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辰
视觉中心主义一直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内含在西方哲学的发展过程中,很多西方哲学的关键概念如理念、启蒙、现象学等都在辞源上与人的“视觉”相关,理性主义传统也在视觉中心主义的基础上得到全新的诠释与发展,从而形成了一种视觉在场的西方哲学,而这种思维模式深刻地改变了人们面对自然的态度及行为,甚至成为生态危机产生的重要思想原因。
光与存在问题是西方哲学史上本体论与认识论的交叉问题。在本体论中光是事物产生的源头,宇宙大爆炸的能量以光和热的形式辐射,然后冷却并固化成各种物质。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光揭示其他事物,引导人们的存在。[1]被“光”照亮的世界可以从逻辑上追溯到一个终极光源的存在,因此,古希腊的自然神、基督教人格化的神都暗含着类似“光”的存在,在揭示世界的意义和发展路径方面具有同样的逻辑意义。
视觉中心主义是西方学者对传统哲学主要特征的一种概括,是指由古希腊哲学所开启的重视“视觉”在人类获取知识、通达真理上的重要作用。[2]视觉在各种感觉中占有最高的地位,西方哲学中的思想大多包含视觉隐喻,甚至建立了一套以“视觉”为核心的价值体系。
柏拉图划分了可感世界与可知世界,并区分了两种“眼睛”,一是“肉体之眼”,一是“心灵之眼”,对应现象界的“眼睛”属于肉体,而对应理念界的“眼睛”则属于心灵。太阳发出的光使眼睛看见事物,“善”的理念则使心灵之眼认识真正的对象。同样,在洞穴隐喻中,困在洞穴中的囚徒是以肉眼观察世界,他们看到的只是世界的幻相,当某个囚徒解除枷锁,走出洞穴,看到太阳时,才认识到自己之前所看到的世界是不真实的,只有摆脱了肉眼的局限,用“心灵之眼”才能看到事物本身。在柏拉图看来,两种“看”的方式和结果大相径庭,“心灵之眼”才是通达“认识”的真正途径。[3]
虽然柏拉图贬低人们感觉的作用,认为用眼睛观察事物是谬误的来源,但是他也承认感觉所起到的辅助作用。另外,从“理念”的本意来看,它有“观看”和“认识”两种内涵。因此,无论是从感觉与认知的关系来看,还是从认知对象本身来看,柏拉图哲学都呈现出视觉中心主义的特征。事物都是可知的,他偏重于用理智的“心观”来真正实现对理念的洞察。[2]这种二元论影响了后来的西方哲学,从此,哲学家们要么从“眼观”走经验论路线,要么从“心观”走唯理论路线。
柏拉图之前,人们对事物的考察无论侧重感觉还是侧重心灵,都是在一个现实世界中进行的。柏拉图划分出可感世界和可知世界,通过将眼睛的不同方式的“看”隶属于不同的世界而使它们对立起来,建立起视觉中心主义与西方哲学的最初关联,从此成为了传统哲学中的视觉中心主义思维方式的起点。
理性对视觉中心主义的推动与笛卡尔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我思故我在”是笛卡尔视觉中心主义哲学的逻辑起点。在他看来,首先能被确定的是作为主体的“我”的存在,在“我”思考的时候,主体的“我”是起作用的,是一个心灵实体。“我思”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不依赖于其他部分而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笛卡尔认为观看的主体是“我”,是人的“心灵”在看,而非“眼睛”在看。事物只能由心灵所知觉,只有依靠心灵才能达到对事物的根本认识,才能避免幻象的误导。[4]
笛卡尔认为人们用肉眼对事物的“观看”是一种视觉的欺骗,是不完整的、不真实的,人可以怀疑一切事物。认识事物则需要运用透视的数学方法,为了保证主体“观看”的清晰、准确,必须将事物具体化、理性化,透视法暗含了人的眼睛是主体,是视觉行为的主导,它把时间和空间暂停于一点,描绘事物时将其从整体中分离出来,然后展示为一种必然的、写实的可视化图景,从而使“控制”“支配”一切事物的思想渐入人心。
透视法使人们化感性为理性,化被动为主动,最终成为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模式化方法,一种静态的、理智的、固定的观看方式,只有运用这种方法人们才能真正认识事物、掌握事物。由此,笛卡尔二元论哲学确立了理性在视觉中心主义思想中的重要地位,真正开启了主体哲学,为后来人与生态关系的转变埋下了种子。
实证主义的发展则进一步强化了视觉中心主义的地位和影响力。事物的客观性使人们的认识能够科学化,从而使知识成为科学的一个根本条件。孔德认为,社会学的基础是可以数学证明的,它应该使社会现象可以被观察、被实验、被分析。就连人本身也是可以用科学的方式可视化、对象化的。只有实证的方法,才能还原事物本身的真相,这就使得理念与现实的分裂不断扩大,自然界成为被人们所审视的对象。
实证主义者认为通过对数据的归纳就可以得到科学规律,力图将哲学归于科学之内。实证主义的目标是一种可规定的明确性和简洁性,它忽视了人类朴素的、个体的经验,创造出了一个标准的、可量化的世界,实验方法被认定为处理一切事物最优的方法。经验是知识的来源和基础,科学知识之所以是精确的、有用的,也是因为它来自经验。近代自然科学就是这一知识的范例。
实证主义认为真正的知识就是科学知识,知识是对客观世界的解释,知识是世界本来面目的记录,是客观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一种“唯科学”论。它抛弃了认识论的反思维度,切断了知识的其他可能条件,知识的意义完全取决于科学的成果,知识被贬低为狭隘的“事实调查”,从而让认识的具体主体排除在知识构成的要素之外。知识被限定在自然科学之中,那些无法被证实的理论都是无意义的。这种对科学和理性的追求使得自然界失去了原本的神秘性,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地位。
随着时间的推移,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在视觉中心主义的发展中不断强化。随着近代哲学的兴起,人们对视觉中心主义的推崇进一步加深了二者的分裂。近代哲学一方面将人从神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肯定人主动“观看”的存在和意义;另一方面,随着自然科学取得巨大突破,人们开始大力发展科学和技术。人们越来越依赖理性能力,“观看”也越来越多地与科学和技术联系在一起,人的地位不断上升,自然开始“祛魅”。
伴随着西方科学的不断发展、主体支配客体认识的深化以及科学主义认识论在西方哲学中的地位进一步加强,以透视法为主导的视觉中心主义观看原则不断强化,遵循理性原则的科学俨然成为支配视觉观看的主宰。[5]科学理性在视觉观看中的发展使得“观看”成为了一种主观的判断,而事物变成了单纯的被判断的客体。科学方法在各个领域的广泛运用,使得理性至上和科学万能的认知得到了普遍认同,尤其是现代,人文科学的知识、人们的个性的、直接的感性体验成为了科学与技术的附庸。
视觉中心主义进一步的发展使得人类越来越渴望认识自然、征服自然,对技术的依赖也在不断增强。技术是人的延伸,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并能有目的地、有计划地进行生产劳动,而动物更多的是生理的本能。虽然人类的视觉能力比不上某些动物,但是人可以通过科学技术来强化自己的视觉能力。借助于技术人们一方面强化了自己“观看”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技术成为人作为主体与自然客体之间的必不可少的“中介”。
视觉技术的发展主要是为了满足人们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增长的对周围世界的好奇和欲望,它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通过科学技术去强化人类视觉感官的能力,主要表现为研发各种延伸人类视觉的工具。它的主要任务是帮助人们克服肉体的局限,让人们“观看”到肉眼看不清或者看不见的物体,以增强视觉体验;另一种形式是直接创造能够被“观看”的对象。人们不满足于只观看自然中原本存在的事物,而是开始创造自然界没有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例如图画、短视频、电影、建筑等。总之,人们利用视觉的技术来推动视觉能力不断地向前发展,这种视觉需求逐渐不再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而是成了一种对视觉技术的痴迷,这也就使得人们加重了对自然的掠夺,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生物灭绝等生态问题愈演愈烈。
主客二分不是历来就有的,而是历史地形成的,随着视觉中心主义的不断扩张,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还原为简单的线性关系,从而催生了人们支配、改造自然的意识。为了满足人类无止境的需求,自然界沦为人类审视和改造的客观对象,更为严重的是,视觉中心主义思维和强调数学标准的理性思维已经渗透到了人类政治、经济、社会等各个领域,人们形成了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变得越来越麻木,本应对人类改造自然的实践行为进行的反思和过去对自然界的人文关怀慢慢消失。随着人们的主体性越来越强,自然好像除了被利用、被改造,没有任何别的效用,只有服务于人类,自然才是有价值的。
至此,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敬畏自然、依赖自然转向控制自然、征服自然,人类与生态环境之间的矛盾不断凸显。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6]
视觉中心主义把人类从本应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然界中抽离出来,使二者成为相互对立的两面,不断榨取自然的价值,制造出大量超过自身需要的人工物,实质上是在摧毁生态系统的内在规律,破坏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动态平衡,直接激化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人们开始不再注重精神需求,只满足于眼前的物质需要,为达到最大的经济效益,不惜以牺牲和破坏生态系统甚至损坏子孙后代长久发展的利益为代价,这对于自然界的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再生性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也助长了人的异化,人们完全成为被视觉中心主义所驱使的工具,失去了原有的批判性。
从经济角度来看,人类与生态的紧张关系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世界范围内不断扩张的后果,但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隐藏着深刻的思想文化根源。从根本上说,人类所面临的生态危机是西方思想危机的现实表征。只有超越这种哲学范式,才能真正地协调人类与自然的矛盾。
对视觉中心主义的绝对遵从,占据了感性经验在人类活动中的生存地位,使得科学与技术被视为一切活动的基础与方法,盲目追求更高层级的科技,使其已经成为衡量一切事物的重要标准。但是人们并非没有反抗,20世纪以来人们对视觉中心主义和理性主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这意味着影响人们几百年之久的“视觉中心体系”开始发生转变,人们强调的不再只是图像的形而上意义,而是图像本身就显露着内在的思想。人文要素开始不断凸显,胡塞尔、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等思想家都提出了自己的批判观点,形成了哲学理论的多元格局。
比如,海德格尔解构了传统形而上学中的视觉中心主义,通过重新对“世界图像”的认识,揭示了被遗忘的存在本身,试图消解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对立。视觉中心主义将整体性的世界人为地分割开,通过等级划分将人与自然对立起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破坏了世界和存在的原初性,这种割裂和对立使得人类面对自然毫无怜悯,肆意地攫取自然资源,破坏自然环境。海德格尔强调了观看的地位,它是揭示存在的重要方式,对事物的观看既不是用肉眼去具体地感受,也不是依靠心灵去抽象地知觉。而是在观看中,世界以其自在的面目呈现出来,存在也得以真正地显现。存在是不可言说的,只有人们不再向外探索而是重新关注自身时,世界才会在人们对自身的领悟中显现。
视觉中心主义和技术把一切存在者都纳入了数理计算之中,自然的尊严不复存在。由此,海德格尔批判性地提出了“诗意地栖居”,人们应该为自己开辟出新的生存可能性。海德格尔将栖居看作是天、地、神、人四方相互交织,一同构筑起人类生存的美好世界。人从来都不是自然的主人,“诗意地栖居”与之前的观点最大区别在于它是一种对自然的非对象化保护,这是一种崭新的生态价值选择。人的本质是生存,人是存在的守护者、地球的栖居者。面对生态环境,我们既不应该持有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也不应该持有生态中心主义的观点,而是应该追求一种“更高级别的人道主义”。海德格尔认为,最根本的东西是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去思考,这样才能真正解决当下严峻的生态危机。
这种对视觉中心主义的超越在处理人与生态的种种矛盾中尤为重要,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一个重要的方面。视觉技术的发展是为了满足人类的视觉活动的需求,技术是被人创造出来并服务于人的。在社会生活中不论是追逐资本的图像观看还是对生态环境的无止境掠夺都是人们为了某种目的而进行的。所以,在视觉活动中作为主体的人要在为自身的合理需求而“看”,而不是单纯为了“看”而“看”。“看”应该是他的真实需求和体验,否则就是异化的。所以,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由视觉中心主义造成的对人的消解和对自然的破坏。[7]人类应该守护自然,顺应自然的内在规律,正确认识并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才能摒弃视觉中心主义的弊端。
人们应该学会区分合理的视觉技术和失当的视觉技术,最重要的原则是判断视觉技术是否真正地服务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以及是否符合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和谐相处的未来趋势。视觉技术是源于人“观看”的欲望,是沟通人与“观看”对象的桥梁,而不是异化人的工具。它是维系人与自然关系的纽带,而不是割裂二者的元凶。否则,就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根本否定。一个真正服务于人类视觉的技术应该在满足人们“观看”的欲望的同时又维系和加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并非我们要拒绝一切技术,只要加强引导与约束,坚持科技向善,打破视觉中心主义的神话,把握人与自然之间的自在的交往尺度,就能还原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
从本质上来说,人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在生态环境中进行的。世界是一个整体,人类思维和科学理性的发展对我们产生了很大的积极影响,推动了人类社会向前发展,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和社会财富。但所有的部分都属于某一个整体,人类也不例外。人类与自然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人类可以借助于技术建立起自身与视觉对象之间的联系,继而通过实践活动将彼此之间的联系拓展到现实世界,人和自然最终应该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主客对立的两方,这才是人与自然的“交往方式”的应有之意,才能真正实现人与自然的良性互动与长久发展。
视觉中心主义并不是不可超越的,我国乃至世界各国都应该追求生态文明这种更高级别的文明形态。人类应该把自然放在与自身平等的一边,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要主动承担起对自然的道德义务和社会责任,共同解决全球的生态危机。我国坚持自然观与历史观的辩证统一,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等生态思想,为世界的可持续发展提出了中国方案。
在当下,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成为人类整体利益之所在,要解决生态环境的危机不能仅仅局限于生产领域的变革,生态观念的革命也十分重要。我们要冷静地看待近两百年来人类实践过程给生态带来的利弊影响,走出视觉中心主义思想的局限,建立起人与自然平等的生态意识,倡导共生共荣的生态伦理观念,不断地摸索自然与人类相处的更好方式,最终实现回归生活世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