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峰, 陆 唯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曹植(192—232),作为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其文学创作上承两汉下启魏晋,对后世文体演进和文学批评的发展影响深远。东汉末年复杂的社会环境与曹植独特的个人经历在他的作品中也有充分体现。谢灵运称誉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1]821,可见其“天才流丽,冠誉千古”。南北朝时由昭明太子萧统主持编选的《文选》,作为我国现存的第一部诗文选集,对曹植作品作了精心选录,其取舍亦可反映编选标准与趣味。
曹植诗文集在其生前就已编订,据考共有七十八篇(1)曹植《前录自序》:“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皜皜,与雅颂争流可也。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参见曹植.曹植集校注[M].赵幼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646.)。在其殁后,魏明帝以较为宽宥的态度下诏撰录曹植文集(2)景初中诏曰:“陈思王昔虽有过失,既克己慎行,以补前阙,且自少至终,篇籍不离於手,诚难能也。其收黄初中诸奏植罪状,公卿已下议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大鸿胪者皆削除之。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参见陈寿.三国志集解[M].卢弼,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601.),此集今已佚失。《魏志》曹植本传中提到了明帝时编订曹植作品的数量:“景初中,撰录植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2]此后在流传中几经散佚、重编,至清中期编修《四库全书》时,所收《曹子建集》“凡赋四十四篇,诗七十四篇,杂文九十二篇,合计之,得二百十篇。”[3]1272四库馆臣评曰:“较《魏志》所称百余篇者,其数转溢。然残篇断句,错出其间。”并列举出《鹞雀》《蝙蝠》诸篇的错谬:“如《鹞雀》《蝙蝠》二赋均采自《艺文类聚》。《艺文类聚》之例,皆标‘某人某文曰’云云,编是集者遂以‘曰’字为正文,连于赋之首句,殊为失考。又《七哀诗》晋人采以入乐,增减其词,以就音律,见《宋书·乐志》中。此不载其本词,而载其入乐之本,亦为舛谬。”[3]1273
而《文选》对曹植作品的收录由于时代的相近与编选的严谨,更能参考到相对原始、完整的曹集并从中选择删汰,选录了有代表性的篇目,从而成为更能保留曹植作品原貌的选本。例如,四库馆臣指出的《七哀诗》,《宋书》与《文选》收录文本对比如下:
明月
东阿王词七解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裴回。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一解
借问叹者谁?自云客子妻。夫行逾十载,贱妾常独栖。二解
念君过于渴,思君剧于饥。君为高山柏,妾为浊水泥。三解
北风行萧萧,烈烈入吾耳。心中念故人,泪堕不能止。四解
沉浮各异路,会合当何谐?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五解
君怀常不开,贱妾当何依。恩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六解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七解[4]
七哀诗 五言
曹子建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5]1105。
《宋书》卷十一《乐志第三》中《明月》一篇署作者为“东阿王”,此即曹植的封号之一,可见此处认为《明月》一诗是曹植所作。该诗以“解”来进行划分,共分七解,无疑是赋予了它音乐功能;收入《乐志》,也体现了在分类上被划归为歌词。与《文选》本《七哀诗》比较,《乐志》本《明月》在内容上多出三章。对增加的内容进行比较后,发现大都是往复式地抒发情感、表示歌唱的词句,对于诗歌内涵表达增益不大,更多是为了合乐而歌。此也印证了馆臣“增减其词,以就音律”的评价,但却有失作品原貌。由此可见,作品在后世流传及经典化重塑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各种主客观原因而丧失其原本的风貌。
由于曹植本集的佚亡,后世通过不断辑佚整合,汇编成集,重辑来源大多为隋唐旧籍,因而多有讹误。《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就指出了这一问题:“期间亦有采取《御览》《书抄》《类聚》诸书中所有者,意皆后人附益,然则亦非当时全书矣!”[6]如《艺文类聚》卷十八录《南国有佳人》一诗:“(魏陈王曹植)又《杂诗》曰: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海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曜宁久恃。”[7]326又在卷二十六中载为阮籍《咏怀诗》:“(晋阮籍《咏怀诗》)又曰: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7]466除了作者归属不同,二者又有文字差异,如“江海”“江北”文字之别,且后诗相比前诗缺少末两句。《艺文类聚》作为后世曹集辑佚的重要文献来源,出现了同一首诗归属两位作者的情况,其原因主要在于大型官修类书材料来源驳杂,又往往各卷成于不同人之手,从而容易造成“张冠李戴”的问题。《文选》中亦选录《南国有佳人》,统编入一组《杂诗六首》中。之前提到的《艺文类聚》“江海”“江北”之差,在《文选》所收曹子建诗中写作“江北”。赵幼文指出:宋刊本《曹子建文集》亦作“江北”[1]579。宋本作为现存刊刻最早的曹植文集,保存了宋人辑录的原始面貌。由此可见,《文选》作为南朝选本,时间的相近与选录标准的统一成就了其能够体现文本原貌的优势。
《文选》的选文标准,以《文选序》[8]163-165中“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一句最为精要,指出选文标准应为“沉思”与“翰藻”并重。萧统认为,文章起源在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籍的产生是伴随着文字并应用之于世的,故而有深远的意义——“文之时义远矣哉”。后来经过不断的演化,增加了文饰辞藻,“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文学随着时代的变化也不断地演进,且变化的规律难以猜测。诸如诗、赋、骚、颂、箴,诏诰教令,表奏笺记,书誓符檄,吊祭悲哀,答客指事,篇辞引序,碑碣志状等,蜂拥而出。萧统对这些新文体的态度是欣赏的,并认为这些文体都是有利于表达作者的情致:“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作为一部选集,《文选》对曹植作品的收录并不能完全反映曹集的本来面貌,而是以自己的编选原则为中心拣选篇目,以求突出编选者的文学选择。萧统在编纂之初就有了对删选标准进行把控的思考:“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但曹植篇目选录的数量也在另一方面释放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曹植之诗文赋,对于《文选》的选录标准是十分对路的。作为汉末文坛执牛耳者,“曹植乃魏文学之巨擘,上接汉代,下通晋、宋、齐、梁、陈、隋而独步之高才也。”[9]曹植的文学地位在《文选》所选的篇目数量上也有体现,“赋”中选有一篇;“诗”中选有二十五篇;“文”中选有四类计六篇。据统计,从数量上看,《文选》选入的曹植作品数量是在全部所选的一百三十余人中排列靠前的(3)《文选》收录作家作品,按照逐篇计算,数量居前三位的分别是陆机(赋两篇、诗五十二首、文七篇)、谢灵运(诗四十首)、曹植(赋一篇、诗二十五首、文六篇)。,体现了《文选》对曹植文学成就的肯定。
曹植赋作存世数量颇多,代表作品就有《洛神赋》《幽思赋》《登台赋》《神龟赋》《归思赋》等十余篇。《汉书·艺文志》对赋有十分重要的评论:“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10]这说明赋体源自诗,与春秋时赋诗言志关系密切,后来逐渐盛行成为一代之文学。而《文选》选录的首类文体就是赋体,萧统《文选序》梳理了赋体的演变过程:“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5]1进而佐证了萧统“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即文章不断发展变化的观点。故而,《文选》将赋放在第一类呈现,一是因其地位重要,二是借以彰显萧统对于文体变革的文学观点。
《文选序》中指出“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从而《文选》将赋细分十五类,囊括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等,在李善注《文选》的六十卷中占据了十九卷之多。然《文选》对曹植的赋类作品仅选录一篇《洛神赋》,归入情类赋中。总览《文选》情类赋的收录,数量上只有四篇,且作者较为单一,分别是宋玉三篇(《高唐赋》《神女赋》和《登徒子好色赋》)与曹植一篇(《洛神赋》)。曹植如此多的赋作,为何《文选》只取情类《洛神赋》一篇,值得从文学史发展与曹植赋的特征上考虑。
首先,赋体作为在汉代兴盛并发展到顶峰的文学体裁,到了建安魏晋,散体大赋早已式微,抒情小赋则占据了主流。当时的文学已经普遍接受了文体分类的观念,魏晋以降,正是五言诗丰富发展的时期,在赋的创作上与汉代相比稍显颓势。萧统正是遵循了文体流变的规律,用“文学发展观”来检视作品,正如同《文选序》中的类比——“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与曹植同时代,被称为“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向以辞赋著称,在《文选》中也仅收录《登楼赋》一篇。所以萧统在赋类文体的选择上偏重于两汉,而减少建安时期的赋作也就无可厚非。
其次,“情”在《文选》赋中被单独分为一类,是文学史上第一次将“情”作为文学作品分类的标准,具有特别的意义,也表明萧统把抒情性加入了选文标准。这对于汉代追求“劝百讽一”的赋体文学来说,是一种情感上的解放与突破。在《文选》情赋小类中,前三篇是宋玉的名篇,其中的《神女赋》正与《洛神赋》题材相同,皆为摹写人神相恋。沈达材《曹植与〈洛神赋〉传说》一书,通过考证洛水女神的渊源流变,否定了《洛神赋》本是感念明帝生母甄宓而作的《感甄赋》,后被明帝改为《洛神赋》这一观点(4)参见沈达材.曹植与《洛神赋》传说[M].上海:上海华通书局,1933.。沈氏指出《洛神赋》实则为邺下文人多写男女恋爱之情的风气所催生,在文学源流上是模拟《神女赋》而来的,并融合了司马相如模仿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而作的《美人赋》、蔡邕《青衣赋》,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与阐发,可称得上情类赋发展至东汉后期的代表。就此而言,将宋玉赋与曹植赋同收入“情赋”类,是有理可依的。
最后,谈一谈《洛神赋》与曹植诸赋的比较。《南齐书·陆厥传》载陆厥《与沈约书》一文,提及曹植的赋,并作了这番评价:“《洛神》《池燕》,便成二体之作。”[11]899沈约则在与陆氏的回信中对《洛神赋》报以极高的评价:“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故知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11]900沈约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代表了南朝时期对曹植赋的主流意见,他认为《洛神赋》是“异手之作”,非同寻常,而对“陈思他赋”却看法平平。沈约的看法对萧统在选录曹植赋方面或许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曹植的诗歌不仅以笔力雄健和词采华美见长,更灌注了他的真率性情。颜延之盛赞:“至于五言流靡,则刘祯、张华;四言侧密,则张衡、王粲。若夫陈思王,可谓兼之矣。”[12]95直陈曹植“兼善”四言诗与五言诗。纵观《文选》诗类,共选入曹植诗二十五首,在数量上仅次于陆机与谢灵运。《文选序》中对诗歌的看法是这样的:“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指出诗歌是心志达到一定程度的表现,感情在内心激荡继而表现在语言上。曹植的诗,被南朝梁钟嵘在《诗品》中列为上品,并评价道:“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13]尤其是点出了“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个特点。骨气情感、丽词华彩的双向互动,上承先秦质朴坦率的文质风骨,下启建安至南北朝五言诗发展,正合乎与萧统“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选录标准。
曹植的诗歌创作有前后两个阶段,以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植兄魏文帝曹丕登基为界,前后两期诗风有明显的改变。前期诗歌格调高昂,真率洒脱;后期诗歌则因政治理想的破灭与境遇的跌宕,转而表现因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所激起的悲愤与落寞,但这两个阶段却因其各自的特色而绚烂于文学舞台。《文选》将诗分为二十三类,细看《文选》所录之曹植诗,分布在献诗、公宴、祖饯、咏史、哀伤、赠答、乐府、杂诗这几个类别之中,并不专收一类。值得注意的是,《文选》在选录诗歌时更偏重于收录当世盛行的五言诗,五言诗共收录了近四百首,而四言诗仅三十余首。曹植的诗既有自己鲜明独特的风格,又体现了建安时期乐府民歌向文人诗的转变,尤其是五言诗的发展。骆鸿凯也指出“作诗必先学五言”“自来推曹子建为大家”[14]。《文选》收录的二十五首曹植诗中,五言诗多达二十二首,而四言诗仅有三首。虽然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也指出曹植四言、五言“兼善”:“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唯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15]62但《文选》中对曹植四言诗与五言收录数量上的差距却明显偏大。这正与《文选》诗类重五言的大方向相符,主要是由于南朝时期五言诗地位的提升进而对选录趣味造成影响有关。
《白马篇》作为一首乐府诗,代表着曹植前期作品明快、爽利的特征。描摹了一个“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正值青春的边塞游侠儿,“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书写也侧面表达了诗人对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在写法上受到了汉乐府五言诗的影响,加上曹植诗的“赡丽”“尚工”“致饰”,以及作者正值施展理想抱负之时,“雅好慷慨”,使得前期的曹植诗常常表现得激情豪迈,辞采飞扬。刘良评价此诗:“见乘白马者,故有此曲。言人当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16]揭示了其深层的思想意蕴。萧统作为储君,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儒家文化训导,在《陶渊明集序》中,他便表达了文学以助教化的观点:“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尝谓有能观陶渊明之文者,驰竟之情遣,鄙吝之意袪,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泰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17]这段话十分鲜明地昭示了萧统对文学的社会价值和教化功用的关切。
曹植后期政治道路受挫,受到其兄曹丕称帝后的掣肘,诗风转变为沉郁悲慨。《七哀诗》为这一创作阶段的代表,这是一首五言闺怨诗。元末明初刘履《选诗补注》评《七哀诗》道:“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异势,不相亲与,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虑也。”[12]121诗歌塑造了一位思妇形象,借女子的视角极写与丈夫分离的思念与怨怼,全诗以景入情,有孤寂、失望、无奈种种情感交织,“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可以解读为他对身为皇帝的曹丕的隐晦责问与凄惶愤慨,兄弟之间的生疏“甚于路人”“殊于胡越”,也曲折地吐露了诗人在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的怨愤之情。联系到萧统的生平,与曹植一样身处皇室,但却终日生活在政治压力中,抱负不得舒展。萧统去世前不久,因为“蜡鹅事件”触怒到了佞佛的武帝,直接导致“由是太子迄终以此惭慨,故其嗣不立”[18]。可见此事件对萧统的精神状态和太孙萧欢的立储地位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曹植作此诗时,也处在一种被压迫下的惶恐状态,两者之间或许产生了共情,萧统收入曹植此诗不排除有这方面的原因。
《文选》中选有曹植文四类计六篇:《七启八首并序》《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王仲宣诔并序》。入选的这几篇曹植文较之诗赋更具有现实性与实用功能,书、表、诔的文体就能直接体现写作目的。
《七启八首并序》被归入“七”一类,实则是对枚乘《七发》而产生的“七体”模仿余波,在曹植在《七启序》中就指出了这一流变:“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5]1605其在写作上继承并发展了七体语言华美的风格;内容上通过描绘功名之士对道家清谈玄士的劝说,达到表达自己建立功业志向的目的。同时也反映了建安时期慷慨任气、磊落使才的时代特征。选入此文既是对“七体”文章流变的接续,又与前文提到的萧统重视“文学教化”的观点不谋而合。
除《七启八首》外,曹植另有五篇文章(表、书各二篇,诔一篇)被选入《文选》,这三种都是偏重于实用的文体。
表作为一种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特殊文体,多用于臣下对皇帝有所陈述、请求、建议。汉代这类臣子对帝王的上言被划分为四个小类,即章、奏、表、议。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中总结了这四类的文学功能:“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15]205曹植被选入的表有两篇,分别是《求自试表》和《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一文,举耿弇、雍门子狄、贾谊、终军等例子,来表达“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5]1709及“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5]1710的志向,进谏君主重用人才,表达了自己的报效之心。《求通亲亲表》言辞恳切卑微,意在向明帝请求扩大宗室的政治权利,也是对自己政治理想的争取——“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5]1717,“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臣心况,徒虚语耳”[5]1718。但惜乎明帝不用,抱憾而已。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也提道:“黄初之世,数有贬削,方且作诗责躬,上表求自试。兄不见察,而不敢废恭顺之义,卒以此自全,可谓仁且智矣。”[12]115整体而言,表文语词丰茂通畅,将作者发自肺腑的真情宣泄而出。一方面,政治层面上的克制与恭顺,使作者选取以“表”为载体,自下而上地向明帝传达自己的抱负;另一方面,“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王权压迫又使他的情感在克制中迸发。诚可谓文质相符之作。
两篇书与一篇诔,都是曹植真实情感与理想的流露。《与杨德祖书》一文由阐述文学批评的观点入手,表达了作者远大的政治理想:“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5]1936,而不甘心只做一个文人墨客:“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5]1936。这正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观相同。《与吴季重书》一方面表现出曹植怀念好友、列举大丈夫快乐之事的慷慨豪情,另一方面又表达了作者感叹时光飞逝,急需建立功业的心情,在与友人的寒暄中体现出积极用事的心态。《王仲宣诔并序》作为悼文,真挚地体现出曹植对好友王粲的“早世即冥”无比悲痛,“延首叹息,雨泣交颈,嗟乎夫子,永安幽冥”[5]2487,可谓情真意切。萧统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一文中表达了追求文质相符的创作理想:“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8]155萧统要求文章既“典”且“丽”,与儒家所提倡的“文质彬彬”如合符契。这与《文选序》所云“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相辅相成,共同构成选编《文选》的基本原则。
综上所述,《文选》分赋、诗、文三类收录曹植作品,既体现出编者对曹植创作的高度评价,又体现出编者的选编标准。从中可见,文质相符、沉思翰藻、储君身份、教化功能等,是《文选》编选作品的基本考量。凡此种种,在曹植作品的选录中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