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瓦尔德马尔·巴沃韦克 著
孙琰译
我陷入了对周遭一切事物的憎恶之中,这种感觉糟糕透顶,令我恶心。孩子们的吵闹声、叫喊声,还有咬指甲的声音,都叫人难以忍受。躺在床上也不舒服,我的手很疼,昨晚穿过冰冷的街道时不小心把手摔伤了;还弄丢了欧拉利亚给我的礼物:一枚银戒。这枚戒指是无价的。我依稀记得昨晚走过的三角形路线,所以只要从家中出发,找到戒指应该没什么困难。
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这些孩子越来越让我厌恶。他们跟着妈妈一起做作业,吼来吼去。这还不算什么。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还在扔石头,他们会一窝蜂地涌到我身边来跟我抱怨,说我儿子是流氓,是强盗。这些是真的吗?我又上哪儿知道呢?学得够多了,赶紧去吃饭吧!可这个孩子不愿意吃这个,那个孩子又不吃那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疯了不成?你为什么要朝那个男孩扔石头?你把他的头都打破了!你在哪儿看到过人们互相扔石头的,蠢货?
要找到昨天的三角路线实在太困难了。我放弃了这个难以实现的目标,内心非常愧疚。我站在家门口默默念叨。星星,甚至碎石,都能发出光亮。戒指却不再散发银色光芒了。我慌忙地在天空中寻找它的影踪,就如同瘸腿的魔鬼不耐烦地在切日科维采(波兰南部城市,隶属于小波兰省)的上空,在我那三角路线的上空徘徊。要是这样能找到戒指,那一定是个惊人的巧合;我就不得不在各个不同的点线面反复搜寻。
明天就是最后一场处决了,我必将要结束某个人的生命。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便是我的常态。该怎样跟孩子们描述这么血腥的职业呢?他们又将产生怎样的联想呢?现在我躺得更不舒服了。眼下需要面对的种种,我又如何知道是什么呢?生命的时限和痛苦的呻吟还剩多久?我的任务即将结束,一切过往历史也将终结,我们对死亡无计可施。喝惯了冷水果汤的男孩品尝不来热茶。“我的刽子手兄弟!”谁会这么说呢?我不记得了。安静点,给我走开。我什么都不想听见。
我还要杀多少人?!还要干多久?!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既然都结束了,那就再也不会有新的故事。某种重压从我脸上蔓延至各处,钻到鼻腔中,混入眼睛里。我不停地揉搓着我的双手以检查它的存在。很好,它还在该在的地方。我的手只是被冰块擦伤,伤势不算严重。十四除以七是多少?是多少呢?你已经忘记了。每个人都渴望在世间探险,经历某些惊险事件,或是特别的考验。你所拥有的仅是一把小螺丝刀,却要来拧紧这些螺丝,而这就是你的羊角锤,它就像这些被拧紧的螺钉一样小。
为什么你们不能给我一条活路?到底为什么?明天是最后一次处决,你们却不给我活路,就好像你们在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一样。你们一定是想看我失去工作对吧?物价越来越高,我不能失去工作,不然我要去哪儿?看看我的过去,没有人会雇佣我的。站在远处都能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没那么容易的。就像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要找到这枚戒指也不容易。我只能以当刽子手为生吗?
狂风拍击着窗户。松动的玻璃掉落在地板上。孩子们吓坏了,都跑进厨房。表现得担忧一些总比像这样躺在床上干等着好。所以我起来了。寒潮像一股喷泉般势不可挡地涌来。我找来一块锡箔密封窗户。但我做得不是很好。塑料不能随便堆放在角落里。我捡起碎玻璃,把它们扔进垃圾桶。接受游戏规则意味着什么呢?尽管感觉别扭,依然把自己塞进西装里?我没说话,只是觉得恶心。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但到现在为止还算不错。工作,休息。我每天都能给自己找点乐子。按我的职业来说还是挺成功的。但是最近一阵空虚突然将我笼罩,我也不确定,或许是忧愁吧。如果要我去干家务,我就会非常分裂,非常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对一切充满恨意。你们看,选择这样一条道路,人可以放弃憎恨吗?没有人会想小心地关上田野的门,所以风,从窗户吹来的风,会烦躁地、无情地、把落叶松的针叶和洋槐花絮卷进屋里。我可以忍受一切,但在有这么多头颅要砍,这么多血要流,这么多生命要结束的情况下,我还能忍受这些吗?!不,不,我在说什么,毕竟过往即将告别,新的时代正要到来,暴力走到了尽头,杀戮也将终结,只剩最后一次了。
戒指已经离我而去。那是欧拉利亚送我的魔法戒指,有了它,我就能在所有我不想看见的人面前隐形。顺便说一下,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从童年起就是孤身一人。自我记事起,父亲和祖父都在干刽子手的行当。但他们为什么要回避我?为什么羞于与我谈论这些呢?对我来说,最好的状态是躲进自己的壳里,或者在自己之外。他们不必忍受我。“你去城里买点肉桂叶吧!”看吧,没有人理解我。家人认为我的职业很平常,就跟所有其他职业一样。我不应该为此担心。因为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顶替这个岗位,为自己的家人赚取这份薪水。他们非常清楚,我哪儿也不去,他们一直都明白,但还是要我去买些零碎的物件儿,让我能够离开家,多去和人交流。用我沾满鲜血的双手夺走某人的生命,这并不是由我自己的意志控制的。“沃伊泰克·贝尔纳茨基没了意识,被送去医院了,也许还有更多消息。”另一具尸体?现在好了。我出发了。也许散步会对我有好处。反正我应该能找到戒指的。我给自己穿上大衣,戴上围巾和帽子。脚下是落叶松的针叶和洋槐花絮。
我所做职业的代价就是要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健康的、正常的人斩断联系,即使我极其需要寻求与他人的联系。我能不能或者可不可以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呢?这要怎样完成呢?我知道,目前为止所有的经验都表明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但我做不到。我不能紧紧抓住夺走我的独立性的杀戮。没有人喜欢刽子手,没有人欣赏,没有人同情。商店里的每个人都会迅速避开我。没有日常对话,没有共同的话题和兴趣爱好。我多么希望在商店排队时能摸到女人的头发,那发丝曾在排队结账时拂过我的脸。也许我可以找到那枚戒指。我会立即把它戴在手上,再次变回隐形人。
我深深凝视着空气都有些被冻住的街道。冰块闪烁着带有欺骗性的光芒,就像石头伪装成我丢失的戒指。冰块就像我房间里飞溅的玻璃一样,不久就会组成镶嵌画。我凝视着,激烈点儿,再激烈点儿,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冰块,寒气从路人身上扫下来,我很少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经过我时也根本不看向我的眼睛或我的方向。躺在地上冻僵了的木棍、烟头,通过排水管从下水道涌出的蒸气,鹅卵石,脚下闪闪发光的沙砾和亮晶晶的冰块,我在这些东西中寻找着我的戒指。
我早知这天会来。那日,父亲向我走来,对我说:“一切已成定局,你要去接替我执法。”我总是站在一边,从来不会适时地在人群中表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既不鼓掌,不歌唱,也不发出笑声。我还记得所有人都要站起来唱国歌的时候,我好像被黏在了椅子上,没办法和椅子分开,站起来嘶吼着爱国的话语,玛祖卡(波兰国歌,《波兰没有灭亡》,直译为《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我体内有一股破坏性的力量,我不知道如何抵制。在家庭聚会和宴席上,我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形。我无法从椅子上起身,和其他人一起向寿星喊出“生日快乐”。父亲肯定知道这些,这就是为什么不管刽子手的工作有多沉重,他还是决定把我安置在这份职业里。我对父亲有怨言吗?其实也没有。
从我记事起,所有一切都在促进我个性的发展。结婚后我立马听到了有人说我狡猾,说我轻狂。“你就是个虐待狂。”有人这么朝我吼,妻子的家人们也说我只适合做个刽子手。“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欧拉利亚?”我到哪儿都能听到这样的指责。结婚前一晚,我在卧室门外放了一盆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欧拉利亚说,“因为我们活着。”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是对身体的责任?什么是对地球上所有不公正的事的责任?我告诉你,当你发现很难与你的同伴打成一片时,当你从来没有朋友、没有同事,总是处在边缘位置时,成为一个刽子手是很容易的。
商店里没人,我很轻松就买到了肉桂叶。没有人认出我,尽管我仍然没找回那枚直至昨天还保护着我不受城市人群影响的银戒。自我开始从事罪恶的事业,它就一直陪着我。我站在大阶梯上,那时没有游行队伍经过,太阳逃往羊山(波兰山脉)的背面,没人扯着横幅叫喊,旗帜也已不再流行,我转过头,拱廊淹没在一片空荡之中。我静静地穿过四季景象早已被我熟记的长街,只需要注意不能慌了神让路突然从脚下溜走。如果人真的是自由的,那就必须有能力决定自己支持什么、反对什么。
他回到了家,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欧拉利亚无法应付重重琐事。孩子们还是一样的顽皮,甚至可以说他们玩疯了。这个人不吃这个,那个人又不吃那个。地板上的练习册乱成一团。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时候,谁能来照料这一切呢?万幸的是还有燃料。至少屋子里暖和起来了。他走进来,站在房间正中央,像是上帝一般。这是什么即将开始的信号。盛番茄汤的盘子飞溅到地上。靠墙餐具柜的玻璃落了一地。他的身体像一只被砍掉头的母鸡一样摇晃。他拿着勺子扑向欧拉利亚,开始砸她的头。她黑色的长发缠绕在了勺柄上。紧接着,他用拳头掂量了一下击打的力度,微微旋转。孩子们在尖叫。放声大哭。但毫无帮助。他没有停止殴打自己的妻子,他要当着孩子们的面杀了那个每天晚上都不忘给他们讲故事的人。其中一个很小的孩子从窗户上扯下窗帘扔到了他脸上。现在他失去了平衡,只能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这是哪儿,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其他人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不看这个刽子手,也不能习惯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迅速离开家,走入寒冷的夜里,走到门槛旁,那儿离家不远,当一切结束时,可以从那里迅速回家。母亲把孩子们搂在自己身边。她知道,在这个镇子上不能奢求任何人的任何帮助。他们不得不频繁更换住所。所有人都在回避他们。她知道那些人怎么想他们,怎么想正不幸地躺在房间中央的他。窗帘遮住了他的脸。
正如有人说过的,现在就是无意识地开始用图像而不是文字进行自我表达的时候。因此,我们的刽子手必须从跌倒中站起来,不能一直躺在地上。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世界,一个不能完全被表达的世界。在混乱的根源上始终还存在被期望的秩序,但发现它并没有太大意义。每当下午坐在沙发上时,可以看见千千万万的尘埃在一束束光线下做出奇怪的、可笑的、没办法预测的动作。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特别关注的事情。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飞机也会按照设计者的意愿起飞落地——起飞只涉及天气合不合适的问题。
他在绝望中起身,坚定地听从自己的意志。流泪道歉,以哭泣乞求宽恕。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也许是和家人一起被禁锢在了孤独之中,被围困于一个庞大而冰冷的空间。当一个人接纳了自己内心的冷漠、阴暗和距离感时,他又能怎么办呢?那是很久之前了。现在我已不知自己在朝哪个方向前进。那时没有人会把羽毛扔进风中。我迎来了一个残忍的时刻。命运的回响从远处飘来,将我包裹;祖父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同样在从事砍头的行当。我们知道这件事,也正因此事,人们没有给我们片刻的安宁。我记得祖母不断地与人争论祖父无可挑剔的性格,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的世界做什么。但是在即将举行葬礼的时候没有人出现,由此可以看出,祖父的良知是否有亏是有争议的。在那样的时代里,给人定罪轻而易举。
我第一次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是在去上学的时候。人们的手势令我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氛围。祖母在花园里种了漂亮的三色堇。总体看来那是一个美丽的花园。我在花坛之间奔跑,避免踩到那些三色堇。但我的谨慎并没有用。祖母认为,我是唯一跑来跑去的人,只有我会践踏她的花。她经常会拿起我的鞋子,像动作片里一样用我的鞋子去比画地上的痕迹。“你看,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你依然我行我素。”早上醒来时,我听到祖母与邻居们一个个地争吵。在那一刻,我知道祖父一定是又去参加行刑了。我马上央求母亲不要送我去学校。祖母被排挤后,学校里等待我的只有痛苦。因此我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少。朋友和我疏远了,我也远离了普通人的生活,只专注地享受家里的蜂蜜和我喜欢坐的加热便盆的乐趣。是的,蜂蜜与便盆。
后来有一次,父亲把一个包裹夹在胳肢窝下走过来。“儿子,你知道吗,是时候了。他们叫我训练你,带你入行。他们说,我日渐衰弱,他们不会再让我参加游行了;他们说,按照传统的想法,年轻力壮的子女学东西很快。所以我告诉他们,可以,把合同给我,就这么办吧。”他摊开了纸。在纸箱里看到的正是一套刽子手的行头:冬夏的帽子,帽子的顶部缝有四个夹层,里面缝制了保暖的衬垫,还有罗纹针织耳罩,有短袖衬衫、上衣、半靴、凉鞋,内衣、袜子、围巾和手套。我从合同中了解到,我有义务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制服的清洁及其美观。该发生的按照应该发生的样子发生了,就像我很久之前预感到的那样。念此上帝的恩典,我必将服从权威,对所有的邪恶负责。
我把帽子拉得更紧,盖住耳朵。一阵北风吹来,柏油路面上火花闪烁。四周哪里都没有戒指。在这种时候,它也不得不放弃我。就是现在,一切都被遗弃了。过去我经历的一切,都被远远地甩在了我的背后。等待我的只剩下最后一场处决了。最后一场。他们说,这将尘封我们永远不会消失的统治。今天,我还不知道这个判决会在谁身上执行。我不再对均匀切割的头部着迷。如果历史要结束,那就让它尽快结束。我要领养老金,要休息。但愿我们将不会再有任何危机或衰退,因为那样我又会被叫回来维持秩序。
那是怎样一个由鲜活的灵魂构成的王国啊。集市上空荡荡的,就在一周前,它获得了“城市”地位,但当地农民对此十分不屑;他们还是如往常一般继续劳作,不过现在可以说是以“城市”的方式耕种了。没有人,根本就没人。他们毕竟不可能专门在此时等候我。哦,在那儿,一个男人。他没有看到我。其实向来都是假装没有看到。帽子彻底遮住了我的脸。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是刽子手的呢?难道他们看见了坐在我身边的怪物。就是它果断地将我从人群之中抽离。我立马就发现了它。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参加游行。无论在哪家商店、图书馆、药店,他们都不认识我。有一次,家人们带我去看医生,医生问我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医生,请你救救他,他还是个孩子,他欠你什么?”“不,我不会管他的,我认识他的祖父,我也认识他的父亲。不,绝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我没死。还好好活着,还记得那位医生;在父亲将死之时,他们想把他叫到我父亲身边。但他不想来做任何事情,当他最终愿意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在我父亲身边徘徊,看了看挂在床上的图片,然后独自离开了。
我把已经开始爬上人行道的野玫瑰快要冻僵的枝条拿到一旁。我必须以此确认戒指是否不小心滚到里面去了。毕竟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哎,已经很晚了,欧拉利亚还等着肉桂叶,我却在这空荡荡的地方翻找着。只有一个胆怯的男人走远了。所有人都死了还是怎样?在家里坐着吗?他们每天在家里干什么呢?但他们还是要去散步的。他们就这么怕我吗?太奇怪了。我每天去工作的路上谁都见不到。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些人在哪儿呢?有时候我晚上跑过集市广场,一个人都没有!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一个人。难道他们也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怪物不想让它出来吗?好吧,有时也会有车驶过,车上的人会立马松一口气。我可能找不到那枚戒指了。欧拉利亚会把我的头砍下来。命运艰难流转。看起来我并没有为自己感到多遗憾,是吗?
我记得我第一次被迫去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告诉你们,那天雨水稀稀落落,我觉得还能更大些!工作的第一天就要去杀人了。的确,父亲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但是你们知道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面对陌生的处境。巨大的金属门,门后是大理石阶梯。接着一个纪念碑式的建筑。左边有条通道。
“等一下,你是谁?要去哪儿?”
“第三遍了,我是新来的,要接手我父亲的工作。”
“好,进去吧。”
在我被带去的七号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小半天。四面是被粉刷成绿色的光秃秃的墙面。木质的桌子。禁止吸烟和明火的标语。一个人都没有。从窗户往外看,院子里被守卫环绕着。我在这阴郁的氛围之中保持静默。当父亲告诉我未来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时,我对一切都抱有不同的想象。在最重要的事发生前,必须完全集中注意力。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你必须明白,等待着你的是怎样的工作,你也必须知道,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独自坐在七号房间,揉搓着床上的垫子。“你知道吗,人天生就觉得自己是高地人,而不是基督徒;是华沙人,而不是天主教徒;是这个村镇那个村镇的人,而不是波兰人;但我却知道自己应该是刽子手。”
一个年轻人走进这个房间。
“你好!”
我看了他一眼。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他坐了下来。我们静静地聊了几句。这种时刻最好来几句闲聊的话语。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他问我。
“这个吗,我要从今天开始工作了。”
“好啊,挺好的。但是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昨天有个人被送来处死,但他始终昏迷着,双脚无法站立,所以只能被拖着走。”
“我再说一遍,我要从今天开始工作了。”
“工作还有时间。我看你想马上改变习惯,改变人们的心态。放轻松。这不是革命。在今天我们的职业看起来有些不同,稍微闲下来会对你有好处。几个世纪以来,现实一直冷酷地重复着谋杀的兽性,处决的仪式感,但铲子是否能公平地将土铲在被杀害的人和罪犯的坟墓上呢?”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害怕论及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良知。我的良知给我以安宁。我憎恨所有一切,一动不动地想着要完成的处决。带着自由意志走向脚手架是值得的吗?父亲曾经跟我强调过:“你的双手不可以颤抖,你必须服从统治者的意志,所有人都必须这样。只有秩序可以决定我们的去留。”好吧。但是对某人如此冷漠地举起我的手,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哎呀,别想这么多了,跟着我来就是。”门打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这样说。“我们刚刚给你找到了其他的活儿,今天不执行处决。”
他们把我无法举起的物体塞进了我怀里。我肩上披着一件大衣,穿了条两侧有白色条纹的运动短裤。
“你现在去打打篮球吧。”
所有一切都不是我曾在脑海中想象的那样,所以我还是回到了那个房间,继续回到静止状态。在最重要的工作之前,这就是相对重要的工作。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讨论历史的终结,我们使命的黄昏——刽子手的使命。因此,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历史正在结束,但世界没有终结,不会再回到集群和部落、古帝国,不会再回到奴隶制、封建政权、专制、君主制、暴政、独裁的时代。今天,我知道,一旦我完成了明确摆在我面前的最后任务,自由市场将向所有人开放。一旦我找到了这枚珍贵的戒指,每个人都会过上富裕的生活。
在北风的陪伴下,他再次穿过连长宽都早已熟悉的街道。一只大鸟坐在沙地上。他必须回家。成功回到家就像打赢了一场战役。而暮色比他先一步踏进家门。房间中光影交叠,欧拉利亚准备着平安夜晚餐。正如他每年在这个节日的夜晚所做的那样,他已经开始装饰他的房间。在十二月的那三天里,当其他人都在欢呼雀跃时,他却加倍地劳作。修剪木板,钉架子,对孩子们和欧拉利亚的要求充耳不闻。欧拉利亚用圣诞餐具摆好了桌子,在角落里撒上罂粟籽。
“到我们这里来,来分享圣饼。”她请求。
孩子们站在一边,点点头。
“你们跟我来。”
他把钉子钉在板条上,用锤子锤打。他在墙上挂了一张挂毯。
“来个人帮我扶一下!”他喊道。
大儿子跑上去抓住了末端。
“好了,还有这里。”
“爸爸,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平安夜晚餐呢?”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只吃我的晚饭,你又怎么会拥有你想要的一切呢?你知道我们与邻居、与人相处有多困难,他们是如何对待我们的,我必须自己动手做这一切,甚至包括家具和你睡的床。”
他把第二块板条固定在底部,开始钉钉子。
“好了,去找妈妈吧,他们在等你。”
“但是爸爸,如果人们知道你周日和过节时都还在工作,那他们不是会更讨厌我们吗?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儿子,你马上就会明白了。我唯一高兴的是你将离开这里,你没有必要再重复我的……我们的生活。你有个好母亲,如果你希望自己能够开心起来,就和我不跟你们一起吃平安夜晚餐这件事和解吧,明后天我也会工作。你最好记得喂鸟。”
可以确定的是,我必须以我的方式行事。它能够使我忘记自己的工作,一个不被感激的职业。我安慰自己说,有一种不同的生活在等待着孩子们,尽管这根本不意味着人们不会出生和死亡,他们不会经历悲剧,不会陷入冲突之中。他们仍然有创造性的思维,或许也会创造战争。但随着历史的终结,我们的职业已成为过去。就让战斗在自由市场上进行吧。
我只祈祷有人能出现在我附近。这里空无一人,更没有鲜活的灵魂。欧拉利亚肯定在埋怨我,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没带回她需要的肉桂叶。不回去最多也就是冷得跳脚,但我还没有找到戒指,在她面前都不敢直视她。我焦急地环顾四周。这些人都怎么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杀人的权利了呀。
他站在一旁,把手插进口袋里。他要求人们,同样也为他们感到羞耻。他甚至对空虚,对流血感到羞耻。有时离开家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是呀,那时他走得多么轻松。上坡路上也那么欢快。他面朝太阳,甚至觉得自己能跨越它。没有什么能约束他的行动,直到有人突然从远处招手。这时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要规规矩矩的了,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人,不知道他们看到他在这里会怎么想。
原来是一个没有垃圾的垃圾桶,可能今天已经有人把它清空了。它已开始发灰。我应该找不到戒指了。带着最后的希望,我开始在清洁工留下的垃圾桶旁边翻找积累的垃圾。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些,可能是清洁工心不在焉,也可能是不想把它们装进去。这儿有牛奶盒和一些瓶瓶罐罐,我把它们推到一边。寒风吹过,雪纷纷落下,我的手沾了些没用完的奶油,变白了。什么都没有。戒指既不是银的也不是金的。
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无数的石头。请你们引导我,引导我到暗香环绕的大树前,那里是温暖的,有大象的骨头、乌木、豹皮、朱砂和黄金,那里可以温暖我僵硬的手。黑暗笼罩着街道,天空的光亮毫无帮助。所以我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欧拉利亚身边。不,我还有肉桂叶,还有自己的好心情。你们可以试想一下,当你身后有这么多受害者时,自己还能欢呼雀跃,这是多么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多么的变态。我在这里,天堂在那里,这是我最后一次大喊:“我无愧于法律、政治和道德的约束,阿门。”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我的第一次任务。经过长时间的静默,这一天终于到来,不早不晚,已成定局。哎,我当时多么害怕。比受害者更甚,而受害者竟然是一名女性。只有我会遇到这种事情。如果祖父看到了,我也会告诉父亲。我相信他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骄傲?骄傲。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不知道我的手会不会颤抖,我会不会把工作搞砸,弄脏昂贵的地毯。
所有一切都准备就绪。我只需要说最后几个字,试一下鞋子,戴好戒指。如果他们给我扔一个投毒者、一个弑父者或一个通奸者就好了。但是没有。一百次中没有一次是这样。她应该还是个处女。他们给她松绑。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无法看到她的美好。她的双腿分别被绑在两侧。嘴微微张开。我躺在她旁边的床上。只有少量的血渗出。啊,这就是血的味道,只是为什么如此安静。我掏出带血的武器。然后回到床上。当我第二天醒来时,没有回想前一天的事情,我的思绪徘徊在未知的地方。是我吗?是人吗?是谁呢!?这就是一个人如何失去与人类同胞的联系。看上去已完全实现了。
他是对的。我们对此很了解。因为所谓的情爱、安抚甚至是谋杀,如果亲身经历,就好像沉溺在梦中一般。
集市开始陷入黑暗之中。一切都是星光闪闪的:银色、金色,而戒指却不见踪影。之前不大能看清的人现在都出现在了四周。
“你好!”
“你好!”
“我有时会在这儿看到您,但从来没有机会和您聊聊。”
“我也是。”
“我昨天从维也纳来到这里,在布雷德施奈德工作,我们把运动装送到各个商店。您听说过吗?沃伊泰克·贝尔纳茨基去世了,死于高血压。有时候,我会关注新闻上那些引起人们同情的画面,比如某次电视上放的被炸毁的婴儿奶粉工厂。”
“是的,参议院和国会议员已经开始要求停止这样的行动。”
“每次我回到切日科维采的时候都能发觉,这里和国外的差距越来越小了。这些商店、酒吧、集市的外观,就像国外的一样,仿佛是从那儿搬来的。您能感受到它们是如何使我们更容易在世界范围的大网中传输的吗?”
“当然,现在有很多新时代的预言家。”
“您看,世界将变成我们无法想象的模样,我们将亲身体会。”
“然而现在,它只是一张没有蜘蛛的密网。”“您的意思是现在缺少大师级人物吗?”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沃伊泰克·贝尔纳茨基的死太遗憾了。您认识他吗?”
“有幸见过,他也得了高血压。”
“是的,他还跟人们炫耀自己感觉很好,从来都不去看医生。”
“他所要做的就是接受治疗,现在市场上有很多降压药。显然,当他被送入医院时,他的血压非常高,大家都想知道他怎么能活到那个时候。只要他获得治疗,他甚至能活到今天。”
“甚至可以等到世界末日。”
“您是什么意思?我们能等到吗?”
“等到什么?历史的终结?思想的终结?如果混乱比秩序更强劲的话……”
“在这里,在切日科维采,还看不出来。人们一直生活在钟声的范围内。那您认为谁掌握着真正的权力?”
“先生,可能您无法想象。我直接说了吧:是我!您可以看看,这是肉桂叶。我,我刚从商店里买的,就在不久前。”
他刚要走上直通家门的小径,就看到一具无头尸体躺在血泊中。他甚至看到了细胞、螺旋体、分子、原子、原子核和汹涌的夸克。他渴望与一个会认真对待他的人交谈,这个人有话就坦诚地说,不会嘲笑他,不害怕他的话语。他清楚地感觉到,他正被某种无形的存在监视着。这种对想象中的物体的恐惧使他浑身大汗淋漓。“那东西或许会做出一些恶作剧。”他抬起头,想看看集市的全貌。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某个天体开始离开切日科维采,离开地球,离开太阳系,离开银河系。他发现自己在无限远的地方,几百万光年之外。欧拉利亚跑到他身边。
她问:“你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她把戒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