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春节

2022-03-23 02:33樊晓敏
读者 2022年7期
关键词:妮儿小舅姥姥家

☉樊晓敏

这些年,我常常想,当年老姥爷是怎样到内蒙古的啊。

现世的亲人都已经无法说清到底是哪一年,只知道那时老姥爷家很穷,租种人家的二亩薄地,收成总是不好,一双幼小的儿女却正嗷嗷待哺。不知他从哪儿听说内蒙古有个叫临河的地方,荒地多得数不清,很能养人。

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弱的光,老姥爷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到那里寻一条活路。抱着那点儿渺茫的希望,他出发了。可哪里有钱买车票呀?于是,他就一咬牙,一步步走过去。

我看了看地图,从我的家乡河北行唐到内蒙古临河,将近1000 公里的路程,中间有山,有河,有戈壁,有茫茫沙漠。我无法追问,亦无从想象,那么遥远的路途,他一个人,没有地图,没有路标,不知前方如何,他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朔风呼啸、落雨下雪的时候,他怎么办?住在哪里?饥肠辘辘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但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山一程,水一程,4 个月后,他老人家终于到了临河。放眼一望,风吹草低,地广人稀,真是好地方啊!

没有来得及休整,带着对美丽新世界的无限憧憬,他又一步一步,花了4 个月的时间,长途跋涉,回到家乡。

他和老姥娘决定举家迁徙。临行,心里却愁肠百结,那么远的路程,怎么带得了两个孩子?最后,无奈之下,他们咬了咬牙,留下了不到8 岁的女儿,也就是我姥姥。他们对寄养的人家说:“如果我们回来,就好好酬谢你们;如果不回来了,你们就将她当童养媳吧。”

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家三口孤勇的迁徙开始了。老姥娘蹒跚着一双小脚,费力地跟着,老姥爷挑着担子,一头是简单的铺盖,一头是才3 岁多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舅姥爷,一路上经历了说不尽的艰难与凄冷。

小舅姥爷从小就由他的姐姐带着,一开始总哭喊着要找姐姐,可几天过去,他也知道没有了指望,就不再吭气。又过了些日子,孩子问:“娘,娘,怎么总是黑夜,不见白天啊?”他们这才知道,孩子的眼睛看不见了。

很快,小舅姥爷死了,被埋在途中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老姥娘哭倒在小小的坟堆上,怎么也不肯再走下去,她给老姥爷跪下,求他回去。老姥爷好说歹说,悲痛欲绝的老姥娘才跟着他继续走下去。

发生的这一切,我姥姥那时当然无从知晓,一年又一年,她到底成了人家的童养媳。

在地里干活时,一次又一次,姥姥看到春燕从南方归来,她常不由得站起身来痴望,然后又在粗暴的斥骂声中惊醒。燕声清脆,她心里却只有一片凄楚。

在那个封闭孤寂的小村子,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这份无望又苦涩的等待。

每年临近除夕,姥姥都会频频梦到爹娘和小弟。醒了,又闭上眼,想再回到梦里,只有在那里,她才能见到自己最亲的人。

大年初一那天,总是天还未亮,姥姥就悄悄起身,到村外一个高岗上,一个人埋在荒草里哭。哭完了,她也不知道该对着什么方向,只是大声地喊:“爹,娘,小弟,你们在哪儿啊?我想你们……”

当时的姥姥当然不会知道,到了临河,老姥爷起早贪黑,不要命似的干活。没几年,老姥爷就置下百十亩地,开始雄心勃勃地筹划着,要风风光光还乡接女儿。

他老人家想,买上几匹大骡子一路赶回去。过年的时候给骡子挂上大红花,驮上肯定受了不少委屈的女儿,在村子里风风光光地转上两圈,向大家宣告曾经的穷汉子阔气地回来啦。

好一个衣锦还乡梦啊!

然而,这浩大的梦还未来得及实现,日本人的军队和枪炮就先启程了,我的家乡成了一片惨烈的战场……

回乡的路和梦就这样生生被切断了。

到临河最初的那几年,除夕晚上这一餐,老姥爷和老姥娘几乎没正经吃过饭,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碗,老姥娘总止不住掉泪:“妮儿,小儿,就这么撇下你们,过年了,你们陪娘吃顿饭……”

动荡的岁月,辽远的故土山河,难料的变故,艰难的归乡路啊,任亲人的思念如山如海,却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不知有多少个年,姥姥和她的爹娘就这样遥遥相盼却互不相知,在对彼此的呼唤和流淌的泪水中度过。

后来,也一样不记得是哪一年,姥姥的村子来了一个高个子的老太太,逢人就打听:“小名冬妮儿,大名王金荣,她家在哪儿?”人们围上来,把一个人推给她,看看,是这个人不?老姥娘抹着眼泪拥上去:“怎么不认得,这不是我的妮儿吗?”

这时她的妮儿,我的姥姥,已经差不多是母亲当年离开时的年纪了,我的妈妈已经能走会跑了。

姥姥又哭又笑,抱着她娘不松手,又着急地东看西看,连声问:“爹呢?弟弟呢?”

他们全都没了……

后来,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童年时,每一次去姥姥家拜年,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打扫,每次都要剁好多的饺子馅。她搜罗出家里所有好吃的,其中总不乏妈妈之前带给她,却被她藏得变质了的食物。在那个香油还是奢侈品的年代,别人做饭总是用筷子头点上几滴,她却总是出溜一倒,让饭菜香得发腻,让孩子们抱怨。

多少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为什么不管物质是否匮乏,姥姥家的年看起来总是隆重、盛大,因为她太珍惜亲情环绕的滋味。

姥姥一生遭受的生离死别不止于此,她的种种凄苦,我无法一一细说。生命暮年,她又卧床七八年之久,饱受病痛的折磨,她的离世不过是种解脱。

这些年,每每大年初三,妈妈总是给姥姥烧很多很多的纸钱,嘴里总念念叨叨那几句话:“你苦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在那边,别再苦了,和我姥爷姥娘他们过个欢欢喜喜、丰丰盛盛的年。”

我想那个世界的姥姥,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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