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1.旅 途
临行前一个要好的文友跟我说,你怎么想的要去A城当保安来体验生活?
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找出许多理由,跟不同的人说起来有不同的理由,不过大多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可以跟人说江郎才尽,出去体验生活;跟妻子说在家应酬多,出门躲酒局;跟儿子说他在上海买房,想替他还房贷。到底是什么原因主导了自己的行为,有时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以前在机关上班,出去开会、办事都是坐公车,多年没坐客车了。一车人全是去A城打工的农民工,和他们平起平坐,嗅着他们身上的烟草、土腥味觉得亲切而温暖。途中,他们掏出熟鸡蛋、水果给我吃。身在疾行的客车上仿佛回到了故乡,感受父老乡亲们的温情和款待。前天回了一趟老家,村上几乎没人了,多数人家门前长满齐腰深的荆棘、荒草。让我欣慰的是被发小大军拉入一个叫“王湾大家庭”的微信群,一村人全在里边。问他们都在哪里——北上广,有的竟然在国外。脑子一热,出去找他们。
途中,客车下了两次高速。
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吃午饭时,已是下午三点。走进餐厅,扩音器喊道自助餐四十元一份,随便吃。中午在一处服务区停留是让我们去卫生间的,我用开水泡了一桶方便面,司机吵了我一顿,就你饿。原来是让来这儿吃饭的,我偏不吃。餐馆内还有一家小型超市,我在货架上拿了一盒夹心饼干,标价8元。到前台付钱时我递过去一张面值10的票子,前台内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其中那个接钱的人说我的钱缺了一角。我说那你把钱给我,我再给你换一张。他说缺的那个角肯定掉在口袋里了,让我把钱掏出来找找。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里边翻动,找不到。他让我把钱给他,他帮我找。你放心好了,你眼睁睁看着呢,我还能把钱卷走不成?我想就在我眼皮底下,看他咋整。他接过钱,在我两眼圆瞪下轻轻松松地在那沓钱的夹层中找到了那个缺角。他把那沓钱还给我,把那个缺角用透明胶布粘在那张十元钱币上,接着又找回我两元硬币。我还感激地对人家道声谢谢!
客车继续在高速上飞驰,前边的“大块头”跟左右的人说,他说我给的钱缺个角,我把钱要过来,又把那两瓶绿茶放回到货架上,不买了。我没敢声张,却在心里喊声不妙,赶紧掏出那沓钱数了数,少了五张。我不相信,再数,还是少了五张。长见识,真长见识啊——在我的眼皮底下把钱顺走了。
打了个盹儿,司机吆喝下车时才发现客车停在一家修车店门前。已经是晚上了,店门口的灯亮得刺眼。一个轮胎瘪了,上边扎了钢钉。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得耗多长时间啊,到A城怕是天明了。轮胎卸下后推过去放进一个圆盘里,其他乘客们围着观看,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正在给轮胎充气,只听“嘣”的一声,轮胎就饱了。他们惊奇道这么神速啊。我更惊奇了,只是一泡尿的工夫。再次印证还是出来好啊,见识了外边多少新生事物。
到目的地已是后半夜。虽说是春天了,A城的夜风还是很凉的,广场上的灯光也被冻得惨白。我是站在一座岗亭的背风处给大军打的电话。当时是他把我拉进“王湾大家庭”的微信群里,才知道他在A城一家保安公司当班长,老家有不少人也都在A城。大军说保安公司有老板、队长、班长,他是最小的,负责一个写字楼内的安保,也管着七八个人呢。我说我退休在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过去给你当兵吧?他说开什么玩笑,你是作家能来干这个呢?我说是想过去和你待一起,找回当年在老家时的感觉。大军说你这岁数只能给你找个工资低的地方。我说我不在意工资多少,是想体验一种新的生活。原想深更半夜的,谁知电话刚打通他就接了。大军问清我当时所在的位置后,让我走到广场对面的火车站,左侧有个五层楼的托运公司,让我在那儿等刘须出来接我。我问刘须是谁,名字听来好熟悉。大军说咱老家西庄的,见了你就知道了。才知道大军那边眼下不缺人,他把我安排到刘须这儿了。
我背着双肩包拖着拉杆箱形单影只地走到托运公司的五层楼下,满怀深情地上下打量着它,这儿以后就是我的家了。刘须散披着外套从里边迎出来,原来是他,大军的姨家表弟,西庄“老队伍”的儿子,记得比我小十来岁,但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还跟年轻时一样帅。刘须亲热地叫声大哥,伸手接我手中的拉杆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了。当年在老家时对他没什么印象,记得在我进城工作后,有次他拄着拐杖头上缠着纱布来家里找我,说他那天晚上在邻村看戏被一伙无赖打了,求我帮他去找人摆平。想到以后在他麾下当差,心里老大的不情愿。
刘须打开一扇铁栅栏一样的大门,带我进入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车道。是一条二十多米长的缓坡,开始跟黑洞似的,但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许多。越往下走,脚步发出空旷的回声,探险一样,感觉很神秘。走到尽头的拐角处才看到灯光,地下停车场上停满了大小车辆。刘须指着紧挨着电梯间的那间小屋对我说你就在那里住。我问他也在里边住吗,他朝楼上指了指,露出一脸的优越感。
2.岗 亭
第二天早上八点,班长刘须到地下室给我送来一套保安制服,问我休息一天再上班还是当天就上班。我说在车上睡了一路,不累也不困,要求当天上班。他说要带我两天,什么车让进什么车不让进,帮我熟悉情况。还教我怎样使用遥控器,哪个键是抬杆,哪个键是落杆。
我头戴大盖帽,身穿保安制服,脖子里系着领带从地下室出来,穿过大厅,从收费窗口、收货点走过。有只小狗从笼子里跑出来,我帮主人逮住,接着款款地走向外边的岗亭。在单位上班几十年没系过领带,更没戴过大盖帽没穿过制服。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六十多岁的老人,以前只觉得心不老,这次才是真正的新生。眼前的一切陌生中充满新奇感,到处眼花缭乱,这才是我要过的生活,一时信心满满。只是觉得领带勒脖子,有点紧,正要动手松动一下,刘须大声说别动,以后习惯就好了。
這是一家火车站下属的托运公司,保安值班的地方有外边的岗亭和里边的大厅,就老乔、老叶和我三个人。早上六点半老乔和老叶分别去外边的岗亭和里边的大厅值班,我到上午十点半去岗亭上替换老乔,老乔休息到下午两点半去大厅替换老叶,我从上午十点半值班到下午六点。
下午,发小大军坐地铁过来看我,刘须从我手里要过遥控器,让我坐在岗亭里的沙发上跟大军说话,他坐在窗口给来往的车辆抬杆。大军跟表弟刘须说看能否把我安排到大厅值班。在大厅值班比较安逸,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那儿仅仅是个摆设。刘须说等以后有机会吧,关系都太近了,老叶是他大舅爷的女婿,老乔是赵队长的岳父。刘须说其实在外边值班有活动余地,不用死守在岗亭里,可以在平台上来回走动。我说那就在外边值班吧,在家就是呆屋里呆烦呆腻了,还是有个活动余地好,耳闻目睹大街上的人烟、喧嚣,我是个好热闹的人。
第三天,我正站在岗亭边目送一群外国游客,大军给我打电话。说他以前在这儿当班长,调到那边后才介绍刘须过来当班长的。他说有些车挡着车道了,你让他挪他要是不挪就算了,别跟他上硬弓;晚上要是看见有贼偷公司的财物,你站远远的喊有贼啦有贼啦,千万别上前;有几个二道贩在门口抢生意,他们打架,打烂头你都别管。接完电话,我想,这些话刘须咋没跟我说呢?
无论是公司领导、员工,还是来发货的客户,在我给他们抬杆时,他们差不多都要对我点点头或招招手,有的按下车窗道声谢谢。心里满是欣慰和温暖,一天收获的谢谢,比我在单位上班几十年收获的还要多。
那天大军来看我,走时跟我说刚来这儿你可能不习惯,他说他也是,那年来这儿当保安头一天就想走,那时还没有岗亭,刮风下雨没处藏,也没有电动抬杆,麻烦得很。后来慢慢习惯了,各方面都熟悉了就好了。可我跟他说的不一样,我是刚来时觉得新鲜,只是新鲜了没几天,就感觉度日如年。没来前,我在电话中询问了几个在外边当保安的老乡,他们都说在岗位上安闲自在,就跟养老一样。我想要是这样的话,不妨潇洒走一回。既然安闲自在,肯定不影响看书写作,既体验生活又多份收入,三全其美何乐不为。只是到这儿后才知道,根本无法读书写作。尽管我习惯热闹,大街上的喧嚣根本影响不了我,可在这儿只觉得脑子不够用眼不够使,不得有半点走神。写作人又最容易走神,几次被来车按喇叭惊醒,才在慌乱中给人家抬杆,让班长刘须看到,又是一顿训斥,毫不客气。我刚来上班,他就对我这样了。
困在岗亭里就像一条鱼被扔到河岸上暴晒,很快被晒成鱼干。狭小逼仄的岗亭内放上一桌一凳、简易沙发,公司的员工们临时放进来的东西,还有公司领导临时收受的礼品,空间只容下一人,转个身都艰难。多数时间是在外边的平台上,无遮无拦容易看清车辆进出。也可以顺着平台的边缘来回走动,但仍像被绳索拴着的鸟兽,飞不高走不远。在家时去公园或野外散步,边散步边在手机上的文档写作,身边的草木、小河,惊起一只野兔都能激发创作灵感。那时只觉得时间不够用,一天呼啦过去了,朋友喊吃饭都觉得占用了宝贵时间。在这里,一天真的等于漫长的一年。背着刘须看一会儿手机,这一会儿到那一会儿感觉过了一个小时,其实才几分钟,咋就这么慢啊。索性给一个同学打电话,最近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才联系到他,在一家科研所工作。问他最近科学界有什么新的科研成果。没等对方说完,我问他能否在人们难挨的时光里,把他们身上的时钟拨快。比如那些人在值班、守夜时,让他们的时间缩短。客观上还是八个小时,让他们在主观上感觉只是一个小时甚至更短。他说照你这么说,在人们享乐的时候比如品尝美食、观赏舞蹈,让他们的时间延长,客观上还是一个小时,让他们主观上感觉是八个小时甚至更长?我说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值得研究。说完我们相互对着电话哈哈大笑。刘须在那边正给公司里的一位领导模样的人點烟,听见笑声朝我走来,板着脸问我给谁打电话,我说是在接电话。他说上班时不允许接电话,更不允许打电话。我说只要不影响工作。他看我顶撞他,厉声道罚你50块钱。我问,是你规定的还是法律上有这一条?上班这些天,我还是第一次和刘须发生冲突。上次我戴的领带坏了,就是打的那个结开了,我不会弄,让刘须帮我弄。他边弄边对我不客气,跟你说多少次了,戴领带时将拉锁扣往上推,别硬扯硬拽,照你这样得弄坏多少领带。我忍着没吭声,我才来,你能跟我说过多少次?说起来是老乡,村挨村,还有几层亲戚关系,他在家时还去城里找我办过事,又比他年长十多岁,怎么对我这样!
托运公司的停车场其实是通向地下停车场的一条车道,又窄得仅容下车辆往返。一边是托运公司门前的平台,一边是通往火车站广场的马路,用护栏隔开。上班时间里,顾客送货的车辆占用了右侧的车道,只剩下左侧的单行车道。这样就得保证单行车道上公司内部往返地下停车场的车辆畅通无阻。如果发货的车辆把右侧的车道占满了,得把接着来发货的车辆挡在外面,等里边腾出车位再抬杆让他们进来。这样就得分清哪是公司的车,哪是来发货的车,不能把公司的车挡在外面。但公司的车包括领导、员工们的车加起来几十辆,哪儿分得清。刘须让我记下每辆车的车号,我哪儿记得住。我能清晰地记起多年前的往事以及身边人的一言一行,却对眼前的数字转瞬即逝,甚至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我把公司里每辆车的车号其中的英文字母包括颜色类型全部记录在手机的文档里,一有空就在上边浏览,可无论怎样努力,在我的脑子里仍是一盆糨糊。到这年龄了,别说记数字,平时连最常用的字都不会写了,连同学、同事包括一些名人的名字都半天想不起来。比我早来几个月的老叶向我传授经验,他说光凭记车号哪能记得住,时间长了凭印象就知道哪是公司的车,哪是来发货的车。我想也是啊,就拿我当年在计算机上学打字来说,单凭背五笔字根根本记不住,最后摸索的时间长了,凭印象哪些字该按哪些键,熟练成自然了。老叶还说,公司里的车开进来不一样,转弯时开转向灯。来发货的车犹豫试探,小心翼翼。尽管老叶的经验对愚钝的我不管用,但公司里的人多数对我还是很宽容很客气的,尤其是领导。他们知道我是新来的,主动按下车窗给我打招呼。不过也有例外。
这会儿发货的车道上有空位,我却把一辆瓦亮的车挡在外边。上午又挨班长训了,刘须说我昨天上午把一辆不是发货的车放进来了,那辆车停到下午才走。有些车在外边找不到车位,乱停乱放又怕罚款,就跟着发货的车混进来了。刘须说以后即使发货的车道上有空位,对来车先要询问,再给他抬杆。多数车辆都很配合,有的按下车窗说是发货的,有的说是公司的,尤其是领导对我特客气。我像对待其他车辆一样,没有先给那辆瓦亮的上海大众抬杆,他也没有按下车窗向我说明什么。我大声说你好,请问您是公司上班的还是来发货的?车上的人无动于衷。我想外边噪音大,是他没听见,从平台上下去站在车窗前探头问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可他还是不理不睬,也不开车窗,我就这样和他僵持着,尽管我已经知道他是公司里的人了。刘须飞跑过来,蛮横地从我手里夺遥控器,边抬杆边冲着那辆车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可人家还是没对他按下车窗。放人家进来后,刘须冲我发脾气,说他一会儿不在就出事,我反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知道你挡住的是谁吗?我说管他是谁!刘须挥动着手臂,像赶动物似的对我说,去去去,到地下停车场把所有车号记下来,背个滚瓜烂熟再来值班。我到地下室的寝室里睡去了,心里老大不高兴。
来托运公司发货的顾客的货物不仅有衣服、被褥、家具等,还有宠物。有猫啦狗啦,乌龟、鸽子、五颜六色的鹦鹉,有些鸟我都叫不出名字。我每次从大厅走过,都要在发货点逗留,对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进行亲切交谈。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来办发货的车辆少了,接连有公司员工下班的车辆朝外出。我索性把桿升起来不再落下,接着去卫生间方便。回来时走到大厅里,看到一发货的美女在跟装在她袖筒里的一只袖珍狗吻别。这只狗虽小但从体形上看显然不是幼崽,虎头虎脑的,很可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袖珍狗,就问那美女它怎么这么小,小得能装进袖筒里,美女说给它吃了缩节胺。这时刘须在岗亭旁大声叫我,老王!尾音朝上窜着火苗。我赶紧跑过去。刘须瞪视我,没看你多大岁数了,又去大厅看美女呢。我说大街上的美女多的是,我是去卫生间解手呢。他说早不解手晚不解手,偏等快下班的时候你解手呢。我顿时哭笑不得。刘须说到这会儿得站到岗亭外边,目送公司领导下班回家,见人家的车辆过来得立正,恭敬地向人家敬礼呢。刘须说着,看到每过来一辆车都一脸媚笑着向人家点头哈腰,就像那只吃了缩节胺的袖珍狗。他质问我为什么不照他那样做,我说我又没吃缩节胺,我的腰弯不下来。他突然指着从地下停车场冒出来的一辆大奔对我说,这是公司赵总,快,说着自己先向大奔立正敬礼。刘须看我无动于衷,对我好一阵狂轰滥炸,你说你没吃缩节胺弯不下腰,对领导立正敬礼总可以吧?我跟刘须吵起来,你把保安公司的规章制度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对被服务的公司领导立正敬礼这一条?你想巴结公司领导是你的事,我做不来!老叶、老乔跑过来劝我,叹着气说老王啊,人家是大领导,咱当保安的向人家低个头敬个礼有什么啊。我说你们是不是也吃了缩节胺?
自那天和班长刘须发生争吵后,我就非常瞧不起他厌恶他,只要一看到他,就像看到蛆虫和苍蝇一样,尤其看不惯他在公司领导面前的那副奴颜婢膝。像刘须这种人,可想而知他会怎样对待自己的手下。从那天开始,刘须变本加厉跟我找事,甚至连一个小动作他都不肯放过。我爱揣手抱臂与天冷无关,是一种习惯,几十年都这样。刘须这也要管,用那种命令的口气跟我说,把手放下来,你这样跟罪犯一样,让楼上的领导们看见成何体统。他说如果垂手垂得时间长了可以把手背到身后,挺胸凸肚,这样才像个保安的样子。那会儿当着刘须的面我突然来了灵感,顾不得接受他的训话,赶紧掏出手机记到文档里,要不转瞬即逝。刘须要没收我的手机,我哪儿肯给他,少不了又是一番争吵。
那天在老家的二弟有事给我打电话,当他得知我在A城,埋怨我怎么受刘须的委屈,他算什么东西。我才知道刘须当年在老家时,曾因偷盗耕牛被判刑。这样我对刘须就不仅仅是瞧不起了,被一个偷牛贼管制,欺压,心里别提有多不甘有多窝火了。
在我值班时,极不情愿刘须在场。他不在时,我让车辆该进的进该出的出。就是偶尔一时疏忽,把不该进的车放进来了,我也能处理好,不影响公司里的车辆通行。要是刘须在,他藏在岗亭内指挥我。有车来,他推开窗户或对我说抬杆,或说慢,下去问问他是干什么的。待我问清是来发货的,即使里边明明有空位他还是不让进。那天被堵在外边的是一辆面包车,里边装了满满一车货,可能是下边的一家私人办的托运点来送货的。押车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有几根红胡须,眼珠突暴,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红胡子”从副驾驶位上跳下来,先是冲我发飙,我对他朝岗亭里使了个眼色,他才把火力集中在刘须身上。刘须开始上硬弓,但看“红胡子”暴怒让司机闯杆,只好示意我抬杆。“红胡子”对刘须骂了几句,渐渐熄火了。这事本来算完了,可我意犹未尽。我走近“红胡子”,悄声跟他说不知你哪点得罪了俺班长,凡是你的车来,里边就是有空位也不让进——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红胡子”像被点燃了火药桶,轰然发出爆炸声,追着刘须就打。刘须哪儿敢还手,拔腿就跑。“红胡子”边追边骂,老子曾经是什么身份知道不知道?这时我又充好人,拦住“红胡子”说算了算了,你看都把他吓尿了。末了,我跑进卫生间扇了自己一嘴巴,你他妈真是个小人!
3.寝 室
地下停车场到处亮着灯,我们住的那间寝室在一个角落里,门口漆黑一团。里边有10平方米大小,两张铁架子床分上下铺,一张床靠后墙一张床靠东墙。三组一人高的铁柜,里边狭窄得仅能挂下一件冬天穿的保安制服。还有一组平柜,分上下三格,每格放每人的日用品,牙膏、牙刷、香皂之类。老乔睡靠后墙的下铺,老叶睡靠东墙的下铺。我来得晚,只有睡上铺了。班长刘须说两个上铺任我选,我想还是离门口远点,就选了靠后墙的上铺。
活到六十多岁,还没上过这么高的床呢。终于爬上去了,直不起腰,屋顶碰头。床板跟石板似的硬得硌腰,不禁让人怀恋家里的席梦思。铺一床薄被,盖一床薄被,也没有床单。被子不知被多少人铺过盖过,上边有股难闻的怪味。床宽不过1米,床边连个遮挡都没有。紧挨着墙睡,不敢翻身,生怕睡着后一骨碌掉下去。离地这么高,人又这年龄了,就是要不了命也跌成瘸腿断胳膊。我家里那张床宽两米长两米二,在上边打滚横睡竖睡,做舞台都可以。因怕从床上掉下去,睡不着,当然睡不着还有其他原因。默默地数数吧,可是数到一百、一千还是睡不着。那就默默地唱歌吧,索性唱孩提时的儿歌——月奶奶黄巴巴——竟然睡着了。
人老了夜尿频繁,地下室有卫生间,离我们住的寝室有二十多米远。出去时虽说披着棉衣,还是有点冷。在家时我一个人住在河西的单元房里,里边有两个卫生间,就像网上流传的段子上说的一个解大手一个解小手。河东还有个独家院,想住河西住河西,想住河东住河东。那天夜里我带着手机去卫生间,妻子给我发微信。在家时没跟妻子住一起,说不上分居,总归是老了,她睡觉打鼾我也打鼾,我来这儿这些天和她彼此没有联系。她在微信上问我在那儿行不行啊,不行就回来吧。我哽咽了一声,一把辛酸泪唰地流到脸上。
白天值班时刘须严禁串岗,只有到晚上,老叶老乔我们才能在寝室里坐一起说会儿话。只是开始和他俩还不太熟悉,大多是他俩说话。他们说的话我没注意听,只记得老叶说地下室别看冬天暖和,到夏天潮湿,不是人住的地方。从他们的言语中感觉他们在世事上比我通达老练,无论哪方面都比我强。来这儿的第二天晚上,我要去超市买日用品,他俩都说你刚来别慌买,我们的你先用着,我不听。去超市买了香皂、洗衣粉、洗发精、碗筷、镜子、拖鞋、一双运动鞋,后来离开时倒成了累赘。
开始和老叶说话多些,知道他是刘须大舅爷家的女婿,想必是老家附近村上的,再远也远不到哪里。他爱吃零食儿,床头柜的抽屉里放有瓜子、核桃、饼干、花生米。老叶边吃零食边跟我说话,说话时抓起零食儿让我吃,我说肠胃不好吃了怕闹肚子。不过我有时在饭堂吃饭没吃饱,偶尔会自个儿溜到地下室偷吃他的零食兒。交谈中得知老叶是二郎庙村的,离我老家的村庄十来里,隔一条河。1974年我在他们大队的学校里上过半年初中,原来我们是同学。他说咋没一点儿印象呢?我说几十年过去了,都老了——不过之后一直没见到你。老叶说他初中毕业后也没上高中,跟外乡一个戏班子跑湖北唱了几年戏。接着向他问起班里的一些能记起的同学,还跟他拐弯抹角扯出些亲戚来,一时感慨万千。老叶跟我同岁,但看上去比我年轻,没我胖,个子比我高,肤色滋润光亮,加上举止言谈咋看咋不像从农村来的农民工。交谈中得知他来A城多年了,一直干保安,没在工地上下过苦力。我还以为他家里没什么负担。谁知老叶说他有两个儿子,早年大儿子来A城也要跟他一起当保安,他打了儿子几巴掌。大儿子开始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后来自立门户,小儿子也过来跟他干。那时A城房价便宜,哥儿俩各自买了一套,放到现在,买不起呢。三环以外的房价都涨到一平方6万了。
再说老乔,比我和老叶小几岁,瘦小但人很精神。早上没见他刷过牙,后来才发现他在饭后将满嘴假牙取下来在水里冲洗。三个女儿,大女儿在A城开手机店,开始他给女儿看孩子,年初小外孙在幼儿园办了全托。那天老乔去卫生间,老叶跟我说你要早来一天就能睡下铺了。老乔和我们不是一个地方的,再说我睡老乔上铺,夜里失眠在床上翻烧饼或接连去卫生间,尽管小心翼翼仍难免弄出些动静来,惊了他的好梦。虽没怎么对我不友好,但还是感觉有点冷。可我总觉得老乔有点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那晚跟老叶一起去公园散步,在报刊亭买本杂志。老乔正在手机旁对着话筒唱歌,看带杂志回来,一连打量了我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没有直说。他说他年轻时也喜欢看杂志,后来顾不上了。当年像我们这年龄的青年大都做过文学梦,不过多数人的梦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把杂志给他看,他迟滞了一下还是接住了。老乔虽说没兴趣看杂志,却逐渐对我热情起来。我的记忆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复苏,尽管依然有些模糊。20世纪80年代,我在省内外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小说,也是适逢当时文学热,不仅收到了几麻袋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友们的来信,还有他们不远千里的来访。其中有个就是从湖南来的,会不会就是眼前跟我同居一室的老乔?记得他带的路费不足,走时还向我借了100块钱。估计他也认出我了,虽没明说,却要跟我调换床位,让我睡下铺他睡上铺,说毕竟比我小几岁,又身材瘦小上下方便。我说好不容易在上铺睡习惯了,再挪下铺怕是还要失眠呢。来A城虽说没有跟同村的乡亲们待在一起,也没时间去看望他们。但机缘巧合,和老同学以及多年前造访过我的文友相聚并同居一室,觉得特亲切、特温暖。
我竟然在老叶、老乔面前自愧弗如。他俩都活得比我好、比我新潮、精神上比我充实。我来时带了手提电脑,想到即使白天值班时无法写作,晚上下班后在寝室总可以吧?谁知寝室屁股大个地方,连行李都放在床底下。没有桌椅板凳,计算机放哪?放我睡的上铺没有充电的地方,也直不起身子。屁股大的寝室倒成了老叶、老乔的广阔天地。老叶爱唱戏,白天值一天班,晚上来几段《西厢记》《白蛇传》眉飞色舞。老乔喜欢在手机上K歌,自配无线麦克风,对着唱歌时话筒会闪光,整得室内五彩缤纷。我躺在床上听他俩唱戏、唱歌,一会儿就睡着了,也不起夜了。
老叶晚上还爱去芙蓉湖公园,那里不仅有跳广场舞、交谊舞的,还有人在凉亭上唱戏,老叶是去那里唱戏的。老叶有时约我一起去,路上跟我说,那晚有个中年妇女带着行李本来要坐火车回河南呢,听见公园里响起锣鼓琴弦腿都走不动了,也要上去唱两段,这一唱就走不了啦,把火车给耽误了。芙蓉湖公园在火车站广场那边,我一个人去的时候是从广场上走的,在人流中穿行左顾右盼看靓姐丽妹一饱眼福。老叶是带我从地下商场走的,这样近了许多。有个秃顶老男人在教一个女人跳舞,那女的个头很高,但瘦得跟灯杆似的。有几个男女围在一起踢毽子。老叶问我在家时这会儿在做什么,我未及开口手机响了,是朋友们约我去蓝湾大酒店,还说喝了酒去唱歌、洗脚。接完电话,老叶说你呀,在家放着福不享,来这儿受罪呢。我说我要是窝在家里不出来,哪能再见到你还有老乔。凉亭上聚集了一群河南老乡,乡音乡情让人心里暖融融的。里边有个女的唱“黑头”,嗓音浑厚高亢,一段《包公辞朝》博得阵阵掌声。老叶唱了一段《南阳关》,我发现他跟那个刚才唱《断桥》叫小倩的关系暧昧。回去的路上,老叶跟我说老乔也有相好的,还不止一个,都是他直播间里的粉丝。
回到出租屋,老乔正对着闪光的麦克风跟他的粉丝们说话。老叶去卫生间洗泡在胶盆里的衣裳,我从卫生间端来一盆热水坐门口泡脚。门外的空间被停放的汽车逼得异常狭窄,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公司废弃的电脑椅上,生怕椅背撞到车身上。班长刘须来了,这时老叶在往悬在墙边的一根横铁上挂衣裳,刘须唤他进屋,也唤我进屋,说要开会。我跟刘须说我在门口坐着呢,你开会我听得见。刘须说不行,非要我穿上鞋坐屋里。我用毛巾擦脚、穿鞋,又去卫生间倒洗脚水,故意磨磨蹭蹭。刘须先向我们严明纪律,上班时不准玩手机,以前就算了,以后再发现谁玩手机罚款50元,罚的钱晚上咱们在这儿喝酒。接着目光在屋里四下游走,说老叶上边空着的床上是谁放的衣裳,收起来。又说到我,床上放的书也收起来,看你的被子叠得连泡牛屎支棱都没有。又说到屋里的卫生,一天一打扫,早上上班前先把地拖干净。要不你们轮番值勤,一人十天。我站起来说我早上上班晚,屋里的卫生我来打扫。刘须又征求我们的意见,是按照现在每人值班的秩序固定下来,还是轮流调换?老叶和老乔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在大厅值班相对安逸,他俩都想就这样固定下来,又碍于我不好意思开口。这样只有我表态了,我说我在外边的岗亭上值班习惯了。刘须说那好吧,就这么定了。刘须还要与民同乐,要过老乔的麦克风唱了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歌曲,还别说,唱得真好听。
老叶也许是感谢我刚才的“与世无争”,在刘须走后他出去买了几瓶啤酒。把两个床头柜并到一起,用塑料袋当餐具,放上他平时的零食瓜子、花生米、小饼干、核桃。嗑着瓜子喝啤酒,还真别具一番风味呢。没有酒杯也没有筷子,我们对瓶吹,下酒菜用手抓。老叶用酒瓶跟我“碰杯”,说委屈你了,比你以前啥感觉?我说还是咱们在一起热火呀,都喝成亲兄弟了。
我从火车站地下商场的那家网吧回来,发现老叶不在,都十点多了。老乔说老叶找班长刘须结算工资去了,那会儿接到老家电话,他母亲突发脑梗住院了,好像很严重,他要回去照顾他母亲呢。这么说老叶回去后不来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不一会儿老叶回来了。老乔比我口才好,跟老叶说咱们之间相处这么好,你走了还真舍不得呢。我只说了些祝他母亲早日康复之类的话。但老乔更关心的是老叶的工资刘须是怎么给他结算的,给多少。老叶坐床上叹道,关系近没法说。上上个月不是才28天嘛,他是按28天给我结算的工资。老乔从床上坐起来,哪有这样弄的,要是遇到一月31天他该怎么算?老叶边收拾行李边说之前我和老乔没来时他加7个班,加一个班才给30元,少给5元呢。老乔说不对,他接着算了一笔账,加一个班是4个小时,应该给咱36.55元才对呢。老乔接着跟我说老叶走后,在新人没来之前,我俩肯定得加班。刘须这样弄肯定不行,到时候咱得跟他争,就算零头咱不要了,加个班他得给咱36元。老王,到时你也得跟刘须说。我都快睡着了,勉强睁开眼睛,好好,我也说我也说。
老叶是当晚走的,火车站十二点半有趟发往河南方向的车。老王,你可以睡下铺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每次看你艰难地往上铺上爬,我都担心死了。我赶紧说谢谢,不是老乔提醒,我还没意识到老叶走了,我可以下来睡他床上了。说心里话,我在这上边还真睡习惯了,不愿再挪窝了。不过一想到睡在老乔的上头,晚上起夜从上而下闹出动静影响他休息,就下来了。睡到老叶的床上,头对着前窗。我将玻璃窗推开一条缝,夜间有清凉的空气透进来,很爽朗很惬意。夜里去卫生间,不用再闹出动静了。
第二天早上,老乔在手机上设置的闹钟刚响,班长刘须进来了,是他给我们开的灯。你们还不起床?我没应声,老乔说正要起来呢,说着起身披上衣裳。我起身穿衣裳时刘须盯着我的后背出神,没见过,你还是双脊梁骨呢。老乔也看到了,难怪你对公司领导低不下头弯不下腰。
刘须坐我的床沿上,跟我和老乔说,在新人没来之前我俩顶上老叶空出的岗。让我在里边大厅值班,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六点;让老乔在外边岗亭值班,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六点。老乔从床上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大盖帽,不卑不亢地問刘须加个班给多少钱。刘须说30元,老规矩了。老乔说30元绝对不行,咱们都是明白人……刘须瞅瞅我又瞅瞅老乔,没再说什么。刘须走后,老乔埋怨我,老王你太好脸面了,刚才你咋不说呢?哎呀,为几块钱张不开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后来在我辞工离开这里时,在公交车上收到老乔从微信上一连发给我的五个红包。我好奇地打开第一个,不禁陡然一惊,竟然是200元。我不敢再点下边的红包了,打电话问老乔怎么回事,相处这些天你没向我借过钱啊。老乔说几十年前的事,可能你忘了。当年那个曾拜访我的湖南青年,如果真是老乔的话,我只借给他100元路费啊。我又给老乔发回个200元的红包,他拒收。这个老乔啊。幸好我没把那余下的四个红包都点开。
4.大厅
大厅跟集贸市场似的,成了货物及动物流通的集散地。来发货的顾客不时与工作人员争执几句,有时激烈争吵,只有那些猫啦狗啦及鸟类安静待在笼子里。扩音器不知疲倦地从早响到晚:顾客同志们你们好,请到大厅内办理托运手续,请不要与外边的闲杂人员接触,以免上当受骗。
我值班的地方在大厅一侧通往楼梯的走廊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的工作是签收分发邮递员送来的报纸杂志,让去楼上的客人在来客登记簿上留下姓名电话事由。刘须每天数次到我这儿查岗,有时站一边暗中观察。我总是当着刘须的面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他不知道是讽刺他的,一脸的不耐烦,别给我整些词儿哩词儿的。刘须先检查报刊签收簿,我每天把收到的报纸杂志逐项逐份登记在上面。当前那一页写满了,我舍不得翻到下一页,把余下的登记在最下边空白处。就这也要挨他批评,你是以为公司穷得揭不开锅是吗?节省也不是这个节省法。我没跟他说什么,他哪里知道我们这种人惜纸如金。刘须接着检查来客登记簿,刚来大厅值班,不知道还有这项工作,之前刘须也没跟我说。刘须看上边两天没有来客登记,先批评了我一顿,然后翻开前几页让我看老叶值班时每天的来客登记。之后我把来客登记簿在桌沿上摊开,放上圆珠笔,只是来人分不清是公司员工还是来客,也没法问。不过有些来客自觉,主动填写。有时当天只有一个或两个来客登记,怕又挨刘须批评,就翻到前几页模仿来客的笔迹填上几个人。
我值班的地方挨着窗户,邮递员隔着窗户给我递报纸杂志。我隔着窗户看马路上的行人,更多的是看站在岗亭外边的老乔是怎么值班的。相比起来先是有种优越感,接着被他的举动感染、感化了。每有公司的车辆出入,老乔先左手按遥控器,右手接着扬到与脑门平行的地方。那情形可以说成是向对方招手致意,也可以说成是敬礼。不过敬礼是要先立正的,他的站姿不是立正。不过这种折中的做法让刘须看到无话可说。接着我对自己进行了反思,就像老乔老叶之前说的那样,对领导们表示个敬意有什么啊,能伤你多大的自尊?
公司赵总在二楼办公,不常出现在我值班的地方。我值班的地方通向步梯间,赵总上班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是乘电梯上下楼的,只是偶尔从步梯间上楼或下楼。赵总大块头,脸也特别大,脸上的和蔼可亲就显得特别大。我每次起身向他点头致意时,他都要微笑着向我点点头或招招手。后来赵总每次都按着我的肩膀说,别起来了,以后别起来了,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赵总愈是不让我起来,我愈是要起来向他点头致意,而且对他大幅度地点头哈腰,那样子简直是鞠躬了。直到有一次,我在梦里追着刘须向他要缩节胺吃,刘须白了我一眼,你可是双脊梁骨啊,吃了怕也不顶事。赵总再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只是坐着向他点点头。那天让刘须看到了,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说,刚才过去的是赵总你不认识吗?我说认识啊。他说认识怎么不起身向人家打招呼?我说赵总不让我起来。他说不让你起来你就不起来了?我说不让我起来我还起来干什么,犯贱啊?
邮递员送报纸杂志一般是在上午。一楼的清洁工老白总要过来两次或三次询问报纸来没有,他蹲在墙根看报纸感觉只是走马观花。一份报纸十多个版面呼啦呼啦几下就翻完了,接着来要下一份。他脸白得没一丝血色,身体寡瘦,感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时常有气无力地按着肚子跟我说那里不舒服,要出去买药。看我五大三粗跟座黑铁塔似的,总说我身体好。我说到这儿来也经常闹肚子。他多次跟我说在外挣不完的钱,热了冷了就回去,咱们这年龄了,身体要紧。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我把收到的报纸杂志分成两摞,有二楼和三楼的清洁工来取,在登记簿上签名。三楼的清洁工名叫高从响,名字粗糙人也长得粗糙,签名时写的字也粗糙。二楼的清洁工名叫李秀云,名字秀气人长得也秀气,签名时写的字也秀气。看来名字是有讲究的,可我从来不讲究。
在二楼当清洁工的李秀云经常下来跟我聊天。她四十出头,虽衣着简朴,人长得出水芙蓉一般,只是她的四川话听着很费劲。让她用手机给我拍几张全身照,发到我的微信群里,戴大盖帽系领带穿保安制服,挺胸收腹树桩一样杵在那里,连我自己看了都忍俊不禁。
李秀云从二楼下来不全是找我聊天的,那天她问我会不会在手机上打字,才知道她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有个新加她的网友叫“真诚”,我说叫真诚的人往往不真诚。有个叫“唐伯虎点秋香”,还有个叫“美人累”的,顾名思义,你注意就是了。我说替你聊天可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婚姻状况。她凄然地低下头,老公去年死于一場车祸。对不起,可我接着又问她是打算在网上寻找终身伴侣还是为了消磨时光。如果是前者我会帮你把关,要是后者那就跟他们闲扯了。她说二者兼有,我心里有数了。
聊天时让班长刘须看到了,过来要对我开罚单。李秀云跟他说是她找我帮她聊天的,闺蜜找她有急事,她又不会打字,在公司值班又无法用语音,才来找我的。刘须就跟李秀云说,再遇到这种情况找他,他可以帮她跟网友聊天,没看他正值班呢。
在里边值班虽说安逸些,但长时间枯坐还真受不了。在这儿尽管不让玩手机,好在没禁止在大厅里走动,那里就成了我的动物园。我平时不爱吃零食儿,到大厅值班后,晚上去商店里买些瓜子、干果、花生米、小饼干之类装在口袋里,投给笼子里的那些猫啦狗啦。我小时候喜欢养小动物。长大后尤其进城工作后没那心情了,看见孩子们养些猫啦狗啦心里就烦。没想到在这儿找回了我的童年,重新喜欢上了这些小动物。那只小花狗眼珠骨碌碌转,接我投给它的花生米接得很准,引来不少人围观。连刘须都看乐了,乐着乐着冲我一声呵斥,坐那边值班去!
“光头”弄来一只大白狗,我分不清是大白熊还是萨摩耶。狗有一米高,长毛,显得威风凛凛。是只公狗,直起身子抱着光头的大腿,臀部欢快地抖动,逗得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公司那几个美女从各自的办公室出来,朝大白狗投干果。大白狗也是投桃报李,迎上去要抱她们的大腿,吓得她们尖叫着一哄而散。
“光头”打开那只铁笼的门,一手按着大白狗的头一手推着它屁股要把它装进去。大白狗的前蹄死死地抓着铁笼下边的边沿拧着身子不就范,整得半晌都没把它装进去。“光头”装狗时,笼子不时向前滑动,当时我去卫生间正走到他跟前,他让我帮他按住笼子,我说等笼子滑到墙脚下就不再滑动了。可他非让我帮他按笼子,我偏不给他按。其实给他帮帮手有什么啊,可我就是不情愿。刚来时大军来看我,走时对我郑重交代,指着“光头”跟我说千万别惹那个人。他不是公司里的人,也不是下边来发货的顾客,是附近的一个无赖,地头蛇。守在大门外,见有发货的来上前跟人家搭讪,说他帮人家办托运手续能让人家省一半的钱,其实是他要从中牟利。公司开始干涉“光头”,几个回合下来知道惹不起,只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大军又说了,不过他不跟保安找事,你不惹他他也不惹你。当时我走近“光头”,对他仔细观察,穿件暗紫色的棉袄,敞着怀,里边套件灰毛衣。中等偏下个头,上身浑圆跟石磙似的,额头光洁明亮,嘴唇肥厚,下巴光溜溜没一根胡须。咋看咋像个安分守己之人。只是打电话时说话嘣嘣响,跟放炮仗似的。我在岗亭值班时跟“光头”相处安好,他那辆红轿车挡着道了,或是停在发货的车道上一天不挪窝,我也不管。只是我对这种人心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敌对情绪。“光头”跟我较上劲了,开始威胁我,上前扯我的衣裳,这时刘须插进来了。刘须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这人你不知道,我带着不满的口气说大军早跟我说了,就你没跟我说。刘须说知道你还这样?我说他还能把我怎样!那边,老白要帮“光头”按笼子,“光头”不让。刘须过去对“光头”说他来帮他按笼子。“光头”说滚一边去,今儿我就认定了那个黑大个!僵持不下时,李秀云从二楼下来了,她要帮“光头”按笼子。光头色眯眯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同意了。
上次刘须要取代我,跟李秀云说他有时间帮她跟网友聊天,李秀云有些天没找我了。这天她从二楼下来取报纸杂志,先左顾右盼了一番,看刘须不在,才把手机递给我。我问她是不是没找到刘须,才让我暂时帮她跟网友聊天的。她说不是,以后再不让刘须帮她聊天了。原来刘须帮李秀云跟她的网友聊天时,向多人索要红包,还让要求见面的网友先发见面礼。刘须接着要跟李秀云平分那些钱,李秀云不干,她是让我替她把那些钱再一一退还给人家。这时“光头”过来了,竟然没闹出半点儿动静来,直接伸手朝我夺手机。他说他来帮李秀云跟网友聊天,他知道怎样对付他们。又说他是本城人,可以替李秀云遮风挡雨。“光头”一脸嚣张,说话嘣嘣响,震得耳孔涨疼。李秀云没理睬“光头”,朝我要过手机,上楼去了。
这事过去没几天。那晚要下班时,李秀云在微信上给我发语音,下班后别去饭堂吃饭了,来我这儿吧。坐地铁到吴庄,我在地铁口接你。我以为她又遇到什么难缠的网友了。我说那我下班后去超市买些熟食。她说你别买,我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她是下午三点下班的。我到地下室脱下保安制服,换上黑毛呢外套,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去到卫生间刷牙、洗脸。大厅办收货业务的到八点才下班,“光头”在外边正拦着办托运鸽子的顾客谈价钱,看我没去饭堂吃饭,有事的样子朝外走,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李秀云换裙装了,脖子里围着彩色丝巾,在夕照下显得神采奕奕。我问她冷不冷,她脸红了一下向我靠近了些。胡同里全是民房,李秀云的那间出租屋,一张简易柜式床占去了大半个空间。我问一月租金多少,她说500元。我说够狠的,没卫厨没空调。抻开的折叠桌一边靠墙一边靠床,她让我坐床上,她坐马扎上。她从桌下摸出一瓶酒,饭堂里的伙食你肯定吃不好,看看,才来几天你都瘦了。我看了她一眼,更诱人的是桌上的酒菜。在家和朋友们花天酒地,来A城这些天真的没吃过一顿如意饭,满腹清汤寡水。更没想到的是这些全都是我最爱吃的菜。她把一次性塑料手套递给我,先吃猪蹄吧,这东西凉了不好吃。怕她笑话,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吃相。她把酒倒进她平时喝水的玻璃杯里,倒了小半杯,让我喝。我问她会喝酒吗,她说会喝,但喝不多。我说那你先喝。她很实在地喝了一口,竟然喝呛了,低头对着垃圾篓咳了半天。我乘机轻拍她的背,手感竟是那么的好,才意识到我来A城这些天欠缺的不仅仅是饮食,还有男女。我没看是什么酒,一口气喝干,就像一杯水浇进干裂的地缝里,连地皮都没湿透。她又给我倒了一杯,这一杯才有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她问我好喝吗?我说人美酒也美。
突然间,门上的布帘子被人掀动了,掀动一下却不见来人。我起身时被李秀云按住,别理他,是“光头”。我突然明白她请我来的用意了,顿时感到局促不安,好在壮着酒胆。李秀云对我说“光头”这些天对她死缠烂打,几乎每晚都来骚扰她。正说间忽见门帘洞开,“光头”搬一箱紅星二锅头闯进来。我起身给他让座他不坐,倒是很礼貌地跟我握手,说话的口气却很强硬。他要跟我拼酒,今晚谁先喝倒谁睡到门外,以后滚远远的永不再来。我腿一软先胆怯了,面对李秀云鼓励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指着桌子上那多半瓶酒跟“光头”说,你也看到了。“光头”抓起那瓶酒,好像是直接从喉咙里灌进去的,这公平了吧?太匪气了,我和李秀云面面相觑。我在家时喝酒实在,不想为杯酒跟对方磨叽,干脆喝个痛快,但往往喝高,不过这阵势我还从来没见过。正胆怯时,李秀云突然握紧了我的左手,只好对自己说喝吧,喝!喝第二瓶时我怂了,手一松酒瓶掉了下去,幸好被李秀云接住了。李秀云重新把酒瓶递到我手上,喝到嘴里时我才知道是水。我顿时雄壮起来,一口气喝个底朝天。再看光头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呈土灰色的脸上粘着那会儿我丢弃的一次性塑料手套。我和李秀云跟抬死猪一样把“光头”抬到对门的那家小诊所,刚给他挂上点滴他醒了,不论分说拔掉针头,起身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接着踉踉跄跄地朝外走。我追到门外,他回头说别管我!重回出租屋,帮李秀云收拾完残局,我也要走,她死活不让,说她害怕。酒劲上来了,我一头倒在床上,当晚做了很多梦。第二天早上开门时只见“光头”和衣躺在门口,我赶紧叫醒他,昨晚你不是走了嘛?“光头”说他说过谁先喝倒谁睡到门外。我说敬你是条汉子,上屋坐会儿吧。“光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扬长而去。
5.武 生
武生是在老叶走的第七天来的。
是上午,头发像鸡窝似的武生扛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风尘仆仆地随刘须从大厅走过,把行李放到地下室后又上来了。
武生不是谁介绍他来这里的,是他自己从这儿路过,看到外边岗亭上贴的招保安的广告了。武生向我问了一些值班的情况,以及在哪儿吃饭,工资一个月多少钱。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从抽屉里拿出老叶走时留下的碗筷给他。吃饭你一会儿跟我上二楼,至于工资多少,班长没跟你说吗?他说一月2200元。武生又迟疑着问,听他们说保安的工资是四千多至五千呢。我说那是被服务的公司对准保安公司给每个保安开的工资。我这儿只有一把椅子,起身让武生坐,他挠着头皮说不坐,就靠在桌沿上跟我说话。面对武生,心里难免生出些疑问来。凡是来这些工资低的地方当保安的,要么像我和老乔年龄大,要么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那些年轻力壮养家糊口的人绝对不会来这儿的。武生四十多岁人高马大正值壮年,枣红脸不带半点病态。手上结满老茧,像是干过粗活的人,绝对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二溜子。按常理,这里不是武生来的地方。可是接下来我发现武生的目光有些飘忽游离,给人一种不正常的感觉。恰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我还没注意到下楼的人是谁,武生顿时两眼放光,呼地迎了上去。李秀云吓得一声尖叫,武生后退着赶紧道歉,说他认错人了。
午饭后,刘须让武生到地下室休息,明天开始上班。才知道武生已来A城月余,一直四处游荡,晚上就睡在立交桥下。直到带的钱花完了,才开始找活做。听刘须这么说我突然担心起来,赶紧去地下室。推开寝室门打开电灯,只见武生仰躺在我的床上,赤脚,穿着黄毛衣灰毛裤,外罩零乱地搭在上铺的床沿上。我说这是我睡的床,他才坐起身,要去老乔的床上睡。我说你应该睡上铺,我来时也是睡上铺,武生最终挪到老乔的上铺了。
我从床下拎出拉杆箱,打开后从几件叠放着的衣服夹层里摸到我放到里边的钱,这才放下心来。可我还是有点小人之心,又把那沓钱取出来放进口袋里。刚进屋时里边臭烘烘的,不仅仅是脚臭,还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我上来后到岗亭上跟老乔说了,老乔说咋整?我说你看咋整?他说一会儿跟班长说说。不一会儿,我看到刘须带着武生一前一后去外边了。老乔说是带他去浴池洗澡去了。我说地下室的卫生间就能洗澡,干吗要带他去外边?老乔说谁知道呢。接下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卑鄙,谁身上没有味道?不该在老乔面前出卖人家。况且人家武生一开始就信任我依赖我。
武生顶我来时的岗位,上午十点半到岗亭接老乔的班,直到下午六点。可他每天早上比我和老乔起得还早,一般只去火车站广场上转悠,多次错过去饭堂吃早餐。我是因为忏悔那次对他的出卖,去饭堂吃饭时看他没回来,带上他的碗筷帮他打饭。饭堂一般不见本人不会给其打饭的,好在我跟做饭师傅是老乡。还有,武生每晚都要单独行动,有时我和老乔约他一起去公园,他不去。每晚过零点才回来,那晚下雨了,浑身淋得水淋淋的。问他去哪了,他只说到处转转。快睡着时,武生冷不丁来一句:
“小丽呀!”
吓人一跳。是那种沉重的满怀深情的呼唤,带着哀怨和忧伤,痛彻心扉。即使深更半夜在睡梦中仍多次被他那情不自禁的呼唤惊醒,在漆黑的寝室里让人心惊肉跳。即使在白天,也能听见他在卫生间传出那痛楚的“小丽呀”!开始问武生怎么回事,他不说。我吓唬他,你要再不说我可要跟班长汇报了,你这样经常半夜三更把我们惊醒,还要不要人活了?武生这才跟我说小丽是他老婆,三年前来A城某医院当清洁工,后来失去了联系,电话打不通,也不给家里捎个口信儿,家里两个小孩儿整天哭着要妈。武生说着头直往墙上撞。我听了心里顿时酸溜溜的,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安慰他,早知道是这样我也出去帮你找了。我接着问武生他老婆长什么样,手机上有她的照片吗?他从钱夹里取出他老婆的靓照让我看,长得跟李秀云有些相像。
以后每天晚上,我和武生到大街上分头找他老婆,有时他往南我往北,有时他往东我往西。在茫茫人海中不时遇到跟武生老婆相像的女人,每到这时我都要情不自禁地来声“小丽呀”,面对她们的置若罔闻,我并不气馁。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晚一声“小丽呀”换来那美女的回眸继而对我横眉冷对,干什么?更糟糕的是她老公在身边,对我挥拳便打。我躲闪着跟人家解释半天,你看我这把年纪,胡子都白了,像是那种调戏你老婆的人吗?
久之,武生愈发不正常起来。夜里正睡着觉,呼隆坐起身冲我喊,老王,小丽找到了!有时绝望地对我说小丽死了,说完失声恸哭,都把地下停车场里的声控灯全给哭醒了。我怀疑武生是否因他老婆的失踪,患有精神分裂症。他饭后吃药,不像我和老乔那样把药放在明处。他的药始终放在行李箱里,吃药时取出来,吃药后再放回去。
白天我在大厅值班,关注最多的是在外边岗亭上值班的武生,担心他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武生很少在岗亭里,几乎全部时间待在外边的平台上指挥车辆通行。他比我强,才来不久就能识别哪是公司的车,哪是来发货的车。看到公司的车无论是领导还是员工,武生一视同仁先立正后敬礼。他是来真的,不像老乔那样鉴于敬礼和招手两可之间。停车场里边哪里堵车了,武生赶紧过去处理,马上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人高马大的武生穿上保安制服戴上大盖帽,任谁都听他的指挥。这样我就放心了。可我忽略了一个人——“光头”。
“光头”一天到晚守在这里,他的那辆红色轿车在停车场一整天不挪窝,把顾客来发货的车挡在外边进不来。有时停得不规范,占两个车位。之前他的车乱停乱放没人管,无论是刘须或是保安,甚至公司领导都对其熟视无睹,不管不问,不过武生要管了。武生一脸责任感地走到“光头”面前,请问那辆红色轿车是你的吧?请你挪出去。此时“光头”在平台上拦住一位顾客要替他发货,正在讨价还价,才没工夫理会武生呢。武生上前一步又大声说对不起,请把你的车挪出去。“光头”这才白了武生一眼,你是新来的吧?武生说新来的怎么了?“光头”说新来的不懂规矩,以后多请教你班长。武生说你的车乱停乱放才不懂规矩呢。“光头”说你以为你是谁。武生说我是保安。“光头”骂了一句。武生一怒之下挥拳砸到“光头”脸上,“光头”被打蒙了,直到鼻血快流过嘴唇了,才伸出舌头把血舔进嘴里。“光头”说你等着,转身要走时又被武生扯住了胳膊,你先把车开走。“光头”说我要不开走呢?武生架着“光头”的膀子强行把他往车前推。“光头”恶声道,找死啊,拧身一跳八丈高。武生抓着“光头”的胳膊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把他的胳膊拧断了。民警来了,我悄声跟那个领头的民警说武生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民警瞪我一眼,警告我作伪证要追究法律责任的。我只是说有可能,他天天在吃药。民警这才问武生平时吃的什么药,武生拍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他吃的药是利培酮和奥氮平。民警用手机在网上查了,这两种药还真是专治精神分裂症的。民警又带武生到地下室的寝室里,从他的行李箱里找出他平时吃的那两种药,包装盒上显示果真是主治精神分裂症的药物。接着又从行李箱里找出一张精神病院出具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诊断书,上边是武生的名字。
“光头”住院了,公司外边的停车秩序正常了,来发货的顾客可以直接到大厅办理托运手续。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没半月“光頭”又出现了,当时他说胳膊被拧断了是装的,其实是关节脱臼。只是武生一看到“光头”来不论分说追着就打,“光头”拔腿就跑。
晚上我和武生照例分头去大街上碰运气,幻想着总有一天能找到他老婆。不仅在大街上的人流中寻觅,走到商店、餐馆、超市门口总要探头朝里边张望,看看他老婆是否在里边。走到那家卓美亚酒店门口,多天没沾腥荤的我虽抵制着从里边飘散出来的酒香和美味佳肴,两眼却不住地朝里边瞄,看那些清洁工、服务员里边是否有小丽的影子。只是没看到要找的人,无意中看到刘须、老乔、“光头”他们三个在里边喝酒。他们在临窗的一个雅间里,当时我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墙。刘须看见了我就转身跟“光头”说话,老乔看见了我扭头让服务员给他倒水,他俩都装着没看见。这些天我跟老乔有些小隔阂,其实全是因为武生。武生在老乔的上铺睡,因他夜间经常闹出动静来,老乔对他很不满意,总吵醒他。我让武生过来睡我上铺,就为这老乔几天没跟我说话。当时“光头”正在给刘须敬酒,我快步从窗口走过,但还是被他发现了。“光头”追出酒店喊我进去,那时我早走远了。记得我来这儿的头一天,发小大军来看我,刘须跟他说到“光头”。还说“光头”多次要请他喝酒,他都推说他平时滴酒不沾。大军也告诫他,千万别跟这种人搅混在一起,有害无益。刘须还一脸得意,同行们都高看我一眼,问我咋弄的,跟黑白两道上的人都玩得来。
早上起床时,武生从床上挠着头跟老乔说天热了,得给班长建议在岗亭外边支上大伞,光窝在岗亭里不行,看不清外边的来往车辆。老乔半天才嗯了一声。武生又跟老乔说,你在值班时遇上“光头”来,电话告诉我,我过去收拾他。老乔又半天嗯了一声。我正觉得不对劲儿,刘须推门进来了。刘须跟武生说他不用上班了,武生有精神病,之前他一直瞒着保安公司老板,后来老板知道了,怕再闹出什么意外公司担当不起。你先回去,等病痊愈了再过来,岗位我给你留着。说着掏出一沓钱递给武生,这是你一个半月的工钱,你数一下。武生接过钱也没数就装进口袋里了,只说那好吧。我去上班走到楼梯口又转回来,进屋对正在收拾行李的武生说,听着,不是老板要赶你走的,是“光头”昨晚请刘须喝酒了。这会儿我的小人行为又开始作怪了,我的意思是让武生逮住刘须打一顿,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武生意外的表情只是昙花一现接着露出一脸的温顺来,他说刘须是班长,是咱们的领导,不能打人家。我听了很不高兴,你是不是也吃了缩节胺?再说你都疯了还怕什么。我不死心,拍着武生的肩膀说你不能走,还没找到小丽呢。武生浑身一震,抬头问我那该怎么办?我说你先别走,我上楼找托运公司赵总去。武生问赵总管得了吗?我说牵扯到托运公司的利益呢。
我上二楼吃早饭时,赵总的办公室没开门,饭后从饭堂出来见赵总开门了,探头朝里边张望,有公司的员工在跟赵总汇报工作。一连去了几趟,赵总屋里都有人。我在等待中看到武生扛着行李从地下室上来了,看他那副怂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拦住他说先别走,我再去赵总办公室一趟。武生刚把行李放到窗户下边,刘须阴着脸过来了。刘须是冲我来的,大哥你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回去呢?我说真想让武生揍你一顿,不过他不敢。我和武生意气相投,他要走呢,跟他说几句送别的话都不行吗?刘须说一会儿火车站没车了。我说我在网上查了,下午还有两趟车呢。武生复又扛起行李,大哥,我还是走吧。我说你先把刘须打一顿咱俩一起走。武生只是冲我苦笑了一下,但刘须害怕了,趔趄着身子说武生才不打我呢,我对他多好啊,让他回家养病,病好了再来。我再次上楼,看赵总屋里还有人,转身走到楼梯口,赵总从屋里出来把我叫住了。我把情况跟赵总说了,他沉吟着说保安的去留是保安公司的事,他们管不着。我说可武生能管住“光头”,这些天公司的收益是不是增加了?他一走,“光头”又来欺行霸市呢。赵总立马醒悟过来,紧握住我的手连声说谢谢,说他现在就跟刘须打电话。
6.别干了
刚才在大厅转悠,看到玻璃墙与铝合金框连接处,不知谁在密封的胶带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别干了别干了”,竖行,字很小,不细心看不出来。下班了,公司的员工们陆续朝外走,我赶紧回到岗位上坐定。班长刘须背着手走到我面前,阴沉着脸说大哥你是不是想让这个保安点给撤销呢,弄个点不容易知道吗?我起身问他什么意思。刘须说领导们下班从你身边走过,你对人家不理睬,大腿跷到二腿上。听他这么说我又重新坐下了,大腿不跷到二腿上,能跷到桌子上吗?赵总跟我说了多少次不让我起来,你凭什么非让我起来?刘须叹道,大哥呀,我也领导不了你,这里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来我欢迎,你走我欢送。我说早等你说这句话呢,不过欢送就免了。
其实我早跟一个叫党中海的保安队长联系好了,还是老叶介绍的。老叶没走前那晚跟他一起去公园散步,他说后悔来这儿了,刘须尖酸刻薄,在饭堂吃的又都是剩饭。他来这儿也才几个月,以前在白水区一家大型修车厂当保安。里边有几个岗亭,在那里上班才真正是个摆设,可以在里边看书、玩手机。饭堂里是自助餐,荤素十几样菜,主食有油条、包子、米饭,随便吃。两人住一个房间,里边两张高低床,人睡下铺,上铺放行李和日用品,有的房间里边还有卫生间。保安队长党中海也是咱们老乡,对人宽厚、仁义。老叶最后说,那里還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不过我又问他咋又来这儿了。老叶说当时刘须这儿招不来人,又是亲戚,再说这边比那边工资高。我说其实我早不想在这儿呆了,受一个偷牛贼的气,想想总觉得窝囊。吃饭堂里的剩饭经常拉肚子,长此以往把身体拖垮了是大事。我给党中海打电话,他说他那儿工资低,我说工资低我不在意,老叶说你人好,又是老乡,就想跟你干。他说那你现在过来吧,我这儿刚走个人。我却犹豫了,在老家跟刘须村挨村,现在无缘无故离开,有点张不开嘴,也心疼他招不来人。我跟党中海说我才退休不久,单位有些手续还要交割,过些天再过去吧。党中海说那好吧,你什么时候来给我打电话。其间党中海又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我仍说单位的事还没处理完。有时候我真的恨自己,我这种性格往往把自己处于被动局面,该走的时候犹豫不决,非得等人家赶我走,弄得多没面子啊。
我把碗递给做饭师傅,用那种留恋的目光看他。他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捞面条给我捞了一尖碗,里边还卧了一个鸡蛋。饭后我到外边一个背静的地方给李秀云打电话,谎说我以前上班的单位还有事让我回去处理一下。李秀云带着不舍的口吻说,哥你还是回去好啊,在外边多遭罪啊,有一线活路就别出来。她让我这会儿去她那儿,我说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过去看看你,不过我吃过饭了。她说她也吃过饭了,过来喝杯水吧。
我不知道李秀云喜欢什么牌子的香水和化妆品,去超市买了一箱牛奶一盒草莓。上次在她那儿过夜,虽说喝多了但我很清醒,对她秋毫无犯。她以为我是正人君子,从此更加信任、依赖我了。但那晚其实我在装,过后一直很后悔。我想今晚不能再装了,明天要走呢,再装就没有机会了。到那儿后李秀云让我坐床上,我说你也坐床上吧,她犹豫了一下挨着我坐下了。我把手放她腿上,她的表情连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接着她哭了。怎么回事?那晚她分明有那个意思,可能是此一时彼一时吧。可我要走时她又可怜巴巴地把我叫住了。她说我走后,怕以后再受“光头”的欺负,想找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她问武生靠得住吗?我说武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靠得住。我还告诉她武生说她长得像他老婆呢,可他老婆失踪了。只要你愿意,武生没说的。
回到托运公司,在大厅里恰遇武生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此时我很替他高兴,如果李秀云真能和他走到一起,他的精神分裂症会不治而愈的。可我不敢对武生说我明天要走了,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只说以后刘须再赶你走,你就找赵总。武生点点头。我接着又问武生今晚找到他老婆没有。武生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帮你找到了。”
“在哪?”
武生一下子把我的手攥得生疼生疼。
我把李秀云的想法跟武生说了。
“哥你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我老婆。”
“可她长得像你老婆。”
“像我老婆不等于是我老婆,我老婆叫小丽,我是来A城找她的!”
武生又痛楚地叫声“小丽呀!”撇下我自顾朝楼下走去。望着他的背影,联想到我来这儿后的一些所作所为,突然觉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渺小得像那天在大厅里遇到的那只吃了缩节胺的袖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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