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渡

2022-03-23 12:22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竹篙秋水渡口

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現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1

渡口本来是官渡。平定匪乱后,地方上逐渐太平下来。待生息稍定,县府购置了十二亩田产,以田产所出的米粮置办了一艘渡船,供养了一名舟子。几年后,地方官去了又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一场后,公帑吃紧,不到五六年功夫,县府变卖了舟子赖以维生的田产,舟子无以为生,私下里收起了来往行客的过渡钱。人心不是蛇吞象,一旦开了伸手索要的先河,舟子欲壑难填,总是嫌少不嫌多。有时见客人过渡事由紧急,竟然乘人之危,漫天要价。有时候客人囊中羞涩,见无利可图,竟然弃舟上岸,袖手旁观。时间一长,民怨沸反盈天,舟子就被人告到了官府。这还了得?当初立在渡口的勒字石碑还在,舟子与官家签订的契纸还在!石碑上所刻之字仍然清晰可见:不可勒索渡钱,须随到随渡。这样的舟子不赶出渡口,还如何向百姓交代?官渡的威信何在?但时过境迁,舟子虽然作恶,但也情有可原,官府也就一逐了之罢了。官府又打算召集地方绅士耆老,募捐财物,置办田亩,由地方领袖出资,经营渡口,将官渡改为“义渡”。但此事非一日之功,各方意见不一,数年内竟无下文。自此,渡口仍在,旧船也在,但无舟子摆渡。官渡就成了无人看守的野渡了。野渡无人舟自横。唐人的这句诗,大概描述的就是秋水渡的情形。

这不是武举人头一次路过秋水渡,但却是他获得武举功名后头一次途经秋水渡。他到此地是寻找旧友,踏访故地。十多年前,他曾经在此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此番逗留,一切物是人非,当年旧友不是销声匿迹,就是变成了孤坟荒塚。他只好怅然而去。

时近黄昏,长发掩耳的武举人来到秋水渡时,一只破旧的渡船上已经坐满了人。只见一名矮壮的男人正准备撑船过河,他喊了声“慢行”。只见撑船人脸上露出喜色,双手把竹篙一扔,伸手朝他笑喊:“来得正是时候!”想不到此地民风变得如此淳朴。武举人暗暗想道。上了船,他向男子作揖,口称道谢。正待他找地方坐下,适才男子竟然笼着袖子看着他,毫无起航的意思。男子身后的一船人也盯着他看。

他奇怪地问:“还要等人吗?”

男子挑着眉毛看着竹篙:“这里又没有舟子,后来的撑船。”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可我从未撑过船。”

“你没撑过,我们就撑过?”

“老规矩,你不撑谁撑?”

……

一时间,舟子等几个粗俗男子竟然恶语相向,更有甚者,几个混混模样的家伙还捋着衣袖,试图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外地人。

武举人心生怒火。但他转念一想,如今身在舟中,不比陆地平坦,况且我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与他们粗鄙之人岂可同日而语?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犯不着跟他们计较。

这时,一个文弱的本地少年站了出来:“我来撑船吧,我会。”

武举人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笑着说:“你是孩子,怎么能让你来呢?”

武举人手持竹篙,沉稳地撑在渡口破旧的木架上,载满人的船就朝水中划去。一轮落日映在水中,把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得通红。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忽到十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黄昏……

2

那日,占山为王的他终于迎来了穷途末路。面对三路官兵的围追剿杀,他慌乱之中逃到秋水渡口。生死关头,他的面前横亘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河面无桥,连一叶轻舟也没有看见。眼看身后烟尘滚滚,官家的追兵如蝗,他急得仰天长啸:“此乃天绝我也!”啸声刚落,他忽然看到渡口的一棵斜柳下,飘出一叶乌篷船。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船板上,准备朝水里撒网。一个幼童坐在船板上,托着下巴观看。原来是一户渔民!他兴奋地朝渔船呼救。他身无长物,只有一把朴刀在手,情急之下,只能举刀挥舞。渔民的船离岸数丈之遥,辨不清他是恶意还是善意。男子竟然立在船板上,手持渔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突然悟到是自己手中的武器给对方带来了恐惧,于是一把扔下朴刀,朝渔民跪下。身后追兵的喊叫声已经清晰可闻:“抓住他!抓住匪首!重赏!”

渔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局势。犹豫了片刻,他做出了决定——驱舟靠岸。荡漾的碧波给他带来了生的希望,让他欣喜若狂。

船板上,年不过三岁的垂髫小儿见眼前的这个人手持明晃晃的朴刀,吓得哇哇直哭。

渔船靠岸的前一刻,渔民手里的竹篙犹豫了。他不敢把小儿置于陌生人的朴刀之侧。

“你把刀扔下,我就让你上船。”

“这是我的护身武器,怎能扔掉?”

“我孩子在船上。”

“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不扔?那我就走了。”竹篙在动。

“咚!”水花四溅,朴刀坠入了柳树外侧的水中。

他刚一上船,身后的追兵就到了岸边。他们只好望水兴叹。一个士兵想必与渔民熟稔,显然通过背影认出了渔民,大喊他的姓名:“王七,你糊涂大胆,竟敢帮助匪徒逃脱,赶紧划过船来!”

渔民王七脸色骤变,手里的篙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赶紧过河!”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暗藏腰间的匕首,搁在了渔民的脖子上。

变脸如变天。这是善良的渔民万万没有料到的。

小儿吓得哇哇大哭。

渔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不再犹豫,咬牙猛力撑船过渡。

船到了对岸,他上船之时,一把夹抱起小儿,像豹子一样跳跃上岸。

渔民大惊失色:“放下我的孩子!”

他回头一笑:“要想孩子平安,照我说的做!”

“你……你还想做什么?!”

“把船掀翻,推到下游急流中去!”

“你?恩将仇报!”

“少废话!”他右手虎口掐紧了小儿的脖子。小儿痛苦得直翻白眼,慌乱之时,小儿的眼前浮现出男人右脸颊的殷红血迹——他的右耳被利刃齐根削去,鲜红的伤口直抵肩部,仿佛受刑之人。

天呐,怎么就鬼使神差,软下心救下这个狼子野心的匪徒?渔民心里翻江倒海,他一辈子也没有这么后悔过。但这刀光火石之间,他没有时间后悔。心在颤抖,手也在颤抖。除了照办,别无他选。

渔船翻了,倒扣在水中,消失在河水里。

他心满意足地扔下孩子,撒腿朝远处的一片桦树林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远遁他乡后,他隐姓埋名,开馆收徒。由于武功过人,德艺双馨,门徒众多,十年时光,他竟跻身富豪之列,于是便买了武举的功名……

3

这一路,从来没有操弄过船只的武举人累得汗流浃背,而其他同舟之人只顾观赏风景,怡然自得。唯有少年站在他的身边,几次要伸出援手,但都被他婉拒了。船好不容易快要靠岸了,一个漩涡不期而至,船头偏转了方向,船底搁浅到岸边的烂泥潭上,再如何撑船都无济于事了。船上的本地人又闹了起来:“外地人,你做的好事,把船弄到这个鸟地方,还不下船把船朝码头推一把,好让船靠了岸!”

武举人冷冷回应:“说得轻巧!你们在船上,我哪里推得动?你们先下船,等船空了,我再推船还差不多!”

船上的人哪里肯干:“明明你一个人湿湿脚的事,连累我们都踩烂泥,你小子怎么想的?赶紧下船推。”

武举人的修为和耐心已经用尽。他捋了捋右手胳膊,露出一块鼓鼓的肌肉,又捏紧拳头,在众人眼前晃了晃:“想我推船不难,就看有没有人先吃上我的一记老拳?”

话说完,他撑着篙子,一跃而起,兀自飞跃上岸。

众人见他身轻如燕,知其乃世外高人,这才有所收敛。但见他身影远去,又低声叫骂起来。

少年痴痴地看愣了:“侠士,等等我!”

武举人回头相顾一笑。他转过身去,拿起长篙子,伸向船头。那头少年手握竹竿,这头武举人双手顺势一挑,竹竿仿佛成了他延长的手臂,一下子就将少年接应到岸上。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武举人又拿起竹篙往船头一点,船就离了岸,又往水中去了。明明到了岸边,却又回到水中而去,船上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竟然连少年一并骂将起来。他们终于尝到了骄横欺生带来的恶果。

少年既已上岸,武举人已把这趟可笑可气的渡河之旅抛在脑后。他朝渡口那头的桦树林走去,过了树林就是集镇。到了集镇,随便寻个脚夫,骑马离开这里罢了。他想。

一阵晚风吹过,武举人的长发飘散,右侧无耳的面颊暴露无遗。

暮光之中,少年的眼光闪烁,心一下子被刻骨铭心的童年往事击中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敢问侠士前往何方?”

“集镇。”

“我也去集镇,一起走吧!”

“极好。”武举人欣然同意。

“我记得十年前,这里是没有渡船的。如今怎么有了渡船却无舟子呢?简直是混乱之至。”

“是的,最开始只有渔船。”

“哦,你这么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时候,我爹爹就有一只渔船,我跟着天天在河里打鱼。”

武举人的眼角跳动了一下:“那你……你爹爹现在怎么不打鱼了?他可以顺道摆渡收钱呀。”

“后来出事了。爹爹的船被匪人劫持了,沉进了河里。爹爹下水去打捞,打捞不成,溺水身亡了……”

武举人的头脑一下子嗡地响了起来。冤家路窄,冤家路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个来自天际的当头棒喝声在他耳边轰鸣着,回旋着。他心慌乱如麻,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不想让少年看到他苍白的面孔和慌乱的心智。

少年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显然,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原本有官渡的,但官渡垮掉了。地方有钱人打算办义渡,但也谈不拢,就盼着有哪个大善人能把这个渡口管起来呢!如果有人愿意捐资,设立义渡,我倒是愿意来这里当舟子!”

“哦,是吗?你肯定能当一个好舟子。”

……

4

三个月后,重返此地的武举人出资购买田产,用田产所出在秋水渡建立一个义渡。雇佣的舟子正是那个少年。

渡口启用的头一天,武举人跟着少年一起,当一天的渡工。

舟楫穿梭,往来两岸。一日下来,两人疲惫不堪,但渡客脸上的笑意和口里的感激,使得兩人心里却非常快活。

又是一天。

再一天。

又三个月后,武举人还没有归乡的打算。这日,正当两人把船划到斜柳下歇息时,少年忽然指着水底说:“你知道吗?这下面沉着一把朴刀呢!”

河面又刮了一阵旋风,吹散了武举人的长发。他心头一沉:难道他认出我了?

山贼已是陈年旧事,武举也不过是过眼烟云,何不放下?剃掉长发,做一个舟子,就这样摆渡吧——渡个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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