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窗

2022-03-22 22:19潘爱英
娘子关 2022年5期
关键词:窗台鹦鹉妈妈

◇潘爱英

春光明媚,快黄昏时,暝色葱茏起来,又像要下雨。把阳台上挂着的衣服摘下来,一件件握手里还有阳光留下的暖融融体温,让人踏实。坐在暮色的客厅里,慢悠悠折叠这些晾了一星期的衣物,像折叠若隐若现的过去时光。儿子要是在家,换洗的袜子已和他父亲穿的一般大小。放假在家,有时我甚至区分不出来谁是谁的,只好拿给他们自己认领。十九年来,我的悲喜和牵挂也跟随他行走的方向不偏不离。

厨房方向传来很清晰的鹁鸪鸟叫声,就像在耳旁一样响亮。我跑进厨房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见到任何不一样。回客厅时,无意中朝开着南窗的房间一瞥,原来两只鹁鸪鸟正站在窗台上卿卿我我。我不敢惊动它们,或许它们飞累了正借我家的窗台歇歇脚,或许是被凶狠的猎人赶到我家窗台上来避难的。

好温顺的两只鹁鸪鸟。麻色的羽毛那么整洁柔滑,却还在不停梳理。歪歪头,偶尔看看我,像是提防,又像是识别,看不清它们眼中是否有惊恐。就像它们看不见我心里此刻的欣喜和思念。这个房间一直是儿子居住。收藏了他从三岁到十七岁的点点滴滴,直到他去北京读大学。第一个抽屉里装着我为孩子清洗好的在家时穿的冬夏袜子,第二个抽屉里有几个小盒子装着我为孩子收藏的数颗童年时换下的乳牙,第三个抽屉放着孩子从小到大喜欢的物件乒乓球拍等,第四个……床铺对着阳光空着,但只要他一回来,我就会再次认真掸灰抹尘,填充上晒过的泛着太阳味的床垫、被单、被窝和枕头,像母鸟搭巢一样细致。我对着鹁鸪鸟喃喃着说,住这房间的孩子若是看见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悦的。要常来呀,等他放假回家时就会看到你们。

孩子小学时,争着要买一对鹦鹉回家养。不知是卖鹦鹉的人来去奔波没有精心饲养,还是那个冬天太冷,买回家的当天晚上,雌的那只鹦鹉就倒在了笼子里,而另一只毛色璀璨的雄鹦鹉静静地站在一旁守护,一宿都不曾闭眼睛。儿子不知道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察看中第几次发现的。他立即把我叫到笼子旁希望得到帮助,非常伤心地哭着,为那只死去的鹦鹉,也为那只孤零零面对死去同伴的雄鹦鹉,更忧心忡忡雄鹦鹉也会在什么时候不期然死去。孩子的哭让我心碎,一早,我把雌鹦鹉尸体带出埋葬。那天下午,儿子放学时发现,雄鹦鹉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已从笼中飞走。

我一时竟找不到适合的话安慰孩子,只好说鸟儿都不愿意被关在笼子里,天空才是它们真正向往的地方,这样雄鹦鹉反而是自由地回家了。对于一个没有同胞兄弟姐妹的独生子,我却不能说一只鸟儿太孤独,它必须找到它的伙伴,同它们一起生活才会快乐。想起孩子曾经因为好朋友说“妈妈要求我专心学习,再不跟你玩了”的一句话,要和好朋友打架的事。我当时告诫他“男人的拳头不该为这种事爆发……”。由此我深切感受到孩子的孤单,这也是半世洁癖的我允许他在没有院子的商品房中养小宠物的原因。幸好孩子的伤感渐渐平复,也许觉得鹦鹉自由了是一件好事,而不再是每说起就语调哽咽。

后来又相继养过兔子、八哥和仓鼠。而每一次,那些小动物都让孩子如初恋一样悉心呵护。还记得那只鹅黄色的小仓鼠,孩子捧在手里怕摔了的珍宝样,简直让我嫉妒。两年半之后,可爱的小仓鼠寿终正寝,孩子正在冲刺高考无暇顾及,倒令我肝肠寸断难过了好几天。之后,孩子去上大学,家中再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只是有时在路边见到卖小动物的,我总会想起这个帅小伙从幼年到少年的孤独和纯真。

周末回到家,我往南窗看了一眼,发现两只鹁鸪鸟还在,依旧是雌鸟窝在窗台,雄鸟站在窗户栏杆上守护。这样想来,这对鹁鸪鸟在我家南窗已经半月有余,可以确定它们是在我家南窗筑巢生儿育女了。我用手机对焦拍了一张图,忍不住就微信发给孩子分享这件喜事。遥远的孩子细心交代我不要惊动它们,如同当初对待他的那些小宠物一样柔软。想起有一次气温骤降,他恐小仓鼠冻死,就想把它放到自己床上睡。在我极力反对时,我难得一见了他用小王子看后母的冷漠眼神。所幸的是小仓鼠从床上摔了下来,为避免骨折才就此作罢。倘若有弟弟和妹妹,我想他也应该会疼爱有加,把这温情给他们的。

窗台是瓷砖面的,那鹁鸪鸟总不能是在那孵蛋吧?小时候见那些抱窝鸡孵蛋,都是窝住稻草里的鸡蛋,不吃不喝月余,保持一定的温度才孵得出粉团团的小鸡呀。趁着夜色,我稍微靠前观察,发现那只抱窝的鹁鸪鸟身下,只有数根十公分长的弯曲粗短铁丝,也不知从哪个工地衔来的,连一根柔软的草或树枝也没有。难道它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的新手吗?我把两块粉白的碎布悄悄放在离鹁鸪鸟不远的窗台另一头,希望它们能不嫌弃,收去垫垫窝以抵挡这春寒料峭。

周一要离家去单位,这一去便是一周。观察到窗台的鹁鸪鸟并没有把碎布用来垫窝,是嫌弃碎布的颜色?还是根本不懂我的心?我推开窗,即便动作很轻,还是惊动了雌鸟“嗖”的一声飞出窗台站到对面的房顶上,印象中似乎叫了一声,也似乎没叫。两颗鹁鸪鸟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大自然赐予的珍宝色泽,被鸟妈妈的羽毛摩挲过的润滑,那是被疼爱呵护的痕迹。我小心翼翼把鸟蛋移开,快速把碎布垫进那布满横七竖八坚硬粗铁丝的原址上,再把鸟蛋放了回去。

可是鸟妈妈一直站在对面房顶上,没有回来。一直到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时,我看到鸟爸爸站在窗户栏杆上,但鸟妈妈就是拒绝回来。大概鸟爸爸站在窗台,是以一种雄性的威武在安慰召唤受到惊吓的妻子,大概鸟妈妈把我当成了破坏幸福生活的凶手,大概它以为我是掏鸟蛋的坏人,认为自己的孩子已遭遇万劫不复了……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说不定鸟妈妈根本就不喜欢那两块破布,而且是有颜色的破布。不喜欢碎布的味道,不喜欢有工业气息的碎布带来的不自然。我真的错了!当后悔之情漫过头顶时,我痛恨自己揣着自以为是的“好心”越俎代庖,鸟儿们或许仅仅希望与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只得干脆又把那些碎布拿走,恢复鸟蛋和那些铁丝原状。一直到我开门离开时,回头看南窗,鸟妈妈始终都没有回到窗台上。

这个星期似乎显得特别漫长,不忍和后悔折磨着我,一次又一次忧虑着那两颗本可以顺利孵出鹁鸪鸟儿的蛋。百度查过鹁鸪鸟的自然孵化期为半个月,如果我不去打扰,或许这个周末回家就能听见雏鸟在窗台稚气的喃喃声。然而,鸟妈妈若是不再回窗台孵蛋,这两个已经涌动着春天气息的生命,就此停止发育。那远在北京的孩子也会带着责备口气说我强迫症又犯了。想起自那鹦鹉事件后,孩子有时会童言无忌的说:“我要像小鸟一样独立自由。”

我揪心着周末回家,将会看到的是两颗鸟蛋裸露在春寒中,冷冰冰像早夭的婴儿。

或许所见到的真相无非是心相。十二年前的遗落,依旧在心中,根本就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挥之而去。

那一年,儿子刚刚六岁,聪明帅气,因为担心他缺少小伙伴,而早早进入了小学。有时约了同学来家里玩,同学妈妈接回时,孩子总会哭着不让人走。因而就在那一年,对于腹中另一个小生命的到来我很纠结。最终留下来的想法占了上风。虽然决定留下来是为了让还在童年里的孩子,在他更长的人生道路上有同胞弟弟或妹妹的浓浓亲情。但我仍然暗自流泪,感觉从此以后会有人瓜分了这个小朋友的所有,包括父母的爱。尽管懵懂的孩子欢呼雀跃觉得自己要做哥哥了,并时常对着我的怀里喊“妹妹”。我也觉得,那应该就是一个女孩。一个学会走路后就屁颠屁颠跟在她哥哥后面捣乱的樱桃小丸子,一个长到十七八岁就让我担心会不会有男孩子写情书给她的漂亮女孩,一个在我老至瘫到病床协同兄长照顾母亲端汤倒水洗脚梳头的孝顺孩子……

记不清楚是第几个孕期,医生告诉我,血糖突然高到极限……从昏迷中醒来,我摸到已经空了的腹囊。月子本是女人最重要的保养期,我却在那30天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了。想着在怀里孕育了那么久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孩子,我对他(她)说过那么多话,对他(她)寄予了那么多的期望,听音乐做胎教练孕妇瑜伽……却为了给自己保命,舍弃了他(她)。我在心里不停地祭悼他(她),忏悔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我那么不小心让病魔盯上的?孩子,如果你能成人,我会像爱你的兄长一样,深爱你的。一定是因为我的粗心铸成了大错,造成了我们今生无缘……

那一个月里我无数次觉得生有何欢。被老母亲在病房里捶胸顿足的哀哀哭声从昏迷中唤醒,听见她呼叫着我的乳名,哀求不要先她而去的声音;见到儿子童稚的笑脸,用这世间最好听的童音背书给我听时,才又让我返魂睁眼,看到人间值得。

所幸儿子一直健康如四月天的春风那么美好。某次见我把带有斑点的水果送给乞丐吃,他立即责怪说,妈妈,你怎么能这样?瞬间令我无地自容;在卫生间洗澡,很久没出来,我问他怎么还没洗好?孩子语气洋溢着欢快说:妈妈,我刚把内裤穿在秋裤外面了,真的很像超人;放学后,孩子做好作业就会跟在我左右说话,唱喜欢的歌,对我叙述他做的噩梦,末了说:我差点死在梦里;填一份学校发的学生身份信息表格,填到最后他哈哈大笑不停,问其缘由,孩子指着表格说,这有个问题太弱智了,学生来源——谁不是从妈妈肚子里来的;有时忍不住对孩子唠叨:妈妈在家地位貌似排行第一,怎么感觉是孤身奋战,其实妈并没有那么强……孩子会说,嗯,强者啊,都是孤独的;清明时去扫墓,回来我问有去给你爸的爷爷扫墓吗?他告诉我,太远就没有去,已不是原来那儿了,已搬了家,你不知道吧……

童言童语,慰藉了那么多人生奔忙的辛酸。我也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充满善意的人,如何面对万般风雨始终坚强的人。每逢听见孩子在卫生间沐浴时大声唱遍和表哥表姐学会的歌,那种感动,没养育过孩子的人不会理解。有人说孤独的孩子是造物的恩宠,但在他心中那近乎乡愁般的孤独,是他那个年龄还说不出来的惆怅。从QQ时代到微信时代的过渡期间,正是孩子的童年时光,一生只有一次,就像我收藏他换下的乳牙一样,闲时我都会将那些童年语录记下来,以待将来温暖孩子漫长的一生。

直至儿子去大学,听人说“要装一掬家乡的泥土于孩子的行囊;男孩出门,母亲要行前头”等等,我都一一用心记下。几日前便开始收拾行李。小件的,想起一件收拾一件,我甚至拿着久违的针线缝一些东西。那一刻,不由自主重温了“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雨伞、保温杯、浴巾、板蓝根、午时茶……有备无患,最后,不忘记放进行李一盒河红茶,让这萃取了家乡水土的精华伴随他启程。因为疫情管控,我们只能在他的大学门口道别,微笑着道别,微笑着祝福。目送他头也不回走进高校门、奔赴新生活的那刻,北地的秋风,还是吹湿了我的眼眶。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些年来,我以为对于某些事已经淡然了,就如亲人们对我的劝慰:儿子已那么优秀,好事不用多呀……他们不知道的是,对面楼的邻居与我差不多时候妊娠。我见着她的孩子从出生到背上小书包去幼儿园,读小学,接着上中学。那孩子的背影总会令我想要落泪。要是在,也该是这样,也该这么活蹦乱跳,也该是淘气到常常惹我气不打一处来,也该是乖巧时如哥哥,经常用孩子特有的纯真逗我开怀。

尽管后来儿子在高中时表现出令我感到迷惘吃惊的叛逆,我都认为那是懵懂年龄向往自由独立,是对自己已成人的一种验证,是对一切顶着权威帽子的训诫、语气而表现出来的蔑视。生而为人,经历是一个修行的过程,就像自己同样终其一生做不到完美,我不贪心自己的孩子是完美无缺的人,追求完美,展翅飞翔的过程才是一生最美的风景。

父母无论生育了多少,孩子始终是自己的软肋。即便是天高任鸟飞,但仍有春天和幸福的痕迹在身边。我真的释怀了吗?不然又为何这样担心鹁鸪鸟,忧伤它们的孩子。

终于周末,开门归家的第一时间往南窗看鸟。我终是没有见到鹁鸪鸟夫妇的身影。凑近才发现,两颗亮泽如珍珠的蛋,已经蒙上了灰尘。鹁鸪鸟夫妇显然自上周离开就再没回来看过它们的孩子。两颗蛋在这一周显然已被虫子、老鼠等心怀不轨的家伙觊觎过,沾着些微脏兮。它们无辜地被父母抛弃,却仍在混沌中懵然不知。鹁鸪鸟夫妇是带着怨艾离开的吧,带着千百年来条件反射慑于食物链顶端的人而不敢再来。它们应当和我一样,从憧憬着孩子脱胎换骨,羽翼丰满,驰骋天空开始。但现在只能沉浸在无尽的思念中。

鹁鸪鸟的叫声经常是很有韵律的四声,第三声会拖两拍,然后在第四声戛然而降戛然而止。正是黄昏,远处传来了鹁鸪鸟凄厉的叫声“咕咕咕——咕”,我相信这中间有一对鹁鸪鸟正在哭泣。

两颗蛋就那样紧紧牵动我的不安和不知所措。去百度搜寻孵鸟蛋的资料,又向身边一些人讨教怎样孵,去打听哪家有正在抱窝的母鸡,又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求助信息。没有正面的回应,只有人说“煮来吃了,补的……”至此,我始终没有告诉孩子,南窗的鸟妈妈由于受到惊吓,弃蛋而去了,我不愿他感怀。

我到野外寻找有没有可以代孵这两个小可怜的鸟窝,路边灌木和树枝有鸟窝也早被人捣毁了。最后学着百度的教程,採来一些松软的干枯枝叶,做成鸟窝状放在电热毯上,再把两个蛋小心搁置在上面,调节温度进行孵化。为那一息尚存,我在尽力,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想起第一次见到鹁鸪鸟一家在南窗时的欣喜,想起那刻我是如此想念那远在北京的孩子。想起幼时的他活泼、可爱,唯一是极易晕车。每一次带他出行,总是极力呵护,为更好引开他的注意力,我甚至都忘了自己也晕车。也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假想着分别的痛楚,结论是某日若离开了他,我必是痛不欲生。而现在的他会晕车,但已不需要我那微不足道看似毫无用处的关心。十九年光阴,他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神经,我亦在岁月的飘飞中白发渐生。行至孩子人生的首发站,亦是别离时。而每离别,便数着归日。

远处仍有鹁鸪鸟一声声,哀鸣离别,呼唤归雏。南窗,沐浴在春风中,显得格外的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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