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剑猛
每次站在乡村公路边搭车,我总想起
多年前乘坐绿皮公车买到站票
逃避那些买到坐票人的眼光
仿佛坐着的人,总可以神情自若,心安理得
有时候,我能想得到
我的亲人
他们从远方来,又到远方去
他们像一截老树桩,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
表面沉静,又有胆战心惊
他们举起手的动作,像是一个不干脆的招呼
仿佛是在试探一个开车的司机
试探鼻息,试探这个世界的生机
冬天的菜园里,勤劳的人
栽种着抗寒的蔬菜
一遍一遍浇水
土块——水里的饼干
它们一起可以养活
草的种子
那些夜里熟睡又饥饿的灵魂
还是被弄醒
冒出两片嫩芽。那是睁开的眼睛
一批接一批,前仆后继
总以为春天到来
但春天很短,只够长出两只眼睛
来不及有心
小时候
害怕见到学过心理学的人
怕内心所想,暴露无遗
每一步都在算计中
再长大一些
害怕见到,传说中会算命的人
怕坎坷无知的经历,将来的命运
一一被说出
后来
害怕见到,懂医术的人
怕所有的疾病,无处躲藏
岁月变得消极
再后来
经过每一座庙,不敢侧身往里面看
怕看到,跪拜的塑像
和我一样孤独
无助
我回家时,先把东西放在门外
再左右扭动钥匙,像离家多年的归人
你说,长大后的我像是天上的月亮
一只移动的眼睛,不停歇
你想我的时候,那眼睛最大最明亮
然后总会梦见小时候的我
我说,我是门前那个池塘
装着各个地方的水,始终离不开你
你老后,我是一个荒池
泥水冲进池塘,岸就越堆越高
越堆越宽
像我越来越往上移的发际线
池塘越来越小,如同我渐渐缩小的身体
留长了头发和胡须时
我总是想,我得留得习惯它们
习惯得,它们就像是我身体的一个器官
有它们,我才是一个完整的我
如此一来
有一天,我下定决心把它们理得一干二净
就像收割一季麦子
就像烧尽一季野草
等到我前后都是一望无际的土壤时
我计划完整的四季,你就会从天边走来
我们开始收割对方的将来
我们烧尽对方从前的伤痛
然后挖掘身体,挖掘生活
直到筋疲力尽
直到不在乎树叶在我们的脚步间哗哗响
有些事物,一定会来
我们能确定
有些事物会迟到,或者不会到来
我们无法确定
有些深爱不可逃避,生来就有
我们能确定
有些深爱会迟到,或者不会到来
我们无法确定
总之,在确实没到来之前
我是一只弓着背的虾
爱就偏向一边
越爱越失去,越爱越深沉
请别责备我古怪
奔流岁月中
一点点风吹草动
我就悲伤不已
外公一定是在外婆身体里
放了一朵烟花
因此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孙子
有的去了丽江
有的出了云南,有的去了美国
外公一定是在外婆身体里
放了一朵烟花
因此他们的石碑,他们的坟墓
东一座,西一座
有的是石头,有的是泥土
家乡在逃跑
每次我出去,回来后
家乡就远了一截
家乡在逃跑
每次我出去,回来后
亲人就老了一截
家乡在逃跑
家乡的房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最后,没有一块地留给过去的人
也没有一块
留给未来的人
家乡在逃跑
小伙子带回来的媳妇,越来越漂亮,她们来
自远方
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
她们不会向邻居热情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