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娜
(泉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美国文学在政治风起云涌的20世纪60年代经历了对传统文学形式的质疑和后现代文学的实验性突破,然而这期间现实主义小说家们坚持书写与反思60年代的文化和社会变迁,创作了大量的新家庭现实主义小说,“他们用写实的笔法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美国家庭社会方方面面的细节,尤其是家庭空间中的生存状态”。[1]菲利普·罗斯便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他通过系列作品,如《再见吧,哥伦布》(Goodbye,Columbus,1959)、《放任》(Letting Go,1962)、《她是好女人的时候》(When She Was Good,1967)、《波特诺的抱怨》(Portnoy’s Complain,1969)等,阐述了多元文化背景下犹太社会家庭伦理关系的冲突,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幅生动鲜活的家庭生活图,揭露了战后犹太家庭关系乃至整个美国社会家庭关系的裂变,表现了他对当代犹太家庭人与人之间关系及整个美国社会家庭关系状况的无限关注。
美国著名心理治疗专家梅利·鲍恩于1957年提出家庭系统理论。该理论主要聚焦于原生家庭对个体情感发展的影响,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的一些学者将家庭系统理论应用于文学批评。二十年来,家庭系统文学批评成为了文学研究的一个前沿领域。家庭系统批评关注文学作品中的家庭,将个人看作家庭系统的子系统,强调在家庭语境中理解人物及其行为,进而探讨个体心理、家庭关系、社会结构等之间的相互联系。
家庭系统理论问世两年后,罗斯发表了其成名作《再见,哥伦布》,这并不只是时间的巧合,在罗斯看来,家庭对于人的一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评论家普遍认为,“他(罗斯)塑造的人物首先是家庭和婚姻中的人”;[2](P49)罗斯曾说“家庭是我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3](P98)在随后出版的《放任》《她是好女人的时候》《波特诺的抱怨》中,罗斯无一例外地将小说人物的自我发展置于家庭系统中,描绘了与家庭系统相似的动态关系。在罗斯的前期四部作品中,他非常巧妙地应用了系统理论中的自我分化、三角关系、情感截断等三大概念,生动刻画了一群成长在美国60年代的犹太青年的窘困人生。
自我分化是鲍恩理论中的核心概念,指“一个人的理智与情绪在心理上分离以及将自我独立于他人之外。”[4](P33)鲍恩认为原生家庭决定着自我分化的程度,个体在成长过程中,如果与父母的关系过于纠缠或者过于疏远,都容易导致界限的缺失,从而导致个体自我发展的不充分。依此概念,不难发现罗斯在其前期的四部小说中塑造的正是一群受原生家庭影响而自我分化不充分的犹太青年。
《再见,哥伦布》中,尼尔与布兰达的青春恋情短暂收场,表面上是因为两人社会阶层的差异,深层原因则是两人的自我分化水平低下。尼尔与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舅母格拉迪斯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格拉迪斯是犹太母亲的典型,她监视和干预尼尔的一切行为——饮食、穿着、交际。尼尔与舅母之间过度融合的关系(不论情愿与否)决定了他只能成为自我分化水平低下的个体,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他与布兰达相恋过程中时刻表现出的不安和焦虑、矛盾和犹豫。同样地,布兰达也是一个深受家庭影响无法充分成长的个体。布兰达一家住在城郊别墅,过着奢侈的物质生活,却无处不显露精神生活的贫乏。父亲一心只顾生意,母亲高冷淡漠,没有表现出对女儿的关心、疼爱,以至于布兰达认为“简直难以把她认作妈妈。”[5](P22)尽管如此,布兰达对母亲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不满,不愿多提及母亲,另一方面又依赖母亲。这种矛盾的情感诱发她放任自己。每当布兰达与母亲发生口角,内心的忿闷上扬时,发生肉欲关系就成了她求得心理平衡的手段,这也是她与尼尔恋情发展迅速而又短暂收场的根本原因。可见,两个自我分化水平低下的个体之间的恋情是脆弱的,是经不起考验的。
《放任》是罗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围绕两个犹太青年加比和保罗的生活展开。保罗在攻读研究生时选择与本科还未毕业的非犹太教女友利比结婚,从此与家庭断绝关系。在加比的第一印象中,保罗是个忧郁寡欢、负重疲惫而令人怜悯的人。这似乎不符合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形象。而随着加比不断卷入保罗夫妇的生活,保罗自我分化水平低下表现得愈加明显。一方面他极力要求自己做一个独立有责任感的人,另一方面他又被动地愁苦地承担着一切。保罗的父亲一生经历三次生意失败,这造就了保罗从小独立自闭、事事不想依靠家人的个性。然而,这种独立是基于一种无赖而强迫自我的心理,注定是不健全的。在保罗心里,生活就是承担各种责任和义务,即使在他如此年轻的年纪,他也从不奢望生活的乐趣。迫于生计,他和妻子辍学,满腹才华但只能在一所高校教授冷门学科;妻子怀孕但因不敢承担养育孩子的重任而令其堕胎,导致留下病根无法生育;害怕妻子再次怀孕而抑制与妻子的性生活,终致阳痿……。保罗的种种表现都告诉读者这是一个自我分化水平低下的个体,一个自我价值感低下、内心的焦虑与不确定感极强的青年。罗斯写到,“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忧患意识,觉得他们的生活随时都可能毁于灾难或混乱。”[6](P432)小说取名《放任》,但这样一个压抑、失落、焦虑的人自始至终都无法放任自己,因为自我分化水平低下的人是无法认清自己的问题的,也就更不可能解决。
《她是好女人的时候》中,女主人公露西出生于一个母亲软弱父亲无能的家庭。母亲是独生女,婚后一家随着父母居住。外祖父维勒德由于有过痛失妹妹的经历而对其女儿百般爱护。在外祖父的强烈控制和保护下,露西的母亲软弱卑微。露西的父亲没有固定工作,酗酒成性。目睹这样的双亲,露西发誓决不能成为第二个母亲,要为她以后的孩子找一个能赚钱养家有担当的丈夫。她认识了罗伊,在被罗伊诱奸致怀孕后,两人结婚成家。受原生家庭的影响,露西对年仅22岁的丈夫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但罗伊是意气用事没有远见、空有梦想没有行动力的人。露西和丈夫的关系重复了她和父亲的关系模式,她无法容忍罗伊的任何不成熟、不自立的表现,瞧不起罗伊又离不开他……,于是,露西的精神崩溃了,最后在癫狂中死于一场暴风雪。露西身上印证了鲍恩的两个发现:一是自我分化水平低的个体经常患有某些精神疾病甚至生理疾病;二是个体的自我分化水平极大地影响其人生的重大选择。
《波特诺的抱怨》的主人公波特诺则直接以一位身患精神疾病和生理疾病(阳痿)的犹太青年出场。与家庭的纠缠可以说是抱怨的全部内容。从小到大,波特诺都在母亲凝视的目光下生活。成年后波特诺虽搬离家庭但“母亲凝视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在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处于“母亲不赞成的凝视之下”。同样地,父亲的监视也无处不在。父亲每周会给波特诺打三次电话,要求他卖掉汽车,否则无法安心入睡。母亲无时不刻的凝视和父亲偏执狂式的担忧,给波特诺造成的生理影响便是阳痿和失眠,更为严重的诱发了他的病态心理——在无节制的手淫和性欲宣泄中获取自由和自我存在感。家庭系统理论认为,完成自我分化,需要脱离与原生家庭的过度情感依恋,这也是健康心理的要求。波特诺自始至终被迫生活在与父母的过度纠缠和融合中而无法完成自我分化,这就是他“病态”的根源。
家庭系统理论认为,不健康的夫妻关系一定会拉入第三个对象来获得稳定,即“三角关系”。鲍恩认为,两人关系是不稳定的,三角关系是最小的、也是最稳定的关系系统。因此,在压力存在的情况下,每对夫妻都希望建立稳定的三人关系,以减轻双方关系中逐渐升高的压力与紧张。在小说文本中,“情感离异”的夫妻往往将子女牵扯进他们的“三角关系”中,与子女之间形成过度融合与纠缠的状态,并将孩子“父母化”,驱使其承担与其年龄不符合的情感负担,导致孩子的人格发展遭受阻碍。[1]罗斯的四部作品中都巧妙融入了“三角关系”。
在《再见,哥伦布》里,布兰达的父母是一对貌合神离、处于情感离异的夫妇。在整篇小说里,帕丁金夫妇的对话不过十句,两人同框正面交流的一幕也就是尼尔第一次与这家人进餐的场景。整个用餐过程庄重严肃,没有多少的餐桌交流,仅有的对话也是形式化的。
帕丁金太太:卡乐塔,多给罗纳德一点儿。
卡乐塔(女仆):(叫着)多给他点什么呢?
罗纳德(儿子):每一样都多给一点儿。
帕丁金先生:也多给我一点儿。
帕丁金太太:他们要用车来推你了。
帕丁金先生(撩起他的衬衫,拍了拍他黝黑的鼓出来的大肚子):你们在讲什么呢?在看这个吗?[5](P20)
帕丁金太太没有回应,接下来的用餐时间夫妇的注意力各自转移到孩子身上。帕丁金夫妇的关系就是家庭系统典型的“三角关系”:两人之间不健康的夫妻关系必须通过孩子来获得表面的稳定。
随着小说《放任》的情节进展,保罗和利比这对年轻夫妇的情感离异越来越严重。保罗与利比的结合有爱情的基础,但更多的是出于担当(婚前同居)。但这样的婚姻被父母、亲戚否认甚至为此与家庭决裂,加上经济穷困潦倒时,它注定是不幸的。保罗表面对妻子关爱包容,内心与她是离异的。对于妻子时不时的性要求和抱怨,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拉入第三个对象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因此,保罗明知未来承受的责任更重,还是接受了妻子的意见——抱养一个孩子。孩子的到来也确实转移了利比的情感需求,表面上缓解了两人的关系,但两人的内心离异更甚了。
在《她是好女人的时候》中,露西刚与罗伊开始交往时,在罗伊的亲戚面前,特别是有钱的罗伊姨夫一家面前是自卑的。然而,当她怀孕后,借着肚子里的生命,她变得有底气,在罗伊姨夫的家庭聚会上显得优越从容。儿子爱德华出生后,这对年轻夫妇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随后家庭生活矛盾加剧,两人不欢和吵架频率渐多,此时的儿子便成了露西牵制罗伊的工具。甚至到小说最后,露西精神失控病狂,罗伊带着儿子住到姨夫家的那一晚上,露西还想借她再次怀孕的错觉牵制大家,威胁罗伊和她一起回家。由于无法承担与其年龄不符合的情感负担,三四岁的小爱德华最后说出了“我怨恨妈妈”的字眼并拒绝与露西靠近。
在《波特诺的抱怨》中,波特诺的家庭是一个权利结构失衡的家庭。母亲苏菲飞扬跋扈,父亲杰克窝囊软弱。“我本可以嫁给他(一位富商),但却嫁给了你父亲”,[7](P32)带着这种自负与不满,母亲苏菲很自然地与儿子结盟而把丈夫孤立起来。然而,维持这种盟友关系的前提是儿子必须对她绝对的忠诚。当母子之间焦虑发生时,苏菲则会毫不犹疑转移盟友,转向父亲或者平时被晾在一边的女儿汉娜。年纪小小的波特诺在被强行牵扯进与父母之间的三角关系过程中,被迫承担与其年龄不符合的情感负担,也悄悄发展了不健康的人格。
情绪截断是家庭系统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的是人们通过减少或完全切断与父母、兄弟姐妹和家人的情感联系来应对未处理的情感纠缠。情绪截断是分化水平较低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最常使用的策略,借以与家庭其他成员形成空间上或心理上的距离。情绪截断的一个极端阶段便是决裂。波恩将“决裂”定义为“从父母的家庭中分离、孤立、退缩、逃离,或是否认父母的家庭的重要性的一种过程。”[4](P383)这种决裂常常是子女身处病态家庭的一种绝望的自我保护性反应。
不言而喻,《再见,哥伦布》这一书名就标志着截断逃离,尽管结局是回归。远离父母与舅妈一家生活在纽瓦克的尼尔,厌倦了舅妈喋喋不休的关心与训导,厌倦了犹太社区的狭隘,厌倦了犹太生活的琐屑。而与布兰达的相识让他见识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当汽车从纽瓦克驶向布兰达家时,尼尔感觉发现了新大陆。城郊的别墅、宽大的草坪、后院的篮球场、丰盛的晚餐、雅致的餐具及一旁侍奉的佣人……都让尼尔羡慕不已,他渴望通过与布兰达的交往逃离舅妈的束缚生活,迈向自由开放的新世界。然而,自我分化水平低下的尼尔未能大方坦然地接受新世界的拥抱。在布兰达家两周的时间里,尼尔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与布兰达的情色缠绵中,这可以说是逃离旧世界后的放逐也可以说是对新世界的惶恐逃避,这种逃避是其自卑与不自信使然。最终,尼尔在犹太新年之际告别了新大陆,回到了纽瓦克。
《放任》中,保罗被家庭孤立截断。像所有传统犹太家庭一样,保罗的父母对才华横溢的儿子寄予厚望,指望他飞黄腾达,而当保罗选择与一位非犹太教的姑娘结婚时,他们的希望破灭了,他们选择与孩子断绝关系。尽管保罗表面上对父母与自己的情感截断并不在乎,甚至当他得知父亲病危时也表现出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当利比提出去看望他病危的父亲时,一向软弱沉闷的保罗失控了,他扇了利比一巴掌,对她咆吼:没有我他能活,没有我他也能死。[6](P410)保罗像这样激烈的情感爆发在小说里是非常少见的,这恰恰说明与父母的截断是他一直以来内心最深处的痛。
在《她是好女人的时候》里,露西父亲酗酒后动手打了母亲,露西报警致使父亲入狱,此后她做出与父亲截断的选择来应对心里的内疚。同样地,遭遇被女儿亲手送进监狱的极度羞辱,父亲也选择与女儿截断,与家庭截断。遗憾的是,露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促成父亲自暴自弃的一部分原因;同样,父亲也没意识到自己是造成女儿情感发展不健全的因素。与父亲的情感截断并没有让露西获得解脱,相反却成了她内心永远挥之不去的牵绊,造就了她多疑、敏感的性格,最终导致精神分裂。
在《波特诺的抱怨》中,波特诺把情绪截断演绎得淋漓极致。母亲与他的过度融合使小波特诺经受了与其年龄不相当的重压。为了消解情感过度融合带来的紧张感与不适感,波特诺选择消极的报复。他还是学生时就沉迷于手淫,这时小波特诺从内心进行的与父母的“情感截断”;成年后,他沉迷于与各类女性的性爱中。当他做上人权计划部的顾问助理专员时,便从家里搬出生活在另一个城市,从而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空间决裂。决裂不仅不能消除反而会强化情感纠缠。即便不住在一起,波特诺也未能解决与父母情感过度融合的问题,依然在接续的生活中重复之前的关系模式。
在20世纪60年代的大背景下,菲利普·罗斯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叙写美国犹太家庭。他通过系列作品阐述了多元文化背景下犹太社会家庭伦理关系的冲突,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幅生动鲜活的家庭伦理解剖图。同这个时代美国大部分现实主义小说一样,罗斯这个时期作品中的家庭普遍具有精神分裂症家庭的模式和特征。家庭系统文学批评为我们解读这些作品提供了崭新的视角。《再见吧,哥伦布》中的尼尔与布兰达、《放任》中的保罗、《她是好女人的时候》中的露西、《波特诺的抱怨》中的波特诺,这些角色都是问题家庭的带症者,带有精神分裂的症状。家庭系统通过挖掘他们各自的原生家庭,把个体行为放在家庭语境下,从自我分化、三角关系、情绪截断等角度剖析他们与家庭、社会间的关系,帮助读者更加系统地了解美国犹太人的生存状态、犹太家庭模式,同时也表现了罗斯本人对当代犹太家庭人与人之间关系及整个美国社会家庭关系状况的无限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