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权
政治学对治理的研究集中在意涵挖掘、话语建构、经验研究上,在理论和实践层次上展开。
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战略提出以后,一些学者重新审视20多年来治理理论的引介工作,并在治理概念本土化诠释上形成基本共识。此种共识强调将西方语境中的“治理”概念与当代中国政治话语相结合,准确诠释并拓展其内涵和价值,赋予其时代意义。
1.重思治理理论的基础假设及其正当性
此类研究的目的在于寻找治理本土化意涵的价值定位和理论依托,主要路径有:一是从西方治理理论的本源进行探析。杨光斌认为,西方治理理论的基础在于公民社会能够“自善”的假设,而多元社会存在异质性,平等基础上的自治社会在现实中难以实现。治理应当回到国家组织性和制度整合能力上来,不能直接将西方治理话语嫁接到中国的治理经验当中[1]。二是从西方意识形态上为治理理论找到坐标和谱系,并指出其与中国政治话语体系的差异。王绍光提出,治理研究“宣扬新自由主义的规范性主张,没有什么扎实的实证性根基,只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因而需要回到本源,寻找自己(对于治理)的话语体系[2]。也有学者认为,在“治理理论的译介、对话和经验总结中走出西方新自由主义的误区”[3],“治理概念的引入存在失位和拉伸,未能准确理解,也未能结合中国实际”[4],需要“治理概念有效中国化”[5]。某种程度而言,对治理理论的基础假设和正当性的分析,体现出中国政治学界在治理研究认识论和本体论上的重要进步。
2.诠释本土语境下治理的内涵与价值
学者们在探索和界定本土语境下“治理”概念的内涵和价值时,主要体现为一些基本主张和价值诉求,并未形成体系化的理论。治理本土意涵的挖掘体现在三个维度:
一是“治理”概念的政治性内涵。有学者指出治理理论强调政策科学和公共管理问题而忽略了冲突性的政治议程,治理研究应当思考治理理论的本体特征及其规律,即“自主性国家、统治能力和国家能力,其实都是如何实现有序政治秩序这一人类难题”[6]。治理的根本问题是(国家)实现(对社会)有序政治秩序和有效组织性的建构。
二是“治理”概念的时代性内涵。随着现今中国政治话语权的凸显,不少学者提出政治学要在新时代背景下提出“中国之治”的话语权。此种呼吁即是要强调中国的治理经验在治理理论研究中应当有其位置。如,徐勇阐释了“中国治道”的内涵,认为“治道”是基于治理实践,反映普遍规律和发展方向的原则和依据,它具有问题和目标双重导向。基于“中国治道”的理想治理模式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具有一致性[7]。唐亚林系统阐述了中国共产党以人民为中心的治理观,指出“中国共产党通过对人民利益和人民意志的坚守、人民需求和人民生活的满足、人民主体和人民力量的依靠、人民参与和人民协商的实现、人民满意与人民抉择的遵循,创造性地建构了以人民为中心的治理观的价值基础、动力基础、主体基础、制度基础和绩效基础,体现了问道于民、问需于民、问力于民、问计于民、问效于民‘五位一体’的复合特征”[8]。另有学者提出要拓展“中国性的治理理论”[9],解决“大国难题”[10],赋予治理概念以时代性内涵[11]等。
三是“治理”概念的历史性内涵。这类主张注重挖掘和比较中国传统政治语境与现代政治语境对于“治理”的认识和理解上的异同,并将前者作为有效资源,强调治理内涵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具有延展性。有学者从中国古代的公私之辨和礼治传统出发,提出治理在中国的实现“取决于中国所处的文化传统和制度环境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与善治框架相容”[12]。该观点强调以发掘中国治理传统为基础,探索中国治理现代化之路。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前,已有学者提出了“国家治理”这一概念,只是当时尚未产生系统论证该概念的学术自觉[13]。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有关国家治理的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国家治理及其现代化成为研究热点。
1.国家治理:内涵与价值
国家治理概念的提出体现了政治学学者对于我国政治实践的敏锐洞察和独特贡献。徐湘林较早呼吁提升国家治理在政治学话语中的地位,并指出国家治理概念强调转型社会国家发挥主导作用的重要性,是对社会中心主义治理观的修正与反思[14]。
对于国家治理的价值和内涵,学者们基本上延续国家中心主义的思路展开,从国家职能[15]、国家性质[16]、国家治理方略和国家治理制度[17]等层面来进行拓展。王浦劬认为,国家治理是指一个国家在政权建立以后的政治管理,是国家治权的运行和实施。在国家功能意义上,国家治理是在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中,政治权力主体与公民权利主体,围绕化解社会冲突和矛盾,维持国家安全和社会秩序,提供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务而形成的互动行为、制度规则和思想文化[18]。另有学者提出国家治理的政党中心论,其核心在于基于法制的政党与国家互嵌,这有效避免了政党竞争政治的弊端,而形成以凝聚共识和强化协商共治的新型大国治理模式[19]。
对于国家治理的实质内容,学者们基于不同标准进行了界定。王浦劬认为,国家治理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既定方向上,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话语语境和话语系统中,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完善和发展的改革意义上,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科学、民主、依法和有效地治国理政。他还探讨了国家治理、政府治理和社会治理的相互关系,并指出其一致性在于治理出发点和导向性,其区别在于治理层次上的侧重和具象特征[20]。俞可平指出国家治理的中国特色包含党主导的多元治理结构、增量改革道路、治理改革策略、治理改革路径、协商民主及基本核心价值等特征[21]。薛澜则认为国家治理包括:公权力行使、增进公共利益、多主体协作、实现治理有效性等方面内容[22]。总体来看,学界对国家治理的界定强调国家(及党)的主体地位、价值导向性及治理有效性等多层次要素。
在实践层面,国家治理涵盖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两方面。学者们也从这两个维度对于何为国家治理展开了大量研究。
一是何为国家治理体系。有学者将国家治理体系理解为系统、结构、层次三要素[23],目标体系、制度体系和价值体系三层次[24]。另有学者认为,“中国国家治理体系是在党领导下管理国家的制度体系,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和党的建设等各领域体制机制、法律法规安排,也就是一整套紧密相连、相互协调的国家制度”[25]。还有学者认为国家治理体系结构包括纵向结构(不同层级政府之间的权力关系等)和横向结构(包括权力分配、部门设置及不同部门之间关系等)[26]。
二是何为国家治理能力。王绍光讨论了国家治理与国家基础能力之间的关系,并将八项基础性国家能力划分为三类国家的基本能力,即近代国家(强制、汲取、濡化)、现代国家(认证、规管、统领和再分配)和民主国家(吸纳与整合),并强调国家能力的强化需要协调提升基础能力[27]。王浦劬认为,国家治理能力是运用国家制度管理社会各方面事务的能力,包括改革发展稳定、内政外交国防、治党治国治军等各个方面[28]。张长东、冯维分析了税收能力对于国家治理能力的影响,指出税收和财政对于国家治理起着关键性的作用,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基石,税收能力是衡量国家治理能力的关键指标[29]。汪仕凯认为,政治体制能力是政治体制的执行能力,集中表现为政治体制在构建国家与社会之间相互支持关系上的实践状态和取得的积极成效,包括制度、行动者和思想等三大要素。它是国家治理的根本支持,从根本上决定着国家治理的兴衰[30]。已有研究大大深化了人们对于国家治理能力的认知。而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则为国家治理能力研究提出了新的课题,比如国家应对重大突发社会危机的能力、国家有效回应社会需求的能力、国家在面对剧烈国际环境变动时的治理适应性等。
2.国家治理现代化:价值内涵与实现路径
国家治理现代化是近年来治理研究论域的重中之重,相关研究成果非常丰富[31]。国家治理现代化是时代赋予中国国家治理的价值取向和战略目标。对于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新意涵,有学者指出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凸显了文明治理的内涵,有利于建构一种独特的治理文明,包含文化、价值、制度、行为、器物等方面,并与治理文明统一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32]。王浦劬认为,“从根本社会属性来看,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现代化,是人民的现代化……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根本目标是人的全面发展”[33]。徐勇指出国家治理现代化包含治理制度化、治理民主化、治理法治化、治理高效化和治理协调化的过程性实践[34]。桑玉成认为,能否创设一个基于社会主义基本方向和基本原则的国家治理体系,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是关系社会主义政治前途的重大问题。“这样的一个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能够超越资本主义的政治建构,能够真正实现人民的政权、为人民的政府这样的一个价值目标”[35]。胡鞍钢指出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显著特质是包含了党的治理、国家治理、社会治理三个层次。其中党的治理现代化起到了决定性作用[36]。佟德志认为,党的十八大以来,“四个全面”战略布局和“五位一体”总体布局构成了中国国家治理的复合体系,发挥了合力效应,有力地推动了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37]。
国家治理现代化涵盖了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和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两个基本维度。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方面,有学者指出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包含四个重要方面,即核心问题是党的领导权、基本路向是推进依法治国、基本属性是人民主权、基本原则是多元共治[38]。另有学者指出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国家逻辑体现在治理主体、治理对象、运行机制及治理结构,且国家逻辑体现出的价值取向与国家性质高度一致[39]。在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方面,有学者指出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基本特征主要包括开放性与包容性、协同性与系统性、合法性与有效性、互动性与回应性等[40]。李景鹏指出计划政治弊端给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带来不少挑战,应当准确认识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价值导向和基本原则[41]。
在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实现路径上,有研究者进行了整体性探讨。例如,王炳权认为,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应该从释放行政效能、增强调控能力、培育法治精神、优化制度环境等多个向度入手,破除制约高质量发展的体制、制度和思想障碍[42]。王浦劬提出了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若干路径,包括坚持中国共产党集中统一领导与全面从严治党、优化政治权力与公民权利的关系、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贯彻全面统筹和协调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战略、实施多主体协同治理和共同推进的发展方略、以运用制度达成高质量治理效能为治理能力建设标尺等[43]。桑玉成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应着重从三个方面进行考量:进一步明确并把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方向,积极推进政治发展实际进程;把各项制度建设作为重中之重,努力提高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制度化程度;通过推进政治发展实际进程,夯实国家治理体系的认同基础[44]。任剑涛认为,中国作为处于快速现代化过程中的大国,国际国内局势错综复杂,在国家治理中必须充分把握节奏,因应社会总体态势变化,实现一张一弛、张弛有道[45]。徐湘林从社会转型的角度分析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路径,指出渐进持续的政治体制改革提升国家治理能力依然是中国面对社会经济转型重大挑战的重要策略[46]。另有学者认为,应该从提升制度体系的认同度和整合力等方面进一步完善和发展我国各项制度来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47]。
另有研究者分别探讨了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和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实现路径。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实现路径方面,周光辉认为,应以党内法规的形式进一步规范党内会期制度的运行,逐渐实现定期化、定型化,探索出一条稳妥推进党的领导体制制度化、规范化和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现实、有效路径[48]。蓝志勇指出正确的思维范式导向、理论基础和良好的策略设计,是现代化治理体系建设的前提,需要准确认知已有国家现代化理论的局限性,结合实践经验和问题导向进行路径探索[49]。张贤明认为,治理体系优化要实现纵向结构的科学定责、合理赋权,要实现横向主体间的功能协同、资源整合[50]。
其他一些学者探讨了实现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具体路径。例如,马骏从国家财政预算的角度提出国家能力现代化的基础在于实现预算能力的现代化,也是优化国家权责体系的过程[51]。有学者指出多元国家治理主体间的持续互动、相互信任、协商共识作为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生成的关键,并且制度及机制的构建与运行是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表象状态[52]。
上述成果极大地推进了学界有关国家治理及其现代化的研究,初步奠定了建构国家治理话语体系的基础。
1.国家治理的经验研究
此类研究主要有两种路径:一是从历史维度理解国家治理的内在逻辑。周雪光指出传统帝制国家的官僚制结构对国家治理产生深刻影响,其部分特征随着官僚制结构而延续至今,仍旧影响超大型国家的治理,如一统体制与有效治理的张力,央地关系与分权放权等[53]。徐勇在分析农耕帝国的本源性社会制度——家户制基础上,指出中华帝国内生性的治理能力和调试性的治理方式有其必然性,其缺陷体现在权力任性和制度惰性[54]。罗祎楠以制度性权力与个体性权力的演化逻辑分析了帝制国家的内生性演变特征,并呼吁探寻中国国家治理复杂历史机制的多种可能性[55]。基于历史维度的分析,拓展了国家治理研究的视角。此类研究有助于挖掘中国国家治理的内生性逻辑和独特性,但其较高的文史研究门槛和历史政治学研究的方法难题,导致此领域虽具有较大研究价值但尚缺系统化、实质性的研究突破。
二是当下国家治理实践分析。对国家治理实践的经验分析,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基于现代国家职能基础的专项治理,如国家安全治理、国家应急治理、国家卫生治理以及环境治理等研究,主要分析专项治理的权力运行过程、机制以及如何推进治理规范化、现代化转型,反思我国国家治理的结构性、制度性不足。第二类是从整体上分析国家治理结构性问题,包括对国家治理体制机制、纵向监督机制、央地关系新趋势、政府间责任机制等方面进行经验分析,主要采用规范分析、个案研究、类型分析等方法,实践性和问题导向性更为显著。如王浦劬、汤彬认为,“与西方国家依托于韦伯式科层制的治理结构相比,中国国家治理的体制机制,具有独特的结构构成和运行功能:在治权构成方面,呈现为执政党通过政治领导,在组织和意识形态层面深刻塑造并融入中国特色的政府体系而成的集中统一的党政结构。这个结构既具有政治的权威性和开拓性,又具有行政的规范性和科层性”[56]。该研究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结构提供了一个重要分析框架。总体来看,对于我国国家治理实践分析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也概括出“适应性治理”“行为联邦制”[57]等有一定通约意涵的概念。
2.地方政府治理研究
从研究对象来看,政治学对于地方政府治理研究主要集中在省、市及县域治理,关注政府(广义)在治理中的角色、功能、作用及与其他主体互动关系。从政府治理研究维度来看,包括治理结构、治理机制、治理模式、治理过程以及治理行为研究等方面。由于不能脱离政治结构背景来分析地方政府治理,因而不少研究注重从央地关系、地方政治权力、党政关系、条块关系等方面研究政府治理的特征和趋向,提出诸如政治统合制、府际协作治理、运动式治理等解释。也有不少研究关注政府治理的微观机制,如注意力分配、分锅避责[58]、反向避责[59]等。总体来看,地方政府治理研究成果较为集中体现在对于地方政府统合模式的关注。此种研究在法团主义理论基础下,对于我国地方政府治理提出了诸多解释和分析。如有学者将地方政府治理总结为“行政—政治—公司”三位一体的统合机制[60],提出“政企统合”概念描述“管委会+投资公司”的政府和企业统合的治理模式[61],认为统合治理是指在城市化过程中利用公司化平台进行经营性运作的治理模式[62]。以上研究对于准确理解我国地方政府治理提供了丰富的认知,并且在国际学术界对话上起到了积极的意义,形成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研究成果。
3.基层治理研究
基层治理研究呈现时代性和实践性相结合的特征,注重对基层治理创新实践的关注。一是研究基层治理中政党的功能机制。基层党组织在治理主体中居于领导地位,推进基层治理现代化需要有党组织的有效政治领导。不少学者基于此研究党组织如何引领和塑造基层治理体系,包括政党如何引领社会、政党如何整合多元主体、政党如何优化治理机制等[63]。此类研究主要是从中观、微观角度探讨基层治理中的政党与社会关系。
二是关注重点领域的基层治理问题。如基层协商民主[64]、农村环境治理、基层信访治理[65]、基层贫困治理、重大公共卫生突发事件应对等。贫困治理是我国政府为实现2020年全面小康而开展的治理实践,丰富的实践探索为治理研究提供了极具价值的研究案例。中国的贫困治理实践也为世界贡献了“中国经验”“中国方案”和“中国模式”。
三是关注技术对基层治理的影响。如界定技术治理的四重内涵,即作为治理对象、治理手段、治理机制和治理理念的技术治理[66];探析信息技术与治理体系差异化逻辑及其互动对于改进公共治理的影响[67],技术治理与科层制逻辑之间的张力平衡及内卷化倾向[68]。
从研究对象来看,基层治理研究在城市社会治理和乡村基层治理两方面都积累了丰硕成果。一是城市社会治理研究。新近社会治理研究主要关注“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这些研究具有较强的前瞻性,即我国实现后工业化转型,大型现代城市基本格局逐步确立,城市基层社会治理面临更为复杂的局面。尤其是一些公共卫生安全和危机应急治理难题,已成为城市社会治理的重大结构性缺陷。为实现社会治理的有效,学者们对政府与社会组织如何有效联动,政党如何引领新型市场主体、开放式治理过程中如何有效协商等方面做了大量探索。
二是乡村基层治理研究。乡村治理研究在近年来拓展了微观研究与中观、宏观维度的结合,更加关注个案经验的普遍价值。例如华中师范大学政治科学高等研究院/中国农村研究院对村民自治有效实现的基础条件和适用范围进行了系统分析,建构了一些学术概念,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69]。同时,党的十九大明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及乡村“治理有效”的价值目标。不少学者对乡村治理有效的内涵、实现模式、推进路径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如治理有效的多维度解释。也有学者反思政治、行政、自治等多重复合逻辑在乡村振兴战略下的协调互动以促进乡村治理结构的调整和转型。
在众多研究者的努力下,我国政治学界的治理研究取得了重要进展,但与此同时尚存诸多不足。
近年来学者们在治理研究方面推出了大量成果,拓展了对于中国治理的基本价值、实践经验和内在规律的挖掘和探讨。这些探索也体现出政治学治理研究从引介走向自主创新,从低水平逐步实现跨越提升,有力推动了政治学学科发展。
1.凸显治理研究价值
解释中国国家治理的经验和价值,是与中国日益提升的大国地位相一致的。此种研究导向,也是大国地位在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展示。事实上,政治学治理研究应当为中国国家话语体系建构做出有益且显著的贡献。从目前来看,此种贡献已开始显现但尚存不足。这种贡献至少包含两个层次:一是中国国家治理模式对于世界政治的意义。杨光斌指出我国政治学界在治理研究上建制性贡献的正面价值,强化国家与学界之间信任关系,学科建设也得到重视[70]。国内政治学治理研究的重要导向在于解释“中国之治”的内涵,尤其注重挖掘中国国家治理对于世界政治的意义,以建构国家治理话语体系。二是从文明国家延续来看,当下中国国家治理经验在历史演进的维度上有何创新性,以及新时代为国家治理提供了何种价值导向,为中国国家治理找到历史方位和参考坐标,描绘“中国之治”的未来趋向,这些都是中国治理研究应有之贡献。
2.拓展治理研究议题
议题设置是学科自主性的体现,也是建构学科话语权的必要途径。治理研究作为国外引入的重要研究议题,如何本土化,是学术界反思的重点。近年来,中国治理的研究议题呈现出多样化发展态势,学者们从借鉴外来议题为主逐步概括提炼出一些本土化的研究议题,并且在规范研究和经验研究方面都有所拓展,表明治理研究本土化探索在不断推进。在议题设置上,学者提出并明确了以下有本土价值的议题,包括: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内涵与价值、地方治理现代化、乡村治理结构与转型等。微观层面的研究议题更为丰富,如小组政治的结构与特征、新型主体党建问题、村民自治有效实现形式等等。
3.创新治理研究方法
在研究方法上,既有治理研究方法主要有两类:一是规范研究的思辨方法,包括概念分析、语义分析、演绎分析等。二是实证研究,以实际经验为分析对象,包括质性分析、定量分析、个案研究等。从研究方法适用层次来看,宏观研究主要以概念分析、语义分析为主,具有较强的建构性,例如国家治理体系的内涵、善治的时代性价值等。中观层面的研究则较多关注结构、机制上的特征,例如政府治理的动员机制分析、乡村治理的结构性困境研究等等。在微观研究中,则注重从治理实践过程来进行解读,如精英行为、心理层面所体现出来的个体特征等。
4.推进微观治理研究
以乡村治理和县域治理为对象的研究在国家治理现代化命题提出以前即有大量富有成就的探索,例如乡镇治理体制研究、村民自治的实践探索、乡村精英的治理参与等方面。而国家治理现代化为乡村治理和县域治理研究提供了新的时代背景和价值导向。不少学者从治理现代化的角度来分析当前我国乡村治理和县域治理中的实践经验、存在不足及改进路径等。此类研究主要以实证与个案分析为主,极大拓展了对于中国基层治理实践的认识,并在此过程中提出不少具有原创价值的议题和观点,例如运动式治理、精准治理、统合治理等等,对于理解中国国家治理的独特性有着积极的意义。同时,治理研究中还存在一些应用性强、问题导向明确和具有现实操作路径的政策类研究,例如关于基层形式主义、微腐败治理、共谋避责行为的研究,此类研究对于推进我国基层治理现代化转型,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1.治理研究的理论贡献尚较薄弱
当前我国政治学治理研究在理论贡献上还较为欠缺,这与学科发展的形势相关。主要体现在:一是治理研究的国际对话不够。国内学者虽在治理本土化上做出了不少探索,但在建构通约概念、基础理论以及普遍价值上,还需要进一步探索。国内治理研究成果在国际学术界的对话和参与度不高,也导致国内研究在国际学术界的传播和交流比较有限。此外,近年来国内学界继续引介了不少西方前沿治理理论[71],但多局限于简单套用,缺乏辩证的分析,与中国治理实践的对照是生硬的。此种现状,不利于总结和反思我国治理研究的缺点和不足,也制约其进一步发展。
二是治理研究的理论创新不足。虽已积累大量经验和个案研究成果,但零碎的治理经验分析缺乏进一步总结提炼,在基础理论、价值分析以及概念创新、框架建构等方面,国内研究还停留在较低层次。
三是研究规范还不够明确。学界对于治理研究的议程设置、成果评价等方面,还没有建立起基础性的理论框架,各种维度的研究难以对话和深入交流,学术碎片化制约明显。
2.治理研究的学科价值未能凸显
当前,治理研究对于政治学的学科贡献还较欠缺,具体表现为:
一是政治科学研究较为薄弱。现代政治学遵从社会科学的基本原则和规律特征。我国政治学发展处在转型过程之中,学科科学化是提升政治学研究质量的前提。在治理研究领域,还存在不少评论式、口号式研究,研究内容空洞无物,未能贡献新的知识或理论。实证调查、实验法等科学研究方法在治理研究领域的运用尚存较大不足,研究的科学性还需大力提升。
二是治理研究的前瞻性、导向性还不够。学科研究导向应当立足于时代重大命题,探究重大争议性问题、本源性问题。同时,还需对社会思潮和观念进行一定的正向价值性引导,这也是时代赋予我国政治学界的职责。目前来看,在这一方面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
三是治理研究与新时代国家治理实践需求不匹配。政治学应当为国家治理提供智力支持和决策参考。如国家治理能力如何建构、强化、维持,国家(政府)与社会的边界、互动关系应当如何维系和改进等等,需要政治学做出一些具有启发性的研究。
四是治理研究对社会发展重大问题关注不够。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社会,因而既有的治理研究需要具有预示意义和实践导向价值。例如新冠肺炎疫情这一重大突发社会危机,对国家治理、社会治理带来极大冲击。如何有效防范和化解此类重大突发社会风险?这是学界急需关注的议题。
治理研究的上述短板,制约了政治学学科回应重大现实问题的能力。如何弥补这些短板,事关政治学学科的地位、价值和发展前景。
3.治理研究方法还需拓展
上文已分析既有的两类治理研究方法,即规范思辨方法和实证经验研究,但在两种方法的融合运用、相互借鉴上,还略显不足。例如经验研究存在事实描述和理论分析“两张皮”相脱节的情况,限制了治理理论研究的提升。同时,由于治理现代化成为热点话题,也具有本土性特征,因而一些学者基于意识形态的立场主张治理研究完全摆脱西方学术话语体系,此种趋向也有失偏颇。此外,一些新的研究方法,例如实验方法、大数据运用和深度挖掘、系统监测等等,学界关注度不够、引进力度也不足,相关研究工作尚处于起步阶段。在跨学科研究上,学界的探索也较为有限,主要限定在社会科学范围内如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等方面。在与人文学科、信息技术、控制论、行为学等方面的跨学科融合还不够。
“治理”是新时代政治学的核心议题。治理实践的推进客观上要求政治学的治理研究提供高水准的理论供给。
一是厘清并拓展治理概念的内涵。治理是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概念,其受到时代特征和认识论差异的影响。因而需要将治理概念放置在合适的坐标进行解读,且此种解读并未有限定性,应当不断深化。同时,在治理理论研究上,还需进一步厘清治理与其他政治现象之间的关系,如从国家与社会的角度分析现代治理的内涵,从现代国家建构角度分析国家治理的演化逻辑,从政治秩序的角度分析治理与秩序的关联性,从社会资本、信任结构来分析影响治理形态的因素等等,都是需要继续拓展的研究领域。
二是对治理经验进行理论概括。中国有着丰富的治国理政实践经验,治理研究应当讲好“中国故事”,更应当讲好“中国之治”的道理。这个道理即是要遵循理论研究的基本规范,从事实、经验出发,全面准确理解中国治理经验,而不是片面地、预设立场地进行研究。近年来,经验分析在治理研究中占比较大,不少学者从个案和多个案比较来分析各个层次的治理实践,挖掘出不少具有本土意涵的议题、论断,对治理理论的贡献也较为明显。但从整体来看,经验研究存在理论提升不足的困境,出现大量喊口号、随评式文章,以及一些事实描述与理论分析不匹配的作品。此种困境也体现出我国学界在理论创新方面尚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同时,经验研究所提出的一些概念和理论,未能有效进入国际学术界,未形成有影响力的理论解释。在这一方面,还需要较大的提升。
1.研究时代性、前瞻性治理问题
政治学研究需要重点关照时代特征,治理研究尤其具有强烈的时代属性。应当结合时代背景关注治理及治理现代化的阶段性、长远性特征,探索治理研究的前瞻性问题。此类研究应体现三个基本原则:
一是时代性与历史性相结合。时代性并不排斥历史性逻辑的影响,而是注重从长时段历史背景中探寻新时代的特征和趋势,为国家治理找准时代坐标,包括纵向坐标(如中国历史的演进)和横向坐标(如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别比较)。
二是阶段性与整体性相结合。国家治理在不同时段必然有其侧重,因而治理现代化需要关注阶段性的重难点问题,如当前国家治理的短板、结构性不足和制度缺陷等,寻找其内生因素、制约条件和优化路径。同时,由于国家治理在宏观上属于国家建构战略层面的政治行为,因而尤其需要注重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整体性建构。
三是现实性与前瞻性相结合。多元社会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对于国家治理来说,即是要降低此种不确定性对于国家发展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因而国家治理研究必然要有一定的前瞻性,包括研究议题、价值取向等,应当有所取舍和明确。
2.探索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实现路径
当前我国国家治理有显著优势,但也存在缺陷和不足。有学者指出,我国国家上层制度相对完善、功能强大;但国家下层制度薄弱、功效不足,造成了国家治理更多地表现出党政作为“内系统”虽能够发挥强大功效,但缺乏社会作为“外系统”的积极呼应,存在内外系统脱节的风险[72]。因而治理研究应当注重分析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结构性困境,为其提供有价值的智力支持。可从三个层面进行拓展:
一是战略层面研究。战略层面的国家治理研究主要是厘清国家治理的基本原则、基本价值、基本导向和基本路径等。此类研究应当具有历史格局、时代关怀和全球视野,超越一般意识形态的争论,站在人民立场、遵循时代发展的客观规律。
二是制度层面研究。治国理政需要有规章制度作为支撑,制度设计是根本。制度创新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而需要基于本国实际、借鉴各国有益经验来拓展治理制度层面的研究,为治理现代化提供参考。
三是实践层面研究。治理是政府履行基本职能的过程,也是政府与社会关系的直接体现。治理有效是治理现代化的内在追求之一。实现治理有效需要探索各种适应能力强的运行机制,解决治理实践中的问题。例如新冠肺炎疫情给各国重大公共卫生危机应急治理带来巨大挑战,政府如何有效应对此类危机,值得关注和研究。此外,还需要关注治理现代化如何转化为治理效能,提升治理的有效性、可持续性。
一是增强研究方法的科学性。在国际上,政治学的科学化程度较高。治理研究也概莫能外。当前,我国政治学应该大力推进政治科学研究。应更多地采用实证调查等科学研究方法深化对我国各个层面治理规律的认知、理解和提炼,为实现善治目标提供来自一线的扎实科学依据,并建构既有本土特质又具有一定通约性的治理理论。同时,还需加强实验法、大数据分析等研究方法的引进和运用。此外,也需要将此类研究方法与传统研究方法进行融合,打破研究方法之间的界限,共同推进治理研究。
二是提升规范研究的创新性。规范方法在治理研究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但学界对于规范研究的标准和评价体系并不明确,因而虽有大量研究但“各说各话”,缺乏深度对话和知识积累。同时,在治理价值内涵和意义的研究上,也未形成一些基本共识,存在“老生常谈”等问题。这些都体现出治理规范研究还存在不少缺陷。因而在规范化、创新性方面要有所突破,形成基本共识、明确基本议题、规范研究方法,并促进交流和对话,以提升治理规范研究的质量,促进治理话语体系的建构。
三是推进跨学科研究融合。当前,包括政治学、行政学、公共管理学、社会学等学科都在治理研究上积累了大量成果,但跨学科的研究融合仍然较为有限,不仅体现在研究议题的侧重、研究方法的差异上,也体现在研究结果的交流运用、理论探讨的互动上。此类现象导致治理研究难以形成多学科的融合发展,制约了学术研究水平的提升。因而,需要推进跨学科的研究融合,包括社会科学范围内的跨学科,以及人文学科,甚至是自然科学等方面的研究融合。
一是突发性、流动性、风险性治理的高需求。现代社会发展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这给国家治理带来深刻挑战。因而,治理研究必须要有一定的现实功用价值。这种价值导向必须满足于社会变迁对于治理研究的需要,满足于国家治理现代化对于治理研究的现实需要,满足于时代发展对于学术研究的客观需要。在一个充满突发性、流动性、风险性的现代社会,治理研究如何强化实践意义,需要学者们更关注结构性问题、制度性问题和历时性问题。
二是研究成果为国家治理提供智力支持。国家治理愈发追求效率和科学化,因而治理研究需要将理论研究与指导实践相结合。学者的研究应当也尤其有必要融入国家治理过程、公共治理场域。例如,新冠肺炎疫情重大突发公共卫生危机暴露出我国治理领域的诸多短板:如何加强纵向不同层级政府之间的重大公共危机决策信息传递与沟通?如何强化横向不同行政区之间在重大公共危机中的跨区域协同治理?如何激发地方政府在重大公共危机治理中的主体性?如何进一步完善基层公共危机应急治理体系?如何进一步健全应急社会建设、提高社会成熟度?如何发挥大数据等技术治理方式在国家治理过程中的作用?如何更好地将我国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在以美国为首的少数西方国家试图污名化中国、甩锅给中国的国际背景下,如何提升中国的全球治理能力等等,都需要着力探讨。将学术研究转化为智力资源,是促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重要支持力量。
三是治理现代化话语引导建构社会基本共识。社会科学研究具有一定的价值关怀,而价值关怀作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应当具有普遍性。当前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大多数研究所提供的解释和认知,并未能够有效传播并成为多元社会的基本共识。事实上,治理现代化的价值关怀,与现代社会的基本法则、价值取向和时代关怀相一致,例如治理过程的民主参与、善治所追求的价值和共识,都是为了促进现代社会良序发展。因而,治理现代化研究成果和话语体系,需要进一步拓展,以现代治理理念引导建构社会公众的基本共识,来提升现代公民对国家、法治、公权力和政府等概念的正确认知。
在当代中国,治理已成为时代的最强音[73]。治理研究也已成为一种显学。总体而言,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政治学界在治理研究上取得了一定的突破,集中体现为:初步诠释了中国治理模式的内涵、机制和意义,创新了治理的基础理论研究,推进了中国治理实践经验研究,为治国理政贡献了学科智慧。学术研究的拓展离不开时代背景,也必须超越时代的局限。当前,治理研究迎来重要战略机遇期,呈现方兴未艾之势,有着强烈现实需求和广阔发展前景。特别是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再次暴露出我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一些短板,急需政治学者开展扎实深度研究。未来进一步推动政治学科发展,须以治理研究尤其是国家治理研究为突破口,以深入扎实的田野实证调查为基础,推进中国的政治科学研究,不断深化和强化学术话语体系建构,拓展中国治理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使中国的政治学能够在国际学术界具有一定的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