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小传

2022-03-22 12:43:40肖渊明
壹读 2022年9期
关键词:马掌酥油茶宁蒗

◆肖渊明

1

故事须得从外公的爷爷讲起。

老一辈还处在三妻四妾的年代,家中拥有一座山头,身为“庄园主”的爷爷却对奶奶没有二心。

可惜啊,奶奶虽然得了爱人的心,却没法为他生儿育女。和爷爷不同,奶奶总觉着爷爷家的香火可不能断在爷爷这里,她整日里就琢磨,该去哪个地方给爷爷再物色一个能生的小媳妇儿。

挑选了许久,最后奶奶将目光放在了一个在亲戚家里做长工的江边姑娘身上。

爷爷本不想再娶,可奶奶却坚决不在这件事上让步妥协,就连夜里都不准爷爷上床睡觉,除非爷爷愿意去见那个姑娘。两人就此事僵持不下,最终还是爷爷选择妥协,同意了奶奶的要求,去见了那姑娘一面,并直接将她“拐”回家中。

这之后奶奶总算喜笑颜开,就盼着姑娘早日给爷爷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可惜事情仍有变数。

那个年代,家中的女儿都是用来“卖”的,那姑娘的父母早早收了别人家的礼金把姑娘给卖了。而那户买姑娘的人家在江对岸的宁蒗也是大户人家,礼金都下了,总得去把媳妇娶回来吧。

于是有一天,那户人家便闯进了爷爷的山头,说是来领媳妇儿回去。

可是这个时候姑娘早跟了爷爷,是爷爷家名副其实的二奶奶,现在突然要让别人领走,别说爷爷不依,早把姑娘当自家人的奶奶也不可能同意。

两家争吵了许久都未能得出姑娘到底该归哪家的结论,无奈之下,只好去保长家里请保长帮忙评理。

可这样一来,爷爷家可不是理亏吗?那人家先下了礼金买下的媳妇儿,突然就被人半路截胡了,这换谁来判不都得将姑娘判给先下礼金的那家。眼见两家又有要掐架的趋势,保长一锤定音,直接把姑娘判给了宁蒗人家。

宁蒗人家将评判的证书收好之后,就准备带着媳妇离开。

然而此时天色渐晚,宁蒗人家没办法披星戴月赶路将姑娘带走。一心想着如何解决问题的奶奶望着漫天星光之下若隐若现的银河,心中再生一计。她邀请宁蒗人家在爷爷家歇息一晚,待到明日清晨再赶路也不迟。

奶奶好言好语相劝,也算是微微放低了姿态,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因为媳妇被抢走而感到气恼。

宁蒗人家自然也是在几句交谈之中缓解了方才争吵不休而产生的隔阂,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听从奶奶的安排,在家中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也不迟。

当天,爷爷家里又是杀鸡又是宰鹅,给客人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奶奶知道宁蒗人喜欢喝酒,便打开一罐陈年的苏里玛酒,给他们倒上。酒香四溢,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一层浓郁的香气,几人不过是闻着香味都隐隐觉得醉了,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又咽咽口水。

眼前尽是美酒佳肴,如何能苦了自己的胃?几番畅饮下来,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火塘里还在燃着旺旺的火,他们却倒在了火塘边的床上呼噜呼噜睡着了。

而这正是奶奶想看到的。等到几人酣睡不醒,奶奶才凑上前去,从他们的贴身小腰包里翻找出那张被小心翼翼收起来的评判文书并将其藏了起来。

待到屋外晨光熹微,奶奶已然笑眯眯做好了早饭准备送几人离开。

尚未完全清醒的几人对奶奶表示感谢,并连声称赞爷爷家的饭菜美味、美酒可口。不过等到他们想带着“他们家的媳妇儿”离开的时候,他们再也笑不出来了。

奶奶拉着姑娘的手,神情严肃。

她一脸正色告诉他们,须得有东西能证明这是他们家的媳妇儿才能让他们把姑娘给带走。

几人只觉得奶奶是糊涂了,昨日在保长家可是拿到了评判的文书,上头写得清清楚楚这媳妇儿就是他家的。几人未曾在意,笑着伸手掏腰包,准备把文书拿出来让奶奶好好回忆一下昨日对峙的情形。只不过……伸手一摸,文书不在腰包里;伸手二摸,文书还是不见踪影;伸手再摸,腰包里仍旧空空如也。

手还搭在腰上,余光一瞥,又见奶奶笑眯眯的模样,如何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昨夜又见爷爷家的财力物力,现如今他们可不像昨天那么强势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愣了许久。最后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拱手将已经买回来的媳妇儿送给了爷爷。

虽说几人吃了个哑巴亏,可爷爷还是将姑娘父母收下的礼金代为归还,总不好让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

也正是因为奶奶的精明能干,爷爷后来才会有三个孩子——才会有我的外公,才会有现在的我。

可惜二奶奶命不好,在生第四胎时难产,没能救回来,和她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离开了。

2

都说了解一个人要从他的爷爷辈开始,外公的爷爷奶奶精明能干,外公自幼受其熏陶,自然也从奶奶身上学到了坚韧不拔的精神。不过外公的性子更像他的母亲——宽厚、仁慈。

外公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是个祭天的大东巴,村里以及邻村祭天都要请他前去主持。不过外公未能继承其大东巴的身份,而是干起了马帮,成为了充满传奇色彩的马锅头。

3

下午六点,屋子里还很热。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暖阳透过窗口落进屋内,光线下除了柴火燃烧产生的烟雾外,还飘浮着尘埃。

屋子和正在窗边翻找东西的老人一样,看起来饱经风霜。

老人从某个角落找到他所需的东西——那是一个显眼的红色塑料袋,被老人攥在手里,在夕阳的照射下成了屋内唯一一件抢眼的物品。

老人名为和汝典,是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曾是马帮的马锅头——马锅头是马帮首领的尊称——他所讲述的故事在我这代人眼中听起来总是觉得新奇。在那个没有汽车没有飞机的年代,靠着一队骡马于各个城市中往返的马帮充满了神秘感,便是如今再听他讲述以往,也能够从他的言语中体会行路的艰辛以及马帮那不可动摇的坚韧意志。

正对着窗口,光线略微刺眼,我眯着眼看着外公用自家种出的小梨将塑料袋填满。外公总是这样,不论我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礼物,他总是不忘将自己有的分我一些,让我带回家里。

小锣锅刚架到火上,外公缓缓在火塘边炕上坐下。他的手里拿着獐子皮制成的烟袋和黄樱木做成的烟锅,点燃烟吸了一口,就着满堂缥缈,又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还没造桥时,马帮渡河有两种方法:其一便是坐船,其二则是使用溜索。

坐船当然是首选,可总有些时候需要用到危险性较高的溜索。外公口中的溜索是麻质的,比人的大拇指还要粗不少,人坐在第一根绳上,第二根绳则在腰、背、肩等部位打上活结连接到严实的铁环之上。

溜索从高往低滑,快滑到地方的时候,有人在两侧牵着绳子绑住坐溜索的人缓冲,而缓冲之后,坐溜索的人双脚蹬在摆放在前面的草堆上停住。

据说若是在晚上滑溜索,能看见溜索上划过一串火花。

虽说外公很坚定地告诉我,坐溜索的时候很安全,人就算在溜索上面挂上两天也没什么问题,可我未曾亲眼见过,听着只觉得呼啸的风已从耳畔掠过,带来的全是未知的危险。

外公突然停顿了一下,他凝神静听从锣锅内传出的轻微沸腾声,眼神略微飘忽。他安静了几分钟,缓缓将目光转向我的方向,透过他那饱经风霜的双眸,我隐隐看到了一段抹不去的记忆。

1958年,正值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期。

那年外公不过十五岁,前往宁蒗参与修建丽华公路。大东人民公社说要供给他们一头牛,需要他们回到丽江将牛肉运输到宁蒗,于是外公与另一个同伴伍三共同承担起将牛肉运回宁蒗的重任。

渡口正在造船,但是还未完工。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溜索,可即便是溜索都只有单边——自丽江往宁蒗方向滑的单边溜索。若是想要从宁蒗回到丽江,那第一选择就是顺着溜索从宁蒗反方向爬回金沙江对岸。可惜伍三身体单薄,没办法自行爬过溜索,只能选择较为危险的下水渡江。

渡江自然要选择水流平缓的地带,于是两人简单告别,准备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渡江。

外公来到溜索旁,率先往身上套麻绳,他在“摆渡人”的帮助下利用两个滑轮将自己牢牢吊在溜索上,背对着江水开始了自己的攀爬之旅。

也不知道双手抓住溜索爬了多久。他感受到身上掠过的风越来越紧,知道自己离地面已愈发遥远。

耳畔除却疾风之外,还响着自背后传来的疾驰而过的江水声。

烈日高照,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不断顶着烈日顺着溜索奋力向上攀爬,他的全身都开始冒汗。

他抓着溜索,仰起头,顺着溜索向上看去,试图从视线所及之处看见江对岸的终点。可他再怎么努力仰头,也只能看见那条吊住他的溜索笔直地向上延伸,最后超出了他的视野。

根本望不到头。

他收回目光之后,又想低头,顺着溜索找寻起点。可是这么一个固定不动的姿势,他最多能从双臂的缝隙间看见自己休息时扣在溜索上支撑全身的双腿。

他深呼几口气,放松着已经开始发酸的双臂。

身体还有些力气,但是他准备休息一会儿。在刺目的阳光下他只能眯着眼,微微偏过头,让自己能更舒服一些。偶尔有几只飞鸟自他一侧路过,叽叽喳喳,等到飞远了,那几声悦耳的鸣叫又混入奔腾的江水声中,再也听不见。

他休息够了,又开始向上爬。他在心中默默数着双手向上挪动的次数——一个五十、两个五十、三个五十……重复的动作让他双臂酸痛不已,手心也早因为和溜索摩擦而感到火辣辣的疼。

他想得很好,每五个五十,他就休息一次。可身上出现的异样让他休息的间隔不断缩短,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五十了,也记不清休息了多少次。

身后的江水滔滔不绝,翻滚着,呼啸着,奔流而下。不会停歇的水流早已穿透了渺小的他。他的脑海中充斥着江水奔涌的声音,恍惚间让他生出自己已经掉下溜索被滚滚而来的金沙江吞没的错觉。

抓着溜索,他心中满是悲凉。

奔腾的金沙江上,有一条横跨而过的溜索,有一个人吊在溜索上,除却江水而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渺小得让人心生绝望。

绝望感逐渐将他包裹,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真的掉进江水,淹没在急流中。只觉得心底止不住地冷,连着后背都感到冰凉。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往后背上摸去,竟摸到满手凉意——原来他的衣服早已被汗液浸湿,一阵凉风窜过,整个脊背都是冷的。

可一想到连队的兄弟们还等着吃牛肉,一想到只要他能渡过这个江,就能见到思念已久的父母,他只觉得身上又有了力量!他又开始不断努力着向上爬去。

太阳暴晒着,他的身上一直在出汗。身体因为缺水有些无力,喉咙更是干涩难耐,嘴唇也干裂出血,又被鲜血染得湿润,连带着他的意识都有些模糊。

可是等到那双已经布满了伤痕的手再次紧紧握住溜索,他那模糊的意识又会被疼痛刺激着,恢复短暂的清醒。

他强忍着能灼伤人的疼痛,逼着自己将脱离溜索的双手再次放上去。碰触到溜索的时候,还是因为痛意忍不住缩了下手,那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是身体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

他一点一点向上爬着,爬向根本看不见终点的江对岸。

太阳逐渐偏移,寻了一块软糯的云朵歇脚,偷懒打个盹儿。

可他的身体早已僵硬,神智早已模糊。哪怕没有了烈日,他的前行依旧艰难——全靠着那惊人的意志力才能重复向上攀爬的动作。

等他到达对岸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迈过了成功的门槛,他仅存的意识驱使着他抓紧绳索向上攀爬。

江对岸也是有“摆渡人”的,他们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想将他放下来时,他反而将溜索抓得更紧。似乎他还在那条随时都能将他彻底吞噬的江水上。

下来之后,哪怕休息了很久,他的神情依然木讷,他还没能从噩梦中苏醒,他浑身都在颤抖。他的嘴唇就像连年大旱时的土地,他的手沾满了已经干枯又碎裂开的黑色血块。

话音戛然而止,外公低垂着眼眸,用粗糙的指腹摸着手上的老茧,“就算以后我忘了,这双手也不会忘。”外公手上的老茧,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次的爬溜索事件。

手腕酸痛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甚至可能还要更久,似乎一直没有恢复,睡觉都能梦到自己吊在半空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冲走。

那双手也惨不忍睹,连着冒了一排的泡,哪怕不小心碰触一下都能让人感觉到疼痛。水泡的那层皮也会因为不小心碰到而炸开,炸开之后水泡里还没长新皮的肉直接接触外界,一个不小心又是细密的疼痛,接连不断地从手心传来。

回去自然是不能告诉老爹攀爬渡江实情,只能想办法把一双手藏起来。外公的老爹对外公这个长子一向寄予厚望,要求也非常严格,做事都要按规矩来。外公自然也是对老爹敬重,不敢有丝毫差错。不过在家中总把双手藏起来,怎么可能不被怀疑?面对老爹严肃的神情,他最后还是只能将此事全盘托出。然后啊,自然免不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导。自己出门在外,安全永远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下次就别这么冒险了……

忽然,外公的眼神突然亮了,他说他爹也有带他一起去冒险的时候,其中有一次就是带他去猎熊。

4

与今日不同,那时的村中还能见到手持猎枪与弓弩深入山林的猎户;而今天村庄里已经鲜少见到上山打猎的农户了,许多野生动物也都被列入了保护名单……

此刻,外公叼着烟锅,深深吸了一口,慢慢讲起那个猎熊的故事。

雪山甘海子,千年冰川的方向,云雾缭绕——那正是当年外公和他父亲一起猎熊的地方。

秋收过后,村里的男人都开始集中打猎,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

这一行,他们总共来了九个人,其中有个名为伍之的人知晓熊洞的位置,所以便由他前去探查熊洞里有没有他们此行的目标,剩余的人则原地休息,等候他的消息。

没过多久,伍之已经探明情况,他那神情中掩藏不住的兴奋已经告知了大伙一切——猎物就在洞里!

于是众人开始商讨如何下手。伍之不仅知道熊洞的位置,他还是九个人当中射箭技术最好的一个,几个人商量后决定让伍之先出手,等他把熊赶出熊洞之后再集中火力。

几人携带的唯一一把长火枪正是外公父亲的,据说比一般的短火枪更猛,于是外公的父亲与队伍中另一人带着猎狗远远观望。

等到几人说定之后准备动手,为了方便集中射杀,他们要砍掉洞口一棵手腕粗的树。然而树砍了一半便有意外情况发生,有一块木屑飞进了洞穴中,片刻间众人便听见了从洞穴中传来的低吼。

所幸熊只是哼了几声,并没有在他们准备就绪之前先给他们来一波意想不到的突袭。

等到几人各就各位,伍之对着熊洞开出了第一枪。

顷刻间,那头熊便从洞穴中飞奔而出,兄弟几人按照先前制定好的计划快速招呼着手里的家伙伺候这头仓皇逃离的熊。可是熊并没有倒下,大声哼着直奔草坪而去。

大伙看到围堵失败,熊成功逃出生天,多少有些气馁与沮丧。一个个的,都蹲在洞口,点燃一杆烟,互相问有没有射箭。都是冲着这头熊来的,哪里会有人偷奸耍滑?大伙都卯足了劲,准备让自己的猎物清单上再多一头熊的身影。可惜啊……

就在众人唉声叹气时,外公的父亲却独自一人站起身,朝着那头熊消失的方向摸了过去。顺着那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那头熊的脚印也逐渐清晰——上面沾满了斑斑血迹——再跟踪着脚印向前寻找,又能看见石头上多了些被熊爪抓过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四下探查,最终在不远处发现了已经躺倒在地的熊。

那头熊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外公的父亲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先把众人喊过来。等大家伙一起来到这边,观察一段时间后得出结论:这头熊已经彻底咽气了。

至于那些石头上的抓痕,是因为他们射的箭都在箭头上涂抹了草乌剧毒,这头熊虽然从他们的围追堵截中成功逃出生天,可那些已经刺入它身体的箭,却已经足以致它于死地,等毒性发作,这头熊苦苦挣扎,这才留下了石头上的数道爪痕。

他们慢慢打开熊皮,看到了众人各自射中的部位。伍之的箭射在熊胸口的硬骨上,外公的父亲用那把长火枪直接穿透了它的肺……他们在熊的身上找到了各自的箭头,方才的郁闷早已一扫而空,都在为自己精湛的箭法而赞叹,为成功拿下大熊而高兴。

他们烧火烤肉,等到饱餐一顿后再背上熊肉来到城里,天色都没黑下来,熊肉已经卖完了。可惜熊皮在卖出之后皮匠铺不收,又退回到了几个人手中,在城中辗转了三天才成功出手。一行九个人,每人都分到银元三块半。

“等等。”我忍不住出声了,刚才要是没听错的话,是不是说那箭头上是涂了毒的,那怎么这肉又能吃又能卖?就不怕毒死了买肉吃的人?

我对此提出疑问,外公摇摇头,纠正我错误的想法。

并非只要箭上涂抹了剧毒之后整头熊的肉都会作废,他们只需要挖掉箭头周围的那一圈肉,剩下的熊肉都是可以吃的。外公告诉我,过去都是这样打猎的,他还说猎物最多的是他姨爹家。

在姨爹二楼阳台上挂满了猎物的头骨,都是姨爹的父亲猎到的。猎物的头都归他,这些头骨会在他离开人世时烧掉,还要祭奠猎神。

故事到此为止,外公手上的烟也只剩下最后一口。

5

水蒸气与柴火燃烧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徐徐向上飘去。

一打开小锣锅,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浓郁的饭香。

外公抽完了烟,将烟锅摆在火塘边,我将碗筷递到外公手里,目光不经意间自他瘦削的脸庞上扫过。视线所及,除却暮年的沧桑而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双深邃的双眼。

我只觉得外公的眼里仿佛还留存着往昔的光景,在摇曳的火光之下熠熠生辉。

外公夹起一块排骨送到我的碗边后又拿起摆在他手边的那小碗酥油茶,他看着酥油茶,似乎又被带进回忆之中。

马帮一般由四个人组成,每人分别负责自己的骡马。

外公当时是马帮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马帮队伍里只有我外公一人能够翻越丛山,也只有他一人能够赶上藏族的马帮“雄霸”一起夜宿山上。

大抵是因为总能赶上藏族马帮一起露宿,外公如今也能说出些藏族马帮的习俗。

酥油茶正是藏族马帮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菜品——即便身处山林之中,也无法阻挡他们对酥油茶的喜爱;但凡生火做饭,他们总会打酥油茶的。

外公告诉我,当初和藏族马帮“雄霸”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一个专门祭神用的小碗。他们会先往这个小碗里倒上一碗酥油茶,摆放到灶台面前,然后才会用自己的专用碗喝酥油茶。不过在喝酥油茶之前,他们会用中指沾上一点酥油茶朝着自己的头顶弹三弹。

外公喝了两口酥油茶,又夹起一片肉,继续和我说他所了解的事情。

他说藏族的马帮在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很特别的习俗,他们会根据马帮的人数切肉,马帮里有几个人就切成几片肉。随后会让其中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回答今晚有几个人吃饭,回答的人可以随意说出任何数字,然后他们就会根据这个数字算出哪个人该吃到哪片肉。

假设吃到了最好的那一片肉,这个人第二天在路上便会很顺利,一路畅通无阻。

假设吃到了最差的那一片肉,那他第二天在路上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不过正是因为在前一晚就有算过运气如何,第二天行路的时候,马帮的几个人都会自觉帮助这个运气不太好的人度过难关。

我听到这,刚刚夹起排骨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住了,微微扭过头,往菜板上剩下的完整的那块肉上看了两眼。

外公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显然明白我这是想做什么了,不过外公却对着我摇摇头,他并不知道藏族马帮是如何算出哪个人该吃哪片肉的。

心底略微有些失望,不过这也不妨碍我继续听故事。

只听外公继续道:“还记不记得刚才说藏族马帮吃饭前会先倒出一小碗酥油茶祭神?”

看我点头,外公又接着往下讲:等到马帮准备离开的时候,会把熬酥油茶用的茶叶分开倒在安灶的灶石上,再抓三把青稞面撒在茶叶上,最后把那小碗酥油茶倒上去。而这么做的原因,却是为了让后来赶路的人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也能拿这些东西垫垫肚子。

外公说到这里,突然又想到了方才遗漏的细节,转而扭过头和我追溯藏族马帮做饭之前的一个小准备。

外公说他们不会杀生,所以每次做饭之前,都会先查看地面上是否有蚂蚁一类小动物的踪迹,只有在见不到它们的情况下,才会把开水倒上去。

我咽下嘴里的饭,感觉这次外公讲述的场景十分有画面感:

外公之前曾经说过藏族马帮的装扮——藏族马帮所有人都会携带两把长刀,一把挂在后腰上,一把斜挂在腰前的腰带上,以防路上碰到抢劫的。

此时我脑子里飘过的场景便如这般模样:一帮斜挎大刀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微微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探查脚底以及四周有无小蚂蚁的踪迹。

虽说想象中的画面略微有些违和,可听过外公的讲述,只觉得这便是藏族马帮那魁梧的外表之下有如涓涓细流般不断溢出的别样温柔。不论是身处何方都不忘了信仰,亦或是那块留放在灶台上的青稞面饼,再或者是对待渺小的蚂蚁……都能够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法被粗犷的外形所掩盖的,从骨子里流淌出、透露出的温柔。

提到这一点,外公又忍不住给我讲了个小故事。

外公的马帮队伍里有一个人,从路边捡了许多鸡纵虫吃了,还不慎被藏族人达瓦给发现了。被发现之后,达瓦拎起一把藏刀过来,说他这是吃了千千万万条命,要偿命的。周围的人怎能任由事态发展,一个个都拼命阻拦,甚至还有人直接从后拦腰抱住达瓦。再三阻拦之下,达瓦总算冷哼一声,放下了刀。

我接过外公递过来的空碗,以为这个故事就到这了。

但故事仍有后续:在劝阻之后,达瓦走到了那个吃鸡纵虫的人面前,周围的人心有余悸,见达瓦又有往腰上摸刀的意图,连休息都来不及,差点再冲过来按他一次。几人冲到面前,都做好摁住他的准备了,可余光一瞥,达瓦没有摸刀,而是摸出了一张百元钞票丢到了那个人的面前,郑重地吐出一句话——想吃什么就拿去买!

6

达瓦最后的处理方法着实让人感觉出乎意料。

我仍在回味刚刚故事的尾声,母亲却突然转了话题,原来是想告诉我外公和雄霸的兄弟情谊是从哪开始的——一切都要从外公钉马掌这件事说起。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可是身为马帮的骡马,整日跟着这群汉子驮着重物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双“好鞋子”怎么能翻山越岭?

钉马掌可是一个技术活,而雄霸最佩服的就是我外公钉马掌的一手好本事。

所有跟着马帮混的骡马都要钉马掌,一般工匠师傅钉的马掌能够支撑两个月多,而外公钉的马掌,足足能支撑三月之久。

他伸出双手给我比划,模仿着用偏锤敲打的动作。这是外公最拿手的本事,他给我演示的时候眼底带着一抹别样的光彩,那是许多年后的今天也无法磨灭的,由内而外透露出的自信。

钉马掌之前,还是有准备工作要做的。首先要把陷进它脚底的泥土弄出来,再把马蹄底部削平。说来这便和人剪指甲是一样的,骡马被工匠师傅修整马蹄底部的时候是不会疼的。

只有把马蹄底部修平整了,钉上去的马掌才会是平的,不会妨碍到它活动的。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便要把烧红的蹄铁用铁钳夹着摆到马蹄上观察大小以及形状是否合适。每一匹骡马的马蹄形状都有细微的差别,在经过对比之后才能进行微调,再将烧红的蹄铁放到水中进行冷却定型。

我前些时日也因为好奇去观察过景区的马匹,可惜那里的负责人告诉我,现在景区带人上山的马匹都是不钉马掌的,它们的工作量还不需要用蹄铁来支撑。

很遗憾,没能亲眼观察到。

不过我也会翻找一些网络上的视频。通过与视频对比发现,其实当年钉马掌的步骤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或许只是工具更加便捷了。

而视频中将蹄铁放到马蹄上的画面,看着让人觉得疼痛难耐。于是许多人对此提出疑问,难道这骡马被滚烫的蹄铁碰到,一点儿也不会疼吗?

我曾经也好奇过这样的问题,不过那条视频底下有一条评论让我印象深刻——就这么说吧,假如马疼的话,那么师傅的脸上就有一个烧红的蹄铁。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马如果真的疼的话,它一定会有所表示的。

便是马儿也知道哪个工匠师傅的技术好,若是有人让外公帮忙钉马掌,那外公只要双手碰到马腿,马儿就已经自觉抬起了蹄子。

等到蹄铁冷却之后,便要用钉子将蹄铁固定。

外公伸出五根手指,告诉我每个蹄铁需要用五个钉子来固定。用圆锤敲打,将钉子从蹄甲表面敲出来。若是钉子不小心放歪了,就会被打到肉里,那时别说拉货了,走路都困难。这一类的,当天钉好马掌被拉回去,不出两天,又得重新再钉一次。

把钉子从蹄甲表面敲出来之后,工匠师傅会把钉子压弯,贴合在蹄甲上,以免骡马刮伤自己。

这便和视频中略有出入,我猜这是因为工具的原因。现在的视频中,敲出钉子以后,工匠师傅会将多出来的那截钉子直接弄断,然后再把断层压弯打磨光滑,最后给马儿刷上一层护甲油。

外公拿着锅铲当道具给我讲完钉马掌的全过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似乎在感叹沧海桑田,时光易逝。

7

我回过神来,抬头望向窗外。

原来夜色早已降临,是我沉浸在故事中,错把摇曳的火光当作黄昏的霞光。我还贪恋火塘,念着外公的传奇故事,屋外的满天星光却已催我踏往归途。

外公站起身,挺直了他的脊背,朦胧烟火中,我隐约透过年迈的外公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马帮少年。

我看见他将装满了小梨的塑料袋提起,似乎觉得还装少了,又从一旁拿起梨子往里装。可是啊,看着那个袋子,都隐约觉得袋子承受了太多,已经快被满满当当的梨子撑爆了。

载着一车的故事,我与母亲终于披着星光,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望着窗外,被夜幕吞没的黑色群山中,隐约有一群人,围绕着火堆坐下,吃着肉、喝着酥油茶,说说笑笑;劳累了一整日的骡马则慢步踏入夜色,开始了它们的“夜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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