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潇骅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学校的池塘都结冰了,这是我察觉到的最直观证据。
同学们用从花坛里翻出的石头和树枝敲打陶瓷池里连成一片的光滑冰面。表层的冰像蛛网一样裂开,下面是静止的水,就像隐隐作痛的累累伤痕。
他们挥舞着冰片。我的同学们是富有进取心、不甘寂寞的,他们对一片冰都有十足的好奇心。而我不知道应当如何——也许我应该为自己不合群的旁观感到羞耻,但“只是不想在这么冷的天里把手弄湿”——我用这个理由搪塞自己。
太阳照下来,冰片晶莹却不剔透:气泡、水草、灰尘,还有更多我叫不出是什么的杂质被包裹在里面,浑然天成。它们最后只能被抛弃在水泥地上,无奈成为涸辙之鱼,表面的反光是它们挣扎的痕迹;也可能被丢进草丛里,慢慢融化成水,把本就瑟瑟发抖的草浸湿,于是草和冰一同耷拉下来。
我其实在担心池里的鲤鱼。我讨厌自己泛滥的共情,它们把飘飘搖摇的人际关系冲得更加七零八落。相处的细节大多是无足轻重的,可我却把它们看得太重。所以即使面对的是一群鲤鱼,这些廉价的共情仍然会涌动。在五楼向下望时就能注意到它们,颜色杂而亮丽,游动起来很热闹,和教室后面贴着的鲜红色的大字标语一样热闹。记得某次考试前,我还特意跑去投喂鲤鱼以求好运,面包屑一入水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激起的水花画出饱满的弧度。只是看着,我的心里就有很大的快慰。我并不奢求它们真的可以响应我的一厢情愿,也知道把远大前程寄托在晃着尾巴游来游去的鲤鱼身上未免太过虚妄。我只想在长久的未知里找到一份寄托,哪怕这种寄托本身就毫无凭据。
南方的水是冻不彻底的,鲤鱼们只能往池底去。池底相对温暖,也许有一刻,鲤鱼会退无可退,被一点一点蚕食掉感官,麻木掉身体。如今它们自身都要难保,我又怎么好意思还向它们祈求好运呢?
天气预报说这是近些年来最冷的冬天,大规模的寒潮越过秦岭影响整个南方。如果这些鲤鱼生活在北方,是不是就被完全冻住了?我曾在杂志上看到过,在很北的地方,捕鱼不用网。人们选中一片冰,像切奶油蛋糕一样取出完整的一块来,里面的“夹心水果”显然对即将发生在它们身上的事一无所知,它们静止在了被冻住的那一刻。杂志还附了照片,那些被冻住的鱼诡异地维持着生气,鱼嘴旁甚至定格了一串气泡。
静止自有静止的力量,庞贝城被火山灰加固的永恒的形体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对情侣——他们无法违逆宏大的死亡,却选择去相爱和拥抱,尽管徒劳。而那些被冻住的鱼是幸运的,等来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气泡上升,它们便能重新开始游动,等待像我这样的人给它们投食,等待像我这样的人向它们祈求好运。一切照常,仿佛严寒给予的苦难根本没有发生。但我做不到无缝衔接隔绝了一整个冬天的坦然,庞贝的受难者也做不到。我只知道冻疮会在春天潜伏下来,等下一个冬天带来更深刻的痛,火山灰构筑的雕塑在日复一日的风化里会变得模糊。
我确信自己与时间的宏大叙事无关,就像季节更迭是因为地球运动,不去刻意赋予,春夏秋冬的隐喻也不会浮现。我多想在冬天坦然走过学校的池塘,告诉自己结冰只是正常的天气现象,告诉自己鲤鱼要往池底游也是正常的生物本能,可我还是好难过。也许要等开春——那时白昼比黑夜长,万物也萌动发芽,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向鲤鱼们索取好运。只是春光又注定无法一下子全抖搂出来,正如坚冰要一滴一滴地柔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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