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华
【摘要】《羊脂球》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成名之作,作品以普法战争为背景,通过妓女羊脂球的两次牺牲,形象地反映出资产阶级在这场战争中所表现出的卑鄙自私和丑恶嘴脸。《金陵十三钗》是美国华裔女作家严歌苓的一篇代表作,小说讲述的是在南京大屠杀背景下,一群侠肝义胆的妓女们为挽救纯真美好的女学生们而慷慨赴死的故事。这两部作品中的女性主角最终都以自己的牺牲来完成了对世俗的救赎。在人物身份和命运的安排上,这两部设置在类似背景下的作品既显示出极大的相似性,又有一定的差异,本文将对两部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命运进行具体的比较。
【关键词】《羊脂球》;《金陵十三钗》;妓女;人物命运;文化差异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2-0032-03
妓女,一个特殊的女性职业群体,她们为了利益出卖自己的色相。在大众眼中,她们是肮脏、堕落的代名词,为世人所不耻。无论是在哪一种社会文化,都通过社会伦理制度将妓女监禁在受世人歧视的围栏中,同时用这种伦理规约为妓女们设计出难以逾越的鸿沟。[1]然而,也正因为妓女社会身份的特殊性,古今中外有许多创作者都将妓女作为其文学创作的描写对象,由此创作出来的娼妓题材的文学作品在文学阐释上显示出了极大的张力和冲击力,蕴含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情趣。
在《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这两部以妓女为主人公的文学作品中,莫泊桑和严歌苓将妓女们放在乱世末路的特殊背景下来描写,通过妓女们最终做出的牺牲壮举凸显出了她们身上被世人偏见所埋没的“女性伟力”和高贵人格。两部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有着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命运体验,最终都以自我牺牲为结局,她们相同而又不同的命运折射出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家在类似人物的命运安排上,所体现出来的思想文化差异。
一、相同的命运境遇
(一)遭人唾弃的尴尬身份
羊脂球和以玉墨为首的金陵十三钗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妓女,她们生存的基本手段就是通过出卖自己的色相来获得男人的垂青。《羊脂球》中有交代,能离开鲁昂城的旅客们都是利用他们认识的德国军官,从总司令那里获得了离城许可证的。在逃难的一行人中,除了羊脂球以外,其余几人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基本上都有可能为他们争取到离城许可证,而羊脂球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妓女最终却能与布雷维尔伯爵这样的社会上层名流同乘一辆马车,这其中的原因文中虽没有具体交代,但可以想象得到,无非便是在自己的嫖客中遇到了德国高级军官,从而难得地获得了离城特许。同样的事情在《金陵十三钗》中也有体现。秦淮河女子在进入教堂时一个女人说道:“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昨夜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我们了,姑奶奶别贴他一场乐呵。”[2]由此可见,乱世末路下的妓女们仍然是在运用一贯的手段为自己博得生存的机会。
于是乎,在男人们的眼中,妓女们只是供人泄欲的工具和观赏取乐的玩物罢了,人人皆可欺。而在女人们的眼中,她们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和诱人堕落的妖精,是肮脏不齿的存在。因此,妓女们无论是处于哪一方,都会受到鄙视和唾弃。
(二)社会夹缝中艰难生存
在金陵十三钗和羊脂球生活的那个年代,社会对于女性的态度本身就不是很友好,身为妓女的她们在当时的社会生存的尤为艰难。比起寻常女子,她们身上所承载的不公平会更多。赵玉墨出生在书香世家,四书五经也是读过的,只是到她父亲这一辈的时候,家道中落,她十岁时被父亲抵押给堂叔,后来又被变卖给花船,自此开始了娼妓的生活。从中不难看出,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的身世大概也都是如此,她們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而沦落风尘,为了生存下去,她们不得不以这种不齿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讨生活。毕竟没有谁天生就想要为娼为妓,一切都是生活所迫。
她们平时或许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手段保持基本的生活,然而当战争来临时,她们只能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羊脂球虽说是坐上了离开鲁昂城的马车,然而在马车上,她还得忍受别人对她的嘲讽和挖苦,当遭遇危难的时候,她是被众人推出去最先“受刑”的那一个。同样的,当南京城被日本军攻陷的时候,金陵十三钗们为了躲避战乱不得不四处逃窜,她们最开始打算通过自己的嫖客躲进美国大使馆里。很可惜的是,在花舟上的恩爱都是逢场作戏,并没有哪个昔日缠绵的恩客愿意接手这样的麻烦,于是她们只好寄希望于威尔逊大教堂。好在神父最后心软,勉强收留了她们。在教堂里,她们被安排在了厨房的地窖下面,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缺水少食,每天还要和女学生们对抗,忍受女学生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批判和侮辱。
(三)自我牺牲的悲惨结局
虽然在努力地寻求生存的机会,但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最终还是难逃牺牲的悲惨结局。
《羊脂球》中的妓女羊脂球为了一群嘲笑侮辱过她的人,一共做出了两次牺牲。在逃亡的马车上,心地善良的羊脂球不计前嫌地将食物分给了她虚伪的同伴们,这是她做出的第一次牺牲。接着,他们乘坐的马车被普鲁士指挥官扣留了,为了能够顺利地离开,羊脂球的同伴们开始轮番劝说她奉献自己的肉体,最后逼得羊脂球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委身于普鲁士军官,这是她做出的第二次牺牲。在她同伴的眼中,牺牲做妓女的羊脂球是最应该的了,用鸟太太的话来说便是:这个娼妓的职责就是干那事,她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3]。所以羊脂球注定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金陵十三钗们同样也做出了自己的牺牲。为了拯救女学生美丽而又单纯的生命,十三位秦淮河妓女剪掉大波浪卷发,梳上学生头;退去妖娆的旗袍,换上黑色礼服,冒充成唱诗班的女学生去赴宴。她们的牺牲既是对女学生的救赎,同时也是对自我的救赎。从她们决定代替女学生去赴宴的那一刻起,她们的灵魂早已由妓女升华为了圣女。
二、不同的命運体验
(一)羊脂球:人性弱点下的牺牲品
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的命运大致是相同的,然而比起金陵十三钗的挺身而出,羊脂球最终的遭遇更像是被自己的同伴逼迫献祭,她已经完全沦为了同伴人性弱点下的纯粹牺牲品。
羊脂球虽为妓女,但她却有着自己的原则,胸怀国家大义的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坚决不屈从入侵者,他的同伴们在得知马车被扣留的原因之后,先是装模作样地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样子,实则内心是希望羊脂球能主动献身的。在羊脂球毫不松口的情况下,他们又开始了自己道貌岸然的劝说,最终一步步地将羊脂球推向了深渊。
是人性的弱点将羊脂球送上了牺牲的祭台。在困难面前,人们在选择牺牲对象时,往往会事先考虑最弱小的,认为牺牲弱者是理所应当的。[4]而在逃亡的这一行人中,羊脂球无疑就是那个最弱小的存在,身为妓女的她再卑微不过了,所以她注定是那个被牺牲的人。再者,对于羊脂球来说,她身上所体现的是善良、美好的人性之光,所以她不可能弃他人安危于不顾。而羊脂球的同伴却恰恰与她相反,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是卑鄙、自私的人性之恶,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选择牺牲羊脂球。
可以说羊脂球为这样一群狼心狗肺的同伴而牺牲是不值得的,作者莫泊桑正是通过这鲜明的对比,将资产阶级丑陋的嘴脸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人性深处的阴暗角落,活生生地展现在了人们面前。
(二)金陵十三钗:超越肉体的自我救赎
与羊脂球不同的是,金陵十三钗的牺牲更像是一场超越肉体的自我救赎。
当南京城沦陷的时候,威尔逊教堂成了最后的避难所,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也是危机重重。在收留了秦淮河妓女之后,整个教堂面临着食物和水源的危机,阿顾在外出寻水的过程中被日军击杀。紧接着,教堂里又来了三位受伤的国民党士兵,他们的到来也为整个教堂带来了更大的隐患。本来这些士兵是应该作为强势男权力量来保护教堂里的弱者的,然而在此刻他们却显得异常的可怜和无助,虽然他们在后面日军的扫荡中也短暂地充当过保护弱者的强势角色,但最终还是走向了消亡。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群失去强势男权力量保护的女人们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灾难和困苦。
三位国民党士兵的牺牲并没能阻挡日本军的扫荡,他们又将罪恶的魔爪伸向了清纯的女学生。日本军的要求让英格曼神父陷入了两难的抉择。要么交出女学生,要么让妓女代替女学生牺牲,还有就是大家一同赴死。从本心上来说,他是希望让妓女代替女学生去赴宴的。但是这样选择会让他尊重生命的宗教信仰受到严重的挑战,他十分清楚,这是一场一命换一命的交易,他在救人的同时也是在“杀人”。就在他深陷思想困境的时候,赵玉墨的请求结束了英格曼神父对人性精神的拷问。她自愿代替女学生去赴宴,并号召她的姐妹们一起代替女学生。
在遭受了各种鄙视和嫌弃之后,这群秦淮河女人没有低头,她们选择以一种自信和骄傲的姿态死去。她们的决定是对这个世俗的救赎,更是一种超越自身肉体的救赎。
三、中西方文化差异造成的命运安排差异
在中西方文学作品的比较中,最不可忽视的就是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文化差异,其中主要包括宗教信仰、价值观念和民族性格等方面的差异。这些文化方面的差异,都会在作品的情节安排、人物形象塑造、语言表达等方面凸显出来。法国作家莫泊桑和华人作家严歌苓在《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中分别塑造了羊脂球和赵玉墨这两位经典的女性人物形象,她们一个是西方文化的代表,另一个是中国文化的代表。因为两位作家所处的思想文化背景不同,他们在人物命运安排的细节上显示出了一定的差异性。
(一)宗教信仰差异
宗教信仰会为一个人的内在价值体系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撑,长期以来,西方人所信奉的宗教以基督教最为典型。在小说《羊脂球》中,妓女羊脂球在最开始是一直咬紧牙关不肯献身普鲁士军官的。即使在她同伴的轮番暗示下,她也没有丝毫动摇,而真正攻破她内心防线的却是修女们的毒鸡汤。修女表示:只要动机是纯洁的,无论采用什么样的行为方式,上帝都会原谅行为本身。于是在个人信仰的指引下,羊脂球最终牺牲了自己的身体。
在中国社会里,人们普遍信仰的是以仁爱为主的儒家思想。严歌苓作为一个美籍华裔,她虽受到西方思想文化的影响,但骨子里体现的却是传统的东方信仰。在《金陵十三钗》中,既可以看到英格曼神父身上所体现的基督教思想,也可以看到金陵十三钗身上所体现的传统儒家思想。英格曼神父本着尊重一切生命的宗教信仰,在动荡的环境下,保护着女学生,接纳了秦淮河妓女,还收留了受重伤的国民党士兵。在儒家思想中,强者要尊重别人,还要保护弱者。赵玉墨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即便后来沦为妓女,但从小接收到的儒家思想文化还是停留在她的脑海中,所以在后来的生死抉择中,她带领姐妹们挺身而出,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处于弱势的女学生。
(二)价值观念差异
价值观是人们对客观事物总的观点和看法。就价值取向来说,中国社会崇尚群体取向,西方社会崇尚个人取向。[5]
在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们更加注重个体意识的实现和个人利益的获得。在马车离开鲁昂城之后,羊脂球一行人算是暂时的安全下来了,然而很快他们就面临了饥饿的生存危机。这个时候只有羊脂球一人准备了三天的食物,所以当饥饿来临的时候,羊脂球很自然地成了利益的焦点。接着,他们的马车被普鲁士军官扣了下来,被限制出行的他们,生存利益再次受到了威胁。这个时候唯有让羊脂球满足了军官的欲望,他们才能继续出行,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羊脂球的同伴们很快就露出了虚伪、自私的丑陋嘴脸,他们毫不客气地将她推给了普鲁士军官。而到了小说的结尾部分,因为羊脂球的牺牲,他们终于获准从特托镇重新出发时,但此时同伴们对羊脂球的态度却完全变了。在寒风中,他们纷纷拿出了自己准备的食物,但愣是没有分给羊脂球一点,任凭她挨饿受冻。
在中国的社会里,集体的、国家的利益始终是要放在第一位的,个人的利益必须要服从于集体的、社会的、国家的利益,这种价值取向在《金陵十三钗》中多有体现。在日军的扫荡下,眼见着女学生就要被发现了,国民党士兵在最后关头自爆身份,想要通过自己的牺牲来保全躲在地窖下的女学生们。赵玉墨最后的决定,同样也是出于这样一种价值取向,金陵十三钗虽说也是一个集体,但女学生们代表着国家的希望和未来,她们还有无限发展的可能,相比较而言,女学生们更符合国家的、集体的利益。
(三)民族性格差異
民族性格是指在社会不断发展中,各个民族所形成的一种民族特征,是在对人对事上所反映出来的心理特征。[6]一个民族里的人的性格虽不会完全符合其民族性格,但却总有民族性格的一部分。
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讲,人们都崇尚团结统一,自强不息。在《金陵十三钗》中,南京城的沦陷让所有的百姓都遭受着凌辱和苦难,赵玉墨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被日本军屠戮,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让赵玉墨心中的敌忾情绪更深了一分。战争激发了她的同仇敌忾和自我牺牲精神,所以在最后那一刻,她爆发了,她放下了与女学生之间的矛盾,号召姐妹们一起慷慨赴宴,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应该团结统一起来对抗敌人,而不是窝里斗,她的决定也确实让教堂里的所有人都放下了之前的成见。而西方民族更热衷于对个性价值的追求,而较少地顾及团结统一。同样是自己的国家被敌国占领,羊脂球的同伴们想的始终都是各自逃命,他们将心思都放在了对自身利益的追寻上。
另外,中华民族重道义,而西方民族更加重功利。知恩图报是中华民族一直推崇的道德标准。当女学生们看到曾经被自己羞辱过的金陵十三钗愿意替自己去赴死,她们既羞愧又自责。此后的许多年里,这些女学生都一直将金陵十三钗的恩情铭记于心,她们全力寻找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关心她们的生与死。而《羊脂球》中的鸟先生等人却与女学生完全相反,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在前前后后共得到羊脂球两次帮助后,他们没有丝毫的感激之心。
四、结语
莫泊桑和严歌苓是处于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两位作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国难当头时刻的妓女身上,通过她们的命运遭遇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探索边缘女性身上所蕴含的人性之美。两部作品均通过女性人物命运的发展来反映作者思想,在命运发展细节的安排和处理上,两位作家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身所处的大文化背景。通过对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命运的比较,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到两部作品中所蕴含的中西方文化差异。
参考文献:
[1]王影君.中西文学妓女形象的文化分析比较[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06):30.
[2]严歌苓.金陵十三钗[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1.
[3]莫泊桑.羊脂球[M].万金平译.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29.
[4]侯建芳.女性与牺牲——解读《羊脂球》和《金陵十三钗》[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S1):105.
[5][6]郭广伟,杨英法,孙立朝.跨文化交际中的中西方文化差异及其障碍破除[J].衡水学院学报,2021,(0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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