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群
我从这个世界捡起一块瓦片。我用它裂开的锋利边缘在地上画线。下过雨将干未干的泥地正好可以画线。线划进柔软的泥地,我能感受到瓦片的快乐,带伤残的快乐。我画了一条横线,再画一条横线,接着又画了一条横线,然后画直线。每一条直线都在跟横线交叉,交叉。每一次交叉都是房子,房子,房子。
接下来就是跳房子。跳房子的人把手里的瓦片丢出去,丢到还没有主人的房子里。他得一下两下三下,把规定的动作完成好。他不能出错。他得踮起一只脚来往前跳。还有一只脚,只能像狗撒尿一样提起来。谁都想像一条狗那样痛痛快快撒一回。可是不行。你连房子都还没有,你拿什么来装你屙的尿?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你只能跳,不能停,不能换脚,横线竖线都不能踩,一个房子只能跳一次,得接着往前跳,一直跳到丢瓦片的地方。你得一只脚踩在地上,弯下身去把地上的瓦片捡起来。这样,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一间房子,就可以两只脚一齐站到地上头。接下来,你还得跳房子。你要一连跳下好多房子:一间,两间,三间……你可以竖起食指一下一下往下数:它们都是我的房子,别人不能在我的房子里落脚。他只能一只脚飞过去。要是我的房子一间接一间连在一起,他飞也飞不过,那他就死定了,不是气死就是摔死。我就是要他死。他一死,那间房子就空在那里,我就可以把瓦片往那里丢,又可以有新房子了。我从我的房子里过,两只脚都可以往地上站。我只要记住那些线,不管横线竖线都是墙。墙只能用一只脚来跳,要是用两只脚你就撞墙了。墙你不能撞。一些地方你不要随便碰,不要碰到猫,不要打破镜子,不要从门闩上走过,不要吃豆子,东西落下来你不要去捡,不要去碰公鸡——要碰就去碰一只花母鸡;还有,你千万千万不要打喷嚏——你可以吐痰,可以咳嗽,可是你不能打喷嚏……最后我有了很多房子,有堂屋,有正房,有厢房,有厨房,茅厕当然也不会少。男厕所和女厕所可以放进一间房,中间不用隔着墙。最好还有一个指挥部。有了指挥部,你坐在里头喊一声,高音喇叭就会在外面的树上叫……
可是,可是我要这么多房子做什么呢?林老师和陈小琴,我一个也不能安在屋子里。就算一间房子安上一张床,我也只能一次睡一张床。一只母鸡一跑,跑到我的堂屋里,尾毛一翘屙下一坨屎,鸡屎上头还冒了两下热气。一只公鸡在墙外边盯着,好像我们画下的线压根儿就不是墙,要不就是它在墙上打了一个洞。它不顾我的墙,径直就往母鸡身边跑。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的房子我做主。我一下冲出我的墙——公鸡扇起翅膀,扇出一条路,咯咯叫着逃走了。
女人在编扎茅草,男人在破竹子。
一根竹子棱起一圈圈竹节。每一个竹节里都装着一个等待打开的孔洞,每一个打开的孔洞都会显出惊讶的样子。最初那道竹节开起来有些难。破开时那一声响,像是带着痛。天啊,这个人是多么善于把竹子破开!用刀破开最初的那一段,接下来就用脚踏住竹子的一边,手拉另一边,抱紧的竹箍就这样一路响过去,像踏着节点唱歌一样。中间把竹子换一下边,再拉,响声很快就到了竹巅上。破开的竹子变得这样柔软。竹子跟木头不一样,就像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女人用破开的竹条编扎茅草。茅草和竹子都跟女人一样,根留在娘家,身子到了这里。这里就是家。竹子编扎好的茅草,盖到前檐,盖到后檐,趴成人字一样。天底下大多数的女人总是把背弯成这样。
女人更多的是从里头来看一座房子。从里头看房子的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房子。女人本来就是一座房子。装在房子里的人,都在女人的房子里面装过。一座房子,从外面看觉得小,到了里头才知道,该有的东西都有。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从一件事物连到另一件事物,各是各的路径。房子是在住熟以后慢慢变宽的。
屋里的生活是在傍晚,从厨房开始的。傍晚的火光不像白天,在靠墙的烟炱上一躲一闪的。傍晚的火光会立得很高,会跑到周围的事物上去。女人伸手去拿一只碗,一个硕大的影子就会跟着越过吊壶和铁锅,越过一条凳子,一下通到对面的墙壁上。火光使屋里的一切变得都亲切生动起来。先是一张凳子,它的一只圆角变得这样愉悦。火光沿着那里爬上来,整个凳面在闪光,在笑。接着是一只瓜瓢被火光舔出的臀面。然后是钵和瓦盆。火光从盆沿滑到内壁,一闪一闪在荡。女人的身子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种受孕似的感动。
火在火塘里烧,水罐里煨着水,瓦盆里那块冻硬的洗脸布皱得跟山一样。男人从外面回来了。水罐里的水沿着盆壁滑入盆中,团着洗脸布往上爬。水够着的地方,坚硬的山旋即软下来,没入水中。在最后的山峰那儿,水歇了一下气,湿印一点一点往上移,耸起的坚硬沉入水中,柔软得跟水藻一样。
厨房其实是家中诸多事物的核心。厨房东边有一间睡房,睡房里有一张床。一些事情要到床上完成。可是,在一个待在厨房里的女人看来,床上那些事都是在厨房里备好了,再拿到那边去的。不管你要用的是哪一段,先得往身子里头吃东西。睡觉也得有力气,有力气才睡得好。
她并不觉得睡房有多小。睡房无非是搁下一张床。除了床,还有地方扔下鞋子,还要什么呢?鞋子一扔,睡觉还是办事都交给床。
厨房另一边,就是他们说的那半间房了。又是猪圈又是茅司,猪住进去之后,就不是半间了。猪吃的东西都从厨房里出去,猪饿了会朝着厨房叫。人在厨房这边,人吃下的东西,最后都送到茅司里去。一个居家的女人,她不是猪圈也不是茅司,也不只是睡房。她更多的是一间厨房。
是的,我是个杀猪的屠夫。不不不,那不是我。我杀过猪,杀过牛,杀过驴和马,还杀狗。我没有跟民兵营长干过那个。那不是我。那个人后来再也没杀过猪,他连鸡都不敢杀了。他过不了提心吊胆的日子,老觉得有人来找他。后来他疯了。疯了倒好,就不怕了。那个民兵营长?他死的时候做牛叫,做火车叫。那是报应。
年轻的时候逞英雄,不懂得这些。七十二行,行行都得有人做。说来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杀猪的,当屠夫的命。过年过节要吃肉,平时打牙祭要吃肉,办喜事少不得肉,办丧事还是少不得肉,总得有人来把猪和牛杀了切成肉。我爹娘把我生下来,就是要我来干这个的。小时候,听到猪叫、牛叫和鸡公鸡婆被杀时叫,就像开车的听到火车叫,办厨的听到勺子响,讲笑话的听到台下笑。十八九岁当屠夫,把一头肥肥胖胖的猪搁到屠凳上,猪一叫人的身子就兴奋。最后,所有的興奋都集中到那把点红刀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叫声低下去,血咕咕流出来。猪蹄在挣扎,猪身上的肥膘在闪……你瞧牛搂宝那张马桶嘴怎么说,他说肥猪上了凳,就像大屁股老婆上了床。我当然得骂他。我骂他灌多了尿水,嘴里出来全是尿骚味。骂归骂,我知道他点到了我的穴位上。他说得对,我一刀捅下去,轻车熟路得一点碍处都没有,刀尖直达要害处,猪身子在我手下立马就有了反应,就像一道闪电传过,那个装着肥膘的身子一下服帖了。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挨宰的猪还会痛。那时候,一个杀猪的屠夫只觉得手头的功夫好,杀起来痛快。
那时候不懂得怕。杀过很多东西之后以为还得拣一样比猪大的东西来杀。好像不这样,就算不得好屠夫。
牛牵过来了。好些人围拢来看一个杀猪的如何杀一条牛。我想我得杀出个样子来。牛庞大的身躯立在地上,你没有办法像杀猪一样把它抬起,放翻在屠凳上。我想起另一时另一个人杀一条牛,一刀朝牛脖子捅下去,才知道刀没有找到进去的路。刀尖断在里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牛抬起蹄子就跑。挨过一刀的牛不再在乎牛绹。牛脖子上流着血,嗷嗷叫着。牛跑开的时候,给了杀它的人一下子,杀牛的人住进了医院。人们循着血迹找到了牛,牛翻倒在村子后面的渠道里。我可不能像他一样。
我找来一柄砸钢钎的大铁锤。我决定迎头给它一击,放它的闷。牛就在那里,它横着眼睛出着粗气。我身上带着一股杀气,牛好像知道。抡起的铁锤高过头顶之后还往后仰了仰,接着调转头,往下砸的时候,我连吃奶的力连屁股后座上的力都送上了。锤子直中命门,像打在水浸过的木头上。大水牛像是一下子成了木头立着不动,两只牛眼瞪得酒盅一样大,众人跟着一齐瞪大了眼睛——这招不行?突然,牛的两只前脚跪了下去,牵动后面,牛身像一堵墙轰的一下倒了。牛头搁浅在地,牛脖子伸得长长的,在扭。不知道哪来的神力,我操起刀朝着脖子根就是一下。刀子一进去我就知道捅对了,它走的就是一把点红刀该走的路。直到刀尖抵达关口,一头扎进去,牛身子打了一下颤,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就松了下来。一切都放下了,连刚才当头挨的那一锤。血差不多追着刀子蹦了出来。血流得多欢啊!像一条刚刚疏通的小渠,一个劲地流,只想流个痛快。你不知道一条牛有多少血,好像一辈子也流不完,还要流到下一辈子。它让我想起那些被我杀过的猪,它们一头接一头流的全是血。我一下就知道了猪为什么叫一头猪,牛为什么叫一条牛。猪头架在上面叫,叫的是血。一条牛,它的血流起来是一条河。它好像把你一辈子杀的血全都召了来。
我们扒下牛皮,给牛身子开了膛。牛肚和牛肠全都跑出来,里头一下跑空了。接着看到牛心。拿出来的牛心,就在你手上一下一下搏动,连声音都听得到。它还是活的,它在跟杀它的人,跟要吃它肉的人说话。我想起我的里头也是这样一颗心,只是比这一颗小得多。它顶多也就跟猪心一般大。我有些怕了。我把怕藏在里面,蒙起牛皮当鼓打。我把牛心搁在屠凳上,一刀劈下去——劈成两半,它分成两边在跳,各跳各的,却是同一个拍子!我不再看那两块跳动的肉。我转过身去捋那些牛肠。肠子足够柔软,还带着牛的体温。肠子把牛肚子里的一些事告诉我的手。我的手上都是牛油。我杀猪的时候,好像没想过。杀过一条牛我就想起一个不再杀猪的老屠夫跟我说:你杀猪这么猛这么狠,你应该去杀一条牛。一个屠夫要是没杀牛,还算不得真正的屠夫。
后来我又杀过一条狗。现在那些杀猪的人可能不知道,那时候屠夫不杀狗,也不兴吃狗。现在的人什么都吃,屠夫也就什么都杀。我一点也不想杀那条狗。那条狗跟我熟啊!它喜欢往家里来,一个屠夫家里,肉渣子没有,骨头总有几块吧?我往地上扔过骨头,它一看到我,就拿尾巴往我的眼睛底下摇。我怎么能杀它呢?可是打狗队已经来了,狗主人来找我,说这狗反正逃不了一死。与其让打狗队乱枪乱棍打死,还不如让它早死早超生。他说了又说,就只差求我了。不,他不会说,你杀了那么多猪和牛,多欠一条狗命有什么?——他们不会这样说。
我一直对自己说:我没有做什么。我连刀把都没摸。我只是照狗主人的意思,把狗装进麻袋里,沉进水底。可是我忘不了那双眼睛。只有狗才会像人一样拿眼睛看着人,看得人心里发毛。难怪叫狗也跟叫牛一样,叫一条狗。牛是身子大,可是牛不会拿两只眼睛对着你的看。只有狗会这样。狗跟人一样,狗其实也可以叫作一个狗或一位狗。他们把狗关在屋子里。我一进去,狗就望着我叫。狗知道,人要对它做什么,它好像都知道。它没有呲起来咬,它只是拿两只眼睛望着你,叫起来像人哭一样。我受不了那两只眼睛。当时只想着快点把它往麻袋里装,装进去就看不见了。可是哭声还是透过麻袋传到外边来。直到水把它淹断气。当时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没想到那双眼睛留在那里不肯走,一有空就蹦出来望着我。
说到伟光杀猪的事。伟光那个年纪,又是那样一个年代,他们都学马大炮,连吐痰都学他。哈吐一声,把痰往地上吐,就像往地上钉钉子。就像他们唱歌唱的,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是啊,连我这个当屠夫的都跟着唱会了。像他们那个年纪,谁不像打了雄鸡血?没有杀猪刀,就用菜刀,直接把猪腦壳下下来。那哪是杀猪啊?那叫战天斗地,叫什么来着?对,叫战斗!战斗就是打仗。打仗就是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是一个屠夫,我只知道杀猪的事。现在还知道,一个杀猪的不应该去杀牛,也不应该去杀狗。有些东西,要上一点年纪,经历过一些事才懂得。我知道人干吗要杀猪要杀羊,因为人要吃肉。我不知道人干吗要打仗。当屠夫跟打仗的事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