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欢欢
贾兰虽然身处贾府嫡长孙的位置,但并没有得到贾母和王夫人的优待。特别是王夫人,对待李纨这对孤儿寡母几乎不闻不问。远远不像一个“菩萨心肠”的祖母与长孙的关系。
从书中的描述来看,贾兰一直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他孤儿出身,跟随寡母居住,母亲在这个封建大家族中虽然经济上略有优势,但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大奶奶本应拥有的权利。王夫人作为宝玉生母,老来得子的疼爱自不必说,就连祖母贾母也几乎将自己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宝玉一人身上,对这个衔玉而生的小公子,给予了所有的宠爱和关怀。而贾兰或许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寡妇失业的,或许是在宝玉的光芒下显得黯淡无光,他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以至于元宵节阖家团聚之时,他的缺席都不曾引起贾母和王夫人的注意,最后还是向来“主外”的贾政想起来,派人将其接来。可知他在贾母、王夫人眼中不过和贾环一样,有无皆可。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贾兰在被众人忽略的环境里长大,性格中自然会有些敏感而自尊。所以“无人请他,他便不参加元宵节[1]160。”此外,他的自尊更体现在读书上,或许在他没有出现的时候,他都在暗自苦读,因此,才成就了他“爵禄高登”的结局。或许这也是贾政之所以喜欢这个孙儿的原因。贾政对儿子宝玉整天混在脂粉堆里不用功读书很不满,而孙子贾兰的勤奋努力正符合他的心意。但是贾政的喜爱并没有改变贾兰在荣国府这个大家族的尴尬地位。虽然贾政是一家之主,但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封建大家族,府里的大小事务还是以贾母和王夫人为风向标的,而贾母和王夫人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
按常理来说,王夫人就贾兰这么一个孙子,应该是非常疼爱的。可是王夫人对待李纨母子的态度却让人觉得很难理解。在小说的前八十回里,李纨与王夫人几乎没有一句对话,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婆媳关系。而王夫人对这个大孙子的态度,只有在抄检大观园时侧面提起一次。王夫人又说:“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1]634。”试想宝玉比贾兰年龄还大几岁,都有好几个奶妈跟着,而贾兰新进来的奶妈不受王夫人喜欢,换一个也便罢。但是王夫人明确指示,兰小子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无论是对贾兰的称呼,还是她命令的内容,这其中不喜欢贾兰的态度表露无疑[2]。
贾兰在《红楼梦》里算不上一个特别重要的角色。但是他的地位非常特殊,在整个荣国府本应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但是关于贾兰的描述却很少。综观全八十回,他出场总共不过三五次,而且总是同不受人待见、庶出的贾环一同出现,也无非是在给贾政问安、给宝玉敬贺生日这些必须场合。他总是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依礼而行,从无与人争执,也不参与任何是非,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故事。外表看起来,他只是一个沉默、有教养的大家公子。
《红楼梦》中突出表现贾兰性格的描写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第九回的“顽童闹学堂”一段里提到了贾兰在学堂遇上金荣与宝玉大打出手。当贾兰的好友贾菌也要加入混战时,贾兰出场了,书中写到“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1]69。’”宝玉和贾兰之父乃一母同胞,两人年龄又差不太多,就算平日志趣不甚相同不在一起玩耍,但亲叔叔在眼前与别人打起来,像贾兰这样袖手旁观,一方面是他习惯了隐忍,不沾惹是非;另一方面,也表明他与宝玉之间并不是毫无间隙。
第二次在第二十二回“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元宵灯谜会上贾政发现贾兰缺席,而贾兰却因“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他是“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连忙派贾环和两个婆娘去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1]160。”由此,贾兰的敏感自尊跃然纸上。
此外,小说第二十六回写到贾兰射鹿被宝玉喝阻的情节:正在追逐小鹿的贾兰看到宝玉后立刻站住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1]91。”曹雪芹先生写《红楼梦》“历经十载,增删五次”,每个场景都让人回味。这几句看似寻常的对话,实则暗含贾兰与宝玉这两个贾府的年轻少爷的讥讽斗嘴,贾兰暗讽宝玉经常不在家,不务正业,而自己不是读书就是在演习骑射。或许正是这句话触到了宝玉的弱点,宝玉才气急败坏地说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由此看来,志趣不投的叔侄二人实有诸多嫌隙。
贾兰是在母亲李纨悉心照料和教导下长大的。李纨本是名门闺秀,丈夫去世后在婆家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甚至被婆婆无视。虽然经济上有些优待但并没有当家的实权。本应属于她的权力却旁落王熙凤之手[3]。可见李纨在王夫人心中是多么不被接受。她唯有这一个儿子并寄予厚望。聪明的李纨深知只有依靠儿子荣登高第,她们母子才会苦尽甘来,不必再过这种忍气吞声看人眼色的日子。因此,对于这个儿子,她既是慈母,有责任将儿子抚养成人以延续丈夫的血脉;又是严父,接替丈夫教导儿子,督其读书求仕以光宗耀祖[4]。有这样的母亲教导出来的儿子,又加上贾兰自己本身就是个聪明懂事,心性极高的人,他必然克己检点,勤奋努力。无论是随众行礼,还是私下活动,无不体现出一位谦虚谨慎的公子形象。
贾府作为金陵四大家族之首,人丁兴旺,家里自然有很多热闹的场合。但是,刘姥姥来访,贾母在大观园设宴,贾兰并没有出席;园子里的姑娘们在家里起诗社做诗玩乐,也并没有贾兰的踪迹;甚至元春省亲,也只是赏赐了他食品与玩物,并没有召见他。而贾赦病了,去请安的有他;宝玉生日,去拜寿的也有他;宝玉生病,他也有去探望;甚至秦可卿死了,他同家里人一样深夜赶去。由此可见,贾兰应该是有着严格的家教,玩闹的场合他尽量不参与,但作为一个晚辈,该遵循的礼数他做得无可挑剔。
第七十八回贾政令宝玉、贾环、贾兰叔侄三人作诗,贾兰率先作出一首七言绝句令众幕宾皆赞赏有加。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1]639。”从众人以及贾政的态度能看出来,贾兰的确是个有才华有前途的孩子。
此外,在贾兰演习骑射碰到宝玉时,从他的回答我们也能看出他的生活状态,不念书的时候便练习骑射。可见贾兰小小年纪就有雄心壮志,势必成就一番事业。是贾府这个逐步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难能可贵的一丝希望。
《红楼梦曲》中关于巧姐的《留余庆》,预示了巧姐后来的命运:被自己的“狠舅奸兄”卖入青楼,后被刘姥姥救出,嫁给了刘姥姥的孙子板儿为妻。那么,曲文中的“狠舅奸兄”究系何人呢?刘心武先生在评《红楼梦》的时候说贾兰才是卖掉巧姐的奸兄[5]。对此,红学的学者们又各有争议。我们暂且不去判断到底谁才是拐卖巧姐的“奸兄”,只来分析到底贾兰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首先,从之前的种种描述来看,贾兰应该是一个隐忍谨慎的孩子。他从小在空有大少爷的虚名却并不受宠爱和重视的环境中长大,凡事谨遵母亲教诲,恪守礼节。从不惹是生非,也从不参与是非。甚至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从这个角度来说,贾兰应该是不会做出拐卖巧姐的事的。其次,虽然李纨与王熙凤之间有一些嫌隙,但毕竟王熙凤也是遵循王夫人的安排才得以掌握荣府的管家大权。从王夫人对李纨的态度来看,即便没有王熙凤,也会有别人,而绝不是这个并不讨她喜欢的寡妇儿媳李纨去接受管家大权。所以说真正和李纨有嫌隙的是她的婆婆王夫人。因此,如果说是贾兰为给母亲“报仇”而参与拐卖巧姐一事也有失公允。第三,从利益层面来看,李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抠门又计较的形象。她虽然得到贾母的庇佑每月的月钱比别人多,但是即便她热心创办的诗社举行一次活动也要大家凑银两,而且还是在她从王熙凤那里要到了储备资金的前提下。从很多小事都不难发现,李纨确实在暗暗地敛财[6]。到最后,李纨应该是剩下的人中颇有财力的一位。因此,如果说贾兰是为了钱财参与了拐卖巧姐的事件也是说不通的。最后,如果把贾兰同其他草字辈的贾府少爷对比一下,不难发现,那些过惯了荒淫奢侈生活的纨绔子弟如贾蓉、贾芹等更有可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李纨的判词有一句: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李纨和贾兰一直隐忍低调,唯一能解释这句话的,恐怕就是关于巧姐被拐卖一事。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应该是巧姐遇难后,李纨和贾兰本可以出手相救,但是李纨为了“人生莫受老来贫”,并没有对巧姐施以援手,也就错过了“阴骘积儿孙”的机会。如此说来,李纨和贾兰是为求自保和自私对巧姐见死不救。这一方面符合李纨和贾兰一贯不参与是非的处世态度,另一方面也与判词表述无异。
贾兰的结局在前八十回中并无言明,但在其母李纨的判词中可见贾兰应是考取了功名,并且给母亲李纨赢得一顶封诰。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讲一下关于他的母亲李纨的判词,书中写道:“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1]36。’”画的含义显而易见,一盆茂兰,象征着李纨的儿子贾兰的发展是繁荣的,这也正契合了《晚韶华》曲中关于贾兰“爵禄高登”的描述。“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正表明贾兰日后成为荣府最有出息的子孙。这是旁的公子都不能比的。然而《红楼梦》毕竟是一部悲剧的史诗,即便李纨养育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最终也是“枉与他人作笑谈”。我们来看李纨判词的曲子:“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1]39。”关于《晚韶华》的理解有两种,一种是说李纨是在贾兰“爵禄高登”的时候去世的,另一种是说她在贾兰中举之后不久即死去[7]。笔者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恩情”如镜花水月,“功名”也只是黄粱一梦。在明争暗斗的深宅大院中寡居多年的母亲隐忍多年,终于盼来儿子扬眉吐气。但好景不长,贾兰作为她唯一的依靠,一朝殒命黄泉。这种丧子之痛对于李纨的打击是致命的。因此,才会有“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或许是李纨在万念俱灰时的绝唱。《红楼梦》是伟大的悲剧,曹雪芹笔下的贾府,是一个悲剧的摇篮,虽然期间有过繁荣有过振兴,但最终风流云散,“落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这当然包括贾府的第五代——贾兰。从李纨的判词中可推论出,贾兰虽曾有过辉煌,却只是昙花一现。“气昂昂头戴簪缨,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这三句显然说的是李纨唯一的希望——贾兰。因为李纨绝不会“爵禄高登”,她受封诰命,只可能母凭子贵。另一方面“头戴簪缨”的也不会是李纨,因为前面已经说过她“戴珠冠,披凤袄”。既然前面两句都是说贾兰,这三句的主语又应该是一致的,第三句当然也是指他了。“昏惨惨黄泉路近”,很明显,贾兰刚刚得以“爵禄登高”便“黄泉路近”。后面的“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可见贾兰虽成就了一代将相,但受到的奖赏与爵禄也是无福消受,只成了“虚名儿”。
贾兰作为整部《红楼梦》中一个次要形象,实际上有着深刻的意义。首先,贾兰的存在是与其他富家子弟的一个对比。荣国府作为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在它逐渐走向衰亡的过程中还是有一些积极的因素存在的。但从整部作品的结局来看,即便有一些积极因素的存在,仍然改变不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这也是对封建制度必然土崩瓦解的预言。其次,贾兰作为家里的重长孙,却处于一个被冷落的位置,这种地位上的矛盾实则暗含封建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王夫人这样一位看上去菩萨心肠又掌握贾府实权的夫人,从她对金钏儿、晴雯等丫鬟的作为来看,如果说她把大儿子的死怪罪到这对可怜的孤儿寡母身上,也并不冤枉。她对这对可怜的母子并没有一丝照顾不说,还剥夺了李纨的管家大权,交由自己的侄女掌握。贾母是贾府里最有威望的老祖宗,虽然她有心庇佑李纨母子,但她对于王夫人对李纨母子的冷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母凭子贵的年代,如果没有贾兰,或许李纨的处境会比现在更加困难,但实际上,贾兰却是因为母亲的“寡妇失业”而徒有贾府第五代大公子的身份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这其中无不隐藏着各种利益纠纷和矛盾。或者这也正是封建制度内部种种矛盾的暗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