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强
太行山脉像个俊朗的后生,自南而北,展开了他八百里的胸怀;黄土高原像位靓丽的少女,从西向东,穿越千余公里,一头扑入了太行山的怀抱。他们爱情的结晶,就是这一片辽阔壮美的表里山河——山西!
作为陪嫁,黄土高原把最肥美的一段地方带到了这里;作为婚房,太行山脉也把最丰饶的一段地方留在了这里!
山西,蓬勃得像片桐叶;山西,规矩得像个平行四边形;山西,丰饶得像个聚宝盆……
我的家乡就在山西阳泉,这里是煤铁之乡,这里有忠义之乡。
一条河道蜿蜒而来,穿村而过,把村子一劈两半。河道旁边,大大小小的山沟,像大树的枝丫,像叶片的经脉,为远处的山脉,打开了一条条通道,把他们跟村中心的主河道连通起来,从空中鸟瞰,整个村子就像一片脉络清晰的芭蕉树叶。村南、村北和村中的三棵老槐树,像家里忠厚慈祥的长者,稳稳地托举着这美丽的叶片。
两岸的人们依山面河而居,他们在那厚实的黄土塬下面,挖出了最舒服、最安逸的窑洞,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中间的河道虽然只是一条旱河,但大自然恒常的努力,足以把这条河道塑造得平坦顺达,使它兼具了河道、街道和公路的功能,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这里的山村兼具太行山和黄土高原的特质——表层的土壤厚实,深层的矿产丰富。
沿着村中心的这条旱河道往上游走,接纳了好几条跟树枝一样分布的分河道,其中向西的一条,来自外祖母家门前那条河沟。
一道河沟,沟底崎岖。沿着河沟,人们在山腰上开出了一条曲折迂回的便道,这道路以黄土垫底,炉渣铺面。道路的一头是一道土墚,墚下面是主村。道路的另一头也是一道土墚,墚下面是以邻村村名命名的一个工厂。道路最低处连接着沟底的河道,河道边有一条旱地,地里的东西两头各有一口井,两口井的旁边都有一个简易的房子,这房子是抽水的机房。从这里抽起来的水,沿着道路下面铺设的管道,一路向北,被输送到村里最高处的储水洞里,然后通过自来水管道,通往村里的各个供水点。
两口井和这道沟所处的地理位置,命名了这道小山沟的名字——南井沟。
因为这两口井的存在,当初村里把最能带来收益的耐火厂修建在了沟边的山腰上。
小时候,这里是我在寒暑假最向往的地方。
南井沟沟底唯一的一处院落,就是我外祖母的家。
外祖母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柏树和一棵苹果树,我不感兴趣,我喜欢大门外旱厕旁边的那棵老槐树。
喜欢老槐树的原因是爱屋及乌——我喜欢看躲在茂密槐树叶中的“空降兵”。
站在树下,我抓一把沙子,向头顶上的槐树叶里随手一扬,那些“空降兵”就乘着“吊索”迅速吊下来,悬在空中。那细细的“吊索”在阳光下闪着光、发着亮,稳稳地吊牢那些绿色的“空降兵”。这些翠绿色的“空降兵”就像是用翠玉刻成的,绿得鲜艳,在阳光下几乎半透明,身体里仿佛能透过绿色的光芒。过了一会儿,看到没有危险,她们就慢慢地收缩“吊绳”,回到自己的家中。
有的“空降兵”不幸掉在地上,她们马上开始逃脱。她们逃脱的样子很奇特,先固定尾部,然后把头部“递”出去,再把尾部“缩”上来,就那么一“递”一“缩”地前进着。
我总是用一根细树枝拦住她,让她“递”上去,然后看她从枝头“递”到枝尾,然后又从枝尾“递”到枝头,最后让她“递”到树叶里,返回自己的“家”……
就这样,我按下了重复键,不厌其烦地看着这个画面在我的眼前不断重现。那时候我总在想:怎么样美丽的蝴蝶才能配得上这绿得耀眼的虫儿?
表哥表姐告诉我,这是一种害虫,它最后变成的不是美丽的蝴蝶,而是一种丑陋无比的虫蛾。我坚决不相信,我至今都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判断,我不去查资料、不去百度、不去搜索,我相信那美丽的虫子,定然会变成最美丽、最美丽的蝴蝶。
外祖母家通往舅舅家的路边,一面是土崖,土崖下面就是沟底的河道;另一面是山坡,山坡上长着一大丛一大丛的荆条树丛。整个的夏天,荆条树都在开花,那是一种美丽的花。
红色的花太艳,黄色的花太素,蓝色的花太妖,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淡紫色的荆条花。
花的外形只是她的穿着,花的味道才是她的灵魂。
荆条花的香味,是一种可以穿透、可以穿越、可以给周围的空气着色的味道!
小时候放暑假,沿着白泉河来到南井沟,老远就闻到了这淡淡的香气。走近的时候,就会发现,周围的空气里都氤氲着这淡淡的紫气,就像一池淡紫色的潭水。
晚上,我就在这淡淡的紫气中安然入眠……
睡梦中,那紫气浸润着我的鼻孔、浸润着我的眼窝、耳窝、舌尖,轻抚着我身体上每一个细胞,仿佛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被植入了味蕾,都能品鉴到这迷人的紫气。
眼睛能看到,鼻子能闻到,舌尖能品到,身体皮肤能触到,这紫色的池水轻轻地簇拥着我,托护着我……
我轻抬双手,随意一压,双脚也跟游泳一样轻轻一踩,我就飞起来了……手一压,脚一踩,我飞过了树梢;手一压,脚一踩,我飞上了山头;手一压,脚一踩,我飞上了南井沟的空中。我像自由翱翔的小鸟,像自在穿行的鱼儿,翻着身、打着滚,贪婪地吮吸着那如烟如雾的紫色香气,欣赏着大地上美丽的景色。都说梦中的景色是黑白的,但我坚信我的梦是彩色的!我的梦是三原色最干净、最鲜亮、最朦胧的组合:我看到了外婆家的窑洞。窑洞被淡紫色的云朵遮掩着,大门外,那大槐树也变成了淡紫色,散发着淡淡的荆条花的香味。大槐树上吊下来的槐虫子,半透明的身体里也透着紫光,那亮晶晶的吊索也反射出泛着紫光的闪亮。淡紫色的虫子,吊在泛着紫光的丝带下。掉在地上的虫子,一“递”一“缩”地前进着……
一群长着淡紫色翅膀、大小和形状各异的蝴蝶正围绕着那棵大槐树翩翩起舞。蝴蝶翅膀上撒满了跟星星一样会闪烁的荧光。随着蝴蝶翅膀的扑闪,那荧光像粉末一样撒下来,光怪迷离、五彩斑斓……
这蝴蝶就是那槐虫的化身!
紫色的云朵陪伴着紫色的月亮,星星也是紫色的,地上的树,田里的庄稼,都浸润在这紫气里……
从睡梦中醒来,拉一下枕头底下的绳子,触动了墙上的开关,吊在屋顶的白炽灯亮了,发出泛黄色的光芒,这光芒也迅速地被周遭的荆条花香染成了紫色……
我把自己的梦境讲给表哥表姐们听,他们说梦境都是黑白的,不会有紫色,他们不相信我的梦境。于是,我多少次到梦境中去验证,我愈发坚定,我梦里的世界也跟梦外的世界一样,色泽缤纷、神奇瑰丽!在我的梦中,整个世界都是由最纯净的三原色拼成的,亮的炫目,暗的淡然,除了亮和暗以外,世界没有任何的灰色……
或许,每个人都应该有两个世界吧,一个是你睁开眼睛以后的世界,另外一个在你的睡梦之中。而我,就是那个生活在自己的睡梦之中的人!何必用寒冬、冰雪和北风来侵扰我的温暖和安逸?直到今天,来自南井沟山坡那泛紫的荆条花香味都会穿越而来,把我带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情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