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融融,梅钰莹
《孤勇者》是游戏《英雄联盟》衍生动画《英雄联盟:双城之战》的中文主题曲,于2021年11月8日以单曲的形式发布,2022年火遍全网。小学生群体和幼儿群体线上呼应,线下交流,通过各种形式表达了对这首歌的喜爱和认同,这种狂热使得原本不是儿歌的《孤勇者》作为儿歌进入大众视野。这一现象自带强烈反差,在人们的既往认知与经验中,传统意义上的儿歌无非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滋润了几代人心田的歌曲,抑或是《喜羊羊与灰太狼》《巴啦啦小魔仙》等卡通动画片的主题曲。而《孤勇者》这一与“天真”“童趣”“活泼”等字眼完全不沾边甚至还带有些许“凝重”“冷峻”意味的歌曲能获得全国小学生乃至幼儿园小朋友的喜爱及传唱,这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特殊现象值得我们关注并进行深入研究。
诺曼·费尔克劳的批评话语分析理论认为,语言是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同社会生活中的其他成分存在某种辩证联系,因此才使得社会分析和研究经常需要对语言进行考察[1]。该理论审视了隐藏在话语背后的社会问题,观照了以语言为主要形式的社会交往活动。本文以诺曼·费尔克劳的批评话语分析理论为视角,依照“话语文本—话语实践—社会实践”的三维分析框架,对“新儿歌”《孤勇者》的话语建构及隐喻生成进行探究。
关于“《孤勇者》成为新儿歌”这一话题,大部分网友持赞美、惊讶等正面或中立的态度,但也有个体对此事持有“戏谑”“调侃”“不以为然”等情感态度。这些情绪的产生与受众对“小学生”“孤勇者”这两个话语文本的不同理解息息相关。“小学生”这一概念本义是指处在小学义务教育阶段读书的学生,他们年龄通常处于6岁至12岁,心智尚未成熟,各方面能力仍处在发展阶段,需要成人的教育和引导。“小学生”这一词语在日常生活中的含义远超出词语的本义,常常被用来比喻在思维、性格等方面都不够成熟的对象。如在网络游戏中,“小学生”通常被指代竞技水平差、拒绝与队友沟通、忽视团队合作、习惯恶语相向,以自我为中心的网民;在社交网络中,“小学生”也常被用来指代“键盘侠”,即那些说话不经思考、以自己为中心、任意侮辱他人的网友,在网络中被称为“小学生”的人也往往会感到不愉快或愤怒。由上述对“小学生”文本含义的解读可知,在网络中“小学生”的指代对象是不成熟的、素质欠缺的、易引发大众产生负面联想的角色。
单看“孤勇者”这一话语文本,可将其拆分为“孤者”和“勇者”。勇者在汉语的解读中既可指有勇气的人、勇敢的人,也可指勇猛的人,如《论语·子罕》中的“勇者不惧”。无论是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勇者”这一词多指勇敢而值得敬重的人。而在“勇者”前加上“孤”,意为单枪匹马、孤身一人的勇者,更强化了“勇者”的勇猛精悍。因此无论是“勇者”还是“孤勇者”,均指代有着正面形象的对象,且该对象独立而强大,社会公众对这类对象普遍怀有崇敬和崇拜。
将上述“小学生”与“孤勇者”的文本指代对象进行对比,可发现两者所指代对象的身份特征差异巨大,以及社会大众对两者所能联想到的角色之间存在着情感态度上的强烈反差。“小学生”与“孤勇者”这两个文本组合在一起,前者指代“不成熟且能力有所欠缺的个体”,后者指代“强大独立值得敬佩的个体”,这个组合让大众感受到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匹配”的身份落差。大众的这种感受很正常,因为《孤勇者》这首歌曲本就不是为“小学生”群体所写的,但正是这种身份落差的“文本组合”无形中牵引着社会大众对该话题的兴趣,也潜藏大众对力量弱小的“小学生”向往“孤勇者”的迷思。
从静态文本走向动态的话语建构过程,背后需要解决话语为何而生及其背后的动力是什么的问题。《孤勇者》成为“儿歌”,关键的一步是首先要获得儿童的喜爱,微博热搜中屡屡出现与“孤勇者”相关的话题,如“在街头对陌生小学生唱孤勇者作为暗号,对方会接着唱”“《孤勇者》连续12星期高居音乐平台榜首”“学校举办的儿童节表演,10个节目有7个是《孤勇者》”等。大众固有认知里的“儿歌”,大多数是由专业人士特意面向儿童群体创作的歌曲,其实质是社会赋予儿童“儿歌”。在童年社会学的视野下,艾莉森·詹姆斯、克里斯·简克斯和艾伦·普劳特将关注重心放在对儿童真实生活的实证研究上,打破了传统社会学对儿童被动消极的认识,主张以“存在”(Being)取代“生成”(Becoming),提出儿童是积极的社会行动者,主动参与自身建构[2]。因此当下儿童对《孤勇者》单纯又热烈的喜爱,可视作是儿童主体的自主选择。关于儿童与媒介的关系,不同于尼尔·波兹曼等学者认为童年阶段的儿童是脆弱的、被动的,需要受到保护以免受科技的负面影响,童年社会学认为,“儿童不是被动的媒体受害者,反而被认为其拥有一种强有力的‘媒介素养’,新媒介为儿童提供了新的学习方式和互动形式,使他们能够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建立属于自己的社群,并实现自我”[3]。在既有的社会互动中,儿童习惯性地被置于被动地位,成为被影响的角色。儿童群体喜欢《孤勇者》,可以视为在媒介文化环境中,儿童群体通过自主选择,赋予了这首歌成为“儿歌”的机会,这样的选择为“《孤勇者》成为儿歌”这一话语的生成提供了前提。
儿童喜爱《孤勇者》,其背后离不开作品与儿童认知特征的契合。儿童群体处于认知和表达能力尚未完全发展的阶段,在表述某些情感时,更需要借助外物来进行表意。人类常以讲寓言故事的方式进行沟通,制造隐喻是非常智慧的一种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他人可以更好地理解自己的表述,这是人类思维中特有的表达方式。“日常生活中隐喻无所不在,我们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是以隐喻为基础,思维作为意识的核心,它的形成也就为人类认识世界、创作艺术奠定了基础,而隐喻正是思维的高级形态。”[4]1“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艺术家在创造艺术的时候,虽然核心是要表达情感或者表现对世界的某种理解,但一切最终都是以意象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这实际上就是隐喻,即一种非直接表达的方式。”[4]43《孤勇者》的歌词中运用了“没人爱的小丑”“污泥满身”“破烂的衣裳”“褴褛的披风”等意象,这些意象对于儿童而言没有太多理解上的困难,是儿童群体可以感知和想象的符号,儿童能从中产生相应的情绪感召和思考。创作者揭示的“孤”,隐含着儿童群体弱小之孤、平凡之孤、奋斗之孤和挫败之孤等多重内心体验,揭示的“勇”,承载着儿童群体战胜孤独、战胜逆境的渴望、决心与行动。这些内涵契合当下儿童的生存处境和内心情境,歌曲对身处逆境却不向现实低头、勇往直前的平凡主体进行赞扬的思想能较好地被儿童所接受和理解。从生活到审美,这本身就是人类由实而虚、由直接而间接、由情感而形式的隐喻思维发展过程。隐喻成就了艺术,没有隐喻就没有艺术。儿童群体所具备的主体性选择了《孤勇者》,经理解到传唱,加上新媒体的助推,构筑了“小学生”群体对“孤勇者”这一话语的认同。
儿童群体对《孤勇者》的喜爱是儿童群体认知特征下的主体性选择表现,但该现象的广泛传播离不开多模态传播的话语实践。“多模态话语指运用听觉、视觉、触觉等多种感官,通过语言、图像、声音、动作等多种手段和符号资源进行交际的现象”,这里的“模态”是指交流渠道和媒介,包括语言、技术、图像、颜色、音乐、动作等符号系统[5]。下文将分析社会媒介环境中《孤勇者》的多模态话语传播。
1.声音模态:打通隔膜与扩散传播
从感官社会学的角度看,与视觉相比,“对被听见的东西有着更为强烈得多的回忆的能力,是以记忆的形式牢牢保持着”[6]。相比于其他模态的信息传播,儿童更容易对《孤勇者》的歌词和曲调产生记忆,重复传唱传播的门槛低。耳朵传授着个体丰富多彩的种种不同情绪,传授着思绪和冲动的过程和高潮,传授着主观生活和客观生活的整体对立性[7]。《孤勇者》的曲调从最开始的低沉到越发激昂向上,传达出对“你”在逆境中不屈不挠表现的鼓舞和赞叹,这些旋律传达到儿童的听觉感官,令儿童感受到作品所传达的“热血”冲动。声音媒介很重要的特点是它既确认了实体的空间,也确认了人的主体意识。现象学强调人和周围世界发生关系,不仅仅是感受到了空间的存在,处在空间中,人和空间的关联是靠声音形成的[8]。在教室等集体环境中,学生群体在老师的指引下以班集体合唱的形式演唱《孤勇者》,在这种集体环境之下,儿童群体齐声歌唱,以声音为介质构建了一种集体行动的亲密关系和集体空间,使得集体中的儿童个体更容易主动接纳这首歌。儿童群体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声音介质,以简单的传唱模仿行为,在群体间形成共同意义空间,进行扩散传播。
除了儿童群体参与这首歌曲的传播,新媒体场域中其他社会群体也不同程度地被《孤勇者》所吸引。《孤勇者》声音模态在媒介环境中的流变扩散,“耳虫效应”成为打通不同群体间音乐品味隔膜的沟通桥梁。美国贝勒大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副教授迈克尔·斯卡林研究关注到当一首歌重复播放时,人脑会不断重复这首歌或旋律,甚至不自觉哼唱的现象,这叫做“耳虫效应”,它是一种无意识的音乐意象[9]。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很多成年人用户也常常会收到平台推送的孩子们集体演唱这首歌的视频,在这些作品里大家可以听到学生群体合唱《孤勇者》所呈现出的“洪亮”的高强度声音模态。在“耳虫效应”的影响下,人们不断被《孤勇者》的曲调“洗脑”。《孤勇者》声音模态的话语传播,打通了社会不同群体之间的音乐选择隔阂,进而催生了大众对《孤勇者》的关注与传播。
2.图像模态:场景链接与情感唤起
在新媒体的传播场域中,音乐作品的传播往往离不开图像模态的配合。《孤勇者》的传播除了有声音模态承担着表情达意的作用,还离不开图像模态给受众带来的直观冲击。图像是语言文字的具象化表达,在其他模态的基础上,图像画面可以传递出超越表层象征的内涵[10]。图像模态善于建构情景,深刻触动受众内心。
在抖音、B站等新媒体平台,与《孤勇者》有关的图像模态符号使用场景比比皆是,如校园教室、家庭互动、节日庆祝等多种场景。这些视频运用大量的长镜头和特写镜头将画面聚焦于气氛热烈的场景以及正在激昂歌唱的学生群体,还有不少视频是关于学生们表演以《孤勇者》为背景音乐的课间操和舞蹈,这类短视频的图像模态中展现了儿童群体不仅用听觉和视觉接收《孤勇者》,还加以身体实践。身体叙事是所有叙事的原型,是人类最原始也是最基础的叙事模式[11]。身体叙事以身体作为载体,身体既是行为和叙事的主体,也受制于作者和表演者的观念支配以及接受者的审视,在被观看的过程中完成叙事及其所承载意义的反馈[12]。正如皮亚杰所说,如果我们能够重复进行某一个动作并能把它扩展到一个新的情境中去,那么这个动作就可以被视为一种具有感知运动性质的概念[13]。
3.文字模态:主题彰显与意义引导
《孤勇者》歌词使用的“你”,属第二人称。人称代词是一种重要的指示符号,其最主要的特点是引起接受者的注意[14]。歌词使用第二人称更具备“目标对象感”,容易引起听者的注意。歌词中既有“破旧”“伤口”“绝望”“破烂”“卑微”等蕴含负面情绪的词语,也有“光荣”“歌颂”“英雄”“梦”等表达积极情绪的词语。歌词还采取了简单的自问自答,比如“去吗?”“去啊”“战吗?”“战啊”,充分表现出面对逆境要迎难而上的积极态度。结尾句是反问的表述,“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是英雄”。歌词将“尽管普通平凡,甚至落魄,但具备着‘英雄品格’,值得被看见”的这一主题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文字模态中歌词充当着凸显主题的作用,而媒体对《孤勇者》和小学生的报道则起到了意义引导的作用,这些相关报道提供了对事件内容的介绍、对背景内容的补充以及各种分析或评论。主流媒体均表现出对这一现象的肯定与赞扬,如新华社的《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是英雄》报道了一群特殊儿童合唱《孤勇者》,有的孩子通过努力学习盲文来进行阅读和唱歌[15]。主流媒体的肯定使得这一现象得到了更多受众的关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诸如“倔强”“不向命运低头”“战啊”等表述,带有正向的情感色彩,具有导向性的意义所指,升华了《孤勇者》词曲的内涵。受众在这类文字模态的牵引下,也会更容易进入儿童的心理状态,认识到《孤勇者》所传递的精神,产生对这一现象的理解。
《孤勇者》成为“新儿歌”,可以视作儿童群体与成人群体在现实生活中争夺“儿歌”话语权的博弈过程。在此过程中,儿童在互联网与现实社会中以话语互动的方式对成人所界定的“儿歌”规则进行了一次个例性的调整和突破,通过新媒体的助推进行话语传播扩散,满足了群体音乐品味的新需求。科萨罗基于建构主义对儿童主动性和积极性的认识,提出阐释性再构的概念。术语“阐释性”强调儿童参与社会活动中表现出来的创新性、创造性方面的特征,“再构”的核心理念是“儿童不仅仅内化社会和文化特征,他们同时积极地为文化生产和转型贡献力量”[16]。《孤勇者》意外成为“儿歌”,其突破以往大人们代为表达的路径,成为儿童群体内生的自发的选择,这一新现象折射出社会主体意识年龄下移、社会“茧缚”与“茧破”、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传统教育与新媒体影响等多因素博弈带来的儿童心理心智的深刻变化。“《孤勇者》成为儿歌”这一话语表面上是儿童群体赢得了胜利,实质却反映出成人世界对儿童心理的漠视与压制。“儿童群体”相对成人处在“弱者”地位,被“强者”凝视。因此,这一次“弱者”的展露提醒社会需要重视与理解儿童群体在社会活动中的主动性和积极性。
《孤勇者》中传达的“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是英雄”这一主题,契合当下“英雄即为常人”与“常人可为英雄”的英雄观。普通人、平凡人也是现代文明社会所期许的英雄形象。《孤勇者》成为社会共享话语,可视作对平民英雄话语的多模态表述。正如米哈伊尔·亚姆波尔斯基所言,历史书写在结构主义语境之下不仅具有历时性而且具有共时性[17]。“一方面,历史的书写者们不可避免地需要使用既存的话语系统去构建文本化的历史皮相;另一方面,现代文化又依附于时代的发展脉络,在社会文明的变迁中继承、创新。”[18]191“英雄情结理应是一种立足民间指向未来的精神力量,它积淀着中华民族的厚重情感经验,也是华夏文明不灭的集体原欲。”[18]192《孤勇者》这首歌曲的热度必定会随着时间减退,但歌曲所传递的“勇者精神”和称赞“平凡英雄”的价值内核,给予社会的精神参照与引导不会随着时间、年代的变更而失去效力,反而能够历久弥新,将其气质沉淀于民族精神之中。大众传媒结合《孤勇者》将“无名英雄”这类人物进行的多模态传播,激发了儿童群体对“无名英雄”的敬仰之情,让儿童群体感受到面对困境、逆境乃至绝境磨砺力量、超越自我的精神,这种向上向善的成长抒写契合中华民族自身的历史境遇和优良传承。这首歌的使用场景已不局限在游戏中,而延伸到生活中需要“努力”“拼搏”“呐喊”的事件情景中。从作为社会共享话语的传播内容中可以发现,受众歌唱《孤勇者》的场景及对歌词的运用,都与歌曲本身传达的内涵高度吻合,表明传受双方话语互动意义空间趋于一致。从这一层面上看,《孤勇者》发挥着凝聚社会共识的作用,促成平民英雄情结的文化同构表述。
新时代带来了许多新现象、新问题与新挑战,“《孤勇者》成为‘新儿歌’”令人意外,意外的背后是反差,是冲击,是调适。本文从话语文本层面分析了“孤勇者”与“小学生”的强弱对比;从话语实践层面剖析了儿童具备的主体性力量与认知特征成为话语生成的直接原因;从社会实践层面可以看出,这一现象一方面反映了话语使用主体对“儿童群体”进行“强者”对“弱者”的凝视,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社会对“平民英雄”的认同与推崇。未来,儿童群体会更多地参与到成人世界的“话语”与“隐喻”中来,成人世界应当给予持续的关注、反思及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