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艳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 福州 350007)
“逾越科学与人文的疆界,将现代科学概念置于哲学与人文领域做深入精微的阐发”[2]是巴什拉创作的重要特征。巴什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科学哲学和文学批评领域,被公认为“科学哲学之新认识论的奠基者与文艺诗学之想象哲学的开创者。”[3]在科学哲学领域,他提出了著名的“认识论断裂”理论,认为新的科学理论和旧的科学理论之间存在“非连续性”,对西方理论界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一基础上,巴什拉转向了诗学研究,研究历程可以划分为“元素想象”和“想象的现象学”两个时期。《空间的诗学》是他第二个时期的重要著作,这时巴什拉的研究方法已经从早期的精神分析法转变为现象学方法。“家宅”形象是《空间的诗学》中展现的做完整的形象,也被巴什拉视为研究内心空间价值最合适的载体。
巴什拉认为,现象学家的首要任务就是在所有的居所中,找到最初的壳。子宫是孕育生命的最初空间,也是我们在死亡冲动的驱使下常常渴望返回的场所。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子宫对于孕育生命而言意义非凡。但是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它却无法与家宅相比。巴什拉将家宅看作我们最原初的存在空间,认为它才是私密情感和内心价值的最佳庇护所。家宅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可以说,巴什拉对‘空间’的研究完全建基于过去也就是童年回忆中的家宅印象。”[4]那些消失多年的房间以及旧物在记忆中挥之不去,保留着最原初的价值,等待着梦想者的探寻。在梦想的氛围之中,对家宅的记忆与想象相互交融、相互深化,往日的时光重新出现,打开了家宅空间的内心价值维度。家宅所具有的庇护肉体和心灵的双重属性使其成为研究内心空间价值的重要载体。
“家是避风的港湾”。“家宅”这一符号和庇护意义紧紧的联系在一起。这种庇护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灵上的。家宅因其具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属性被巴什拉视为阐释内心空间价值最合适的载体。
毋庸置疑,家宅是一个标准的几何学对象。屋顶、地板、墙壁和门将其封闭起来成为一个相对固定的物质居所,以抵抗烈日、暴风雪等极端环境对身体的摧残。家宅内部有不同的功能分区,分别满足人们生活和工作的各种需求。但是这样的家宅只能为身体的休息提供庇护所,人的心灵在此遭到放逐。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描述家宅的各种面貌,分析它的舒适因素,而在于家宅是一种“灵魂的状态”,即使它的外表被不断改造,它也坚定地表达着内心空间的价值。“出生的家宅不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幻想的地方。它的每个小房间都是一个充满梦想的住处。”[1]
家宅对心灵和梦想的庇护,这一特定场所蕴含的依恋感、安定感、认同感和归属感才是巴什拉的研究重点。在这一过程中,想象力在梦想的领域充分展开,关于家宅的记忆与想象交织在一起,梦想者在此实现心灵的安居。这时的家宅再没有豪华和简陋之分,梦想者在其中尽情的回忆和梦想,想象力会增加现实的各种价值。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开篇写道:“家宅同时为我们提供了种种分散的形象和它们的整体。”[5]这也就意味着家宅既有特殊性又有普遍性,将其作为研究内心空间价值的载体,突破了家宅基于固定位置的个体意义转向具有普遍性的群体意义。
一般来说,“家宅”或者“家”是指向个体的,它与每个个体独特的感受相关。人们常用“你家”“我家”来标榜家宅的独特性。不同的家宅有不同的位置、大小、装修和家具等,所维系的情感也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层面上,家宅所庇护的只能是与之相关的个体,而不能实现其普遍性。然而,巴什拉力求让每一个内心荒芜的人都能得到家宅的庇护,他所寻找的必定是具有普遍庇护意义的“本真家宅”。在”本真家宅”中,日常世界的各种利益关系消失不见,房屋大小、装修好坏种种物质因素都不再被考虑在内,家宅不再是个体的专属领域,而是所有梦想者都能自由的梦想和回忆的地方,萦绕着家宅的只有安定感和幸福感。至此,家宅具有了跨主体性,所有拥有梦想的梦想者都可以在此栖居。它不再是空洞的物质居所仅保护个体不遭受外部风暴的摧残。它用自己温暖的怀抱保护梦想者的回忆和想象,实现保存人性的巨大作用。
巴什拉选择“家宅”作为其建构人性力量的形象载体,选择了一系列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具有实用意义的家宅内部空间形象,如“抽屉”、“箱子”、“柜子”、“阁楼”、“楼梯”、“地窖”来思考家宅的居住意义。这些形象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巴什拉建构了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对这些形象展开想象。横向维度着眼于家宅内部的“抽屉”、“箱子”、“柜子”等空间意象,它们都可以被看作是家宅的“缩小版”,与家宅一样保存梦想者的回忆。纵向维度则是通过“地窖”、“楼梯”、“阁楼”揭示家宅向天空和大地的伸展,指出家宅既鼓励人进行探索和冒险又庇护人的情感性。由此,通过横向与纵向两个维度巴什拉完成了其本真家宅的整体性建构。
“横向”建构着眼于家宅内部的“抽屉”、“箱子”、“柜子”。三者都是方方正正的、密闭的、毫无生气的容器,是盛物之所,是每一个现代家居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人们早已习惯这些家具的存在,以至于经常忽略这些密闭容器所具有的内心空间维度。巴什拉在此想要强调的是抽屉、柜子以及箱子不仅是藏物之处,更隐藏着人们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共有意义上都是储藏人的内心空间的容器。这类空间意象一旦打开,随之而来的就是想象和回忆的无限迸发,是内心空间的无限延展。
具体来说,柜子是整个家宅中最隐秘、最厚重的存在。它不仅仅是存放床单和衣物的有限空间,它的内部空间同时也是一个承载着秘密和回忆的内心空间,一个想象力可以任意翱翔的无边无际的空间。柜子展开的是许多人的童年和内心情感。“对于梦想者来说,柜子就是通往童年的时空隧道。”[6]在这里生发的梦想无边无际。即使成年之后,这样的记忆和情感也会清晰的保存在每一个孩童的记忆中。
与柜子相比,箱子的体积更小,可移动性更强。因此,箱子中的物品不像柜子那样固定,充满了不可预测的神秘性。每个个体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箱子,既装载贵重的首饰物品,也承载着属于个体的极其隐秘的回忆。箱子存在的重要的意义不在于它可以严严实实地保存财物,而在于它开启了内心空间的维度。此外,相对于柜子来说,箱子还多了一个额外的配件—锁。锁的存在使箱子具有开启和关闭两个状态。当小箱子关闭的时候,内心空间的维度也随之消失,它在外部世界寻找自己的位置,实现着保存财物的功能。然而当小箱子打开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焕然一新,陈旧的东西全部变成了崭新的、未知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确定的。梦想者的小箱子是没有锁的,打开箱子也就意味着打开了自身,探索箱子的行动瞬间变成了对隐私和回忆的追寻。这种内心空间的维度一旦被打开,小箱子便不再是一个有限的空间,而是一个永远不能到达底部的空间。
至于抽屉,巴什拉没有像分析柜子和箱子那样具体阐释它们对回忆和内心空间维度的保存作用,而是通过否定柏格森的“抽屉”隐喻,提出应对形象进行直接的现象学分析。巴什拉认为柏格森忽视形象带来的瞬间的、直觉的感受和形象本身的意义,注重形象背后的隐喻空间和蕴含的本质意义。这样一来,在面对新形象时,我们所有瞬间的感受都被固化,理性驱使我们去寻找一个“旧范畴”以容纳新形象。例如中国古典诗歌中,月亮一出现,我们就把它放在思乡的“抽屉”中。这样一种思维定势忽略了形象本来可能有的鲜活的、感性的生命力。巴什拉强调对形象进行直接的现象学分析,与他后期的现象学转向是一脉相承的。巴什拉对抽屉的分析实际上成为其分析箱子和柜子的内心空间维度的前提条件。只有通过抽屉的隐喻提出对形象进行直接的现象学分析,打破固化的束缚,巴什拉对小箱子和柜子充满想象力的分析才能成为可能。
巴什拉“家宅”空间体系的纵向建构主要是通过“地窖—楼梯—阁楼”的垂直性存在完成的。随着近代城市化运动的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城市,渴望在交通便捷、物质丰富的城市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住宅”,以此实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休息与安宁。然而,城市用地紧张的现实迫使人们不得不考虑如何才能在有限的土地上建造能容纳更多人居住的“住宅”。于是,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高层建筑遍布城市,人们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得到的只是狭窄、拥挤、封闭的格子状“住宅”。这些“住宅”没有向上爬升的阁楼和深入大地的地窖,失去了自身的垂直性,变成了仅有水平性、没有周边空间、纯粹建筑意义上的存在。唯一能看到天空的地方是窄小的阳台,深入大地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家宅”沦为了仅仅具有居住功能的“住宅”。人们从这样的“家宅”中难以感受到幸福的安定感,内心空间的维度彻底丧失,“家宅”所具有的庇护作用和保存人性的作用消失殆尽。
与“住宅”仅有水平性相区别,巴什拉认为,真正的家宅应该被想象成一个垂直的存在,唤起人们的垂直意识。只有向上接近天空,向下靠近大地,给人以安稳的感觉或者说幻觉的家宅才能成为人性的真正庇护所。因此,巴什拉认为家宅中一切上升和下降的地方都应该重新被体验。屋顶为家宅遮风挡雨,在接近屋顶的明亮温暖的阁楼里,理性主导着我们寻求明亮的高处。然而,在靠近大地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理性不再活跃,非理性主导我们在地窖里无拘无束地幻想。毋庸置疑的是,地窖具有实用性,可以用来保存食物、堆放杂物。但地窖首先应被看作家宅中的“阴暗存在”,作为地下力量的一部分存在。因为无论白天黑夜,地窖总是充满阴暗和神秘,引起强烈的恐惧。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超深地窖”容纳非理性的各种情感,“地窖”因其深入大地,由此庇护了人的情感性。至此,“阁楼”和“地窖”成为家宅垂直性的两极。
阁楼和地窖并不是边界分明、孤立存在的两极。“楼梯”作为阁楼与地窖的中介通道,打破了两者的对立,使家宅成为一个具有庇护意义的整体性的存在。只有通过楼梯连接地窖与阁楼,家宅才能成为一个具有垂直性的整体性存在。此外,楼梯也是家宅实现垂直性流动的重要条件。“与其被动防御土地的阴冷,不如主动趋向阳光与温暖。”[7]人不能只停留在向下的楼梯空间内,而必然要从深入大地的地窖经过中间层爬升到阁楼以接近天空。这也是巴什拉思想深处隐含的战斗力量。
现象学视域下的形象不适合静止的观念,更不适合确定的观念。想象力必须不断地进行想象,并以新形象丰富自身。正因如此,在《空间的诗学》中,巴什拉不仅选择了实用性的形象,还选择了自然界中存在的类似于人类家宅的动物性居住形式如“鸟巢”、“贝壳”。它们都可以被看作是人类家宅空间形象的延伸。
鸟巢是鸟在天空中活动的栖居之所,贝壳是软体动物在大地上的庇护之所。但究其本质它们都属于“家”这一空间类型,既庇护肉体也庇护心灵,保护着自我的非我。家宅、鸟巢、贝壳本是实实在在的居所,保护着内部居住者不受自然风暴的摧残。然而,想象力和梦想的生发使得这一物质性居所超越了客观基础的价值,使内部居住者产生了幸福感和安定感。
从现实的家宅到梦想的家宅,巴什拉笔下的“家宅”形象,既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庇护所,也突破了基于个体的固定意义走向了具有普遍性的群体意义,成为所有内心荒芜之人共同的家园。由于家宅不是从实证的角度被体验,而是在想象力的全部特殊性中被体验,它就成为了私密情感和内心价值的最佳庇护所以及研究内心空间价值最重要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