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多多
眼前至今依然晃动着他那对硕大的象牙耳环。
在墨西哥城国家宫著名画家里维拉的壁画前,我惊讶地看见了这位戴着美丽松石和珊瑚的土著墨西哥人,俨然就是一位正行走在香格里拉山道上的藏族人。
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在远离香格里拉的墨西哥高原,我一幅接一幅地读着里维拉的壁画,从墨西哥的古代读到墨西哥的现代。在这些弥漫着异族气息的壁画里,我忽然看见了熟悉的拉姆央措湖,看见了泉眼,看见了水波荡漾之处的史前秘密。同时,我也看见了属于香格里拉的密林,看见了飘飞的树胡须,看见了青稞,看见了杜鹃林根茎在泥土深处的触须,看见了时间的短暂和辽远,看见了高原盘旋起舞的灵息。斑斓的文化,冥绝的空灵,既被火接纳,又为水相融。
我惊诧于世界文明如此的相通和相近,忽然间就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和近。于是,我把随身携带的一只纯银酥油碗,送给了当地著名的印第安诗人马努埃尔,他能明白并收下我的心意。
此刻,忽然说起这些,我想表达,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迪庆高原都能以它独有的方式深刻地影响着我,它的质地和重量一直在我心里。
或许,壁画上的那个古代墨西哥人,原本就是从中国的香格里拉高原上万里跋涉而去的,谁说不可能呢。
在世界的尽头,距离给予人足够的清醒,我想起无数个澄明的早晨,静静地站在窗前,目睹着初升的太阳飞快地染红了松赞林寺众生凝目的金顶。
多少年来,我一次次地远行,一次次地抵达,无论走得多远,都会本能地回过头来,从遥远的地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生活的土地。
在松赞林寺,在独克宗古城,在大宝寺,在梅里雪山转经的路上,我曾默默地注视着一个个从我眼前走过的旅人,孤独、脆弱、焦虑、无助,安详、快乐、执拗、渴望,透过一张张写满各种表情的脸,我看到了人们行走在香格里拉大地上的真心诚意。更多的眼睛,被满眼的风光和粗犷的康巴人所征服,被义无反顾的信徒和浩荡的经幡所征服,被无法用直觉表达的简洁、敦厚、容纳所征服。
在从古龙村,我有着属于自己的家。这是一座庞大的藏式房子,我在里面经历了儿子的出生和阿妈的离去。
更多的时间,我会陪着阿爸沿拉姆央措湖转一圈,然后又沿松赞林寺转一圈,我们无声的脚步很容易就汇入了巨大的旋转着的人流。修行,我还没有达到那么高的境界,我不过是奢侈地享受着高原无处不在的缓慢和宁静。我会长时间地坐在家旁边的冈上,吹着风,看着太多的白云从头顶飘过,什么也用不去想。时间长了,我发现歌舞和传统的耕作是村庄里每个人都擅长的技艺,也是旅人们频繁造访的动力。其实,村人们所葆有的,无非是每个普通人所应有的快乐与满足。
家里常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韩国人,缺氧使他的嘴唇经常呈现着一种疲惫的紫色,为他担心,也许,过高的海拔并不适合他,面对劝说,他总是淡淡一笑:“不用担心的,能够死在这么纯净的地方,何尝不是一种福分和造化。”
拉姆央措湖,我不由自主地再次说起了它。辽阔的美丽荡出湖面,摇曳出异质的光芒。湖里,野鸭、鸳鸯、放生的鹅,各种高原水族相安无事地生活着,与炊烟,与人的温度相伴,我想,这是人类应该学习的。
我从不轻易说出神圣、圣洁、救赎这样的词,在我看来,香格里拉对于每一个投入它怀抱里的人来说,不过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它的朴素和厚道,犹如那些从远古奔腾而来的伟大河流,已经流淌了千年又千年,现在,以及今后也必然会川流不息地流淌下去。
有时候,距离产生的神奇感觉也会把人引向意料之外的地方。一天,几个诗人朋友来到我家,晚餐后,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静静地仰望着星空,女诗人木子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半晌,她才抹抹眼睛说,这里的天空怎么可以这样透明?
大家一时很感慨,说起了雾霾,说起了久被围困的心灵。如果说香格里拉是神投影在滚滚尘世中的一座神秘殿堂,是一颗被工业化彻底遗忘的顽强种子,是一抹引领人们奔向澄明的清晨阳光,那么,它的力量与质地,诱惑与激励,在不经意的时候便显现出来。
与木子一样,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尝试着努力蜕去形形色色的“物”,寻找着重新生长的种种可能。庆幸自己能够长久地拥有纯净的空气,一如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与缤纷,与荒芜,与神话,与冥想,与大悲为伴,任自由的灵魂在泛滥的蓝天白云里飞翔,哪怕是享受片刻的虚无,也已足矣。
然而我依然不可避免地会想起高原生活中的种种不容易。由于在外面工作,家里的耕地几乎全部由妹妹一个人打理,妹夫出外打工挣钱。同事在一次喝饱了酥油茶后提出,要以妹妹为原型,拍摄藏族妇女日常生活中的一天。
第二天的晨曦中,我们扛着摄像机随妹妹来到位于松赞林寺后面的地里,很快就摆好了机位。
我在镜头前静静地看着妹妹极为熟练地翻着地,清晨的空气里很快就泛起了淡淡的泥土味,妹妹的身影由于与大地、灰尘、薄雾融为了一体而模糊不清,只有鲜艳美丽的红色头饰在迷离的阳光中格外醒目。
不一会,妹妹的额上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它们有着盐的质地和钻石般的光泽,自然被细心的同事以特写的方式悉数收入镜头中。劳作中满头大汗的妹妹不时抬起头来朝我们憨厚地笑一下,一会儿问我们渴不渴,一会儿问我们饿不饿,边说边加快了劳作的动作。她担心习惯一日三餐的同事饿着,急着干完活回家给我们做饭。
诚实地说,多年来,我从没留意过妹妹劳作的姿态。
眼前忽然涌起一阵湿的东西,我几步走到妹妹跟前,几乎是有些夸张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工具,狠狠地砸向了坚硬的土地。尽管握着锄具的虎口撕裂般疼痛,但心底尘封的记忆和感官由此唤起,我相信,只有真正从事过作物播种和收获的人,内心才会始终充盈着对高原的感恩和信奉。
“你干什么?”同事和妹妹同时叫了起来。在家里回放镜头,同事对着我有些僵硬的劳作姿态指指点点,埋怨我突兀地破坏了画面的和谐。从技术的角度讲,确实是不合时宜。一向好脾气的妹妹忽然很不高兴,在她看来,自己承揽了家中的所有活计,为的就是让我在城里安心工作,活出个人样来。
其实,妹妹对我的好何止于此。有一年的夏天和冬天,我一直在西藏和玉树拍摄纪录片,回到家里的时候,疲惫和伤痛使我虚弱不堪,阿爸和妹妹一致认定我撞上了邪恶的东西,当天晚上,妹妹便用干净纸包了几元纸币,沿着额头一边念诵着一边给我全身擦拭着,第二天一早便直奔寺里去给我祈愿,这样的习俗在我们这里叫“替身”。
妹妹相信,我从此便获得了新生。
前不久,妹妹托人给我捎来了一幅大尺寸的绿度母十字绣,尽管我一再跟妹妹说不用寄,我下个月就要回家了,可妹妹等不及了,电话里她反复交代,姐,你尽快挂上,度母会保佑你的。
想想妹妹四百多个夜晚穿针引线的不易,一阵伤感抵达心底。
儿子五岁的时候,我把他从香格里拉接到了昆明。第一次去农贸市场,在卖牛肉的摊子前,我买了一根牛尾,没想一旁的儿子忽然冒出一句:妈妈,咱们买这干嘛?炖汤呀。我随口回答。儿子又豪迈地冒出一句:在我们香格里拉,这是喂狗的。在周围一片愕然中,我把儿子拉向了另一个摊子。这回,买的是五个洋芋,一公斤,五元钱。儿子又一声惊呼:这么贵呀,早晓得咱们从家里扛一袋来。
我家住楼上,每当儿子动作大弄出声响,我总是惊得不住地让他轻点,再轻点。每每,被我厉声喝住的儿子总是委屈地说,在香格里拉家里,几十个人在楼上跳舞都没事的,你怕什么呀?
我怕什么?面对儿子干净的眼神,我竟一时无法回答。怕打扰邻居只是原因之一,我悲哀地发现,多年的城市生活不但束缚了我的身心,更决定了我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犹如我身体里的沉重和尘埃,一有机会就冒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谨慎了,活得小心翼翼了。
近几年,家里条件好了许多,每年冬天我们都把阿爸送到洱源牛街的温泉休息养生。酷烈的高原对于灵魂而言,说是境界、救赎、精神的高地一点也不为过。很多进藏的人就很喜欢炫耀自己在高原的种种生死经历,而对于肉体,无疑是实实在在的考验和摧残。
我的阿爸老了,充足的氧气和健康是他需要的。有一次,站在高高的白鸡寺前,我对阿爸说,阿爸,为了你的健康,你得离开高原了。刚烈了一辈子的阿爸忽然有些伤感,半晌才俯瞰着建塘坝子和远处家的方向说,阿爸老了,离不开这里了,只要你们健康地生活着,阿爸也就放心了。
去年弟弟买了越野车,我和弟弟一家带着阿爸从滇藏线到拉萨转经。出发前,全家来到了大宝寺,阿爸在佛前长跪匍匐,一遍遍为我们的出行祈祷平安顺利。阿爸始终坚信,大宝寺是进入拉萨的钥匙,领取了这把吉祥金钥匙,我们一定会旅途顺利吉祥安康的。
回程,为了让没有做过飞机的阿爸也尝试一下飞翔的感觉,我和阿爸从拉萨直接飞回了香格里拉。
飞机上,我忽然想起了阿妈最后的日子。
在下关医院的重症室里,清醒过来的阿妈执意向医生提出要出院回家,惊愕的医生不明白,求生是人的本能,哀怨,求助,惊恐,是大多数病人的常态,而眼前这位奄奄一息的老阿妈,眼里透出的却是鲜有的宁静和自信。
肃然的医生在我们签字后很快给阿妈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的时候,喘气都困难的阿妈反反复复感谢医生的精心治疗,并让我们把家里带去的几大块酥油,全部送给科室里的医护人员。阿妈生命中最后几句话是对医生说的:真真的谢谢你们的照顾,真真给你们添了麻烦,阿妈连着说了很多个“真真”,阿妈汉语不太流利,表达极致和深切的意思,她只会反复说这两个字。
此后,阿妈便不再说话,静静地迎接着死亡的降临。疼得忍不住的时候,阿妈会喃喃地念诵几句经文。一个星期以后,阿妈安详地走了。
即使是今天,当我不得不说出死亡这两个残酷的字眼,我的心依然颤抖不止。
面对死亡,我依然没有阿妈那种自然而然的心态,而阿妈不过是千万个普通藏族人中的一个,对于生死,有着天然的坦荡和不可或缺的高贵安详。
是的,即使没有灾难的降临,人也终将还是会死去,从这个层面上说,死亡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每当我想念阿妈的时候,便会去松赞林寺点燃一盏温馨的酥油灯,然后郑重地写上阿妈的名字。有次住家里的一位客人与我同去,他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点上一百盏呢?在他看来,点灯的数量与孝顺和超度一定是成正比的,显然,他是另一种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
而对于我,时间终将在摇曳的酥油灯中远去,逝去的所有也终不会再来。
不再悲伤。
远处的大地正孕育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作为朴素的人,为着自己朴素的日子,我将一直在这片高原上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