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儿
(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 重庆 400000)
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纪录片导演之一,以制作探讨并讽刺美国社会问题的纪录片而闻名。摄影机对摩尔来说就像是一把猎枪,一种依靠镜头而更具杀伤力的武器,他的影片反复在美国的领土上插旗示威,藉此展开一场奇特又讽刺的文化之旅。他充满攻击性的叙述方式和影像风格也使其成为一个名利双收的纪录片导演,同时他并不只倾向于对纪录片艺术性或社会影响的追求,更是采用一种娱乐化、喜剧化的戏谑风格直指美国社会的敏感之处,这种理念上的创新突破让他的纪录片做到了严肃与趣味的统一。
(一)新纪录电影的兴起及其对迈克尔·摩尔的创作影响。不同于以往,新纪录电影并不是在电影技术的进步下出现的,而是在后现代社会思潮中孕育而生的,并在美国政治的动荡之中通过否定直接电影的观念和手法而产生的对以往纪录片拍摄手法与创作理念的反思和反叛。
新纪录电影首先的态度是表达对美国直接电影的不满,如同直接电影曾经对“格里尔逊”式纪录片的反叛一样,新纪录电影对直接电影也同样表达了一种全新态度。“直接电影把摄影机所记录的生活片段直接当作纪录片的真实”[1],而这种手法带来的后果就是导致纪录片最重要的问题——真实性的概念被模糊了,如同量子力学中的双缝干涉实验一样,摄影机的存在就是对真实性的干扰,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在镜头前后保持一样的行为动作和表现力。因此,在镜头前被拍摄者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直接电影所追求的“绝对真实”,任由事态自由发展的创作理念也变得有利有弊,追求绝对真实的同时容易忽略对影片主旨的把控,观点的多义性也导致影片立意上的不明确。
相比之下,新纪录电影极大地提倡“搬演”,主张用虚构的叙事策略来表现真实,并认为这种虚构存在的意义便是更好地表达真实。搬演曾被认为是不应该出现在纪录片中的,因为真实是纪录片的第一原则,而搬演恰恰破坏了这一原则。新纪录电影的创作者始终认为保持拍摄的真实只是一种风格选择,并不能为真正的“真实”带来什么,相反他们希望使用虚构手段来唤起真实,因为真实永远是藏在深处的且是复杂的,无论使用何种手法都只是为了更接近真相。正如美国学者琳达·威廉姆斯在《没有记忆的镜子》一文中所提到的:“电影无法揭示事件的真实,只能表现构建竞争性真实的思想形态和意识,我们可以借助故事片大师的叙事方法搞清事件的意义。”[2]
到了20世纪80、90年代,新纪录电影无论是创作题材还是导演规模都得到了空前发展,其关注的社会问题越来越广泛,影响力甚至波及到了欧洲,新纪录电影已然成为美国纪录片创作的主流方向,其对社会问题的持续关注也获得了观众的高涨反响。迈克尔·摩尔正是在这一阶段开始了他大胆非常的创作实践。
新纪录电影对迈克尔·摩尔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创作理念方面,此时的新纪录电影在纪录片创作中已经占据了主要地位,反叛和探索的精神已然深入人心。在此后的纪录片拍摄中,迈克尔·摩尔更是将这种精神深植于其创作理念中,加之他本身敢于直面强势、披露真相的性格与新纪录电影整体风格的高度契合,使得新纪录电影的特点在他的创作中得到了直观和放大。
(二)动荡的美国与撕裂的社会。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作为世界头号大国的地位已然不可动摇,经济繁荣的同时社会矛盾也在不断加深,种族歧视带来的黑人运动,性别歧视带来的女权运动,以及长期陷于越战带来的强烈反战情绪,使美国社会在极力维持稳定中又不断存在着动荡。人们思想上受到的持续冲击和反思逐渐形成了一种反传统文化的思潮,主流价值观受到严重打击,悲观的情绪引导着人们质疑一切、怀疑一切,传统的纪录片创作手法也同时受到质疑。在研究新纪录电影的代表作品时不难发现,这些纪录片导演所关注的问题实际上都应是新闻媒体需要关注的,然而新闻媒体不愿再过多帮助民众观察社会,反倒沦落成政治宣传的工具,这给了新纪录电影的导演们以启发,他们继承来新闻媒体采访的形式,处理起敏感争议的社会话题,也正是因为民众对社会问题的处理方式难以满意,新纪录电影才有机会将这些问题搬到银幕上同观众深入探讨。
迈克尔·摩尔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影响下进行着创作活动,他的作品无不体现着强烈的以小博大的精神。从处女作《罗杰和我》中针对美国第一大汽车生产商总裁,到《科伦拜恩的保龄》中对美国持枪文化的质疑,再到《华氏9·11》对美国总统布什的挑战,正是这种质疑权威的创作思路支撑着迈克尔·摩尔的持续创作。
(一)叙事素材的尖锐面向。迈克尔·摩尔对于素材选择有着独到见解,与大多数纪录片导演不同,他不选择挖掘那些潜藏在社会角落里的小众题材,而是着眼于美国社会上更尖锐、直观、具有挑战性的真实事件,如此选材更能痛击社会的弊病所在,因为人们总是对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情更感兴趣,而对那些与自己相隔甚远的事情的关注欠缺,甚至没有进一步了解的欲望。正因为迈克尔·摩尔选择的事件本身便有着广泛的关注群体,影片自然会引起不小的反响和讨论。
政论纪录片并不是迈克尔·摩尔的原创,或者说在他之前政论题材纪录片甚至是纪录片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不一样的是,以往的政论纪录片大多成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无论是社会影响还是艺术价值都显得平平无奇。摩尔虽也将政治当作工具,但却站到了对立面,他用一种娱乐的策略拍摄社会事件并当作抨击权威的“游戏”。当媒体和政府都在热情高涨地粉饰社会,好莱坞和新闻业在继续制造美好的假象时,社会两极分化却正在加速,民众之间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迈克尔·摩尔正是关注到了这些声音,再加上他幽默搞怪的性格天赋,形成了其独具特色的政治讽刺纪录片。
迈克尔·摩尔对于素材的选择有一个明显的变化趋势,从他获得赞誉的几部作品中不难看出,在保持贴近民众生活的准线不变的前提下,他的选题逐渐大胆也愈发尖锐,涉及的范围也更为广泛。在他第一部纪录片《罗杰和我》中,作为通用汽车工人家属的摩尔表现出的更多是向大企业呼吁去关注自己家乡严重的失业问题,更多的是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虽然这仅是他的处女作,但摩尔已经表现出他丰富且大胆的想象力和与其他导演截然不同的尖锐态度,他擅长揭示富人伪善的面孔,展现底层穷人水深火热的生活以及像罗杰·史密斯那样的富人对这些真实困境的熟视无睹。
2002年,摩尔又将另一事件拍摄成纪录长片并且上映,这就是纪录了1999年美国科伦拜恩一起校园枪击事件的《科伦拜恩的保龄》。摩尔在《科伦拜恩的保龄》中不仅仅关注事件本身,还突发奇想地增添了新的内容:他自己去商店买了一把步枪,以镜头前的亲身实践来证明在美国购买枪支的过程简单非常,这也使接下来枪击案的发生与不规范的枪支管理之间的矛盾更加激烈。迈克尔·摩尔的视野总是投射在较大影响力的社会事件,关注社会,关注政府,关注美国历史,更注重表现事件发生的前因与背景,他仿佛是在告诉观众: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一切事件的发生都是必然的。
《华氏9·11》是迈克尔·摩尔最成功和受人关注的影片,之所以获得如此成功是因为摩尔做了许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这部影片中,9·11事件并不是最主要的内容,可以说这时的摩尔已经彻底从对事件的叙述中脱离出来,整部影片以9·11事件为节点,以时间为顺序讲述了9·11前小布什总统的当选到9·11后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影片主题只有一个——讽刺美国的政治制度。
迈克尔·摩尔的纪录片具有鲜明的新闻性和强烈的主观色彩,过去的政论纪录片很大程度上都在回避尖锐的社会问题,追求画面的完美、时空的统一,尽量避免与被拍摄者的矛盾冲突,而摩尔却以反其道而行之的态度在揭露大人物虚伪残酷的本质中也能让底层大众获得娱乐性的消遣,这对于政论纪录片来说无疑是一种开创性的“壮举”。
(二)叙事视角的多重参与。与直接电影所奉行的那句“墙壁上的苍蝇”不同,迈克尔·摩尔更愿意移动他略显臃肿的身体去进行更深入的探访。他从不缺席自己的每一部影片,并且永远作为一个演员扮演着引导者的角色,诙谐的语言与形象带领着观众的目光,让他们愿意主动跟随他并相信他对事件真相的探索,他的影片总是充满趣味和动感,丝毫没有纪录片惯有的枯燥乏味之感。
迈克尔·摩尔在自己纪录片中的参与度很高,参与的形式也非常多样。在《资本主义:一个爱情故事》中他担任了一个采访者的角色,通过自己实地走访进入到每一个受到资本家剥削的普通人家里,切身体会他们的生活遭遇,并用一段接着一段的采访和谈话将每个故事串联起来。难能可贵的是,摩尔从不会以一个采访者的身份自居,也不会居高临下地审视、批判或介入别人的生活,他更多地作为故事的聆听者,让受到危机波及的普通人来讲述切身遭遇,诙谐轻松的语气只出现在解说词中,镜头下的摩尔安静而沉稳,在闯入美国通用公司总部的片段中,摩尔更是展现出了一直以来在他的影片中可以看到的那种勇气与果敢。
摩尔的这种参与者视角无疑拉近了观众与影片的距离,他在一旁引导被拍摄者将话题引向更深入的方向,加之自言自语般的解说词,这一切甚至比直接电影更具有代入感,直接电影只是引导观众的视线,而摩尔不仅在引导视线,还在启发观众的思路,这些解说词更像是观众自己的潜台词,他似乎想让观众相信他所说的就是他们的心声,也是事实,他做的就是观众想做的事。
(一)虚与实:摇摆不定的真实性。迈克尔·摩尔的纪录片最大特点之一就是其复杂的真实性,这一特点甚至贯穿于整个作品的创作之中。围绕摩尔这种风格的纪录片的讨论最终集中在影像客观性的问题上,正如直接电影所追求的那样,纪录片创作的惯例一直都倾向于高度贴近客观事实,要想获得客观的结果其创作手法必然也需要是客观的,因而直接电影选择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用镜头去完整记录事件的发展过程。摩尔则不然,他采用的是一种极其主观的方式,近似于一种“入侵”的方式将自己扎到事件本身当中。“在迈克尔的纪录电影中,我们能够看到许多虚构的场景和人物,这些事件和人物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原本发生的事件,但却是在浓缩提炼后所呈现出来的真实,即用不真实的真实来表现现实,从而使纪录影片在艺术层面具有了更高的价值。”[3]。在影片《罗杰和我》中,摩尔并不是失业的工人,但他却设立了一个目标,就是见到通用汽车的总裁罗杰·史密斯,这一举动拉近了摩尔与这个事件的关系,他为自己的参与找到了正当的理由。
主客观视角的选择是纪录片创作手法的范畴,其背后反映的是纪录片所追求的真实性问题,这是纪录片创作中的关键问题。迈克尔·摩尔的影片值得推崇的地方在于对真实的重新界定,追求真实是纪录片导演共同遵守的原则,摩尔的影片毋庸置疑也不能放弃真实,只不过他追求的真实也可以被看作是真相。摩尔在“手法上具有诱导性,剪辑也是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排列但其目的是为了向观众直观地传达事件背后的真相”[4]。如同在《资本主义:一个爱情故事》中,尽管摩尔所运用的手段反常,但所展现给观众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虽说导演不能过多干预事件发展,但正是在摩尔的引导下观众才得以看到受到金融危机影响的普通家庭的生存现状,在他的谈话中才得以看清那些商业巨头的光鲜说辞背后令人发指的行为,而这种手法正是新闻媒体在报道时所习惯运用的。
纪实与虚构的相互交融不仅是摩尔的影片中的常用手法,也是新纪录电影的精髓所在,有了摩尔对这种创作理念的反复实践,新纪录电影也得以获得了长久的支撑和发展。
(二)动与静:娱乐与严肃的兼顾。将娱乐的策略与严肃的政论纪录片结合是迈克尔·摩尔的独创,这是他纪录片最鲜明的气质,也是他的影片可以获得广泛关注并具有商业性的原因。严肃的社会问题和不苟言笑的官员政要在他的眼里都是充满趣味的戏谑对象,轻蔑的语气和穷追不舍的质问展现出他毫不掩饰的政治态度,在观众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畅快淋漓,带着嬉笑怒骂的喜剧风格。在《华氏9·11》中,美国总统小布什被塑造成了小丑的形象,他的每一次发言都伴随着摩尔犀利的嘲讽,摩尔用妙语连珠的挖苦和尖锐甚至带有一些荒诞意味的批判消解了纪录片严肃性的同时也将他所抨击对象的伪装撕扯得体无完肤。
为了丰富影片内容,摩尔偏好将一些与影片主旨相关的影像与主体故事相互穿插,这种相似的类比除了在视觉上缓解观众审美疲劳外,还可以在表意上产生更多的可能。在《资本主义: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场,摩尔就引入了一段将古罗马与美国穿插在一起的影像,用罗马的辉煌比喻美国以往的繁荣,用罗马的衰落比喻金融危机后资本主义制度崩溃的美国社会,这种态度鲜明的讽刺手段是以往纪录片很少见到的。这种杂耍性质的拼贴和穿插将他对政治问题的游戏态度和反讽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迈克尔·摩尔影片中的另一个技巧就是将严肃的故事“闹剧化”。在《资本主义:一个爱情故事》中,他将银行和黑手党、古罗马等各种形象进行类比,戏谑的语言使事件看上去更加荒诞,资本主义制度下残酷的剥削就像是发生在奴隶制时代或中世纪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在《科伦拜恩的保龄》中,他在正式讲述枪击案件前也用了各种关于美国枪支文化介绍的影像,再将这些影像与他买枪的经历拼接在一起,力图让整个事件的发生充满了理所当然但又显得不可思议,在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迈克尔·摩尔将影片包裹上娱乐的外衣,这一做法无疑使影片丧失了一定的理性和严肃,然而却换来了民众广泛的关注,他以充满趣味的搞怪态度来探讨严肃问题,以唤起民众的理性判断。因为“后现代语境下的受众的确越来越不需要那些严肃、缜密、精英式的公共话语”[5],而摩尔的影片的受众本身也不是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精英群体,而是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底层大众。
迈克尔·摩尔的影片对后来者具有强烈的借鉴意义。选材上,摩尔更加敢于直面权威,敢于用尖锐眼光审视问题所在并穷追不舍,其特立独行的观点和行为方式都异常大胆。来自普通家庭的他对自己所在阶层的民众生活真实境况感受得更为真切,面对上层阶级他充满玩味和讽刺的态度使其影片能够真正成为为民众发声的纯粹表达。另一方面,他充分吸取故事片的拍摄手段和叙事策略,并且擅于将各类影影像资料进行融入于他的影像观点之中。迈克尔·摩尔基于主观的视点对社会事件展示了他真实的认知,他的影片都在试图帮助人们摆脱社会上层的话语霸权。因而从这个角度上看,迈克尔·摩尔带领着新纪录电影,把纪录片当作了一种可以揭丑社会和变革社会的武器,这是其政论纪录片的独特价值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