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玮
,安徽望江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哲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有“两栖院士”与“反伪斗士”之称。1927年7月出生于上海,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现为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研究员、理论物理专业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兼职教授、科学技术哲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并出任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副理事长、中国无神论学会副理事长、中国科协促进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联盟专门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第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
物理学家、哲学家、“两栖院士”、“反伪斗士”……不同的称呼,所言的对象是同一位老人。
物理学家?有人说他是中国氢弹理论的开创者之一,曾在“最小”和“极大”间找寻联系和统一;也有人说他是个“伪院士”,是“不务正业、滥竽充数的物理学家”。
哲学家?他的文章曾早于“真理标准”讨论16年,他的文章曾成为民政部通告取缔“法轮功”非法组织的先声;他曾向许多部门、许多领域“叫板”过,有人说他爱“惹是生非”、爱“多管闲事”。
种种称呼、种种争议包围着这位两鬓斑白、满头银发的老者。何祚庥精神矍铄、目光睿智、思维敏捷,语言练达、极富个性,说到兴起不时仰天长笑。记者在专访中品味这位“麻辣学者”的独特魅力……
何祚庥从小就想当发明家。“小时候念书,就是母亲陪着我们学习。”何祚庥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在小学一天都没有念的情况下,考上了当时上海著名的南洋模范中学,母亲拿着录取通知单潸然泪下。
1945年,18岁的何祚庥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化学系。对于何祚庥来说,学化学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不能不为家计考虑。“学物理是找不到工作的,学化学比较容易找工作。上海还有很多小的化工厂,你可以到化工厂去,也可以早一点解决家庭的负担。”
在上海交大学习期间,正值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席卷黄浦江两岸。何祚庥与当时的热血青年一样,时刻关注着时局的发展,并经常就国共两党的政治主张、中国向何处去等问题展开激烈的辩论。每晚熄灯后,拥挤的宿舍便成为辩论的会场。同一宿舍的同窗史霄雯是参与辩论的积极分子,他的观点对何祚庥影响很大。但是不久,史霄雯被国民党特务暗杀。朝夕相处的同窗遇害使何祚庥猛醒:在当时的中国,要想走科学救国的道路是行不通的。那么,究竟如何实现自己的报国理想呢?在周围同学的影响下,何祚庥参加了当时上海交大的地下学习小组,从秘密传播的马克思主义读物中汲取真理。
何祚庥印象最深的进步书籍是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该书介绍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解释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历史规律,使他认识到中国共产党所走的道路才是真正的救国之路。此时,他开始像朝圣者那样向往解放区,自然也向往被解放区包围着的北平。
两年后,何祚庥转入清华大学物理系。“其实,我更喜欢物理,纯粹为了谋生之道去选了化学,那么学物理什么地方最好,那当然是清华。”
在这里,何祚庥有幸得到了物理学大师周培源、彭桓武的教诲,为以后在理论物理学领域作出卓著的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更重要的是,清华大学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使何祚庥如鱼得水。“我刚去成绩很好,那时候周培源教我们理论力学,第一次月考我就考了100分,他就非常看重我。后来再一考,成绩就下降了,‘60分主义’就是他说的。他说,有一些学生过去成绩很好,后来突然之间就变成了‘60分主义’了,我就知道他准是参加进步活动了。”
入学不久,何祚庥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同盟,一个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需要两个介绍人,我当时只知道与我单线联系的周广渊,不知道另一个介绍人就是时任中共北京地下党委和大学学委的负责人王汉斌。”
1948年1月,学校放寒假,地下党派何祚庥到解放区去学习,总结学生运动的经验。何祚庥一路乔装改扮,从北平坐火车到天津,经过封锁线,再坐骡车,一天一夜到沧县,到沧县的城市工作部参加训练班。何祚庥说,这次学习是他一生非常重要的事件,当时学习毛泽东主席写的一个报告《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说中国革命快要胜利了,在亚洲的东方将要出现一个新中国,中国革命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而且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世界的革命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何祚庥说他当时看了这些十分兴奋,“我们这代人有两个想不到,一个想不到中国革命会那么快胜利,另一个想不到胜利以后搞建设还会那么困难。两个想不到,决定我们这些人的一生”。
大学毕业后,何祚庥被分到了中宣部,先后在中宣部理论宣传处、科学卫生处、科学处工作。工作虽多,但何祚庥以自己的精明干练处理得井井有条。他曾找过100多位前辈科学家谈话,了解他们的想法,反映给有关领导。当时中宣部科学处集中了一批学过不同自然科学专业的青年,于是便自然地研讨起自然辩证法的各种问题来,这是何祚庥涉足哲学问题的开始。其中有些人如龚育之、罗劲柏等后来成为何祚庥在哲学战线上的战友。
1955年,党中央决定研制原子弹,并成立二机部(即核工业部)。钱三强教授受命组建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调集了全国一大批优秀科学家参加这一高度保密的尖端国防工程。这时,钱三强想到了在清华大学的弟子何祚庥,他去找中宣部常务副部长胡乔木调来何祚庥。1956年年底,何祚庥来到原子能研究所,开始了他在核物理领域中的探索。
何祚庥在这个科研集体中既勤奋工作,又学到了开展科研的思想方法和许多新东西,发表了一系列有关粒子理论的文章。
原子弹研究有了眉目后,我国核工业部的决策者们又决定由原子能研究所组织力量,开展氢弹理论的研究。何祚庥又参与到以“乙项任务”为代号的氢弹理论研究中。
1965年,何祚庥参加了关于基本粒子是否可分问题的研究,并与朱洪元、胡宁等39人经过几个月的连续奋战,终于得出“层子模型”。该模型认为物质的结构有无限层次,在粒子层次上的构成成分是层子,强子是层子或层子与反层子的束缚态。但层子并不是物质的最终组成部分,它还包含着更深层次的结构。朱洪元、何祚庥等人在逐步完善层子模型的基础上,独立发展了含有束缚态计算跃迁矩阵元方法,自洽地处理束缚态内部运动的波函数。何祚庥和黄涛还进一步建立了层子模型的动力学体系——复合粒子量子场论。
何祚庥曾从事原子弹和氢弹的理论研究,是中国氢弹理论的开创者之一,这或许有不少人知晓。鲜为人知的是,他早在50多年前即开始运用数学分析方法于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的研究,所发表的《论自然科学研究中有关实践标准的若干问题》一文是影响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的科学论文。
20世纪60年代初,何祚庥在《红旗》杂志上发表了《实验、抽象和假说在科学研究中的作用》等5篇文章,比较系统地探讨了有关科学方法论的问题。其中,最有影响、意义最深远的是1962年在《红旗》杂志上发表的《论自然科学研究中有关实践标准的若干问题》。在这篇文章中,何祚庥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论述了实践与真理的相互关系,阐明了实践的重要性。何祚庥在此文中指出:“在自然科学研究中,判断真理的客观标准问题很早就提出来了。然而直到马克思主义出现以后,才第一次提出社会实践是检验自然科学理论是否符合于客观实际的标准,离开了这种实践标准,就很难判断自然科学理论是不是客观真理……科学理论是在实践不断丰富和变化的基础上发展着的。如此不断地循环、不断地创造,科学也就日新月异。自然科学每前进一步,都离不开实践,都要以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
《论自然科学研究中有关实践标准的若干问题》这篇文章比1978年《光明日报》上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早16年。虽然它主要从自然科学角度立论,却在我国思想战线上放射着启蒙的光辉。1981年,意大利学者安娜·尼古利博士将此文和就此文展开的论战文章收入其专著《现代中国的科学和哲学——1960年至1966年间一场理论上的论战》。这篇文章还和何祚庥的相关文章一起被译成意大利文,在国外结集出版,英国著名的中国科学史专家李约瑟博士为该书撰写了序言。
20世纪80年代,伪科学在我国盛行起来,这引起了何祚庥的重视。何祚庥说妻子庆承瑞不仅是他的生活伴侣,也是事业伙伴,在反伪科学斗争中还是战友。何祚庥说:“有人说我反对伪科学是管闲事,其实这闲事不闲。当伪科学沉渣泛起,危及政府和人民的时候,作为党员,作为科学院院士,我应当站出来,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一样,完全是分内的事。”
采访中,何祚庥传授了简便易行的识别伪科学“诀窍”——伪科学有两大特征:一是吹得神乎其神,吹得越玄乎越有可能是个大骗局;二是骗钱敛财,手段多种多样,收取会员费、推销书籍和其他商品等,总之离不开“钱”。 问到如何看待科学研究和经济利益之间的关系时,何祚庥回答:“我还是赞成把科学工作和经济利益有机统一起来,就是说科学家应该从他对社会的贡献中得到利益,贡献越大得到的也就越多,拿一些钱来改善生活、改善试验条件。但是科学家不能掉进钱眼里,以赚钱为目标,不择手段,这样就不能称之为科学家了。关键在于有了钱之后,不要整天想着怎样消费,钱是用来做事情的,要多考虑怎样利用钱来造福社会。”
碰巧的是何祚庥的办公室是315房间,对此记者不免发问:“这个房号是您有意挑的?”何祚庥连连摆手:“一种巧合,工作人员安排的。315房间真的成了‘打假办公室’。”说着,他笑开了。的确,何祚庥以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两栖学者”的身份,挥起科学之剑,劈开“伪科学”的一个个迷魂阵,让所谓的神功异能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深奥的科学道理在他的口中变成了浅显易懂、诙谐幽默的语言,伪科学的画皮被一层层地剥开。
在哲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何祚庥敢为真理而战的求实品格几乎贯穿在他的全部学术活动中。“科学没有绝对真理,但科学有相对真理。相对真理与错误还是有原则性的区别,我们所打击的伪科学都是一些科学上的错误,但是伪科学却偏偏要把这些错误吹捧成科学。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我有责任为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敲锣打鼓。”
身边的人都知道何祚庥爱“多管闲事”,曾有人嘲讽他“除了物理不懂,什么都懂”。记者直言他给人的印象的确好像有些“不务正业”,何祚庥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叫不务正业?我是搞物理的,就不能关注其他方面了吗?如果把‘正业’仅仅理解为某个物理学的专门领域的话,可能说我‘不务正业’;但如果把‘正业’理解为物理加哲学的话,我想我现在是‘很务正业’。只要社会需要,人们需要,我就要管。一个人可以从事各种工作,我对自己的基本定位是为人民服务。服务的方式可以选择,物理学、哲学、打假都可以,共同目的是为人民服务,这5个大字是我们在年轻时就受到前辈教育的。”说着说着,何祚庥拿出一份刊有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科学技术大会上讲话的《人民日报》,边指着上面他用红笔画出的一段文字“要大力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促进哲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相互渗透,为建设创新型国家提供更好的理论指导”,边说:“这是总书记说的,我所做的就是‘渗透’工作,这是闲事、是不务正业吗?”
其实,何祚庥并没有离开物理学研究,近年他就同中国科技大学陈应天教授合作发明了太阳能发电机。“这是一种新型的光发电机。一般的光电池,太阳照上去产生的电还是1.2瓦,我们发明的这种光电池产生的电是4.8瓦。这绝对是世界领先的。这个发明很重要的是一个理论观念,怎样把光折叠到光电池上,让光强增加四五倍。”
何祚庥的家离单位不远,他每天骑电动自行车上班。“北京太堵了,骑车就是快。我年龄大了,所里的领导说我年纪大了,要给我派车,我不要。我家到这里不远,而且一路有风雨,我锻炼锻炼也不坏,我现在也还骑得动。”
何祚庥夫妇
采访中,记者无意得悉老人还是一位“铁杆戏迷”。在“两弹”研究的紧张岁月里,何祚庥和于敏、邓稼先这些“两弹元勋”也没忘记看戏,当时他就自封为“功勋观众”,而且练就了一手等退票的好功夫。“当年,我们住在郊区,没时间提前去买票。等京剧演出票不能在剧场门口等,我们是在电车车站上等,年轻时我还从来没有空手过。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抱着我经常看京剧,看大花脸。当然,现在京剧不景气了,主要是人才出了断层,也受到了当代文化的冲击。这是国粹呀,不能丢失!”有些失望的老人说完后不由一声叹息。
1956年的一天,南方的苏昆剧团在北京公演《十五贯》,因为多年没看昆曲了,何祚庥就买了一张票进了剧场,进去一看,空空荡荡,观众只有十几个人。“这个戏好得不得了,高水平的。这么好的戏只有这么一点人看,太可惜了。”那时候他还在中央宣传部工作,回去就讲“我看了一场好戏,可惜没有什么人看”。因为戏的主题是反对官僚主义,正好跟当时的政治形势很吻合。当时兼任科学处处长的胡绳说:“小何说好,那我们去看看吧。”因为胡绳是中宣部的副秘书长,在他的推动下,找了一群文艺处和理论宣传处的处长去看。“他们看了以后都说好,这些中宣部的处长就相当于现在的局长了,就跟部长一谈,部里也都去看。中宣部看了说好,就推荐中央领导同志看。”
当年,毛泽东主席先后看了昆曲《十五贯》两次,赞扬这出戏有现实意义。在探讨《十五贯》成就的座谈会上,周恩来总理作了近1个小时的发言,结论是:“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后来,《十五贯》搬上银幕,全国争睹,并被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精品译成6种语言在国外演出。
“京剧,是我的一大爱好。不只爱听,还爱琢磨它。我对京剧还算有些研究,写过几篇评论。这不,有书为证!”老人边说边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原来何祚庥在与他人合作下,将传统京剧《霍小玉》作了改编,使其更适合舞台表演,更具有现代京剧的特点。“中西方的戏剧艺术是非常不同的,但同时二者又存在着一定的共同之处。”何祚庥的思维很活跃,是跳跃式前进的,话语中不时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芒。
“我爱读书,读书的范围也很广,什么书都找来读一读。你看看我的书柜就知道了。我在家里挺喜欢看小说的,当然看金庸,我把金庸的语言用得还很熟练。”何祚庥是“老金庸迷”,收藏有金庸全集,家中还辟出武侠专柜,“金庸的小说我不仅全看过,还熟读。我看,梁羽生的差点,古龙的就更差些。”
老人虽然瘦小,但精神很好,举手投足间充满着自信,处处表现出一个不凡的科学家与哲学家所具有的品质与作风。“我的生活很丰富,有许多老朋友,隔三岔五聚一聚。晚上我看电视新闻频道多些,每天早晨和老伴儿去颐和园昆明湖散步,有时打打太极拳。”“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是什么意思我起初也不知道。后来,胡乔木查字典后告诉我,这个‘祚’是皇帝的帝祚,帝祚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庥’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姓何的永远平安嘛。这大概是祖父的期望吧,希望我一生平安。他没有想到中国的大变化,其实我们这一生并不太平安。”在反伪科学的道路上他一直保持旺盛的“战斗力”,夫人功不可没:“我们志同道合,她当年也参加地下党。我写的稿子都是给她看过的,她有时会提出修改意见。”多年来夫唱妇随,在反伪科学上,夫人是坚决的拥趸,几篇反伪科学的文章署名都有庆承瑞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