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读彻苍雪 编辑 | 田宗伟
《冰嬉图》局部。清,金昆、程志道、福隆安等绘。 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
“行路难,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冰雪作为水的两种凝固形态,给人类的生存与交通带来不少的困难。从阿尔泰山到大兴安岭,从额尔齐斯河到黑龙江,在这片丛林遍布、河流纵横、高山谷地错落分布的广袤地域中,自史前时代到信史时代,先后活跃着各色从事渔猎的先民,这些聚国族于斯歌哭于斯的更变千年如走马的族群和部落,大多融入了今天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唯有每年之大半时段处于银装素裹雪积冰封的状态,亘古如斯。对他们来说,最熟悉的莫过于冰天雪地的严酷生存环境。在寒冰酷雪的挑战面前,勤劳勇敢而又“善假于物”的北方先民,创造性地发明了滑雪板、雪橇、冰鞋等乘冰破雪的工具,并发展出了冰雪中狩猎的高超技术。于是乎,他们一不小心就成为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冰雪运动者。于是乎,在以千年计算的岁月磨砺之下,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游戏竞逐中,在族群的交融互动中,驾驭冰雪的生存技能和运动装备便世世代代传习下来,并被不断地改进下去。中国古代的冰雪运动终于在胡汉混成、满蒙汉藏回一体融合的乾嘉时期臻于鼎盛,并被乾隆提升为国家大典,达到了儒家所提倡的“游于艺”的理想境界。
新疆阿勒泰地区的滑雪爱好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为一种文化形态,中国传统冰雪运动,既是一种时间上的延续,又是一种空间中的展示,还呈现出美美与共的族群特色。来吧,一起回到事物本身,开始一场中国古代冰雪运动的考古之旅,且听冰的呢喃和雪的吟哦!
战国秦汉时期,在苏武牧羊的北海(即今贝加尔湖)之内有“马蹄善走”的丁零人;隋唐时期,在瀚海之滨有“乘木逐鹿冰上”的骨利干人,在剑河畔有自称李陵后裔“冬月乘木马出猎”的黠戛斯人,在库页岛上有“以木践冰逐走兽”的流鬼人;辽金元时期,在漠北的山麓河谷森林地区遍布着使用名为“察纳”滑雪板的“林中百姓”;明清时期,在混同江两岸有用犬拖爬犁的使犬部,在黑龙江江口即滨日本海地区有伏冰打牲的使鹿部。
阿尔泰山,位于整个欧亚大陆地理板块的中心地带。这里,在中原王朝传统的视野中是冰封雪阻的蛮荒边疆,在现代西方以麦金德为代表的历史地理学家眼中则是推动亚欧大陆历史发展的枢纽地带。以阿尔泰之名,语言学界命名了包含突厥语族、蒙古语族和满-通古斯语族的语系之名,1890 年,挪威探险家弗里德约夫·南森精心绘制了一幅有关滑雪的词源学图,发现所有与滑雪有关的词根都出自阿尔泰语系,由此他推测滑雪运动很可能起源于内亚阿尔泰地区。2005 年,在新疆阿勒泰市汗德尕特蒙古自治乡东北约4 千米的敦德布拉克河上游沟谷东侧的1 号岩画棚内,人们发现了绘有滑雪狩猎内容的岩画,绘有许多动物与滑雪人形象的线条图形,几个脚踏滑雪板、手持单杆的滑雪人图像栩栩如生。经鉴定,该岩画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约有1 万年。这是世界范围内已知最早反映滑雪内容的考古资料。2006 年发布了《阿勒泰宣言》,世界滑雪联合会将中国新疆阿勒泰确认为“人类滑雪发源地”。
我们可以对中国汉文史籍记载的不同民族对滑雪板的称谓从词源学上粗浅梳理一番,且从阿尔泰语系内三大语族各选择一个语种,属于突厥语族的图瓦蒙古人将滑雪板称为察纳、属于蒙古语族的达斡尔族称滑雪板为肯古楞,属于满语族的赫哲族称滑雪板为恰尔奇克,这些表面的差距是汉语音译用字不同或不同时代的汉语音变造成的,其实质的对音是相同的,均指向tchana。正如“阿尔泰”与“阿勒泰”均是蒙古语“A ltai”的不同音译。此外,中国阿勒泰地区之所以成为举世公认的人类滑雪起源地,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地理气候条件,这里的雪期、雪量和雪质在世界范围内是首屈一指的。
大致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奇书《山海经》,以其特立独行的思维和悠渺夸诞之言记录了某种历史的真实。海内经“钉灵之国”条记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复见于裴松之注《三国志》所引的《魏略》之说:“乌孙长老言,北丁令有马胫国,其人音声似雁鹜,膝以下生毛,马胫马蹄,不骑马,而走疾焉。”钉灵,后世文献中又记作丁零、丁令等,是中国古代一个渔猎部落的统称。“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被学者认为是对踏木滑雪的一种曲折反映。我们可以礼失求诸野,在今天新疆阿勒泰牧民依然使用的皮毛滑雪板中得到印证。这种古老的皮毛滑雪板多以松木制成,整个滑行面用马小腿皮顺毛包裹,牧民用它在雪上驰骋如风,丝毫不亚于现代滑雪板。可想而知,在巫史不分、原始思维残存的《山海经》时代,拥有高超技巧的丁零先民在人与马小腿皮毛包裹的滑雪板合二为一的高速运动中,从他者旁观的视角来看,能不留下丁零部落人马合一、迅疾如风的深刻印象吗?无独有偶,在古希腊希罗多德的《世界历史》中也记载了生活在东方阿勒泰地区的一个部落“人们拥有山羊角,冬季在雪中奔驰”。这里的“山羊角”是指滑雪器的外形,与现在阿勒泰牧民传承的古老雪橇——山羊毛皮囊很可能是同一种滑雪器具。
古代中国北方,大体介于贝加尔湖以南蒙古戈壁以北之间,西至额尔齐斯河、阿尔泰山,东至大兴安岭、额尔古纳河广袤的森林河谷地带,是被后世称作广义上的漠北地区。这里,既是孕育各色人口较少的渔猎族群的摇篮,也是蒙古高原上的霸主败亡后的退守之地。从战国秦汉以迄,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纥、黠戛斯、契丹、蒙古如同接力般先后崛起为与中原相对峙的草原霸主。当这些疾驰在草原的族群衰落,或者说淡出中原史册后,有时,他们会选择退回这片祖居之地休养生息,乃至渐渐地与其他族群融为一体。在铁血征服与打散重组的历史反复中,作为生存必备技能的驾驭冰雪的工具与技术就这样从漠北四散传播开来。理论上讲,滑雪作为一种人类狩猎和交通方式,在信而有征的史籍中的时间与其发生学意义上的时间相比必定很晚。从中华文明勃发的轴心时代起,中国就形成了强大的述史传统。中原王朝对漠北地区族群的记载史不绝书,虽然存世文献或三言两语、失之疏略或转引记载不一,然吉光片羽,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史料,我们今天才可以管中窥豹,大致勾勒出中国古人开展冰雪运动的历史。
在汉文史籍中,称滑雪工具为木马,称滑雪为“乘木”、“跨木”、“骑木”。大体上讲,从两汉到六朝的中古时期,漠北地区自西向东分布散居的大致是坚昆、丁零、北室韦这三个族群。隋唐时期,上述族群又以黠戛斯、铁勒、三十姓达怛为名。辽金时期,再以吉利吉思、兀良哈、野人女真为名。
到了蒙古帝国时期,出现了详实记录“林中百姓”森林渔猎部落的大宗史料,以波斯人拉施特撰述的《史集》和蒙古人自撰的《蒙古秘史》为代表。“林中百姓”这一概念,是1206 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之后对漠北地区诸部落的他称。他们生活在森林中,互不相同。主要有:吉利吉思、巴儿忽惕、秃马惕、兀儿速惕、帖良古惕、秃剌思等。他们广泛使用察纳来踏冰滑雪狩猎出行。《大元一统志》等史料记载了松花江流域被唤作“水达达”的女真人驾驭冰雪的“木马”:“形如弹弓,长四尺,阔五寸,一左一右,系于两足,激而行之,雪中冰上,可及奔马。”在精奇里江、乌苏里江和三江汇流后称为混同江的广大流域,在黑龙江江口和以东滨海地区、库页岛,生活着被统称为“黑津”或“黑金”的部落,都是擅长滑雪溜冰的族群。
元代政府还在东北边疆地区设置了极具冰雪特色的驿站交通系统——狗站。至元二十三年,忽必烈派遣硕德前去赈济松花江南北傍水而居的“水达达”女真民众,招降东北边疆区的斡拙(兀者,即明的渥集部,又称窝集、兀吉,为满语Weji 的对音,原意密林,属东海女真)、吉列迷二部,开始设置狗站。史载:“女真旧土有水达旦万户府,……东征元帅府道路险阻,崖石错立,盛夏水活乃可行舟,冬则犬驾杷行冰上,地无禾黍以鱼代食。乃为相山川形势,除道以通往来,人以为便。”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还记叙了这样一个故事:“罪人之流奴尔干,给散囚粮,须用站车,每车以四狗挽之。狗悉谙人性,站有狗分例。若尅减之,必啮其主者,至死而已。”明清时期,明代蒙古分为鞑靼和瓦剌,隶属于瓦剌的兀良哈人在清代又称唐努乌梁海人,他们作为蒙古化的突厥人,一如既往地在史册中保持了擅驭皮毛滑雪板狩猎竞技的声誉。万历年间开始崛起的建州女真人统一了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将前代称作野人女真、东海女真、黑水女真的各部编入八旗,复将操满语族的鄂温克人、鄂伦春人、赫哲人、索伦人、锡伯人、费雅喀人族群进行整合,或编入新满洲八旗,或推行厚往薄来的“贡貂赏乌林”制度进行羁縻统治。这些善于在严冰酷雪中打猎、捕鱼、采珠、驯鹿、捕貂、捉海东青的智勇兼备的族群,又因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而被称作使犬部、使鹿部和鱼皮部,所谓“冰走耙犁使犬部,雪施踏板贡貂人”,并在清代诸多著述中留下了独擅冰雪的美名。
清朝时期冰鞋示意图 绘图/刘保国
内蒙古呼伦贝尔,一名游客在中国冷极村乘坐狗拉耙犁。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让我们一起爬梳钩沉,且去一一辨认寻找那些在史籍中若隐若现的身姿矫健的降冰伏雪者们!
北室韦:据《隋书》转述《魏书》的记载:(北室韦人)“凿冰,没水中而网射鱼鳖。地多积雪,惧陷坑阱,骑木而行。俗皆捕貂为业,冠以狐貉,衣以鱼皮。”室韦为东胡后裔,是活跃于大兴安岭及其周围森林地带的诸部统称,是后世操蒙古语的蒙古、达斡尔等民族的先民,中唐以后被称为达怛。室韦(shugui)即深林之意,“骑木而行”正是古室韦人在林海雪原中用木质滑雪板奔驰渔猎谋生的场景。
铁勒诸部:丁零在隋唐史籍中被称作铁勒。铁勒别部众多,大致为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的诸民族的联合体,如拔悉弥部,据《文献通考》:“(拔悉弥)在北庭北海南……依山散居,其人雄健皆猎射。国多雪,以木为马,雪上逐鹿。其状似楯而头高,其下以马皮顺毛衣之,令毛着雪而滑。如着屧屐,缚之足下,若下阪走过奔鹿,若平地履雪,即以杖刺地而走如船焉;上阪即手持之而登。”拔悉弥人的滑雪狩猎活动,已经掌握了滑降和滑雪杖的使用技术。而当时的滑雪板,其前部已设计为尖翅状并向上翘起,板底裹以马皮,顺毛下坡可减少阻力,上坡则可加大摩擦力,表明隋唐时期的滑雪板和滑行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再如拔野古部,据《新唐书》:“拔野古一曰拔野固,或为拔曳固,漫散碛北,……邻于靺鞨。……俗嗜猎射,少耕获,乘木逐鹿冰上。风俗大抵铁勒也。言语少异。”另据《通典》:“拔野古者,亦铁勒之别部。在仆骨东境,胜兵万余。……人皆着木脚,冰上逐鹿,以耕种射猎为业。”“乘木逐鹿冰上”实录了拔野古人利用冰上技巧进行狩猎活动的场景。据学者推测,唐代的拔野古可能是元代的巴儿浑或巴儿忽惕诸部。拔野古人和元代的巴尔虎人对音相同,蒙元时期的巴儿浑有可能是唐朝时期留在贝加尔湖的拔野古人与操蒙古语族的部落相融合而新生的部落。
黠戛斯:传说黠戛斯部有李陵的后裔融入,在汉魏史书中以坚昆名世,唐代曾与铁勒结成联盟,推翻了回鹘帝国并建立起强大的政权。元代称吉利吉思,即柯尔克孜族的先民,生活于叶尼塞河上游的剑河或称谦河一带。汉文史料还出现过“结骨”“契骨”“护骨”“纥骨”“黠戛司”“纥里迄斯”“乞儿吉斯”等不同称呼。这是一个以善于滑雪狩猎而著称的民族。据《新唐书》:“黠戛斯,古坚昆国也……驻牙青山,青山之东有水曰剑河。”据《元史》:(吉利吉思)“庐帐而居,随水草畜牧,颇知田作。遇雪则跨木马逐猎。……贫民无恒产者,皆以桦皮作庐帐,以白鹿负其行装……冬月亦乘木马出猎。”
不言而喻,人类滑冰晚于滑雪,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尝试着冰面行走,到发展出“履冰”“践冰”“走冰”的基本技术,再到滑冰器具的创制与改进,最终发展出履冰如飞、迅疾若电的高超滑行技术,必定有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游戏本性使然。正如荷兰文化学者赫伊津哈指出:技巧、力量、速度和耐力的竞赛在任何一种文化中都居于重要位置,无论这种竞赛与典庆仪式相关,还是出于纯粹的娱乐和节庆。一般来讲,人类在自身文化演进的过程中活跃着某种游戏因素,它产生了社会生活的许多基本形式。作为一种社会动力,游戏式的竞争精神,作为一种社交冲动,比文化本身更为古老。如同催化剂一样,贯注在生活中并使之活色生香。关外时期的后金政权就非常看重冰雪技能对八旗尚武精神的培塑作用。入关后,八旗传统冰雪运动被乾隆帝钦定为“冰嬉”,并被提升到与满语、骑射并列的“国俗”。在《清语摘抄》中,有一条以传说的方式对满族八旗士兵冰上技能进行了致敬,相传,天命年间,努尔哈赤被巴尔虎特部围困在墨尔根,危急之际费古烈率领一支装备有靰鞡滑子善冰行的特种部队,从嫩江驰援,日行七百里,对巴尔虎特人发动奇袭,最终取胜。这条不见于正史记载的军事行动或许是满族人尚武善滑传统的一个注脚。可以说,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冰雪运动真正成为游戏竞技和国家典庆的时间是在大一统的清代。更确切地说,是从乾隆帝钦定冰嬉为“国俗”并规定每年举行一次冰嬉大典开始的,正所谓“座宣卿贰筹几务,阵阅驾鹅抡轶才。行赏励勤资卒岁,岂徒玩景此频来”。这固然与乾隆本人对八旗兵丁的奖掖提携、对弓马骑射立国根基的赓续等国之大者的考量密切相关,也必定少不了冰嬉自带竞逐争胜的游戏属性以及围观者的愉悦感受的加持。从此,这项融八旗尚武传统、国家仪式与审美游戏为一体的冰上活动被赋予了国俗家法的意义,其盛衰的轨迹与清朝的国运走势相同。冰嬉从关外偶或为之到演进成系统化的国之常典的比赛,用了近百年,发展极盛又持续了近百年。乾嘉时期中国冰雪运动的竞技制度、技术训练和技术水平,走在世界前列,关键就源于乾隆十年的那个冬至日。
嵇璜书写的乾隆皇帝《御制冰嬉赋有序》,截取于《冰嬉图》。 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
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早期的溜冰工具大多采用把马胫骨磨平制成的冰刀。《新唐书》将黠戛斯的三个属部都播、弥列哥和俄支称作“木马三突厥”。“……俗乘木马驰冰上,以板藉足,屈木支腋,蹴辄百步,势迅激。”这一记载得到了鄂尔浑—叶尼塞河流域出土的古突厥碑文的印证。据考证:都播即明代的兀良哈人,清代的乌梁海人,现代称图瓦人。弥列哥即唐代的骨利干人,元代称豁里部。木马三突厥人脚踩“木马”以木棍做杖在冰上向前滑行代步,大概就是隋唐时的冰刀与冰钎。女真人普遍使用一种叫靰鞡滑子的跑冰鞋。这种冰鞋是在常穿的乌拉鞋底缚以嵌着骨制或铁制滑条的木板,两手撑杖在冰上滑行的简易冰刀。随着冰鞋的改进与技术的迭代,清代已经出现了,乾隆年间又有了“单冰刀”和“双冰刀”之分。如《燕京岁时记》:“冰鞋以铁为之,中有单条缚于鞋上,身起则行,不能暂止。技之巧者,如蜻蜓点水,紫燕穿波,殊可观也。”这里的“单条”即为“单冰刀”冰鞋。乾隆帝《冰嬉赋》序云:“国俗有冰嬉者,护膝以芾,牢鞋以韦。或底合双齿使啮凌而不踣焉。或荐铁如刀,使践冰而步愈疾焉。”这里的“双齿”则为“双冰刀”冰鞋。工具的进步使得清代滑冰的速度和技术都取得了极大的进展,并很快得到推广与普及。康熙朝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冰球运动。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记载了当时宫廷流行的用冰刀冰鞋的冰上掷球之戏,江宁织造曹寅有《冰上打球》诗三首,其一描写装备:“青靴窄窄虎牙缠,豹脊双分两队园。”其二描写比赛场面:“万顷龙池一镜平,旗门回出寂无声,争先坐获如风掠,殿后飞迎似燕轻。”
《冰嬉图》局部。清,金昆、程志道、福隆安等绘。 图片来源:故宫博物院
此外,京津一带民间的冰上运动也非常流行。《帝京岁时纪盛》说:“冰上滑擦者,所着之履皆有铁齿,流行冰上,如星驰电掣,争先夺标为盛,名曰溜冰,都人于各城外护城河下,群聚滑擦。”《津门杂记》说:“有所谓跑凌鞋者,履下包以滑铁,游行冰上为戏,两足如飞,缓疾自然,纵横如意。”又有《跑凌鞋》诗云“往来冰上走如风,鞋底钢条制造工。跌倒人前成一笑,头南脚北手西东”。
让我们把时间定格在乾隆十年,此时的大清,国运昌盛,文化繁荣,声威赫赫。兼具雄才大略、外施仁义而内多欲的爱新觉罗·弘历,将冰嬉这项身体运动与满洲家法和立国精神相关联,成为赓续尚武传统、寄托太平治世理想、构建价值共同体的一项神圣大典。这个每年从一九持续到三九的冰嬉大典,既是严肃的、神圣的,又是游戏的、轻松的。其举行地点是在西苑太液池,《清会典》载:“每岁冬月,阅八旗冰嬉于太液池。”乾隆帝有自注:“国俗有冰嬉之典,岁于冬至后举行,亲临冰上阅赏。”所谓“顺时陈国俗,择地试雄观”。除皇室成员外,藩部王公及朝贡使节也会被邀请前来观赏冰嬉。乾隆皇帝及其词臣还会以诗文志盛,留下了众多诗作和一篇千字长文《冰嬉赋》。此外,宫廷画师也共襄盛典,沈源、金昆、程志道、张为邦、姚文翰等人绘有多幅《冰嬉图》长卷,供皇上进行品题鉴赏以餍其冶乐之心。在最高统治者的垂范之下,有清一代,歌咏冰嬉的诗词歌赋,颇有可观者。如宝竹坡的《冰戏》:“有时故意作倚侧,凌虚取势斜燕轻,飘然而行陡然止,操纵自我随纵横,是耶洛仙非列子,风胡能御波能凌?”
冰嬉大典内容丰富,主要是三大项目:抢等、抢球和转龙射球。乾隆帝御制诗中将此三项皆一一自注云:“每岁太液冰坚,令八旗与内府三旗,简习冰嬉之技,分棚掷冰球,互程矫捷,设旌门悬的演射,用娴步伐止齐之节,皆轮番阅视,按等行赏,以为常例。”其一为抢等,即“互程矫捷”。吴振棫在《养吉斋丛录》描述道:“去皇上御之冰床二、三里外,树大旗,众宾咸列。驾既御冰床,鸣一炮,树纛处亦鸣一炮以应之。于是众兵驰而至,御前侍卫立冰上,抢等者驰近御座,则牵而止之。至有先后,分头等、二等,赏各有差。”这种按速度快慢给予奖励的滑冰比赛,与现代的短道速滑赛如出一辙。其二为抢球,即“分棚掷冰球”。《清文献通考》载:“兵分左右队,左衣红,右即衣黄,既成列,御前侍卫以一球猛踢之,至中队,众兵争抢;得球者复掷,则复抢焉。有此已得球,而彼复争夺之者;或坠冰上,复跃起数丈,又遥接之。”这是冰上蹴鞠的发展,与现代的冰球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三为转龙射球,即“设旌门悬的演射”。该项目要求在高速的转龙滑行中命中目标,融弓矢射技与滑冰为一。八旗各自为队,每队前有旗色引导,中为穿马褂背小旗手执弓矢之人,后缀幼童以为龙尾,依次走冰较射陈伎。完成难度大,观赏度高,场面壮观。《清文献通考》描绘道:“……盘旋曲折行冰上,远望之,蜿蜒如龙。将近御座处设旌门,上悬一球,曰天球。下悬一球,曰地球。转龙之队疾趋至,一射天球,一射地球,中者赏。复折而出,由原路盘曲而归其队。”清人顾森有诗云“弯弧兼肄武,仰射彩球园”。
到乾隆朝晚期,冰嬉表演的花样不断翻新,在吸纳糅合借鉴了杂技、武术、舞蹈等技术后,发展出精彩绝伦的高难度动作技巧,如集体“摆山子”。两排百名滑冰兵士,在统一指挥下,沿着画定的滑道整齐统一地进行燕子戏水、凤凰展翅、白虎摆尾、金鸡独立、哪吒探海等24 式花样动作。还涌现了一大批顶尖高手,如身怀绝技创造“燕子三点水”高难度动作的喜桂、倒滑高手海英、独擅“撞天钟”的杨而立等。此外,被乾隆帝赐名“冰上燕儿”的喜桂还写有中国第一部滑冰专著——《冰鞋阵图口诀》。
2022 年,冬奥会这一现代冰雪盛典将在北京举办,让人油然而生思古之情,仿佛300 多年前的太液冰嬉大典,跨越时空呼啸而来!霎时间,仿佛冰上抢等与短道速滑竞技,花样冰戏与花样滑冰争胜,“骑木而行”与越野滑雪较速,冰上蹴鞠与冰球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