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璐 王平
摘 要 学术研究的突破与新材料的发现密切相关。《方言类释》为朝鲜之古书,其对方言和近代汉语词汇研究来说可谓新材料。《方言类释》所收的85例吴语词条,不仅为我们保留了明清时期吴语词汇的宝贵资料,也反映了该时期吴语在朝鲜的传播和使用情况,故其语料价值具有不可替代性。
关键词 朝鲜时期《方言类释》 吴语词 特点 价值
一、 引 言
(一) 关于《方言类释》
《方言类释》成书于朝鲜王朝正祖二年(1778),又名《方言集释》《方言辑释》,由朝鲜王朝学者徐命膺(1716—1787)、洪命福(生卒年不详)编撰。该书的编撰目的正如作者序言所载:“我国西通中州,北邻清蒙,南连倭蛮。使盖来往,几乎无年不相接。故朝廷设置司译院,肄习汉、清、蒙、倭之方言。……上之二年戊戌,既撰《奎章韵瑞》,复命臣率舌官洪命福等,博采汉、清、蒙、倭之方言今时所用者,分门汇类,以我国谚文释之,且附以‘中州乡语’,名曰《方言类释》。我国谚文,虽虫声鸟语,亦可以形容,况于方言乎?从今以往,我国为使者,素不习四国之言,一开卷可以酬酢如响。”序言中“方言”一词与书名对应,编者以本国语言为主,称汉、满、蒙、倭四国语言为“方言”,即相对于朝鲜半岛通用语言而言的四方之言,这与我们通常理解的“方言”概念不同。是书以汉字立词目,首先在每一词目下以谚文注读音,再以汉语释意义,最后以谚文分别标注该词的满、蒙、倭读音,共收录当时常用汉语词5179条,编者将所收词目按照意义分为天文、时令、地舆、尊卑、亲属、身体、容貌、动静、气息、性情、言语、宫殿、朝会、政事、官职、升黜、人类、称呼、祭祀、嫁娶、生产、丧葬、宴会、接待、文学、笔砚、科试、仪器、乐器、数目、教阅、军器、射艺、衙署、仓库、城郭、街道、桥梁、屋宅、营作、服饰、裁缝、布帛、纺织、食饵、割烹、茶酒、饮啜、疾病、残疾、医药、卜筮、梳餙、镜奁、床帐、器用、骂辱、争讼、刑狱、僧道、寺观、珍宝、买卖、借贷、蚕桑、田农、农器、米谷、果品、菜蔬、匠器、制造、技戏、舟船、车辆、鞍辔、田猎、钓渔、皮革、柴火、飞禽、走兽、昆虫、水族、树木、花草、杂语,共87类,每类后附“中州乡语”。该书收词内容丰富,各门类下收录的词条多寡不一。“《方言类释》以汉、朝语为主要编撰语言,以当时通用程度之高低为收词标准,是我们目前所见东亚汉字文化圈第一部汉、朝、清、蒙、倭五国语言的对译词典。”(王平 2020)
(二) 吴语词
“吴语又称吴方言、江南话、吴越语、江浙话等,是一支派生于汉藏语系中上古汉语的语言集和。”(骈宇骞,王铁柱 1999)《方言类释》所收吴语词皆源于该书每类词语后附的“中州乡语”。“中州”即指中国,“乡语”则是指区别于北方官话的地方语言。《方言类释》所附“中州乡语”词条共计204条,其中以“江南”为标识的词语共85条。所谓“江南”,是个地域概念,因时代不同,所指也有区别。明清时代“江南”范围涵盖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太仓州,这些地方皆属于吴语区范围。因而本文所言《方言类释》收录的吴语词,即“中州乡语”中以“江南”为标识的词语。在现代吴语词汇中,这些词有的已经消失,例如“手记”“贱累”“白衣人”“莳秧相公”等;有的依然保留在吴语词汇系统中,例如“侬”“㖧涂”“谢欢喜”等。在现代汉语词汇中,这些方言词有的已经被纳入现代汉语词汇体系,例如“弄”“过世”“耳边风”等;有的在词义、用法等方面发生了变化,例如“袜”“跳槽”“点心”“经纪”等。作为域外文献的“中州乡语”所收吴语词,无疑可补中国方言和近代汉语研究材料之缺漏,其对吴语词汇、汉文献传播以及近代汉语词汇等许多领域的研究,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
二、 《方言类释》收吴语词汇的特点
(一) 所收词条标注方言点明确
《方言类释》收录吴语词凡85条,所释吴语词,皆明确说明其在江南某地用法,其范围涉及三府、一州、六县,即苏州府、松江府、太平府、太仓州、嘉定县、崇明县、江宁县、昆山县、吴江县和常熟县。这不仅为我们研究吴语词汇提供了文献证据,也为我们研究明清方言词的使用、传播和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域外资料。如:
㖧涂,江南苏州府谓睡声,即北人所谓打呼,吴人所谓打㖧涂。(动静类)
蹀躞,江南江宁县谓持物而不敬者。(动静类)
泼赖,江南松江府谓丑恶者。(相貌类)
版骨,江南太平府称方正拘谨。(性情类)
袜,江南太仓州称妇人八围胸。(服饰类)
夫娘,江南嘉定县骂妇女之淫贱者,盖元末苗寇平江,松江以妇女人之艳美者畜为妇,曰夫娘。故今遂成北语,作骂辞也。(骂辱类)
莳秧相公,江南崇明县呼栽秧者曰相公。谷以时生,故尊之也。(人类类)
(二) 所收词条包含丰富的同义词材料
明清时期江南各区间互通往来,交流频繁,为使江南各方言区之间的人们交流更加便利,时人开始总结各区间的同义词。《方言类释》编者并列各方言点的异形同义词,并将其与“北人”或“北语”进行对照。这些对比材料记录了吴语不同方言点用词的差异,也反映了吴语和北方官话用词的差异。如:
奔,江南苏州府郡城曰奔,吴江曰跳,常熟曰跑,昆山曰跌,太仓、崇明、嘉定俱曰躟,即北人所谓走。(动静类)
按,“走”在古汉语中的基本意义是急走、奔跑。在表达以上意义时,吴语因方言点不同而所用动词不一。吴江人用“跳”,常熟人用“跑”,昆山人用“跌”,太仓、崇明、嘉定人都用“躟”。“奔”“跑”有急走、奔跑意义不难理解,“跳”字古文献中有时作“逃”。《史记·高祖本纪》:“汉王跳,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裴骃《集解》引徐广曰:“跳,音逃。”司马贞
《索隐》引如淳曰:“跳,走也。”《漢语大词典》将“躟”字释为“疾行貌”,并引《文选·傅毅〈舞赋〉》:“于是欢洽宴夜,命谴诸客。扰躟就驾,仆夫正策。”李善注引《埤苍》:“躟,疾行貌。”以上所释“躟”为形容词,而《方言类释》所释为动词。“跌”字与“走”同义,乾隆《苏州府志》卷二:“昆山曰跌,常熟曰跑,吴江曰跳。”又乾隆《昆山新阳合志》卷一:“躲避曰畔,速往曰跌。”吴语各方言点表示急走、奔跑等意义,选用动词全然不同,但都可以和北语“走”意义对应。
哉,凡事之已然者。江南苏州府郡城曰哉,昆山曰贵,太仓曰借,吴江曰籍,嘉定曰嗟,即北语了字义。(杂语类)
按,北语“了”表示已经如此,相当于现代普通话句末语气词“了”,主要表示已然情态。清翟灏《通俗编·语辞》:“吴俗谓事已然曰哉。”从发音上来看,“哉”(平声咍韵精母)、“贵”(去声未韵见母)、“借”(去声祃韵精母)、“籍”(去声祃韵邪母)、“嗟”(平声麻韵精母)声韵相近而通,故《方言类释》所记吴语各方言点用“哉、贵、借、籍、嗟”表示北语“了”字意义是有语音根据的。从地理位置上看,昆山、太仓、崇明、嘉定都与苏州相隔不远,虽然不能说吴语也存在“十里不同语”的现象,但以上例子让我们看到吴语各方言点在表达同一意义时,所用词语还是存在差别的。
朗伉、磊砢、孟浪、莽撞、粗奘、倔僵,皆江南江宁县谓人不雅驯之辞。(性情类)
按,“朗伉”“磊砢”“孟浪”“莽撞”“粗奘”“倔僵”,是一组形容人之言行粗鲁不雅的同义词。明顾起元《客座赘语·方言》有:“南都方言……不雅驯曰䖃苴,腊上声,查上声;曰朗伉,平声;曰磊砢;曰孟浪;曰䨻,蒲并反;铳,曰莽撞,曰粗奘,曰倔强,曰粗糙。”“朗伉”亦作“朗抗”,“磊砢”亦作“磊坷”“磥砢”,“倔强”亦作“倔僵”“倔犟”,以上诸词是皆可形容人之言行鲁莽。
喳哇、激聒、琐碎、嘈囋,并江南江宁县谓言之多而噪者。(言语类)
按,“言之多而噪”形容众声杂乱嘈杂。道光《上元县志》末卷:“言之多而噪曰喳哇、曰激聒、曰琐碎。”《戒庵老人漫笔》卷五:“嘈囋俱入声,语言搀杂之貌。”“喳哇”、“激聒”(亦作“急聒”)、“琐碎”、“嘈囋”,是一组形容人之声音嘈杂的同义词。其中,“嘈囋”常见于晋代,“琐碎”常用于唐代,“急聒”常用于明代,“喳哇”仅见于清代。晋陆机《陆士衡文集·文赋》:“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嘹唳罥结,郁抑萦咽,繁音琐碎,众响攒。”明凌濛初《拍案惊奇》:“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
该个,江南崇明县阿堵、宁馨之类,即苏云个星也。(杂语类)
按,“该个”“阿堵”“宁馨”“个星”,是一组同义词。“宁馨”常用于晋、宋时期,《方言类释》:“宁馨,江南苏州府问为何如曰宁馨。晋山涛谓王衍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晋宋间人,语助,犹言若何也。”“阿堵”常用于唐代。如《晋书·文苑传·顾恺之》:“ 恺之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阙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该个”与“个星”仅见于清代,乾隆《重修崇明县志》卷六:“该个,阿堵、宁馨之类,犹苏云个星也。”
(三) 所收词条呈明显古语特征
根据笔者调查,《方言类释》所收85个词条反映出对元代以前词汇的继承,呈现明显的古语特征,而这部分词较多集中在吴语词中。如:
飞风,江南嘉定县称马之疾速。唐制马入尚乘局者,以风字印右膊,以飞字印左膊。(走兽类)
按,“飞风”用于形容马奔跑的速度之快,源于唐代制度。《唐六典》:“凡外牧进良马印以三花、飞风之字而为志焉。细马、次马送尚乘局者,于尾侧依左右闲印以三花。其余杂马送尚乘者,以风字印印左髆、以飞字印印左髀。”
白衣人,江南嘉定县呼未进身者。盖士子入试皆着白衣,故有“白袍子何太紛纷”之语。(人类类)
按,“白衣人”亦作“白衣”,指没有功名或官职的平民。《史记·儒林列传序》:“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后汉书·孔融传》:“(曹操)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曰:‘少府孔融 ……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
宁馨,江南苏州府问为何如曰“宁馨”。晋山涛谓王衍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晋宋间人,语助,犹言若何也。(言语类)
按,“宁馨”为晋、宋时俗语,为语助词。《宋书》:“太后怒,语侍者:‘将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
獃,江南苏州府谓不慧者。范成大诗:“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獃。”(性情类)
按,《汉语大词典》收“獃”,释为“呆”之古字。宋张镃《庄器之作诗见寄因次韵》之五:“更有一般獃,望南看北斗。”《明清吴语词典》(石汝杰 2005)未收“獃”条,于“呆”下释:“又作‘懛’。”明陆容《菽园杂记》卷十二:“苏州人谓无智术者为獃,杭州以为懛。”“獃”“懛”“呆”同音同义异形。宋张仲文《白獭髓》:“石湖范参政,初官参州,在客位,其同参者闻为吴郡人,即云‘獃子’,石湖先生闻之在怀。”明郎瑛《七修类稿·辩证五·懛子秋风》:“苏杭呼痴人为懛子。累见人又或书‘獃’‘騃’二字。”
放手,江南苏州府谓贪纵为非。《后汉书》:“残吏放手。”(杂语类)
按,“放手”可指肆意妄为、放纵。《后汉书·明帝纪》:“今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李贤注:“放手,谓贪纵为非也。”唐杜甫《示从孙济》诗:“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
三、 《方言类释》收吴语词汇的价值
本文对《方言类释》所收吴语词进行整理与研究,实际上是通过对“走出去”的吴语词汇的轨迹脉络梳理,研究探讨汉语的传播规律,通过“拿回来”的文献资料补正中国文献中的吴语和近代汉语等相关领域研究之缺失,进而推进吴语词汇本体研究和汉语方言传播学理论建设,开拓韩国汉文辞书研究新领域,带动相关学科的发展。《方言类释》收吴语词汇的价值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 为吴语词汇研究提供例证
中国目前所存吴语文献为明清吴语词汇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支持。但是,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献,《方言类释》类聚吴方言地区的词汇,分门别类,加以方言点界定并释义,在明清时期实为罕见。《方言类释》以“江南”定性词条,并标明具体方言地点,为我们研究吴语词汇发展和演变提供了例证。例如:
库露格,江南苏州府谓亮窗。古以玲珑空虚谓之库露格,今名窗格。(屋宅类)
按,据《方言类释》,“库露格”可指窗格。“窗格”亦作“窗隔”“窗槅”。古时在上面糊纸或纱以挡风。宋杨万里《荔枝堂夕眺》诗:“迎寒窗隔重糊遍,只放书边数眼明。”《水浒传》第九十回:“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红楼梦》第七九回:“咱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库露格”一词在汉语文献中指书格,未见“窗格”义。明方以智《通雅》:“皮日休诗:襄阳作髹器,中有库露真。升庵曰:今呼书格曰库露格,即方言之鹿觡,今谓鹿角。”明胡震亨《读书杂录》:“俗谚呼雕镂器物玲珑空虚者为库露格,此其来远皮日休讥时政诗有‘襄阳作髹器,中有库露真。持以遗北国,绐云生有神。每岁走其使,所费如云屯。’”可见“库露格”可用于形容一切雕镂器物,因而在苏州方言中可用于指窗格,《方言类释》保留了该词在苏州方言中的这一意义。
鲎,江南苏州府谓虹为鲎。(天文类)
按,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十一:“俗呼曰鲎。谚云:‘东鲎晴,西鲎雨。’谚云:‘对日鲎,不到昼。’主雨,言西鲎也。若鲎下便雨,还主晴。”《方言类释》“江南苏州府谓虹为鲎”并非孤证,胡祖德《沪谚》卷下有:“东鲎日头西鲎雨。”自注:“俗称虹蜺为鲎。”《方言类释》“鲎”条不仅可以补充《农政全书》“俗呼”“谚云”的区域和地点,还为研究“鲎”的词源提供了例证。
嗑嗑,江南嘉定县谓笑声。(动静类)
按,《明清吴语词典》:“吴中谓欲睡曰嗑嗑。”《吴下方言考》:“嗑嗑,音客。《孔丛子》:‘子路嗑嗑,尚饮十榼。’案,嗑嗑,醉欲睡貌。吴中谓欲睡曰嗑嗑。”又“嗑,音赫。《韩诗外传》:‘桀嗑然而笑。’案,嗑笑声。吴中形笑声曰嗑,亦曰嗑嗑笑。”可见,表示“欲睡”义的“嗑嗑”与表示“笑声”义的“嗑嗑”为同形异音异义词,表示“笑声”义的“嗑”同“喝”,《儒林外史》:“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类篇》:“嗑然笑声。”《方言类释》为表示“笑声”义的“嗑嗑”明确了具体方言点,并与表示“欲睡”义的“嗑嗑”区别,为“嗑嗑”词源提供例证。
(二) 订补方言词典讹误缺漏
吴语相关词典,目前所见尤以《明清吴语词典》最著名。该词典以明清时代吴语地区作者的作品为主要对象,主要收录明清两代和民国初年的吴语方言词汇。该词典收词量大,内容丰富,是吴语词典的集大成者。而作為域外资料的《方言类释》,其收录的清代吴语词汇对《明清吴语词典》的修订和补充,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如:
《明清吴语词典》释“斤九梨”一词,引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弋阳、德兴间产梨颇大,有至一斤九两者,土人谓之斤九梨,犹芋言魁也,今用以目人之积慧者。”“积慧”在此难解。乾隆《娄县志》卷三“斤九厘”条亦作“积慧”。而《方言类释》释“斤九梨”条作“精慧”:“斤九梨,江南松江府。弋阳、德兴间产梨颇大,有至一斤九两者,土人谓之斤九梨。犹芋言魁也。今用以目人之精慧者。”“精慧”形容人精细聪明。清褚人获《坚瓠九集》:“吾乡谚云‘斤九厘,斤八厘’,以目时人之精慧者,言其思算无遗也。”“斤九厘”可用于形容人精慧, “厘”是计量单位,亦可用于指微小的事物,该词用于形容人精细聪明,盖源于此。该词与“斤九梨”因读音相同而开始混用。明陆深《豫章漫钞》:“吾乡谚云‘斤九厘’以目时人之精慧者,不知所本。弋阳、德兴产梨颇大,有至一斤九两者,土人谓之斤九梨,盖取其类之大者,言之犹芋魁也。”故,嘉庆《松江府志》释“斤九梨”、乾隆《娄县志》释“斤九厘”条的“积慧”皆当作“精慧”。
《明清吴语词典》释“苏头”一词,引《通俗编》:“俗呼绦帨之蕊曰‘苏头’。又吴音‘苏须’同呼,亦曰‘须头’,皆即流苏之义。”其中“绦帨”一词难解,“绦”即丝绳,《玉篇》:“绦,缨饰也。”《广韵》:“编丝绳也。”《急就篇》注:“绦,一名偏诸,织丝缕为之,所以悬系承尘户㡘,因为饰也。”“帨”指配巾,《玉篇》:“帨,巾也。”《仪礼·士昏礼》:“母施衿结帨。”注:帨,佩巾也。“绦帨”无其他辞例,但宋叶廷珪《海录碎事》有“条帨”一词:“古乐府有《定情篇》,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用叙绸缪之志。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懃,耳珠致区区,香囊致扣扣,条帨致契阔,佩玉结恩情。”此处“帨”当为“脱”字之讹,“绦脱”即一种臂饰,又作“跳脱”。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懃,耳珠致区区,香囊致扣扣,跳脱致契阔,佩玉结恩情。”《方言类释》释“苏头”:“江南苏州府谓绦脱之蕊为苏头。流苏者,缉鸟尾垂之若流,其蕊下垂,故曰苏。”《方言类释》将《通俗编》释文中“绦帨”亦记为“绦脱”。乾隆《元和县志》:“调绦脱之蕊为苏头。”故,《通俗编》释“苏头”条的“绦帨”当作“绦脱。”
《方言类释》还收录了部分词形或义项未见于《明清吴语词典》的吴语词,亦可用于补立词条及其义项。如:“夯物”,《方言类释》:“江南崇明县谓人粗厉。”康熙《重修崇明县志》卷六:“谓人粗厉曰夯物。”“相公”,《方言类释》:“江南崇明县呼栽秧者曰相公。谷以时生,故尊之也。”乾隆《崇明县志》卷十二:“俗呼栽秧者为相公。谷以养生,尊之也”。“上头”,《方言类释》:“江南嘉定县谓男女冠笄。”康熙《嘉定县志》:“俗呼男女冠笄曰上头。”乾隆《吴江县志》:“男女冠笄曰上头。”“惫赖”,《方言类释》:“江南江宁县谓人之无赖。”乾隆《上元县志》:“人之无赖曰惫赖。”
(三) 反映近代汉语词汇的演变情况
明末清初是近代汉语发展的重要历史阶段,是方言词汇和北方官话词汇的大融合时期,也是汉语向汉字文化圈传播的重要时期。“研究近代汉语词汇学不仅要关注国内的相关白话文献,而且也要充分利用域外所藏汉籍文献的白话语料。”(徐时仪 2013)作为多语词典的《方言类释》,以其自身所具有的典范性、系统性等特点,保留的同义词或近义词语料为我们研究近代汉语方言词汇的演变和发展提供可以参考和比较的资料,同时这些同义词或近义词之间又可反映词语历时变化。如“该个”“阿堵”“宁馨”“个星”皆为语助词,犹言如此,但这些词出现的时期不同,“宁馨”常用于晋、宋时期,“阿堵”常用于唐代,“该个”与“个星”仅见于清代;“喳哇”“激聒”“琐碎”“嘈囋”皆可形容声音杂乱、喧闹,“嘈囋”常用于晋代,“琐碎”常用于唐代,“急聒”常用于明代,“喳哇”仅见于清代。此外,《方言类释》所收吴语词还可反映近代汉语词汇的词义变化,如“油花”一词本指漂浮在汤或汤食物表面的油滴,后形容油滑轻浮的人,含贬义。《方言类释》所记“油花”可用于形容“圆滑能事”的人,可见该词在近代汉语中并非明确的褒义词或贬义词,后来才逐渐变为贬义词。
近代汉语词汇发展的过程,也是方言词汇与官话词汇融合的过程。就近代汉语词汇史研究来看,明清时代的词汇是最为重要的材料,但这方面的研究还相对薄弱。南北语言文化和经济的迅速交融,让我们在近代汉语词汇考源和方言考本字等研究方面都面临着挑战。如果说《明清吴语词典》为近代汉语词汇研究提供了一个比较完备的吴语历史词库,《方言类释》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吴语分类词汇补充词库。我们参照类似的词库越多,对近代汉语和吴语词汇研究视野就越开阔、越科学。
四、 结 语
“汉语方言的研究可分为两种基本形态:一是对历史汉语方言的整理,一是对现代汉语方言的调查和研究。前者从汉语方言史研究的角度出发,以各时期文献语料为研究对象,爬梳能反映当时方言的语音、词汇及语法资料,通过整理、归纳与分析,找出规律和特點,进而为汉语方言史的建立提供重要资料。”(汪启明,才颖 2017)关于近代吴语词汇的研究,我们可以从其他典籍文献入手。作为朝鲜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多语对译词典,《方言类释》以其实用性、时代性、系统性、全面性等特点,比较完整地记录了清代中期朝鲜译员必学词汇。当然,《方言类释》作为域外汉文文献尚存一定的缺点和局限。一方面,该书在传抄过程中存在字形讹误现象,如《方言类释》收“放手”一词,释为“江南苏州府谓贪纵为非,《后汉书》:‘残史放手。’”此处“残史”当作“残吏”,《后汉书·明帝纪》:“今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史”“吏”二字因形近而致讹误。另一方面,某些方言词当属多个方言区,而《方言类释》标记这些词的方言点单一。如“手记”指指环,用于常熟、嘉定、苏州方言,康熙《常熟县志》:“谓指环曰手记。”光绪《嘉定县志》:“手记,俗呼指环也。”同治《苏州府志》:“谓指环曰手记。”而《方言类释》仅标记其为苏州
方言。
但瑕不掩瑜,《方言类释》因其历史积淀,收词汇丰富,为吴语词汇和近代汉语发展史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可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方言词汇研究角度看,《方言类释》类聚吴方言地区的词汇,并加注方言点,为吴语词汇的发展和演变研究提供例证;从文献传播学角度看,汉字文献是中国的原生文献,同一种文献,朝鲜学者与中国学者引用时却存在文字差异。通过对引用文献中文字差异的研究,不仅可以订讹补缺,还可以了解支流文化对主流文化的回馈;从近代汉语词汇研究角度来看,成书于清代的《方言类释》,以汉语立方言词条,以汉语解释方言词条,这些资料可作为近代汉语研究之参照,反映近代汉语词汇的演变情况,推进汉语词汇本体研究的纵深发展,开拓汉语词汇研究新
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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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 璐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89)
(王 平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责任编辑 刘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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