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
民国华坪老县城,被城墙四方围合。城有六个门,东门对着狮子岩,名长寿。南门对着凉风坳,名引薰。西门对着柳溪,名利泽。北门对着北斗星,名朝极。西北门对着龙筋山,名引龙。东北门对着水井街,名迎恩。几个城门附近都设有炮楼,对付兵乱匪患。冯老泉的黄葛树茶馆,开在东北迎恩门外冯家巷子巷口。从龙筋山泉眼汩汩流淌而来的文昌河,流过黄葛树茶馆墙脚,一壁石头砌成的坎子,不知猴年马月自生一棵黄葛树(又名马尾榕),悬根露爪,紧紧抓住石坎,见缝插根,把个茶馆地基握得紧紧的。疙疙瘩瘩的树干倚着茶馆墙壁凌空腾起,到二层房顶部位,虬龙般的枝条在屋顶铺开,半亩大一片幅荫,如巨伞擎开,遮天蔽日,把半截街、一条河弄得一个清凉境。树荫筛下的光斑,在地上浮光跃金,如梦如幻。民国几十年的兵嚷马嘶、茶烟酒气,晕染开来。
冯老泉请书法家陈代英魏碑书写的“黄葛树茶馆”五个字做成木刻招牌,一根皮绳挂在门楣,飘雨受潮生些青苔。茶馆门口一个火炉上放把生铁大壶,壶嘴气吼吼吹出烧沸的水汽。涨水天,鲤鱼河的鱼从文昌河倒溯而上,到了黄葛树茶馆屋后一带繁殖。凌家马店的凌少爷就拿了捕鱼工具竹濠儿,安在黄葛树下,口朝下。凌少爷爬上黄葛树,像松鼠一样,剥石榴吃。石榴皮乱甩,正打着从茶馆出来提水的冯老泉。冯老泉摸摸头上帕子,抬头一看,说:又是你,不怕砸下来变成瘸腿子?凌少爷不理冯老泉,干脆睡在树干上,赛过活神仙。一时半刻,凌少爷刺溜一声像松鼠一样溜下树来,看看竹濠儿里面有十多条白条鱼,水淋淋提上岸来,到茶馆里坐了,对冯老泉说:冯大爹,我的鱼换你一碗盖碗茶不亏本吧?冯老泉瞅瞅说:还行,全部给我放到盆里,不准耍滑头。凌少爷笑笑,照做。二郎腿翘得高高,说:我要乌木河徐家的牙尖茶。冯老泉撇撇嘴说:龟儿子你还像芦苇荡的打鱼郎鸟,嘴壳尖尖呢!烫滚滚的铁壶嘴冲进盖碗茶,汤色碧绿,一剪茶气旋起,直逼面门,凌少爷满足地吸了一口气。
正欲喝茶,地板震动,黄葛树茶馆门框内突然暗了一下。凌少爷一看,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迎着逆光,凌少爷看清楚大汉轮廓:短发如鬃,肩宽胸阔,腰扎红色宽布带。大汉落座,目光如炬,低嗓子喊道:拿茶来。冯老泉迎上来说:七爷早,稍坐。凌少爷端详大汉一张脸:刀疤斜生,钢髯腮边。大汉回目看凌少爷,目光凌厉如刀,凌少爷不寒而栗,赶快低头。冯老泉上茶,大汉毫不客气,啜饮一口,眉间紧锁,说:上次喝那个没有了?冯老泉赶紧说:七爷不喜欢,我换一盏。转背进屋,大汉极不耐烦。凌少爷喝着茶,余光注视大汉。冯老泉换上一盏,大汉也不言谢,大咧咧再饮。片刻,茶罢,大汉转身离去,走到门框处,茶馆再次暗下来。冯老泉说:七爷慢走。大汉头也不回,一脚跨到街心了。
慢步!你这个人,茶钱还没付呢!凌少爷站起来说。大汉站在街心,转过身来,斜目看看凌少爷。冯老泉说:你不知道这是城防队的鄢七爷吗?并示意凌少爷坐下。
凌少爷说:管他是鄢七还是鄢八,不付钱就说不过去。街心鄢七,阔步回茶馆,笑笑说:华坪县城,就没有收我茶钱的人出现。说完顺手抄起刚才喝空的盖碗,手腕一抖,盖碗向凌少爷脸部飞来。凌少爷急闪,“啪”一声,盖碗击中窗棂碎了一地。
我还要你偿还茶碗钱。凌少爷说完,冲上去抓住鄢七红腰带,往后一拖,纹丝不动。鄢七一只手抓住凌少爷衣领,伸脚一绊,凌少爷凌空倒地。鄢七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你娃儿腰杆嫩了点。说完阔步消逝在街巷。
凌少爷一看茶馆没有其他人,也不算丢脸,摸摸屁股爬起来。冯老泉一脸无奈,说:你跟他计较啥?就是一碗茶钱。凌少爷坐在凳子上说:没见过这种欺行霸市的城防队长,我有一天叫他偿还你的茶钱。冯老泉说:你不知道他的来历?凌少爷说:啥子来历?冯老泉坐下说:鄢氏为水井街穷人,开马店为生,那年一匹骡子被安团长征用去驮物资。不料半年后骡子跑回来了,居然驮回来两篮子银元,鄢家自此发迹,秘而不宣,后来修了大院,请来峨眉武僧指点鄢七,三年始成,后来鄢七就坐上城防队长的位子了。凌少爷还是不服气,哼哼说:不过侥幸发了横财而已。提着竹濠儿,离开了茶馆。
冯老泉清扫了茶碗碎片,坐到门口,看着街上行人。最近街上总有行色匆匆的人,在议论着土匪李作周的事情。听说江边来了一伙杀人放火不眨眼的土匪,匪首叫李作周,攻占了县境东面的大兴街。许多人纷纷到县城避难来了。冯老泉反复搓着手掌心,仿佛心也像蚂蚁一样,七上八下不落地。晚上,凌少爷来黄葛树茶馆找冯老泉,凌少爷说:我那个黄埔军校毕业的堂哥要回来了,他武艺高强,枪法神准,现在部队当团长,到时我好好跟他学点身手,抓住机会教训下鄢七,替自己出出气,也替你讨回公道。
冯老泉默默无语,凌少爷走时,冯老泉开口说:凌少爷你是读书习文的料子,不要耽误前程,习武的梦想最好打消吧。凌少爷说:冯大爹你太孬了,一辈子低头哈腰当老实人,这个世道不太平,没有本领遭人欺负。冯老泉摇摇头。
没过两天,鄢七又来喝茶了。这鄢七还带了两个兵,都拿着枪。鄢七依然像往常一样,坐那个靠河的位子。鄢七有点喝酒半醉的样子,亮着公牛一般强壮的胸膛,大喊:泡一壶茶上来,再上点点心!冯老泉连忙上来招呼。黄葛树茶馆对面有几个人在看热闹,指指点点,准备看冯老泉的笑话。
冯老泉端上来茶和糕点,不敢吭声,退到半边。鄢七和两个兵只管喝茶吃东西,也不说话,鄢七的脸和胸脯红扑扑的,像是喝了很多酒,心情不好的样子。坐了半晌,只见鄢七五指如鹰爪,抓起大茶壶,咕嘟咕嘟,一壶茶全部饮下去,喝完,茶壶往桌上一扔,话也不说,带着两个兵离去。
第二天一早,凌少爷拎着一只蟋蟀笼子,哼着曲儿,阔步走进黄葛树茶馆。冯老泉瞅瞅他,问:何事高兴?凌少爷说:告诉你一个解气的好消息。冯老泉想想说:你看见鄢七醉酒跌倒嘴啃泥了?凌少爷说:比这个惨些。冯老泉说:被降职了?凌少爷摇摇头。
冯老泉没有理会凌少爷,做自己的事。凌少爷说:告诉你吧,鄢七昨天出城剿匪,遭了李作周的埋伏,鄢七右臂中了一枪。我今早见着了,他手挎着呢,看他还威风啥。冯老泉惊了一下,接着面容不快,停下手中活儿,坐在椅子上抽烟。凌少爷说:咋了?你还不高兴?别人替你出气了啊!冯老泉看看凌少爷说:你娃儿懂个屁!凌少爷有点不解,本来想讨个开心,反而热嘴凑在冷屁股上了。凌少爷走时说:活该你做他的出气筒吧!
凌少爷走出黄葛树茶馆不到一百米,在街上迎面遇到鄢七走过来。鄢七挎着的右臂全缠着纱布,像一只受伤的虎,但抬眼之间依然有股杀气,凌少爷闪在一边。鄢七走过后,凌少爷一脸得意,正想用中指对着鄢七背影比划一下,鄢七突然站住了。凌少爷吓得赶紧收回动作。鄢七转身恶狠狠地对凌少爷说:小杂种,陪我去黄葛树茶馆喝茶!凌少爷左右看看,说:你说我?鄢七冷冷地说:对,就你!凌少爷咬咬牙说:我不去,你敢把我怎么样?鄢七走过来,一脚踢在凌少爷腿弯,出脚之快,连凌少爷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跪地上了。看热闹的人多起来,凌少爷爬起来,看看鄢七的脸色,说:我去……
黄葛树茶馆里,几个茶客见鄢七进来,纷纷离去。鄢七坐在老位置上,冯老泉赶紧去沏茶。鄢七说:把最好的茶泡上来!冯老泉赶紧应诺。凌少爷坐得远远的,鄢七指指面前的座位说:老子会吃了你?老子左手都可以打死豹子,你小子想不想试试?凌少爷见鄢七有点当真的样子,只好坐到鄢七指定的位子。茶端上来,鄢七自己倒上一盏,也不顾凌少爷和冯老泉,自个儿喝起来。茶过三盏,鄢七看着凌少爷说:老子知道,你小子有傲气,心里对我不大服气,你小子不就是有个堂哥读过黄埔军校吗?不就是在国军里面当个狗屁团长吗?
凌少爷一脸傲气,说:别辱我堂哥,你要出气就打我!被土匪伏击了就拿普通百姓出气,我没见过你这种城防队长!
啪,鄢七一耳光扇在凌少爷脸上,白皙的脸上冒出一个虎爪印。冯老泉赶忙过来说:七爷别跟他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他不懂事。
鄢七脚一勾,冯老泉跪倒在面前。鄢七狠狠地说:不懂事?老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老鹰岩打土匪了!你们知道吗?城防队一年没有银饷了,全靠老子鄢七掏自己腰包养着那些不中用的草包!
冯老泉和凌少爷不敢说话了。鄢七饮了一盏茶,说:你两个去给我做一件事。冯老泉说:七爷啥事?别说一件,两件都行。鄢七说:我师傅峨眉僧的墓你知道的吧?冯老泉说:知道,下葬那年我还参加的呢。鄢七说:那好。你两个给我听好了,到了我师傅墓前,墓正前方十步左右,有棵大松树,树下有坨石头,石头下面埋着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放着我师傅的武功秘笈,你们两个现在去给我取回来!冯老泉和凌少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信半疑。鄢七说:不相信是吧?不想去吗?要不要试试我左手的功夫?
冯老泉哭丧着脸说:七爷我相信,但是你师傅的坟在菩萨山顶,那么远,我们走到那儿也是半夜了,回到茶馆,怕是明天中午以后的事了,我走了这茶馆的生意……鄢七说:茶馆关门!你两个再啰嗦,小心我……冯老泉赶忙说:就按七爷说的办。
鄢七走到街心,掏出一支烟,红着的眼睛似乎几天没睡觉了,看着挺吓人。冯老泉哐当一声锁了黄葛树茶馆的门,与凌少爷一前一后,拿着一把锄头,头也不回,径自去了。街边围观者觉得还没看够热闹,笑着相互低语。鄢七深深吸了一口烟,朝城防队营房走去。鄢七听见身后有人说:冯老泉卖茶找了不少黑心钱,活该被教训。又有人说:凌少爷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被收拾大快人心……
冯老泉和凌少爷二人走到城北菩萨山顶,已是午夜时分,山林夜月皎洁,一片寂静。要不是冯老泉在身边,凌少爷哪里敢走这样的山路?哪里敢到这儿来?一路上凌少爷又饿又累,没少诅咒鄢七。凌少爷说:冯大爹啊冯大爹,你太懦弱了,我悔不该那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不也不会跟着你受气!冯老泉不言不语,一副沮丧的样子。凌少爷又说:我看鄢七完完全全就是在消遣我们,拿我们寻开心,他师傅坟前哪里可能埋着什么武功秘笈。
走到一座圆顶的墓前,冯老泉朝四周看看,然后肯定地说: 这就是鄢七师傅峨眉僧的坟。凌少爷有点胆怯,四方看看,抱着手,不敢上前。冯老泉说:过来我们一起找找看,那棵松树在哪儿。两人就在墓前转了好一会儿,没有发现有什么松树,又到墓的左、右、后方看了,还是没有发现有松树,甚至连松树桩都没有发现,墓的四周全是杂木。冯老泉再次点燃火柴,到墓碑前确认了一下,墓没有错。冯老泉坐在地上,拿出一张饼,撕了一半给凌少爷,凌少爷饿慌了,大嚼起来。冯老泉自言自语:这个鄢七为什么骗我们呢?
回来的路上,冯老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中午,两人才无精打采地走回到县城。县城发生了冯老泉和凌少爷万万没想到的事情:昨晚天黑时分,土匪头子李作周带领四百多个土匪猛烈攻城,鄢七带领城防队血战三个时辰,最后城破,遭到土匪屠城。冯老泉的黄葛树茶馆一带血流成河,河沟里到处都是尸体,街坊四邻无一幸免。凌少爷家凌家马店被土匪一把大火烧成残垣断壁,家人不知去向。城防队全军覆没,鄢七因右臂受伤,影响了战斗力,最后与土匪肉搏,鄢七在城门口被土匪的枪打成一个竹筛子,浑身三十多个枪眼。冯老泉和凌少爷呆呆站在县城迎恩门下,久久没有动一下。
据说一个月后,凌少爷到省城请来在国军龙云部下任团长的堂哥部队,清剿了土匪,土匪头子李作周被击毙在金沙江边古渡口。有人看到,冯老泉一个人到菩萨山顶峨眉僧墓旁边,一座新坟前,烧了三炷香一叠纸。
刘进坐在院子里。一张很老的太师椅,刘进坐了一下午,始终觉得屁股下面凉凉的。面前,小方桌上,一杯酒,一杯茶,一本《刘氏家谱》。刘进看到,院子门被一阵秋风吹开,风中打开的双扇木门,像打开的一本线装书。
眼光穿过门框,看到一条狗头石铺出的乡村路,延伸到小河边,河上一座民国时期的石拱桥挡住了眼光的去路。坐着的刘进,只能极目桥头,桥面略微拱起的弧背,就是刘进坐眺秋色的尽头。
暮色中,桥头那块一米高的石头,尚能看得清楚,但石头上写着的“灞桥”二字已经无法看清,桥栏立柱上的对联也沉浸在黑暗部位。但刘进自己看得清楚,桥头立柱上的对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石头上的繁体字“灞桥”,刘进在渐渐暗下去的暮色中,看得到字的笔画如何布局走势,包括被村中小儿用卵石击坏的“人”字,刘进都看得清。
桥上的字是刘进刻的。桥原来是有对联和桥名的,但后来被破坏了。村里的人从桥上走来走去几十年,就是不叫灞桥,而是叫老桥。这让刘进无奈,刘进经常走过去纠正村人的错误,刘进说,要叫灞桥,不要叫老桥,这桥是我曾祖父修的,那个时候都叫灞桥,现在叫老桥,显得没有文化,我们还没有前人有文化,怎么能说社会进步呢?所以要叫灞桥。
可是村里人都笑笑,说灞桥太拗口,太麻烦,你看这个“灞”字,像棋盘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子儿,大家不好写也写不了。刘进为此没有少骂村里人为“粗人”。
刘进搬了石头立在桥头,亲自书刻了灞桥二字,还依照童年时对桥上对联的记忆,在复修的桥栏石柱上书刻了对联。刘进想,这下你们总认得这两个字了吧。灞桥,嗯,多有文化!刘进每次过桥都会仔细盯着自己书刻的字,看上几眼。
一旦发现有脏东西糊在上面,刘进都会在桥下用手捧些清水,把桥上字迹洗干净。久而久之,村里人也想明白了:桥是刘进曾祖父的化身,刘进的曾祖父虽然在刘进出生前就作古,但刘进依然在守护着他。
天色完全黑下来。院门虽然还开着,但刘进眼前的这本“线装书”暂时合上了。刘进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刘进仰头看天空,暮色四合,四合院院墙与屋檐上空,形成一个暗蓝色的池塘。
刘进听到一只蟋蟀的叫声,这只蟋蟀从入夏以来,每到晚上,就在刘进家院子里游动着发出清晰的叫声,窸窸窣窣,在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悦耳而响亮。此时,刘进望着天空,望着头顶暗蓝的池塘,蟋蟀准时奏响琴弦。
天空越来越暗,星星从深渊渐渐跃出,由似隐似现,到逐渐明亮。刘进觉得星星像鱼,童年时池塘里游动的鱼。那时候,也有一只蟋蟀时常在池塘边鸣叫,那时候村里的孩子很多,刘进在成群的孩子群里,光着脚板,从河里回来,走过灞桥,踩着光滑的狗头石铺出的村路,经过门前的池塘,停留在池塘边的榕树下,听族中长辈讲故事。
那时候,刘进家族的人很多,男女老少,嘈杂的说话声,布满村子的角落。刘进家院子,那时候刘进觉得很大,容得下很多人、很多故事。列祖列宗的故事,老一辈会把它传下来。祖父教刘进写毛笔字的夜里,油灯闪闪,蟋蟀鸣叫。
刘进喝了一口茶。茶凉了,刘进顺手倒掉杯子里的茶水。茶水在略微倾斜的院坝里,流出去好几米远。
刘进当年也是这样,像被父母泼出去的茶水,流到村外。刘进初中毕业,唯有语文考得很好,其它科目全部不及格,刘进跟随修公路的队伍,流到县城附近工棚里。白天干活,晚上夜凉如水,刘进才读几页书。刘进记得,工棚里听得到一只蟋蟀的鸣叫,躁动而枯寂的鸣叫。
蟋蟀鸣叫时远时近。刘进看到,头顶的池塘一下子亮起来,一轮明亮的月亮,游进池塘,那些像鱼的星星,纷纷游到水底看不清了。
刘进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刘进吸了一口烟,听着蟋蟀的鸣叫,想到了第一次吸烟的情景。
那是在一条河的一座桥拱下面。刘进与三个外地工人,年龄比刘进大不了几岁的一起做活的工人,每人嘴里叼着一支烟,由其中岁数略大的“老大”一一点燃大家嘴里的烟。
刘进吸了一口,呛了一下,眼泪汪汪,咳嗽不止。“老大”要带领刘进和另外两个去盗一家商店。刘进十分紧张,嘴叼纸烟,不停颤抖。
那晚上河边的蟋蟀叫得十分厉害,蟋蟀声如潮水。刘进跟着走了一段路,到了看得到那家商店的地方,刘进就不走了,刘进说我给你们放哨。
“老大”说谁要你放哨。说完带着那两个朝紧锁的商店去了,把刘进丢在一边。
刘进站在夜色里,想走,又多少有些好奇心。最后刘进看着三人扛着大麻袋走向河边,在那里分赃。
刘进站在一边,看着三人激动地分配战果,“老大”觉得刘进没有任何功劳,就没有分给刘进。
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个觉得刘进一无所获,就丢了一件衣服给刘进。刘进捧着衣服,望着三人远去。刘进站在河边听着蟋蟀鸣叫,半夜才回工棚。
后来的几天晚上,那三个外地人都没有回到工棚,刘进听着工棚外的蟋蟀鸣叫,天天晚上失眠。事实上那三人不可能再回到工棚了。
那天中午,刘进被两个公安人员从工地带走了。刘进被认定为同伙,判处三年徒刑。
在那个地方,刘进痛苦万分。那一个个无眠之夜,刘进又听到那异乡的蟋蟀叫着别样的声音。
三年的特殊时光,刘进被老家的人从记忆里删除了。刘进家族的人以此为耻,把他当做泼出去的凉茶水,流出去就流出去了,最好别回来。刘氏家族是当地望族,历史上曾出过进士、举人和民国时期的县长,即便解放后家道略有衰落,但改革开放后迅速崛起。和刘进一辈的人当中,也出了很多大老板,连刘进的小辈里也是人才辈出,哪曾想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刘进这个贼,家族成员都感到蒙羞。刘氏族长声明,今后修家谱,刘进绝不能写进去。
院子里月华如水。刘进觉得池塘的水满满的,自己是池塘里面的一条鱼,沉在水底。村子里的刘家人,这些年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搬走到外地打拼去了。一个村子像是空村,刘进在村道上走一下午,遇不到几个人,只有那些老得走不动的,残了挣不了钱的,留在村里了。
刘进继续泡了一壶茶,放了三个茶杯。刘进从炉子上提来烫滚滚的铁壶,冲了一壶红茶。
秋夜凉如水,刘进衣单薄,刘进想用热茶驱走凉夜孤独。是的,刘进的孤独是从下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冥想开始的。刘进把自己童年经历、铁窗生涯、外出打工、回乡娶妻生子到进入知天命的历程全部回想了一遍。
刘进出狱后到重庆、深圳等地打工,到了三十二岁才回到老家。刘进也许是想让故乡的人忘记他的那段不光彩的故事。但世道喜欢和人开玩笑,刘进外出打工的十年间,村里出了很多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有当人贩子被判刑的;有做官贪污受贿坐牢的;甚至还有贩毒被判了死刑的。
刘进家族里就有三个同辈人摊上了大事,与他们相比,刘进当初那点事儿就成了小巫,历史已经翻篇了。刘进回到家里,传承了家族耕读传家的衣钵,老老实实种地,勤勤恳恳持家,历经了三年牢狱与十年漂泊,刘进觉得只有老家的天空才是最干净的。刘进每天挖进土里的第一锄,都在泛起希望,腾起泥土里隐藏的生命气息。
刘进晚上很少外出,家人睡了后刘进就开始读书,贪学喜读,欲弥补青年时期空耗的光阴。刘进的妻子是个山区的老实女人,她觉得自己是嫁了一个好男人。刘进从来不打骂妻儿,没有村里男人吃喝嫖赌抽的不良爱好,除了读书之外只是偶尔独酌几杯,然后悄悄睡去。刘进的老人逐渐过世,女儿也进入高中,自己因为忠实土地不再外出打工,家庭的空气是清贫的,乃至于住房依旧是当年那老气横秋的一院土宅。
刘进倒了三杯茶,他觉得那两个人就坐在对面,陪着自己与寒夜煮茶论道。那二位,一个是村子西面山头上的杨光照老先生,老先生曾是傅作义的警卫班长,平津战役中投诚加入解放军,解放后因为没有知识退伍回家务农,国家安排他到粮管所、供销社当职工都被他拒绝。老先生九十多岁年纪依然健朗,放羊走山坡,声如洪钟,靠着每月的补贴和卖羊所得来生活,不要儿孙一文钱,是刘进最尊敬的人。
另一个是东面山顶寨子里的税德高,是当年西康省高小的毕业生,见过民国总统蒋介石。税先生满腹经纶,是四乡八里唯一读完过四大名著的人,也是刘进耕种之余常去拜访的人,老先生拿了很多书给刘进,与刘进谈经论典的时候,刘进觉得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西面杨光照(阳光照),东面税德高(睡得高),这是坝子里农民喜欢拿出来说的段子。刘进想到二位老先生,欣慰一笑,端起茶杯与桌上两个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刘进想,两位老先生此时也许已经酣睡,在温暖中入眠。税德高先生依然高高地睡在他用经典书籍围合的高床上,做着古典幽梦,用曲高和寡笑傲俗世;杨光照老先生则是无忧无虑,世界我为快活之王,看破名利独享明早第一缕干净的阳光。
妻子起来上厕所,看到院子里的刘进尚在独坐,面对空空荡荡的院子发呆。妻子早已经习惯刘进的怪癖,知道丈夫内心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于是轻手轻脚进屋睡下。
刘进望着屋内妻子关灯,窗子又黑了,刘进也回到现实中来,目光投到桌上的那本《刘氏家谱》上。在夜色如水的院子里,在月光照耀的桌子上,一本薄薄的家谱,挑起刘进五味杂陈的心事。蟋蟀鸣叫又传了过来,这是院子里最后一只蟋蟀了,随着深秋时节寒气的加重,许多虫子结束了短暂的生命,院子里、池塘边虫鸣已经绝响。只有这只蟋蟀,在最近的傍晚就开始鸣叫,一直到深夜,刘进已经熟悉它的声音。也许,这只蟋蟀会一直陪伴自己走进寒冬?刘进想。
村里的刘氏家族人们大都出走了,许多老宅锁着门。但祠堂还在,祖坟还在,每到过年,家族几百号人纷纷回来了,族长召集人开始编纂《刘氏家谱》。可是家族大都是老板、农民、公务员,都不愿意来做这样的繁琐而没有报酬的事。
最后,族长只好红着脸来找刘进。刘进文凭不高,但通过多年耕读补课、勤奋练笔,刘进已经是县里颇有名气的文化人,在各种刊物发表了大量小说、散文,甚至为几个局长当枪手发表过一些论文。
可是刘进从来不去求家族中走出去的那些老板,不想他们给自己半点帮助。刘进从打工回来安居后,自始至终就在村子里当一个乡土文化的守护人,农耕读书之余,刘进都在搜集老家一带的人文掌故,对于故土发生的事、走过的人,刘进了如指掌。一句话,刘进就是一部乡土活字典,这是老家一带的人始料未及的。尤其是家族里曾经鄙视过刘进的人,完全没有意料到刘进会是刘氏家族最有文采的人。
这个曾经发话不准把刘进写进家谱的族长,只能放下身段登门请诸葛,刘进也不计前嫌,担任了《刘氏家谱》的主笔,长驱直入,快刀斩乱麻,不到一年,家谱就修出来,经过族人筹款出版,一本体体面面的家谱摆在族人面前。
夜凉如水,秋寒袭人。长夜漫漫,刘进合上关于童年池塘的冥想,释怀了家族兴衰的纠结。刘进收起了为村邻二位遗老倒茶的杯子,仰望院子上方的夜空,蔚蓝色的池塘变成了大海,星月闪烁间游走着万千蜉蝣。刘进睡到檐坎上的躺椅上,扯薄被盖在身上,闭上眼睛,仿佛身处童年的池塘边,秋声摇曳。那只在院子深处鸣叫的蟋蟀,伴着刘进进入温暖的梦乡。
城不大,楼台却密。一河穿城,给山城抹上一笔温润。山城地接川、滇二省,民风上接天气,下接地气。山城鲤鱼河畔羊肉馆多,连早点也是羊肉米线馆林立。吃羊肉,羊大为美,讲究瘦狗肥羊,于是锤骟了公羊,使羊失了进取与雄性,羊只管长肉,大者,逾百十斤,冬不掉膘,秋后问斩,美了一城草民土官胃肠。这不,五个即将去登山的驴友,就在羊肉米线店里抹抹嘴,嚷着够麻够辣,捏着手杖,钻进吉普车,一脚油门,往山里去了。五个驴友,平时不打麻将,不关心宦海沉浮,不关心房价油价的升涨,关心华坪县一座座山的海拔高低,于是连年尽往高处走,先后攀登了县境最高的白草梁子、匹底梁子、蛮王寨、蘑菇山、老鹰岩等五大高峰。五个驴友看见山巅总有山羊在登高望远,尤其是那种没有经过锤骟的公羊,华坪人叫做“骚波罗”(读音),最喜欢踞足崖巅,莫名其妙地望着远方,既不吃草,也不追逐母羊,像雕塑一般,望够了,下山归去。五个驴友就管这种喜欢登高望远的公羊叫“岩波罗”,视为羊中极品。
五个驴友差不多是一个小型团队。年纪最大的白宁,画家,年近古稀,一部山羊胡子,人老心不老,骨骼硬朗,风流倜傥,每日喝酒两斤,从不作醉酒趴耳狗的样子,小城酒友人皆称奇。白宁这个年纪的人,都在广场附近烤红太阳、卖红甘蔗,安度晚年了,白宁却还在和一群中年人甚至青年斗狠角力,小城驴友人皆称奇。白宁日进斗酒后还能在崖巅学“岩波罗”望远方,抚山羊胡子,安然无恙归去,小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小城十分风流,白宁独占七分。其他四个,也是天无老子地无娘,野惯了。不管是建材老板李幺哥,还是落难局长陈滑竿,亦还是不得志的歌手宋千峰,还是那养花达人罗人豪,都爱巡山。一到周末,五个人就蹄子痒,手机里建个巡山群,一声驴鸣羊叫,聚在一起,尽往山里跑。
五个人刚好一辆车,吉普车像加足马力的油老虎,路过飞沙走石,进村鸡飞狗跳,浓烟滚滚,膻味熏天,在山里无路的地方停下来。
罗人豪戴上墨镜,率先睡在巨石上,抱着手平躺下,说你们找到登山目标再叫我。宋千峰在手机上搜索目标,测量海拔,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李幺哥冲了一杯普洱茶,在松树下绅士风度翩翩,喝着等候命令。陈滑竿呢,一身西部牛仔的行头,带着一只金毛犬,抽着雪茄烟,满脸酷相。头领是白宁,站在c位,掏出烟斗,装上烟丝儿,大拇指压实,悠悠点燃,掏出速写本,对着前方那最缥缈的云峰,勾勒起速写了,几笔线条,山的轮廓和起伏,全出来了。
白宁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高的都登完了,眼下这些矮个子,没有征服的欲望。
宋千峰在手机上搜索一番,说我们站的地方小地名叫大煽羊坟,这个地名真奇怪。白宁和陈滑竿也说,太有意思了,大煽羊坟,怎么会有这样的地名?不相信,凑过来看手机地图,果然手机定位为大煽羊坟,这个地名比旁边其它地名威武霸气多了。
哈哈哈,三人嚷起来:五个号称岩波罗的巡山人,到了这个地方,算是到了朝圣的地点了,应该留个影纪念一下。
李幺哥可能茶喝多了,站起来,走到一堆乱石前撒起了风景尿。陈滑竿说,别忙,你尿到好石头了。李幺哥说,尿到一半咋个停得下来嘛?转背继续释放。陈滑竿从李幺哥撒尿的石堆上搬起一个石头,立在高处,蹲下身来,仔细端详,说这个石头绝品!石板上睡觉的罗人豪听说捡到好看的石头,一轱辘翻身起来,一看陈滑竿的“战果”不俗,立马左右顾盼,也从石堆上发现一尊妙石,立稳了,连声称妙,说这个石头不在你那个之下。白宁咬着烟斗,眯着眼睛,看看陈滑竿的那个石头,又看看罗人豪的这一个,说两个石头都是上品,瘦、皱、陋、透四点俱全,拿回家做成盆景,绝对亮瞎人的眼睛!
五个人围着这堆乱石,像找螃蟹一样,翻来翻去,每个人都有收获,各自斩获好看的石头一两坨,啧啧称赞,说好东西都集中到一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旁边松林里稀稀拉拉走出来一群羊,吃着草坪上的青草,向五人走过来。羊群后边走着的牧羊人,是一个年过古稀的傈僳族老人,穿着一件羊皮褂,带着一只狗,悠哉悠哉地走过来。
陈滑竿说,人像羊一样,多好啊,自由自在,与蓝天白云作伴,与青山绿水为邻。哪像我,以前当局长的时候,患得患失,思想绷紧,做事够卖力气,却还是没有回报,被人绊一跤,摔个狗啃屎,局长没了,当个闲人。
宋千峰说,闲人好啊,游山玩水,心理负担小了,看你都年轻了。
放羊老人走过来,白宁说着傈僳语,打招呼。白宁掏出烟发一支给牧羊老人,老人说我只抽叶子烟,这个过瘾,纸烟再贵都不好抽。说完点燃烟杆,蹲在松树下,打算和几个巡山人摆摆龙门阵。
宋千峰说,老人家您多大岁数了?
牧羊老人用手比划了一个手势,说八十四了。
五个人都惊讶了,说:看不出来啊,身体这么硬朗,还放羊,腿脚这么利索,老人家你要活一百岁呢。
牧羊老人呵呵直乐。
宋千峰说,老人家请教一下,这个地方就是叫大煽羊坟吗?这个地名怎么得来的您清楚吗?
老人耳聪目明,说这个你们问我算是问对头了,这个地方是叫大煽羊坟。
白宁说,老大哥您能讲一下地名的来历吗?
白宁的楠木烟斗与牧羊老人的竹节烟杆相映成趣。陈滑竿在旁边咔嚓一声,用手机为两个“老山羊”拍了一张照片。陈滑竿说这张照片富有油画质感,人物像雕塑般厚重,说不定可以获奖。
罗人豪说,龟儿子不要插话,听老人家讲故事。
牧羊老人说,这整座山,都充满羊的气味。过去这里有个叫熊蛮王的人,占山为王,威震四方,经常抢走四乡八里的羊群,关在这山上,每到打仗胜利回来,就要杀羊摆宴,大喝烈酒,通宵达旦。
牧羊老人见五个人听得来了兴趣,又装上一锅烟草,李幺哥掏出打火机为老人点上火。吧嗒吧嗒,烟熏火燎,老人身上的汗味,羊皮褂的味道,草烟的味道,周围几十只山羊的膻味,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直熏得五人欲醉欲仙。白宁一把山羊胡子抖动得厉害,似乎完全沉浸在故事里去了,俨然自己就是故事里的熊蛮王,三妻四妾千把号喽啰兵丁,一副享受生活的表情。
牧羊老人接着说,熊蛮王的人每年吃的羊足有千把只,羊的头骨丢得满山遍野,白花花的羊头骨晚上在篝火的照耀下,闪着绿光,像绿宝石,镶嵌在大山匪寨的每个角落。
一定很漂亮,很幽邃。李幺哥说。
老人“啪”拍了李幺哥肩膀一下,扇落一只星天牛,接着说。
这天,熊蛮王的人下山又抢了一群羊回来。羊群里有一只特别大的骟羊,足有一百多斤,长角,威武,黑亮皮毛。一个匪兵骑上骟羊背,骟羊居然驮着匪兵,直上山坡。哈哈,这下好玩了,骟羊当坐骑,于是许多匪兵轮流骑着骟羊,在这个草坪上,还系了缰绳,像骑马那样,寻找乐子。熊蛮王听说有这么一头羊,也来看热闹,一看喜欢这只羊,不杀了,留着玩。
后面这只羊怎么样了?陈滑竿急切地问。
牧羊老人说,这天熊蛮王酒喝多了,趁着酒兴,要骑骟羊助兴,当着一百多号匪兵,要表演骑骟羊打枪。熊蛮王,名不虚传呐,骑在骟羊背上,抬手一驳壳枪,将松树上挂着的一个酒坛“啵”的一枪轰得粉碎。在匪兵的叫好声中,熊蛮王还要表演更精彩的,无奈熊蛮王长得牛高马大,骟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不愿动了,一下睡地上不起来了。
堂堂大煽羊,就这样挂了?罗人豪问。
牧羊老人将竹节烟杆儿的烟锅往罗人豪脚下石头上一磕,说:熊蛮王见骟羊趴地上,就用脚踢骟羊,嘴里吼着“你这骟不死的,起来!”只见骟羊突然起来一个山羊冲顶,锋利粗大的一对羊角直奔熊蛮王裆部。熊蛮王始料未及,没有想到骟羊的举动如此突然,只听“哔啵”一声,熊蛮王一声惨叫,双手捂住流血的裆部,往后一仰栽倒在地,哀嚎欲绝。
废了?罗人豪问。
跐溜……白宁倒吸一口冷气。
陈滑竿和宋千峰也瞬间觉得裆部一袭寒气,下意识用手护住那里。
李幺哥笑出眼泪,滚在地上,指着陈滑竿和宋千峰二人说,大煽羊又没有顶着你们,看你们一个个熊样,干得成哪样大事!
白宁问:那,那,熊蛮王变成了大煽羊?
大煽羊一定死无葬身之地,熊蛮王怎能轻饶它。李幺哥肯定地说。
牧羊老人说,熊蛮王真的废了,男人的根被大煽羊戳坏了。惊呆了的匪兵,半天才想到扶起熊蛮王,四五个人拖着熊蛮王半死不活的巨大身躯,进了帐篷。只剩那只大煽羊,撑着四只脚,威风凛凛地站在草地中央,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了。那天晚上,大煽羊被匪兵用石头砸成一堆肉泥。据说很惨的,一百多号匪兵,捡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往大煽羊砸去,石头疯狂如雨点,最后大煽羊完全被石头埋在下面。那堆石头高高地耸立成一座坟的样子。
牧羊老人说到这里,站起身来,锐利的目光向草坪四周扫射。这时,叼着烟斗的白宁,似乎明白了什么,“咝”地吸了一口冷气,目光定在刚才李幺哥撒尿、大伙捡到好石头那个石堆上。
对了,牧羊老人指着不远处的石堆说,那就是埋葬大煽羊的石堆。
啊,原来那就是大煽羊坟!几人有点惊奇,纷纷看了一眼刚才自己所拣的几个石头。
大煽羊坟这个地名,就是这么来的。牧羊老人气宇回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讲过一般。
那,熊蛮王最后怎么样了?白宁灭了楠木烟斗,问起结果。
熊蛮王带着匪兵没几天就消遁得干干净净,于是周边村子一下太平了,再也不担心家里的山羊被抢了。牧羊老人说完,带着猎犬过去追自己的羊群去了。
“汪汪汪……”猎犬仿佛也被故事迷住,终于想起吠几声。
五个人一时无语,望着老人和羊群消失在山下。
吉普车启动,五个人坐在车上也不说话,车子一摇一摇,驶过崎岖山路,往山城驶去。
回到家,白宁画了一幅画,画上,一只骟羊站立崖巅,望着远方。画上的题字是:一只羊被锤骟的可以是躯体,但绝不能是思想。大煽羊坟归来,白宁画。
宋千峰回来写了一首歌,歌名叫《羊的心》,歌词如下:
我是那,高高山上一波罗
胡子是我的阅历
长角是我的实力
我从一只小羊
巡遍万水千山
占据一个个岩顶和山巅
成为万众瞩目的王
我站秃的石头
啃光的老桩
无不,书写我羊的荣光
我生而为羊
祖先赋予我一部美髯
一对尖利威风的角
我就要在羊世
做羊杰——岩波罗
巡山,巡山
羊子羊孙一个旅
登高,登高
疆域直达天边
我老了,也不要低估一颗波罗的心
我死了,坟茔也是一头公羊的形状。
这首歌很快让宋千峰一举成名,山城大大小小的酒吧歌厅,都流行这首歌,宋千峰一下子从落魄歌手变成网红。
陈滑竿回去也一下子振作起来,重新回到局长位子,干了很多大事。
罗人豪的花店门口,多了一个石头,有人说像羊,有人说像狮子。罗人豪笑而不答。
剩下李幺哥,一个人经常在大山里行走,像是在寻找什么宝藏。据说,有人看到,李幺哥体壮如牛,常常站立崖巅,向远方作久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