要采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辩证分析态度,构建民族新文化;第三,这种文化是大众的,也就是民主的,人民的文化应为人民所享有和为人民服务的,不是少数人独有的文化[16]。

发展人民的文化是自鸦片战争西方入侵至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前,甚至就中国历史的任何一个时期而言所没有的。文化自觉思想的主体通常属于先知先觉的时代先锋人士。在群体整体苏醒之前,先觉者们凭借开阔的历史视野、敏锐的时代嗅觉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在落后的社会形态下保持独立思想,在巨大的时代事件更迭中引领方向,他们寓于文本之中的“批判的武器”,也成为“武器的批判”的基本前提,然而历史文化精神力量的主体不能只靠先觉者们的小众文化自觉,具有宏大意义与指引历史方向的文化自觉一定是承担唤醒角色的先觉者、进入觉醒的半觉者与接收启蒙的未觉者合力推动。近代文化层面的觉醒与社会、政治事件密切相关,特别是在政治形势方向稳定之后,半觉者与未觉者的自觉意识随之猛进突变,这也是五四运动在广泛参与中不断扩大战果的主要原因。也只有先觉者们的文化自觉意识转化为大众整体的文化自觉,才能产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效果,创造出一种崭新的深入人心的社会文化形态,而新的文化所指向的新社会构建也正是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之后国民心中解决一切现实问题的答案。

四、结语

关于发展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观点是自近代主体性觉醒前夕“变局”观念生成以来最高的文化自觉思想形态,经过从物质层面到精神文化层面不断曲折递进的实践与觉醒,中国共产党人找到了符合历史发展大趋势的文化方向。近代文化自觉是在救亡图存的主题下,知识分子为争取民族独立和文化主体性地位的确立而努力觉醒的过程。虽然不同阶段的觉醒程度高低有别,但纵观其发展理路,不仅前后一贯,而且整体呈现出文化传承的与时俱进和致力综合创新文化的和谐态势。

第一,近代的文化自觉理路是一种基于现实、以文化实践为发展动力的过程。在国家主权遭受危机时,主体实践从西方科学技术的器物层面延伸到维新变法思想启蒙与文化改造的精神文化层面,再到后来文化实践进入理性阶段,中国共产党人在对西方文化深入分析与辩证审视中找到了马克思主义,并在新民主主义文化理论与实践上秉承文化是政治和经济的综合反映,反过来又对政治与经济产生影响和作用而科学地处理三者的关系。第二,近代文化自觉理路始终以发掘传统文化生命力、推动传统文化积极成分与时俱进为根本旨求。文化自觉的主体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民族特性与民族的文化认同促使思想家们在亡国灭种的危机面前依然对传统文化抱有信心。除了前已述及的关于诸子思想与形象的新诠,值得一提的是,章炳麟等人从传统文化脉络出发寻求诸子学的实践性。“夫言兵莫若《孙子》,经国莫如《齐物论》,旨五六千言耳。事来至固无以为侯,虽至非素练其情,涉历要害者,其效犹未易知也。是以文久而灭,节奏久而绝”[17]。这里章炳麟论证诸子思想是从社会现实出发具有实践性的学问,也只有强调传统文化中的实践性,才能道术兼具为时代贡献价值。第三,近代的文化自觉理路是文化逐渐转化成促进历史发展动力的过程。主体性是人从自在自为走向自省自觉的逻辑前提,而主体是随着人的实践活动创造性开展而逐渐觉醒的。自以“求强”“求富”为目的的洋务运动开始,西方科学技术不再是被忽略误解的“夷技”并被全国性的仿效实践。实践主体在不断得到确认的过程中,物质实践活动逐渐进入精神文化层面。经过一系列感性与理性纵横交织的文化自觉思想发展,不断涌现出的能够先于时代勾勒未来国家社会形态的文化精英成为文化发展的先觉式推动者,然而一个崭新的社会文化形态若要成功,则必须通过大众的启蒙。早在甲午战争前后,康有为、严复等人便已通过吸收西方民主制度提出“于行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的主张,而毛泽东确立的“应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的新民主主义文化,最终实现了精英式的文化自觉通过大众化的途径深入人心,激发民众的文化自觉以燎原之势助力新的社会文化形态由理想变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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