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平
外祖父离开我们有13年了。
我自幼在外祖父家长大。记忆中的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日渐佝偻而愈显苍老。外祖父经常身着中山装,脚蹬粗布鞋,手拿旱烟袋,不时夹杂着几声咳嗽,这便是儿时对他的全部印象。
我们总是窥觑着他鼓囊囊的口袋,渴望下一秒他掏出的不是糖果就是零花钱。而外祖父总是不为所动,泰然自若地吧嗒吧嗒抽着他的旱烟袋。自此以后,我们便深知外祖父视金钱如生命,谁也别想从他那拔掉一根毫毛。直到那次……
初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发现同桌有一卷漂亮的胶带,看着他灵活自如地用胶带粘掉写错的生字,我的惊讶溢于言表,每天贪婪地注视着。我便渴望拥有这么一卷属于自己的胶带。
机会来了,一天吃罢午饭,外祖父一如既往坐在门槛上,吧嗒他那旱烟袋,长长的烟杆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大拇指因烟雾的长期熏陶而呈现黄褐色。吧嗒吧嗒,烟雾缭绕,他长期如痴如醉地沉醉在飘渺的烟雾中,仿佛一位世外高人。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外祖父面前,凝视着他那饱经风霜的眼睛,小声嗫嘘到:“外祖父……我……我想……我想买数学作业本。”听完我蚊子般的请求外祖父竟一反常态,毫不迟疑地从上衣最里面的口袋中摸索着拿出一个方便面的空袋子,只见他缓缓地打开里面一层又一层叠得严严实实的粗布,那方便面袋子因外祖父的悉心保管,上面的说明文字早已褪去。他拿出一张五毛纸币递在我手中。此时此刻,我的手早已被汗水浸透,攥着这来之不易的五毛钱,我飞也似的撒腿就跑,连一声“谢谢”都来不及说,便朝同桌家的方向奔去。
两天过后,同桌终于带来了托他父亲从遥远的省城带来的胶带。我仍然记得接到这卷小小的胶带时,我的激动、欣喜、热泪盈眶到忘乎所以。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自己的喜乐里,直到那天下午,放学后,舅妈例行公事般搜查我们的书包。
“哪来的?说!”一声呵斥从半空中传来,那愤怒的声音犹如闪电般将我劈成两半。我自知逃不脱,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向舅妈说明。刚说完,“啪”一个巴掌落在脸上,不等我反抗,接二连三狂风暴雨般的巴掌如雨点般落在背上、屁股上。于是巴掌声呵斥声夹杂着我哭天抢地的哀号声混成童年难忘的交响曲。眼泪中,我看到听到动静的外祖父走了过来把我拉起来轻轻怕打身上的尘土,当知道事情原委后轻轻探口气,说了句“妮儿,不怕你花钱,不能乱花钱。”
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向外祖父骗过钱。
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从外祖父家回到自己家,新的环境难免有所不适,外祖父不放心,总是趁着星期天来看我,每次来的时候就会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穿着线的布袋子,拿出五毛钱递给我,交代我买点作业本。因为外祖父经常过來,以至于每当看到年过花甲、佝偻着身躯抽旱烟袋的老人,便以为是外祖父,总会跑上前去一探究竟,然后失望地离开。再后来去外地求学,见外祖父的面愈来愈少。舅妈他们来我家常说外祖父又念叨我的话,我就默默掉泪,但却从没想着少在家待一会去看望看望他。
那年,我高三。周日中午正打算收拾行李踏上回校的客车。母亲手机急促的铃声仿佛预示着不幸的发生。果不其然,接通电话的母亲突然由哽咽转至掩面而泣,直至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全然没有了平时温柔贤淑的形象。那一幕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脑海深处。外祖父去世了!而就在一周前的周日,他还让舅舅把他送到我们家,想趁着我周日回来见我一面,只可惜我是两周回来一次,而错过了和他最后一面。可今天,就在我正在回校的路上,一个电话就向我宣告了和外祖父的永别!我不相信!脑袋嗡地一下,仿佛成千上万个蜜蜂在里面嗡嗡作响,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抱着哭到不能自已的母亲,我们的哭声混成一片。
因学业繁重紧张,母亲拒绝了我参加外祖父葬礼的诉求。于是我不得不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校园。只记得那段时间,我总在夜晚泪湿枕巾,总在梦里与他相见,总在内心千百次地跟外祖父说:“对不起,我骗了你。”那段时间是我长大后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失去至亲的殇痛,而这殇痛是无以复加,难以追悔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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