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7世纪的内外危机与天皇制的构建

2022-03-19 21:18娄贵书
关键词:日本

娄贵书

摘 要:7世纪,日本推动构建以天皇为权力中心的宗教性国家体制“天皇制”,既是为了解决国内危机,将豪族联合国家改造为统一国家、将大臣大连执政的寡头政治改造为天皇专制的君主政治,确保天皇的统治地位千古不易、万世长存;同时也是为了应对中国和朝鲜从分裂走向统一并日益强大的国外压力,将豪族和一般民众团结在天皇周围,举全国之力对抗隋唐帝国和新罗王朝,“实现钦明在南鲜占有领土的愿望”,最终实现神武天皇“八纮一宇”诏敕宣布的国家目标,即“由天皇统一全世界”。

关键词:日本;内外危机;神国;天皇制;“八纮一宇”

中图分类号:K31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2)02-0111-14

一般认为,7世纪是日本面临“内忧外压”的时期,也是构建天皇制的关键时期。7世纪构建天皇制的原因和目的,日本学者说得很清楚。“国内的相剋、内战、倾轧,削弱了国力,成为难以解决半岛问题的内部祸根。为了消除这一祸根,圣德太子进行改革。”[1]32“为了实现钦明在南鲜占有领土的愿望,大和朝廷以整顿国家体制为急务。”[2]55“大化改新的目的,可以理解为对抗大陆的威压、强化日本的国家组织。没收豪族的领地、领民及田庄,也是为了在对外关系上强化国力。”[3]44即强化国内体制的目的,在于“实现钦明在南鲜占有领土的愿望”,对抗并赶超中国。“白江口战役”失败后,体会到与中国存在实力差距的天皇制国家虽未发动对外战争,但提出了披着宗教外衣的侵略思想,宣布了征服世界的国家目标“八纮一宇”,将征服世界作为“神”的旨意和子孙后代的使命。本文拟对7世纪日本构建天皇制的过程进行详细梳理,理清日本天皇制构建的历史脉络,分析日本天皇颁布“八纮一宇”诏敕”的意旨及其影响。

一、内忧:氏族贵族争斗导致国内危机

关于日本古代天皇制的构建,需要从邪马台国说起。2世纪在北九州地区出现的邪马台国,是以邪马台国为盟主、由约30个部落国家构成的联合国家,女王卑弥呼为盟主时是其极盛时代。

据中国史籍《三国志》记载:“旧百余国,汉时有朝见者,今使译所通三十国。”“其国本亦以男子为王,住七八十年,倭国乱,相攻伐历年,乃共立一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有男弟佐治国。自为王以来,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侍,惟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处宫室楼观城栅严设,常有人持兵守卫。”卑弥呼死,“更立男王,国中不服,更相诛杀,当时杀千余人。复立卑弥呼的宗女壹与,年十三为王,国中遂定。”[4]可见,(1)内乱之后,众部落国家首长协商推举有“事鬼道”(知神意)本领的卑弥呼为王,借助宗教权威实现政治统一;(2)国王由诸国家首长协商推举产生,王位还未由某一王族世袭占有;(3)寡头政治,“知神意”的卑弥呼充当统治权的源泉,男弟、众部落国家首长行使统治权。600年,倭国遣隋“使者言倭王以天为兄,以日为弟,天未明时出听政,跏跌坐,日出便停理务,云委我弟。”[5]1225石井良助解释说,天皇夜里听政,天明将政务委之男弟。即天皇进行夜政(即祭祀),负责执行政务的男弟进行昼政(称朝政)[3]52。《隋书》使者所说系指推古女王与圣德太子的关系,称其为卑弥呼与男弟的关系应不为错。

3世纪末,邪马台国衰落,以大和为中心的畿内地区兴起一大国,即以大和国为中心、由众多氏族国家构成的豪族联合国家,也称大和国家、大和政权。“王家的全国统治,是以大王为畿内豪族联合政权的盟主开始的。”“3世纪的奈良盆地,有许多君(首长),王家不过是其中之一。”[6]287478年,倭王武致宋顺帝的上表文称:“封国偏远,作藩于外,自昔祖祢,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叶朝宗,不衍于岁。”[7]2395“毛人”“众夷”和“海北”,指“虾夷”“熊袭”和“朝鲜”。“渡平海北九十五国”,即大和国对朝鲜半岛南端的侵略扩张。

大和国是“以氏姓制度为根干”[8]133“法规范尚未出现,通过氏族规范支配的国家。”[8]155内部危机的根源,在于“氏族共同体”的国家构造、主从关系的社会结构,大王只是联合体(共同体)的盟主,并不具有绝对凌驾于诸王的地位和权力,也缺乏有效控制诸王的制度。

第一,大王与豪族(诸王)身份差异的相对性。圣德太子改革前的日本社会是“氏族社会,全国大大小小的氏族共同体,形成以天皇氏族为顶点的纵向阶梯式主从关系结构。”“主从关系由上下支配服从关系和平行对等关系两种原理组成。”“无论居上位者还是居下位者都具有两重性格:居上位者既是居上位者又是与其他成员对等的;居下位者既是居下位者又是与其他成员对等的。”[9]日本学者这样说,“上代天皇统辖诸氏上,但天皇本身是大氏上。从这个角度上看,与诸氏上是同格的。”[10]118原大和国的王作为盟主称为“大王”“王中之王”,但“王中之王=大王,理念上与构成联合政权的成员处于同等地位,只是作为其中的盟主而存在。”[11]14-15大王“与诸豪族在身份上的差异是相对的。”[2]59-60倭五王请求中国皇帝册封时又请求对贵族授予军政要职,为之提供了佐证。438年,倭王珍“又求除正倭隋等13人以平西、征虏、冠军、辅国将军号”,451年,倭王济要求“并除所上23人以军、郡”[7]3295(军,将军号;郡,太守号)称号。日本东洋史家崛敏一氏认为,这“是有必要通过中国王朝授予的官爵明确倭王和臣下之间的上下关系”“珍和济要求官爵的对象应该是构成王权的王族和有力豪族。”“以宋王朝授予的官爵明确君臣的身份差距”。总之,“至少在倭王济的时代,倭王作为联合政权盟主的地位,与臣下的身份差并不怎么大。”[11]78-79因此,圣德太子改革和大化改新的首要任务,就是确立以大王为天、以豪族为地的君臣关系。

第二,大王与豪族(诸王)互酬的同盟关系。近畿地区的首领(大王)与各地域首领的关系,仅止于“赠与和互酬的程度,即前者赠与后者铜范镜(用相同的铸模制造的铜镜),而后者对前者进奉若干贡物。”以此为媒介,“维系着松散的同盟关系。”[12]25豪族既是天皇家的臣属者,也是同盟者、合作伙伴。“大和朝廷由畿内诸豪族构成,以天皇家为首长”[2]37-38。“葛城、和珥、平群等大和的在地豪族,也是天皇家的同盟者。”[2]44此外,“在四、五世纪的大和朝廷,吉备氏、毛野氏等地方豪族作为王家的盟友,与中央豪族处于同等地位。地方豪族的子弟到王宫奉仕大王,其兵力与王家和中央豪族的军队一起到朝鲜半島作战。即地方豪族是王家的同盟者。”[6]291总之,“很多豪族本来都是构成倭王权同盟的成员。”[11]184强化国家体制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将豪族转变为以天皇为权力顶点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官僚。

第三,豪族(诸王)拥有王位继承者的推举权。“拥立天皇,除先君的遗志外,朝廷诸豪族”“和地方君主国造的拥戴还是必要的。”[2]22虽然王位由王族世袭继承,但“王位的继承首先需得到畿内有力豪族们(群臣)的同意,再由神确认王位的正当化。”[6]289朝廷内定的即位者或太子,在先王死后“也不能马上即位,必须由朝廷中的豪族们拥戴即位,并由群臣献上象征大王地位的镜和剑等神器。新即位的大王开始任命新的大臣和大连们。即使是先帝时代的大臣和大连们,也必须重新任命,每一代大王都需要建立新的组织机构。”[13]98雄略、继体和钦明朝整备的即位式,其核心内容:一是“群臣向新大王献上象征王位的宝器——所谓三种神器。”二是大王“任命大臣、大连、臣、连、伴造等。”即“新大王的即位式,也是承认群臣地位的仪式。”“群臣的拥戴和神委任的统治权,都是不可或缺的。”[11]145-148群臣的拥戴和神的委任缺一不可,它象征着王位的合法性,也是传统或者氏族规范的体现。

第四,分割支配和多元化的君臣关系。在大和国,“大王承认分立于各地的小国诸‘王’的统治地位,并对他们间接行使自己的统治权,这意味着大王是在各小国联合形式下的日本君主。”“大王成为统一君主之后,过去的各个小国中的诸‘王’,作为豪族臣服于大王的同时,一如既往地继续统治人民。”[14]他们“在祭祀、裁判和军事等方面依然保持独自的权限,并没有丧失独立性”[12]35-36。石井良助明确指出,“上代的国制,各氏上在服从天皇的形式下支配其‘国’,因而可以称为统合的分权制。”[3]16熊谷公男强调说,6世纪倭王权的内部构造,“多元的君臣关系广泛存在”“尚未形成大王之下一元化的君臣关系。”[11]188因此,摧毁豪族的独立性、建立一元化的君臣关系也是大化改新的首要任务。

国内危机还源于“豪族分掌国政”的政治制度——氏姓制度,权威与权力二元分离的运作模式,大王“君临而不治”,主要是充当统治权的源泉。

大和国是大王和豪族(诸王)联合主政的氏族国家,政治形态的特征是“大臣大连执政”[10]104-105。大王作为盟主并不亲政,“王家也没有根据自己的意志决定万事的绝对权力,畿内豪族层的意志左右政治。”[6]289大王之下的执政官、“大夫合议制”的召集人大臣、大连掌握实权。大和时代的强势豪族主要是“大臣”葛城氏、平群氏、苏我氏和“大连”大伴氏、物部氏。“构成五世纪大和朝廷的诸氏族,还有政治上不太强大,但发挥重要作用的所谓归化人,即姓氏录中称为诸蕃的一类诸氏族。”[2]38-39他们与苏我氏的关系最为密切。

6世纪,倭王权的中枢是在倭王之下设置执政官大臣、大连,“重大事务与大夫合议决策。”“大夫出自阿倍臣、纪臣、巨势臣、膳臣、葛城臣、平群臣、坂本臣、春日臣八个臣姓氏族,大伴连、物部连、中臣连三个连姓氏族及三轮君,共计十二氏。除连姓三氏及其以和泉为根据地的坂本氏外,剩余臣姓七氏和三轮氏均为以大和为根据地的氏族。”[11]186井上亘论述说,6世纪豪族分掌国政的体制,在天皇(大王)宫里“大夫”集议国政的“大夫合议制”下,是朝廷的“伴造-品部制”和地方的“国造制”。在这种原始官制下,“国政机关并不集中设置在王宫里,而是分散在各豪族家(豪族私邸)”。大夫握有“‘奏宣权’‘参议权’‘皇嗣决定权’。”律令制建立后,“前代大夫所有的奏宣权划归于令制大纳言、参议权划归于太政官,而且,皇嗣决定权也被孝德天皇以后的‘让位’代替了。”总之,“前代大夫所有的一切权限都被天皇没收了。”[15]可见,大和国实行的是“寡关政治”。

所谓“氏姓制度”,即“以氏族为基础、以姓为身份标志的统治制度”[16],也是氏族性质与国家性质交织的政治制度。“6世纪前半期,倭王權刷新地方支配体系,直接仕奉倭王权的中央有力豪族的存在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就是氏的成立。”所谓“氏”“如苏我、物部、大伴等,主要以大和及其周边为据点的中央的氏族集团,这些通过父系系谱构成的同族集团、亲族集团,也是与倭王权结成一定的政治关系,分担大王的政治辅佐、军事、祭祀和特殊技能等的王权职务的政治组织。”同时,“与氏一起,还成立了标志着王权职务分担组织的姓。”“姓”就像苏我臣、物部连、上毛野君等那样,在氏的名称后加上臣、连、君、造、直、首、史等称号,“以表示氏在王权内的政治地位。”[11]182-183显然,这是“强化以朝廷为中心的国家组织的制度表现。”诸氏族的“氏上在天皇之下,领有自己的私地私民,具有某种公法的权限。”[10]97“氏”既是以血缘为中心的、有共同宗教仪式的亲族集团,也是政治集团。

“氏上是氏的首长,掌氏神的祭祀、氏人的统率、氏人的诉讼裁判及与外部的交涉,大和朝廷成立后,(通过后来的姓)担任朝廷官职,参与国政。”[10]18即大和朝廷的政权组织以有姓的氏为基础。“姓”是大王授予氏上表明身份地位的称号,犹如等级“爵位”,是任官资格,受姓的氏上称为氏姓贵族。中央级“氏上”授予“臣”姓、“连”姓等,并从臣姓和连姓中各选一名最有实力的氏上担任执政官,即“大臣”“大连”(相当于左右宰相)。地方级“氏上”,按实力授予“君”姓、“直”姓等,担任地方政权的国造、县主等职。“臣姓之祖波多、臣势、苏我、平群、纪、葛城、江沼七氏,都是在近畿繁荣起来的。其中,波多、江沼两氏在中央没有势力,葛城、平群、苏我三氏最盛,构成权力支柱。”“大臣家主要是大和的豪族葛城、平群、苏我三氏,大连家主要是大伴、物部两氏。”[17]“氏”或冠以居住地名,如苏我氏;或冠以职业名,如中臣氏;或冠以祖先名,如久米氏。

氏姓制的基本原则:一是豪族承认大王的盟主地位和王位由王族世袭继承,二是大王承认“大臣大连执政”。大王主持国家层面的祭祀、对外宣战、媾和,对权力赋予合法性;执掌国政的是大臣、大连,其次是“与大臣并列参与政治的大夫。”“七世纪前半期,称为大夫的氏族有苏我、平群、阿部、许势、纪等臣,大伴、佐伯、安云、中臣等连,这是当时大和朝廷支配性的氏族,国事的决定由这些诸氏族的合议进行。”部“以一定的职掌世袭仕奉宫廷,以他们为轴构成朝廷的诸职能部门。”[2]60总之,大王之下、民众之上的豪族掌握中央和地方的统治实权。

大化改新前,握有统治实权的“葛城、平群、巨势、大伴、物部、苏我等巨大的臣、连,在不同时期威胁天皇。”[8]168政治斗争主要表现为争夺朝廷的控制权,“王族内部的王位争夺战与王族外部实力集团的代理人推选战交织在一起,使王位的继承变得异常复杂激烈。”[18]王位继承往往伴随着朝廷内讧、豪族反叛和内战,以及新旧势力的交替。

允恭大王(412-453年在位)死后,眉轮王为报杀父夺母之仇杀害安康大王(453-456年在位),继而与雄泊濑王子争斗,葛城氏支持眉轮王反叛。雄泊濑王子成为雄略大王(456-479年在位)后,消灭葛城氏宗家,任命平群真鸟为大臣、大伴室屋和物部目为大连。雄略大王为夺取和巩固王位,杀害八钓白彦王子、坂合黑彦王子、眉轮王、市边押盘王子及其弟御马王子等王族,削弱了王族的实力并造成王位继承危机。其子清宁大王(480-484年在位)死后,京城没有合适的王族继承人,只得从播摩国迎立仁德大王的三世孙弘计王(即显宗大王,485-487年在位)。498年,显宗大王之兄仁贤大王(488-498年在位)死,“大臣平群真鸟欲在日本为王”,太子联合大伴金村消灭平群氏宗家并登上王位,即武烈大王(498-506年在位),大伴金村称霸朝廷。506年,武烈大王死后无嗣,近亲中无合适人选,金村迎立应神大王的五世孙、彦主人王之子男大迹王,即越前国豪族继体大王(507-531年在位)。但是,大和豪族视其为地方王族的篡位者,长期不承认其王统资格,即位后20年也未进入大和时代的政治中心地区大和。继体即位前已有安闲、宣化两子,即位后与武烈大王之妹生下钦明。继体去世后,大伴氏拥立安闲、宣化,苏我氏拥立钦明,于是,安闲(531-535年在位)、钦明和宣化(535-539年在位)、钦明两朝对立。539年,宣化死,钦明王朝一统天下,大伴金村失势,苏我氏与物部氏总揽朝政。

苏我稻目因拥立钦明大王(539-571年在位)之功,成为最有力的外戚和豪族,两个女儿成为王妃,生下用明、崇峻、推古。587年,用明大王(585-587年在位)死,苏我马子与物部尾与分别拥立泊濑部王子和穴穗部王子,朝廷两分,马子杀尾与,泊濑部王子成为崇峻大王(587-592年在位),此后不设大连,大臣苏我马子成为“独裁者”。592年,杀害崇峻天皇后,确立起苏我氏的霸权。马子立敏达大王的王后为大王,即推古大王(592-628年在位,天皇谱系中的第一位女皇)。推古女王之后,苏我虾夷于629年、641年拥立舒明大王(629-641年在位)、皇极女王(641-645在位,天皇谱系上的第二位女皇;655-661年作为齐明天皇在位)。643年,“苏我大臣虾夷……私授紫冠于入鹿,拟大臣位”,执掌国政。同年,入鹿派兵杀害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山背大兄王一家(大兄即王位继承人)。

中央豪族争权夺势、威胁大王之际,地方豪族也不安分。五世纪后半期,吉备氏图谋反叛;527年,筑紫国造盘井起兵叛乱,内乱持续近两年。

“五世纪中叶至六世纪三十年代的七、八十年,朝廷内讧,地方贵族叛乱,朝鲜经营的衰退等,确实是内忧外患的时代。”[2]49称为“外患”,是将日本在朝鲜的殖民地视为日本的国土。6世纪30年代以后,“内忧外压”益发严重。562年,任那日本府被新罗灭亡;587年,苏我氏与物部氏武力冲突;589年,隋统一中国并向周边发展;592年,苏我马子杀害崇峻大王。内斗、内乱“削弱了国力,成为难以解决半岛问题的内部祸根。”为了“复兴任那”、继续占有朝鲜的领土,圣德太子进行改革。

二、压力:东北亚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

东北亚国家的统一对日本的压力,或日本学者所说的“外患”,主要是指中国和新罗越来越强大,构成日本“复兴任那”向东北亚扩张势力的障碍。特别是被日本视为属国的新罗,为统一朝鲜半岛,内强实力、外联中国,已由弱国发展成为能与日本抗衡的强国。

“内忧外压”加深之际,圣德太子派往中国的僧旻、南渊请安、高向玄理等留学生、学问僧相继回国。“他们亲眼目睹隋唐完备的文物制度,切身感受唐帝国压服四邻的威容,特别是贞观十八、九年(644、645)太宗亲征高丽的情报,放弃任那以来的对外危机感益发深刻。”[2]70他们向贵族传播中国的典章制度,强化国家体制、对抗并超越中国日益成为共识。

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还得从日本的地理环境、发展模式和对外政策说起。

赖肖尔的研究认为,“日本的生存有赖于世界贸易,这是由它的经济地理条件所决定的,并且也决定了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日本的地理位置和自然资源促使日本人选择了他们过去所走的道路。”[19]日本是位于亚洲东北部、太平洋西北角的列岛国家,自然环境的特点或缺陷是耕地面积小、矿产资源少,海外资源和市场构成日本发展的基础,因而日本人的眼睛总是盯着海外资源和市场,日本的發展方式天生具有扩张性的一面。

吉田茂曾明确指出,“缺乏天然资源,这是日本最致命的缺陷。”[20]135因此,“日本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民族,日本人的眼光决不狭隘,不会只局限于日本这个范围。明治天皇的那五条誓文就充分表达了日本人的进取精神。”[20]143不言而喻,冒险精神、进取精神的背后就是扩张精神、侵略精神。日本学者也坦率表示:“在岛国上生活的日本人,有史以来就渴望土地。明治以后,日本人所贪图的就是土地;”“所谓‘大东亚战争’,归根结底,日本梦寐以求的还是在于获得领地。”[21]“日本的天然物产,种类虽多,但数量极少。”“对近代经济的发展来说,量的不足却构成致命的缺陷。”“正是这样贫乏的资源,构成左右近代日本历史动向的重要原因。”[22]需要指出的是,日本获取海外资源和市场的扩张性发展方式,或者说对外侵略扩张,并非始于近代,亦非始于武士时代,至少是始于建国之初。

朝鲜的《三国史记·新罗本纪》记载说:“3世纪初以后,邪马台国曾多次出兵朝鲜半岛南部”[23]。3世纪至6世纪末,东亚大陆的中国处于魏晋南北朝动乱时期。4世纪初,朝鲜半岛北部的高句丽日渐强大。313年,灭亡中国在朝鲜的乐浪郡,中国势力退出朝鲜;346和356年,南部的马韩和辰韩形成百济国、新罗国,朝鲜进入三国鼎立时代。面对高句丽的南下政策,刚刚建国的百济向日本寻求支援,为大和朝廷向半岛扩张势力提供了机会。

360年,大和朝廷与百济结盟;369年,派将军荒田别、鹿我别到卓淳国,在百济协助下平定比自(庆尚南道昌宁)以下七国[1]3,建立任那地区,“设‘任那府’统治之”[24]9371年,百济在日本军支援下进攻高句丽的重要据点平壤;372年,百济王向倭王赠送精铁制成的“七支刀”。建于414年的高句丽好太王碑(亦称广开土王牌)记载了大和国向朝鲜扩张势力的活动,如“倭以辛卯年(391)来渡海,破百残(百济)□□新罗,以为臣民。”[25]427年,高句丽迁都平壤,进一步南下扩张势力。日本学者这样论述说,“百济……除依赖日本外别无他法。”“461年,百济王之弟琨支君到日本仕奉天皇,相当于人质。新罗苦于高句丽驻军,通过任那向日本求助,日本出动任那军队解救新罗,击退高句丽(“雄略纪”八年)。”[1]17-18因此,日本将百济和新罗视为属国。

乘中国退出朝鲜和朝鲜半岛三足鼎立,以及百济、新罗还较弱小,日本抓住机会侵占朝鲜半岛南端的土地,奠定了日本以后北进东亚大陆、变海洋国家为大陆国家的基石。

武光诚等人认为,“倭国进出朝鲜半岛的理由,是为了得到铁器的材料,将南端的加耶诸国置于其影响之下。”“朝鲜半岛南端的加耶,虽然小国林立,其中的金官加耶国作为优质铁的产地而闻名,大和王朝既无铁矿石,精炼技术也不熟练,所以,希望通过金官加耶国之手,获取铁器的素材,以整备军事力量和生产基础。”[26]伊田熹家也认为,“侵略活动的目的,主要是想获得朝鲜的先进技术和铁资源等。”[27]阿尔伯特·克雷格的研究说:“日朝关系对大和朝廷至关重要”“与百济结盟使得大和朝廷能够在日本国内扩张势力。铁制武器和工具的输入增强了她的军事力量。从朝鲜移居日本的陶工、织工、书吏、冶金工匠以及其他技工,壮大了她的财政实力。这些移民带去巨大的文化影响力,这一点从他们的后代往往成为显赫的贵族可见一斑。此外,百济还是将中国文化输入日本的中转站。”[28]除铁器材料、生产技术之外,日本还想侵占土地、扩大势力范围、建立自己的小帝国。

404年,日本在与高句丽的战争中惨败,高句丽军乘势南下,迫使日本军后退。于是,413年,倭王主动与中国建交;418年,又“向东晋遣使献方物”;421年,“宋武帝授倭王赞安东将军倭国王的称号”[24]10。 438年,珍“遣使贡献。自称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表求除正,诏除安东大将军、倭国王。珍又求除正倭隋等十三人平西、征虏、冠军、辅国将军号,诏平听。”宋文帝诏除“安东大将军、倭国王”。443年,“倭国王济遣使奉献,复以为安东将军、倭国王。”451年,倭王济第二次遣使,“加使持节、都督倭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将军如故。并除所上二十三人军、郡。”462年,倭王兴(济之子)遣使朝贡,宋孝武帝封“安东将军,倭国王”。478年,倭王武遣使上表,宋顺帝“诏除武使持节,都督倭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王。”[7]3294-3296日本一再向中国请求的封号,将包括新罗、百济在内的朝鲜半岛南端划为势力范围,也向中国表示自己是拥有属国的帝国。

倭五王向中国请封的动机,日本学者说,5世纪初“与高句丽作战失败的倭王”再三遣使中国,是“企图以中国南朝为后盾,恢复在朝鲜半岛的权威,使新罗和百济从属于日本。”[26]34想通过中国授予的称号,“说明中国承认其统治半岛各国的正当性,然后借中国的权威君临各国”[29]38“凭借中国王朝的权威,保护、安堵我国的对鲜权益。”[2]34日本向中国朝贡、称臣的同时,又要百济、新罗向自己朝贡、称臣,建立自己的小帝国,并要中国给予帮助。倭王武控诉“句丽无道”[7]2395“请求宋朝援助讨伐高句丽”[24]11也表明日本的朝鲜经营已呈颓势。由此亦可见,日本傍强、凌弱的对外战略,并非始于近代。

对于中国并未完全满足倭王的请求,以及日本的对策,熊谷公男认为,“倭之五王执着地要求确认其对半岛南部的军政权,是期望中国王朝授予那种小世界的支配者的官爵。可是,对自认为天下唯一支配者的皇帝来说,承认天下之中小世界支配者的地位,毕竟是没有道理的。”于是,“在倭王武时,倭王决意脱离册封体制,与中国诀别,走向作为独自的‘天下’世界之王的道路。”[11]82此后的日本,从请求“赐封”走向了“自封”的道路[30]38。不过,《南齐书·倭国传》和《梁书·倭传》说,479年和502年中国还分别对倭王授予“镇东大将军”“征东(大)将军”称号[30]41。即直到502年,中国仍在对倭王进行赐封。

任那“日本府”被新罗灭亡,确实与日本的内部危机有关。5世纪末以降,日本在不断的内讧中消耗国力,百济和新羅则大力建设中央集权制度,国力显著增强。新罗在503年前后整顿州县制,516年设兵部,520年制定律令和百官公服。百济在6世纪初完善地方制度,554年以都下为五部、地方为五方,各置方领1人,统兵700至1 200人的军事性地方制度,迅速中央集权化[2]41。可见,百济和新罗比倭国先建立中央集权制度。512年,百济要求割让任那西部四郡(全罗南道西半部),大连大伴金村应允;次年,又要求割让已汶、带沙(全罗南道东部)。与此同时,新罗向任那诸国施压。为对抗新罗, 527年,朝廷派近江毛野臣率兵6万赴朝,结果因盘井叛乱而流产,朝鲜经营益发恶化;532年,日本在任那的根据地金官国(金海)投降新罗。562年,新罗灭亡任那“日本府”[2]51。

“倭王权……念念不忘‘复兴任那’。钦明三十二年(571),钦明天皇留下‘复兴任那’的遗言。继位的敏达继承其遗志,575年(敏达)向新罗等派遣使者施加军事压力。”[11]167“后来的几代天皇也都曾为实现这一遗诏而苦心焦虑,但都由于国力不足没有办到。”[29]55圣德太子摄政时,利用朝鲜半岛的争乱,“于591-595、602-603年二次出阵筑紫,威胁新罗,构筑对朝鲜诸国的大国地位。”[31]虽然圣德太子“复兴任那”的努力和体制改革以失败告终,但日本并未放弃侵朝政策,从而引发中日之间的第一次大规模战争“白江口”战役。

白江口战役是以中国和新罗为一方,以日本和百济为另一方的战争,“交战的主要原因是日本觊觎大国地位。”[32]此外,还因为中日“双方对朝鲜半岛的侵略。”[33]有日本学者认为,“这是关系保持我国四世纪以来在南鲜权益之命运的最后一战”[2]73。 660年,唐朝和新罗联军灭亡百济。663年6月,初步建成中央集权统一国家、国力明显增强的日本,派遣27 000人的大军进攻新罗军队,夺取两城。8月,双方在“白江口”决战,唐朝和新罗联军大胜,日军败退回国,百济王逃往高勾丽,百济的复国活动失败。676年,新罗在唐朝支持下统一朝鲜半岛,于是,“唐、罗、日三国并立,构成东北亚三足鼎立的国际关系新格局。”[34]54“在东北亚地区,出现700余年所不曾有过的大变局。”[34]56当然,这也是日本不愿意看到的。

梅原猛将663年作为“划时期的分界线”,认为663年白江口战役的失败,“对日本的震动在某种意义上要超过1945年的‘大东亚战争’的战败。”因为“1945年的日本要清算长达80年的侵略大陆的过去,而663年的日本必须要清算更长的过去。”钦明朝“任那“日本府”的覆灭,表明日本朝鲜半岛的势力已经绝望。但白村江战役使日本丧失了在朝鲜半岛的这个据点,一下子打碎了过去的美梦。”[35]338-339编纂《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政治形势,是“在白风以后的时代有两种最具有强烈政治性的事件”,即白江口战役和壬申之乱,“这是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重大事件”。一个“使4世纪末以来朝鲜从属的历史告终。日本建国之后立即向海外出兵,把三韩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古代日本的发展是建立于统治三韩这一事实之上。而国家的这种统治方式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一个“则总算结束了自6世纪末苏我氏与物部氏斗争开始的长达百年的内乱。”[35]391-392白江口战役的失败,“持续三个世纪对朝鲜半岛的支配力瞬间消失,反过来,现在还必须采取防备来自大陆的唐、新罗联军来袭的立场。因此,朝廷在壹岐、对马、筑紫等边境增派防人、设置烽台,并在博多湾附近设太宰府。”[1]38-39此后的1 000多年间,日本也未侵略朝鲜半岛。

冈田英弘认为“白江口战役”失败后,“倭人要面对世界级的唐朝和新统一朝鲜半岛的新罗,而除了这两大敌国外,就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国家。”而且,“倭人在此之前并非仅靠日本列岛生活。倭人需要的技术与人力资源都是从亚洲大陆经由朝鲜半岛输入日本列岛的。对于倭人而言,與亚洲大陆的经济关系、贸易关系才是王权的基础,以及社会的基础。而这些现在却已经无法再依靠了。”[36]94“这种事变是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至今为止,他们所知的全世界,都被唐朝及其同盟的新罗王国所征服。面对这样的非常事态,他们采取的对策与明治时的‘版籍奉还’和‘废藩置县’的精神相同,也就是团结日本列岛各地的诸氏族,以倭国王家为中心团结起来,组成统一的国家。”[36]210白江口战役失败后,“日本人的国家意识空前高涨,急欲向其他国家彰显自身的存在及其由来。在研究神话时,这一背景不容忽视。”“当时的日本在与中国、朝鲜的交往中,迫切需要彰显自己是一个以天皇政权为核心的独立国家,《日本书纪》的编纂正是这一意图的体现。”[37]可见,7世纪的一系列改革,既是日本的国内事务,也是针对中国和朝鲜“这两大敌国”的。

圣德太子死后,消耗国力的“内部祸根”继续恶化,国外的邻国则发展成为中央集权制统一国家。邻国由分立走向统一并日益强大,特别是新罗由弱国发展成为统一朝鲜半岛的强国,日本失去了介入半岛事务并向半岛扩张势力的机会,还要面对强邻的压力。严峻的国际形势激发了日本的危机意识和强国意识。

三、建构:天皇制与“八纮一宇”诏敕

7世纪初,圣德太子“复兴任那”的计划破产后,立即启动强化王权、抑制豪族的改革,试图通过建立中央集权制统一国家,举全国之力解决半岛领土问题、对抗并超越中国。

603年,制定“冠位十二阶”,以大王掌握冠位授予权,彰显大王的“主权者”[3]37地位。604年,颁布“宪法十七条”,以“承诏必谨,君则天之,臣则地之”“国靡二君,民无二主”,强调“大王是日本唯一的支配者”[26]132。规定豪族必须“背私向公”,将国家(王家)利益置于豪族(氏族)的利益之上。607年和608年,致中国皇帝的国书称:“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东天皇敬白西天皇”。一改倭五王对中国请封、朝贡、称臣的姿态,自封为“皇”,第一次将对中国的外交放在平等的基础上,在国际上“宣耀国威”[10]132,大胆挑战中国传统的华夷思想[29]60,奠定了对外政策的基调。自称天皇的意义还在于,大王“与诸豪族的地位差异是相对的,通过自称天皇得到超越于豪族的君主地位。”[2]60圣德太子以儒学和佛教为指导思想的改革虽然失败,但是建立中央集权君主制度、解决半岛领土问题以及对抗并超越中国的构想,却为此后的改革者继承和发扬光大。

645年6月12日,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中大兄王子(626-671年)与远离权力中枢的中臣镰足(614-669年)发动宫廷政变,消灭苏我氏宗家,结束了大和时代王族与豪族的较量。6月14日,皇极女王让位(在位天皇让位、王室自主决定王位继承人之始)给其弟轻王子,即孝德大王(645-654年在位),中大兄作为太子掌握实权。6月19日,大王和太子召集群臣在神树下集体盟誓,“天覆地载,帝道唯一。而未代浇薄,君臣失序。皇天假手于我,诛殄暴逆。今共沥心血。而自今以后,君无贰政,臣无贰朝。若贰此盟,天灾地妖,鬼诛人伐”[10]125-126。明确了中央集权制的指导思想,改年号为“大化”。石井良助评论说:“通过大规树之盟,日本由以天皇为统合者的宗教的和氏族的统合国家,转变为以天皇为统一者的律令的统一国家。”“现在,天皇是脱离氏上(氏上已变化官僚)和国民而超然的存在。……‘大君是神’。”[10]118-119至此,统一国家大王(天皇)亲政的君主政治取代“豪族联合国家”的寡头政治。

646年元旦,颁布《改新诏书》。美国学者认为,“从大化改新诏书的颁布起,统治者起的作用不再仅仅是一个氏族首领,而是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皇帝”[38]451。 “645年的政变和646年的诏书,显著地激发了皇族的干劲。他们要权力,他们要赶超中国”[39]。20岁的王太子中大兄在32岁的中臣镰足辅佐下,凭借其在宫廷政变中夺取的国家权力进行大化改新。

政治上,废弃“大臣大连执政”体制和氏姓贵族的世袭制度,建立以大王为权力中心的中央集权体制,所有官吏均由君主任命。645年6月,建立以孝德大王(645-654年在位)和太子中大兄为核心的革新政权,以阿倍内麻吕为左大臣、苏我石川麻吕为右大臣、中臣镰足为内大臣,留学隋唐归国的僧旻、高向玄理任国博士(最高政治顾问)参与国政,迈出了官僚化改革的第一步。8月,公布官制改革原则,“改去旧职,新设百官,及着位阶,以官位叙”[40]357。官职与位阶挂钩,以位阶为任官资格。位阶由圣德太子的“冠位十二阶”演变而来。647年,“制七色十三阶之冠”;649年,制定“八省百官”制,整备与新国家组织相适应的中央官厅;同年改十三阶为十九阶制;664年,增至二十六阶。

经济上,废除贵族的私地、私民,土地和人民归国家所有,建立统一国家的经济和社会基础“公地公民制”。《改新之诏》一曰:“罢昔在天皇等所立子代之民、处处屯仓,及别臣、连、伴造、国造、村首所有部曲之民、处处田庄。”三曰:“初造户籍、计帐、班田收授之法”,四曰:“罢旧赋役,而行田之调”[40]349-350。中大兄率先垂范,同年12月奏请大王曰:“天无双日,国无二王。是故兼吞天下,可使万民,唯天皇耳。”“故献入部五百二十四口、屯仓一百八十一所。”[40]354。这样,国家直接掌握了全国的土地和人民,充实了国力。

中大兄作为太子和天皇主导的一系列改革,使“君主之权力由原仅为对宗族之领导权而扩增至对每位担任公职官员之庞大授权。所有地方长官由君主任命,所有税收径向君主缴纳,举国之下莫非王田。至此,日本由一松懈之宗族结合与半封建首长制急速地转变至一密切结合的君主国。”[41]初步实现了圣德太子设计的“一君万民”统一国家的构想。

天武天皇(673-686年在位)在从大王“向神的飞跃之战”[11]325。 “壬申之乱”中夺取政权后,以绝对的权力和被皇族、贵族尊奉为“神”的权威深化改革,不仅制定律令、改正冠位、废除部曲、整理食封等加强以天皇為权力中心的国家体制,而且将神道改造成为神化天皇及天皇制、神化国家、神化日本人的宗教,为天皇制提供宗教意识形态,构建神皇一体、神皇神统的政治神话、理论基础,使天皇由“人”演变为“神”(“现人神”),天皇的统治大权来自天照大神的“神敕”、神圣不可侵犯,对天皇制赋予神圣性。其主要措施是:

首先,确立源自天照大神的君主号和国号,为君主和国家披上宗教外衣。608年,日本首次对外使用天皇称号,天武则实现了从大王向天皇的嬗变,成为第一位群臣和皇族认可的、被用“天皇”之号称呼的天皇,即成为“现人神”。从此,“日本的君主具有了强烈的宗教性质”[42]。所谓天皇制,即以天皇为权力中心的宗教性国家体制,灵魂在于天皇是“神”。

“在从‘治天下的大王’向‘天皇’这一君主号转变的过程中,列岛的君主开始向‘神’飞跃,成为日本的‘天下’的终极权威,同时还诞生了‘天皇’统治的‘日本’。”[11]16值得注意的是其宗教性、神性:(1)“‘天皇’的天,即天神,与至上神天照大神相通。天之日嗣、天孙,是直接与天皇相连的词汇。天皇的‘天’即‘天神’,意味着天照大神的子孙,是明确显示其神性由来的词。”(2)“天皇”和“日本”的诞生,“是天武朝高扬天和日的王权意识形态的产物”“以‘日’为国号着眼于设置中心,‘日’即日神,即天照大神,意味着是日神的子孙——‘日之御子’统治的国家,因而称为日本。……是世界中心的国家”“新的君主号和国号,都包含有天并不是偶然的。”[11]339-341我国学者宋成有先生认为,“天皇是‘天’与‘王’的结合,神权与政权拟人化的体现者。”[43]君主号强调“现人神”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不可逾越的终极权威;国号宣称日本是神缔造和统治的“神国”,高于其他国家。

681年天武下令编纂、689年持统下令实施的《飞鸟净御原令》(22卷),首次将“日本” “天皇”“皇后”和“皇太子”的称号制度化。

其次,扶持和倚重神道,以之作为神化天皇和天皇制的国教。“天武天皇以后,传统的神的信仰开始以‘国家神道’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44]通过以天皇家的祖神“天照大神”作为全国的最高神和神道的主神,对天皇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天武天皇曾在朝明川河边遥拜伊势神宫的天照大神,祈求战争胜利。即位后,复活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制度,建立伊势神宫20年迁建一次的迁宫制度,通过彰显天照大神的威严强化尊皇意识。

天武认为,“必须要把天皇的祖先神摆在远比其他氏族祭祀的神高得多的位置,这样的神的制度一乱,就会产生思想的混乱、政治的混乱。”“要使天皇的权威超越大和豪族首长的地位”“就必须要创造出比过去远为强大的天皇的祖先神,使其成为全民的崇拜对象。”[35]310我国学者姜建强剖析说,“要使天皇的权威超越大和豪族首长的地位,并使其影响扩及全民,就必须要创造出比过去远为强大的天皇祖先神,使其成为全民的崇拜对象和祭祀对象。”[45]天武天皇的神道政策,使天皇家的氏神(皇祖神)“天照大神”成为全国的最高神和神道的主神、以及全民崇拜和祭祀的神,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成为全国最高的国家级神宫。

再次,整顿神祗制度,创立神化天皇的“大尝祭”。645年,皇极大王让位于其弟轻王子,“标志着王权摆脱了朝廷内豪族们的控制,实现了制度上的自立。”[13]98天武天皇通过对传统的新尝祭“添加服从仪礼的要素”,创立神化天皇的“大尝祭”,则使天皇成为“现人神”、终极权威和国家主权者,天皇的权威、天皇制的奥秘就在于天皇是“神”。

690年,持统称制3年后即位。在公开的、面向人间社会的即位式上,“物部麻吕朝臣树大盾。神祗伯中臣大嶋朝臣诵读天神寿词(众神对天皇的祝福辞)。毕,忌部宿弥色夫知奉上神剑、镜于皇后。皇后即天皇位。公卿、百僚罗列,匝拜而拍手焉。”[40]465熊谷公男强调说:“大王即位式的中心是群臣擁戴新大王,新天皇正当化的即位式则是承袭‘日之御子’的血脉和秉承先帝之意的含义,是确立王权的主体性仪礼。” “是换了新装的即位式,是大尝祭、大极殿和宣命等的成立。……天皇权威的制度化,是现神支配的日本诞生。这就是古代天皇制的成立。”[11]342-345由此也决定了“以皇祖神天照大神为顶点的神统谱”,起源于稻谷收获祭的“新尝祭,向皇祖神敬献新谷,神和天皇共食新谷,天皇与天照大神一体化,天皇由祭祀的人变化为被祭祀的神。新尝祭的大祭—大尝祭,是持续4日的盛大祭典。”[46]20“从天武天皇起,天皇即位举行大尝成为定例。”“新天皇的即位仪礼,包括践祚、即位式和大尝祭三项。”[46]22此后,大尝祭不断完善,特别是非公开的、面向神的世界的部份。在充满神秘性的“大尝祭中,天皇与天照大神共进供于悠纪殿、主基殿中的新谷和由新谷酿成的酒,并披上天羽衣(大尝祭时天皇穿的睡衣)卧于‘真床龙衾’,由此获得天皇灵而完成即位。新尝祭中,天皇也同样用新谷上供,与神共食,体获谷灵(依附于谷物中的神灵),在获得神力之后现身于百姓面前。”[47]事实上,“新尝祭”也发挥神化天皇的作用。

第四,“天孙降临”神敕,天皇是神的依据和统治权的来源。681年天武天皇下令编纂、8世纪初编成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既是神道“圣典”、天皇制国家的政治神话和宗教意识形态,以及天皇是神的宗教依据,还是天皇制国家的国家观——“神缔造和统治的国家”、世界观——“世界的中心、世界最优越的国家”、价值观——“敬神崇祖、天皇崇拜和天皇信仰”、国家目标——“征服世界、天皇是万国之总帝”的渊源。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神代史,即天神创造日本国土(神国论的依据)和天孙统治国土的历史,贯穿其中的主线是天神系谱和天皇系谱,即神统系谱。天神系谱包括:天神诞生→天神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创造日本列岛→伊邪两神生育主宰“高天原”(天上的世界)的天照大神(天皇的祖先神)→天照大神派遣天孙琼琼杵尊统治尘世,旨在说明日本是天神缔造和天孙统治的神国。天照大神派遣天孙琼琼杵尊下凡治理“苇原中国”(地上的世界),赐与“玉”“镜”“剑”三件神器作为皇位的象征。“天孙降临”神敕称:“苇原千五百秋之瑞穗国,是吾子孙可王之地也。宜尔皇孙就而治焉、行矣。宝祚之隆,当与天壤无穷矣”(天壤无穷,意为与天地共长存)。“授予宝镜神敕”说:“吾儿视此宝镜犹当视吾,可与同床共殿以为斋镜。”[48]3联接天神系谱的天皇系谱是:天孙琼琼杵尊的曾孙神日本盘余彦创建日本最早的国家→神日本盘余彦成为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开启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绥靖、安宁等天皇→推古天皇(《日本书纪》延伸至持统天皇)。强调天皇家族的氏神、祖神是天照大神,统治日本的历代天皇都拥有天照大神的血统。使天皇具“有不可冒犯的神格”,“被看成是万世一系的化身而且他本人即是神—与中国皇帝受命于天的有条件和暂时的神性迥然不同。”[38]452-453总之,“记纪”神话宣称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胤、生而为神,皇位即神位;天皇的统治权来自天照大神的“天孙降临”神敕,神圣不可侵犯。

还须指出的是,在近代日本,“天壤无穷”神敕又成了《大日本帝国宪法》和《教育敕语》的依据。宪法第一条规定:“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率之”;《教育敕语》宣称“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并将“抚翼天壤无穷之皇运”作为教育的目的。

第五,对外侵略的“圣战”教义,“八纮一宇”的国家目标。参加白江口战役的天武天皇虽未发动对外战争,但他下令编纂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渗透着对外侵略的“圣战”教义,宣布了征服世界的国家目标,也是神国论、皇国论和武国论的奠基石。

7世纪初,天皇制建构刚刚启动日本就对中国自称天皇,意在表示与中国对等的地位;8世纪初,天皇制诞生的重要标志“记纪”神话杜撰的“神皇”,将日本置于中国之上。

日本学者冈田英弘认为,“第一部撰写出来的史书,早已决定了该文明的个性,并能够将这种印象固化,告诉人们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36]4-5日本的第一部史书《日本书纪》是作为“天武天皇建国大业的一环开始发起”的。“《日本书纪》中表现出的‘日本与中国对立’‘奉天继承独自正统的国家’等封闭思想,永久地决定了日本的性格。”[36]236且不评论第一部史书决定国家性格的观点,《日本书纪》鼓吹的“神国”思想、“神皇”观念、征服世界的“八纮一宇”诏敕等,充当近代天皇制军国主义的“圣战”教义却是不争的事实。

《日本书纪》不仅杜撰了对外扩张的先驱神功皇后以激励后人,“神国”一词也是初见于这部官方正史。书中说神功皇后九年“征伐三韩”,慑于神功皇后武威投降的新罗王称:“吾闻,东有神国,谓日本。亦有圣王,谓天皇。必其国之神兵也。岂可举兵以距乎?”[40]124森岛通夫解释说:“神国主义,从字面上讲意为‘神国论’或者表示这样一种信念:即日本由天皇统治,他们的祖先是创世之神,因此,日本应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49]征服世界的“八纮一宇”诏敕,同样初见于《日本书纪》。

正如村上重良所言:“用‘圣战’征服世界的教义,在第一代神武天皇‘八纮一宇’(为宇)的诏书中可以找到根据。”“六合是上下东西南北,八纮是四方和四隅。所谓八纮一宇,是由天皇统一全世界”[50]“记纪”塑造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是打通神人界限、联接天神与天皇的桥梁。《日本书纪》(卷三)神武天皇“对诸兄诸皇子的东征”诏书称,听闻“东有美地,青山四周,其中亦有乘天盘船飞降者。”“余谓彼地必当足以恢弘大业,光宅天下。盖六合之中心乎!厥飞降者,谓是饶速日欤!何不就而都之乎!”神武天皇亲率诸王子,从九州向东进兵,平定大和,建立日本历史上最早的国家。建都诏书说:“上则答乾灵授国以德,下则弘皇孙养正之心。然后兼六合以开都,掩八纮而为宇,不亦可乎!”[48]4当然,“神国” “神皇”“八纮一宇”等,有一个不断发掘和发展的系统化、理论化过程。

“‘八纮一宇’具有强烈的实践性,日本近代规模愈益膨胀(直至远远超出其国力允许范围之上)的对外侵略战争,都是‘八纮一宇’理念的践行。”[51]1868年3月,明治天皇“布国威于四方”的神圣《宸翰》,“朕与百官诸侯相誓,意欲继承列祖伟业,不问一身艰难,亲营四方,安抚亿兆,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置天下于富岳(富士山)之安”[48]2,实为现代版征服世界的“八纮一宇”诏书。不久,又将“‘八纮一宇’诏书宣布的精神作为皇军的使命。”[52]1940年7月,近卫内阁《基本国策纲要》的“基本方针”称:“皇国之国是乃基于八纮一宇的肇国大精神。”[53]由此可见,侵略教义影响之深远。

8世纪初确立的披着宗教外衣的天皇制,包括神道天皇制和律令的天皇制。前者尊奉天皇家的祖神为全国最高神和神道主神,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胤、天皇的统治大权神圣不可侵犯。后者强调“天皇是站在官僚制国家顶端的政治首脑、超越律令法的存在,拥有官制大权、官吏任免权、军事大权、对臣下的刑罚权(敕断)、外交权和王位继承权,太政官只是依存于天皇大权的‘他律的’合议体。”[31]74-75天皇制确立后,“所有权力,不经过天皇便没有正当化而不能成立,所有权力的正当化不按记纪神话的操作便不能进行。”[54]即天皇成了权力和权力合法性的源泉。

四、结语

总之,7世纪日本推动构建天皇制在现实性上,国内针对制造动乱、威胁大王的豪族势力,清除“难以解决半岛问题的内部祸根”,国外则针对妨碍日本“在南鲜占有土地”的新罗和中国。尽管7世纪日本的天皇制还处于构建状态,但深刻影响了此后日本的国家体制和国家目标。

至8世纪初,日本正式建成了以天皇为权力中心的宗教性国家体制“天皇制”,其核心是天皇(北畠亲房的《神皇正统记》称为“神皇”)和神国。一方面,通过宣扬皇即神、皇位即神位,天皇的统治权来自天照大神的“天孙降临”神敕理念,使非皇族野心家不敢觊觎皇位,确保了天皇的统治地位世代相传;另一方面,又赋予日本是天神创造的“神国”地位、将日本应凌驾于他国之上,构成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思想基因,面临外来威胁、图谋对外扩张之际,也是开发和利用侵略教义之时;同时还以神武天皇征服世界的“八纮一宇”诏敕,宣布了神国日本的国家目标。天皇制的确立,深刻影响了7世纪以后日本与世界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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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蒲应秋)

The Crisis of the Domestic and Foreign and the Costruction

of the Mikado System in Japan in the 7th Century

LOU Guishu

(School of History and Politics,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China, 550001)

Abstract:

In the 7th Century, in Japan, the construction of “Mikado System”, the religious state system, with the Mikado as the power center was to solve both internal and external problems. To solve the domestic crisis, it transformed the united states of the noble families into a unified country, and reformed the oligarchy of the minister into the autocratic monarchy of the Mikado, so as to ensure that the Mikado’s dominant position will remain for ages and last forever. To cope with the increasingly strong foreign pressure from China and Korea for their development from division to unification, this system united the noble families and ordinary people around the Mikado, so as exert the power of the whole country against the Sui Dynasty,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 Silla Dynasty, realizing the wish of Emperor Kimmei to occupy territory in Southern Korea, and finally realized the national goal declared by Mikado Jimmu’s imperial edict, namely, “to unite the whole world by the Mikado of Japan”.

Key words:

Japan; internal and external crisis; Kingdom of Kami; Mikado System; “Hakko Ichiu Philosophy (to unite the world under one sovereign by force of arms)”

3450500589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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