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辛玥
一些观点认为,现代化的技术和观念会让藏族的传统生态保护观彻底消失,因此,应该将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置于文化“真空”。本文选取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公益影像行动计划“乡村之眼”中藏族草根影片《牛粪》《卡尔贡嘎》为研究对象,对两部影片的内容和拍摄后续进行分析,驳斥上述观点,认为:藏族在历史发展中自发形成的生态保护观,在近年来影像拍摄技术传入涉藏地区的背景下,逐步变成自觉。农牧民通过镜头,留意观察周围的生态与文化,并使用现代影像手法将它们拍摄、制作成影片,展现自身头脑里的生态观念,使以往朴素的“生态保护”观念变得具象起来,这是一种经由新技术的习得而带来的文化自觉与观念现代化的过程。接受了现代技术的藏族民众,通过技术手段看待本民族文化,产生文化自觉,并采取行动,让自发的生态保护观念在现代化过程中成为自觉,进而促进当地生态文明建设。
藏族在历史发展中,自发形成了许多保护自然、保护生态环境的民族传统文化。在2010年“乡村之眼”项目由青海果洛州久治县白玉乡牧民兰则拍摄的《牛粪》中,这种自发的生态观念通过描绘人与牛粪的共生关系进行展现。影片开头,藏族妇女带着孩子一起在草场上捡拾牛粪,拉回家后便开始使用牛粪做出肉冻房、狗窝、篱笆、牛鞍等日常生活用品。片中几乎所有的画面都是在呈现一家藏族牧民如何利用牛粪来生活,基本没有对话,朴素地忠实记录青海藏族牧民的日常生活录,故事性很弱。“牛粪有那么多好处,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没有牛粪,我们藏族人是无法在高原上生活的。”这两句台词却反复出现,由藏族牧民阿妈说给孩子听。在他们眼里,既普通而又被城市人嗤之以鼻的牛粪不是肮脏的排泄物,而是草原文化的真正根基,也是天然的“万能”再生资源。
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藏族的文化即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为了适应高原环境而产生的一套生存策略,比如捡拾牛粪作为天然能源,就是藏族在青藏高原长期养成的独特生活方式[1],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2]。纵观影片,《牛粪》没有出现一句“生态保护”“保护环境”“节约资源”等对白,可正像影片所展现的那样,青藏高原藏族民众通过牛粪这一“中介”,联结起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桥梁,阿妈在做,小孩儿在看,千百年来,草原上的牧民正是这样代际传承他们朴素的生态观,起到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客观作用。
在历史发展中,藏族传统文化中形成提倡世间万物循环作用、相互影响,告诫人们要与自然界和解的思想理念,这一主张对人们形成保护自然环境、爱护动植物的环境观提供了思想基础[3]。随着自然环境的变化,藏族人民的观念也相应产生变化,由此作出一系列自觉的生态实践。四川硗碛藏族乡藏族牧民能卡曼拍摄的影片《卡尔贡噶》体现了藏族人民对于生态环境变化的关注与自觉保护意识。2003年,由于水库的修建,当地最大的神山山梁卡尔贡嘎被淹没,能卡曼关注到该情况,通过6次集中拍摄,选择了8位有代表性的当地人讲述他们对于当地自然文化的见解。村民阿杰讲述,他原本是牦牛养殖大户,光自家的牦牛就超过了100头。可是“草山危机了,载畜量大了,草‘长不赢’,”于是阿杰主动地减少家养牦牛数量,来达到与周边环境承载力相适应的目的。
这位只上过小学的村民在影片中讲到,“少养牦牛是大自然的一种平衡,为了实现这种平衡,未来想搞新兴旅游业谋生。”阿杰的想法,在藏族传统文化中能找到滥觞:藏族传统文化中,借助人类对大自然的尊重和畏惧约束他们向大自然索取的贪婪之心[4]。阿杰意识到“草山危机”,从而自觉地去协调人、牦牛与草场的关系,起到了保护生态环境的作用。
对于摄像技术的长期接触和运用,藏族人民习得“拍摄”行为,受到“乡村之眼”项目的引导,以镜头这一现代化的媒介看待身边的生态环境,也用镜头拍摄的影片展现头脑中对于生态变化的看法、态度,改变了以往“无意识”地对自然的保护,学会逐渐用镜头语言去主动寻找、记录日常行为中能够体现因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变迁。《卡尔贡嘎》与《牛粪》拍摄的时间相隔9年。对两部影片进行横向分析,相比兰则的平实记录,能卡曼不仅知道运用现代影像的手法记录周遭的生态环境变化,也在这种记录过程中,逐渐产生通过自觉实践来对生态环境进行保护的想法,影片中有大量画面讲述藏族群众自觉保护生态环境的方法。她对于身边自然环境的关注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乡村之眼”摄影技术的培训后,通过不断的拍摄经历、长期摸索而成的。2014年,没有任何拍摄经验、高中读了两年就辍学的能卡曼,成为“乡村之眼”发展的对象。当时,能卡曼觉得“拍摄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记录下很多生活中的美好。再加上还要免费发相机,我就想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生活拍出来,以后给孩子看”;自己所在的村庄因为近十年来的水电开发和旅游推广,已经彻底改变了这里延续千年的传统农业结构和生产生活方式,她希望把这些变化留下来,并从本土文化持有者的角度表达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因此,能卡曼在《卡尔贡噶》中通过口述的方式记录村民在生态环境变迁中自觉、主动转变的生计模式。
从影视人类学角度来看,影片主题、人物、切入角度的选择,是拍摄者观念的一种表达。从兰则对朴素生活方式的平实记录,到能卡曼通过人群的讲述来直击现象本身,实现二者转变的原因之一,正是摄像技术不断地深入涉藏地区、相关草根拍摄者不断地熟悉摄像机、选择拍摄主题、用摄像这种新技术来观察生活,并越来越会使用它来将自己头脑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具象化。
由摄像机带来的观念变化,不仅在影片的对比中得以体现,也体现在:草根拍摄者不仅只关注影像本身,而是在后续的生活里,自觉地走上了生态保护的实践道路。摄像技术带来对生活的全新观察,拍摄完《牛粪》后,兰则观察到了家乡年宝玉则高山牧场草场破坏的问题,并由此产生心理活动的变化,促使他产生一种迫切地想要去保护家乡生态环境的自觉责任感。于是兰则着手“种草”并且将这一过程用纪录片形式记录下来,最后成片《鼠兔》,并动员牧民一起保护草原。仅2018年,兰则就带领家乡牧民完成了200亩草场的修复。
与兰则的环保行动不同,能卡曼办起了面向游客的自然教育,在跟外界交流的同时,也强化着自己对传统精神的认知,把家乡的自然和本民族的文化在更大范围内传播。上文提及,能卡曼一开始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拍摄行为的意义,也不知道为何要拿起摄像机。但在一步步通过镜头看家乡的过程中,她意识到了生态的重要性,也意识到了影像记录对于保护生态的重要性。
拍摄者们关注生态主题,缘于乡村生活与自然环境的直接联系,村民或牧民们对于牧场退化、河流污染等环境问题有着切肤之痛,因为自然环境的变化将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计,所以他们也更愿意用手中的摄像机记录身边的生态及环境变迁。而掌握了新技术的村民、牧民,因为新技术的使用,不仅更好地、自觉地观察并思考自己周遭的生态环境,也与外界产生了借由影片架起的联系。因为有了这一联系,他们的诉求和观念能够便捷地向外界传播——通过影像的方式,由此呼吁更多的人投身生态保护的行列,这是草根拍摄者在后期转向生态保护实践的原因之一。
藏族群众朴素、传统的环境保护行为,在接触到了以摄影摄像为代表的现代技术后,被引导向文化自觉的转变。这一转变中,现代化技术培训者对于藏族民众自身的观念进行反思、产生觉醒,起到相当大的推动作用。《牛粪》《卡尔贡噶》影片本身,以及草根拍摄者后续的生态保护实践,是历史积淀下藏族朴素的生态保护观在习得现代技术后的集中体现。
“乡村之眼”作为“参与式影像”,是“一种创造性地利用影像设备,让参与者记录自己和周围的世界,来生产他们自己的影像的集体活动”[5],是社区进行自我教育、对外发声的途径[6],让各民族群众自内而外地思考民族生存发展之道、反思传统文化现代化变迁的渠道[7],是通过当地的视角看世界[8]。新的技术、新的生产工具的创新会使本文化中的人的观念、生活方式产生变迁[9]。正是因为摄影机等现代技术在原本处于相对闭塞文化环境的传播,使得中国西部农牧民自有的朴素生态观、自发保护自然的生活方式受到现代技术的引导,向现代观念和话语采借,接受现代化的“生态保护”观念,将他们脑海中模糊、朴素、自发的概念进行统合与过滤,有选择性地截取与自身所处的藏族传统文化观相适应的生态文明思想,在影片中体现出来。
而在尊重现代化新技术和知识的同时,也要将它们的实用部分与本文化相调适[10]。在对摄像技术与本民族传统文化进行调试的过程中,藏族民众并没有在新技术与新观念传入的过程中迷失自我。藏族在漫长历史中沉淀下来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观念,是他们的本文化得以与现代性有机结合的原因之一。因此“乡村之眼”合作摄影师通常会要求学员们不仅要学计算机、摄影技术,也必须要学藏文,因为不会藏文,就无法理解藏族传统文化中的精髓,也无法以局内视角看待本文化。
通过摄像技术对中国西部农牧民的传统观念进行现代化引导的过程,同时也是以草根拍摄者为例的藏族民众对于本文化的自觉过程。文化自觉指文化中的人在接触、理解多种他文化的基础上,对自己的文化有清晰的认识,并把握与取得新文化到来时的文化自主地位[11]。如兰则、能卡曼这样的农牧民,通过“拿起摄像机、拍摄影片”这一行为,走上了认识本文化、产生文化自觉的道路,体现为前文曾提到的草根拍摄者后续的生态参与实践。草根拍摄者是涉藏地区文化转型过程中产生文化自觉的典型代表:利用摄像的方式,认识到本文化中的精髓,通过影片拍摄、放映和宣传,利用科技对地方性知识集中表达的过程,影像记录的过程也是重新审视本文化的过程。掌握了摄像机和电脑编辑技术的当地人,进一步认识到本文化中朴素生态观的现实意义,并把影像当作深入生活的桥梁,通过这一桥梁向现代化、全球化的世界展现藏族传统文化,并且带动更多的人参与生态保护实践。这种文化自觉的过程,无疑加强了藏族文化在新的宏观环境中转型的自主能力。
对于文化的变迁,有人持全盘否定的观点,认为民族文化要保持独特性,应该放在完全的“文化真空”中。笔者认为,这一观点显然是错误的,因为民族文化与现代化、全球化相互碰撞之后的文化自觉,有利于促进藏族传统文化当中对于生态环境的自发保护行为,向自觉实践去转变。
草根拍摄者通过影像技术进行自我表达,是在涉藏地区的社区教育由外来者推动过渡到本土自觉行动的转折点[11]。在藏族文化悠久的历史发展中,不仅积淀孕育出朴素自然保护观念,使得藏族民众在长期浸润中培养出传统生态保护观念与行为;在现代化背景下,伴随现代技术手段的综合运用和引导,藏族人民主动用摄像这种现代技术拍摄影片,向外界传递自身的生态观念,后续又投身到参与、呼吁生态保护的实践中。研究表明,通过现代化的技术正确引导藏族民众将本文化优秀传统向现代化转型,诸如通过摄像机、专业培训等等方式,树立现代化的生态观,并不会让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失去色彩,而是有利于让越来越多的藏族同胞接触现代化观念、了解并且献身于新时代的生态保护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