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理论语境下“人类主体”的回归
——卡宁汉阅读理论刍议

2022-03-18 07:29廖述务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主体诗歌人类

向 芬, 廖述务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一、 “人类主体”回归的源起

20世纪是理论爆炸的时代, 在哲学、 文学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 人类的知识经历了“非理性”和“语言论”转向。 部分理论家认为, 理性主义已经不足以认识全部的人类精神世界, 因此他们提出“情感、 直觉、 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 意识流、 前见、 期待视野”等术语来研究人类精神中的非理性部分。 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现代语言学家将语言看作一种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符号系统, 这种符号和结构系统迅速蔓延到与语言有关的各个领域: 拉康看到了文本中无意识的语言结构性; 罗兰·巴特指出法国文化的语言结构特征; 福柯甚至将“话语”运用到全球的社会结构中, “权力”成为一个普遍的批评概念。 这些过度类比、 滥用, 将哲学、 文学、 心理学、 语言学等学科理论杂糅在一起, 制成了一碗“理论秋葵汤”, 并将其归置在“大写的理论”的标签之下。 这个标签下的理论重新定义了伟大作家和经典作品, 提出了一系列阅读和写作的新范式, 看似重构了新的文学秩序, 实际上却是将个体的人类逐出文学活动的舞台。

首先是将作者驱逐出写作活动。 20世纪初期兴起的以文本为中心的形式主义批评, 以及后来的语义学、 新批评、 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批评都将文本视为客观存在的物体, 将作者的主观性从文本的内在因素中驱逐出去。 后来转向后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罗兰·巴特在他的著作《写作的零度》中提倡一种剔除作者情感的零度叙事风格, 20世纪60年代他更是直接宣称“作者已死”。 20世纪后半叶, 批评中心向读者转向以后, 斯坦利·费什认为: “所有的客体是制作的, 而不是被发现的, 它们是我们所实施的解释策略的制成品。”[1]57他否定了作者对作品的构建意义, 也就取消了传统意义上的作者。 其次是对“文本”的颠覆。 “文本”在读者反应批评家和新历史主义者那里是消失的: 斯坦利·费什取消了作品原本先于读者阅读的客观存在性质, 将它看作是在读者的阅读和解释活动中产生的; 新历史主义者不再关注文本本身, 而是将它放到广阔的历史语境中去, 将注意力放在历史大环境中(包括和文本相关的零碎的资料), 从而转移了阅读和批评的重点。 在这两种观点下, “文本”被忽略了, 但更多的情况是“文本”被当作理论的附属品存在。 精神分析批评、 解构主义等理论对文学的批评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为了支撑它们自身的理论逻辑, 文本成为它们提取论据的场所。 理论带来的最普遍的严重后果是将文本模式化和简单化, 文本被贴上了各自的标签, 失去了它的生命力。 再次是对“读者”身份的混淆。 在精神分析批评、 结构主义等文论家看来, 作为读者的“我”不再拥有固定的身份, 不过是“人物、 部件、 角色所组成的集合, 受到欲望、 意识形态、 初始场景和语言的各种约束”[2]55, 读者的独立性和主观性被轻视, “作者的死亡, 文本的质疑, 正如巴特所说, 是读者的诞生”[2]57。 但这样读者面对的是文本的怀疑主义和不确定性, 将导致读者的焦虑, 对自己身份的焦虑和阅读的焦虑。 到20世纪后半叶, 读者被提到批评的中心地位以后, 读者的重要性明显提升, 在斯坦利·费什这里, 读者不仅是阅读的主体, 更是文本建构的主体。 读者与作者的身份难以区分, 意味着费什在取消作者意义的同时, 也改写了传统的读者意义。 当以理论为出发点去评判读者的阅读方式时, 会将不符合规则的读者驱逐出去, 从而否定了读者的多样性和差异性。

这种驱逐作者、 忽视文本、 混淆读者的行为在卡宁汉看来是理论从人文主义的角度冲击了正常的阅读关系: “理论的绝对怀疑主义打破了阅读关系——妨碍对他人差异性和他人文本的尊重……理论程序基于完全不尊重作者及其文本中的他物。”[2]140“它不仅使文本失去了人性, 不仅否定了文本与作者之间的人性化联系, 同时也使读者和阅读失去了人性。”[2]141当理论把作者、 读者以及文本中的人性化因素都剔除出去以后, 文本就成了一个意义不确定的、 支离破碎的语言组合。 而阅读也成了两种语言模式的碰撞, 失去了它本身的行为价值。 因此, 卡宁汉认为, 要处理理论留下来的混乱后果, 只能把被否定和被驱逐的人类主体重新找回。

二、 作者与“真实文本”

要找回被理论驱逐的人类主体, 首先就是要肯定作者的地位和意义。 作者是创作行为的主体, 是文本的首要构建者。 卡宁汉将作者的重要性放在首位, 否定作者就是去人类中心。 “只要作者还坚持地活跃着, 人类主体就不会离开批评舞台。”[2]142-143卡宁汉对作者这一行为主体的认知是符合主流理论的, 或者说惯常思维下对作者的界定, 他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 诗人、 诗歌、 诗学》序言中明确提到: “诗歌是由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诗人、 真正的男人和女人创作的, 他们是诗歌所表达的所有内容和不满的真正的思考、 感觉和写作渠道。”[3]序7作者在他这里没有消亡, 也不能消失, 作者永远是最初将文本构建起来的人, 作者的社会背景、 学识修养以及作者的心情体验都将对文本创作起到关键的作用。 同时, 作者也是自觉的, 在诗歌美学和诗歌创作上是自觉的, 他们更是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大环境, 于是自觉地将这些具有特殊性的内容融入到自身创作中去。 因此, 在文本书写的这个行为中, 作者是不可或缺的。

当作者被重新确立以后, 文本中的人性化因素也就毋庸置疑了。 文本中“人类主体”的回归意义是重大的, 它首先意味着不是所有的“语言组合”都可以看作“可阅读、 可解读”的文本。 真正的文本必须是由作者自觉创作出来的, 带有一定表达意图并且符合文本美学规则的作品。 其次, 文本中存在人类主体意味着它并不是“悬置”的, 它是处在个人(作者)和历史的环境下的。 因此, 对文本的解读必须参照它创作的具体情况以及本身被赋予的特定意义, 它不是空洞的、 无意义的。 在卡宁汉看来, “真实文本”就是真正可定义、 可阅读、 可阐释的文本, 它们具有特殊性和差异性, 这种特殊性和差异性是由它们的创作主体的差异带来的。 它们具有可解读性, 是因为创作主体确实具有表达意图并且赋予了一定的意义。 斯坦利·费什在《当你看到一首诗时, 如何确认它是诗》中举的那个例子——由黑板上留下的几个人名构成的语言组合, 根本就不是文本(诗), 对它的解读也就无从谈起。 而精神分析批评、 解构主义等相关批评在多数情况下都违背了作者的本意, 因此他们所看到的文本不再是“真实”文本, 而是受这些理论家所重写和支配的文本。 卡宁汉进一步认为, 只有“真实文本”才能引发阅读者的兴趣。 一方面, 作者和读者正是因为有共同的人性本能和文明传统才能达到理解和沟通的目的, 而文本正是一个这样的交融场所。 如果文本是非人性、 非历史、 非政治、 非道德的, 那么它就丧失了思想沟通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 作者通过文本传递相关的政治、 历史、 道德信息, 而读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对这些信息感兴趣才会去阅读文本。 如果文本真的言之无物, 那根本就不值得去阅读。

三、 “真实读者”与“接触性阅读”

在卡宁汉这里, 读者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 卡宁汉称: “如果没有读者, 这些作家就什么也不是。”[3]序7可见, 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是处于主导地位的, 读者能决定自己从特定的文本中、 从自身的阅读行为中获取到什么。 卡宁汉呼唤“真实读者”的回归, 之所以称之为“真实读者”, 是因为他认为以理论家为主体的读者是不真实、 不称职的。 理论家在面对文本时肆意地改写、 重构, 以期让文本为自己的理论服务, 文本在这里成了“理论素材”。 首先, “真实的读者”的首要原则就是要尊重文本, 尊重作者的构建成果, 尊重文本本身所包含的信息。 在卡宁汉看来, 这是一种“人际契约”, 真实的读者必须也必然会遵从这一契约。 其次, “真实的读者”是一个诚实、 得体的探索者, 他会认真、 得体地探索文本中所蕴含的信息, 然后达到最终的理解。 “得体”意味着对另一个人差异性的尊重, 也就代表着阅读过程中有限度的阐释和交流。 而理论家们在这方面做得尤其糟糕, 他们把所有的文本都变成了普遍一致的东西, 特殊性被剔除出去, 同一性被归纳统一。 再次, “真实的读者”必然是个人化的, 卡宁汉认同雷内·吉拉德的说法: “事实上, 只有个体的人类才能给予我们大家都在寻求的认可。”[2]164这里看似矛盾, 实际上却非常有道理。 只有个人化的阅读所体会到的共同的东西才是人类本性中共同存在的东西。 个人化的读者不仅能够尊重差异, 也能从文本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特殊内容。 理论所宣称的“不符合模式的读者”是在抹去读者的多样性和个人性。 最后, “真实的读者”必然是“机智”的, 他们能够近距离“得体”地接触文本, 保持理性和人性, 耐心而仔细地探索文本, 他们能够在理论的重压下不改初衷, 机智地避开各种理论陷阱和思维黑洞, 最终获取阅读的成功。 卡宁汉同时认识到, 虽然理论下的阅读不合理、 不真实, 但它并不是完全剔除了人性的因素。 理论家们的阅读过程中是有人类主体存在的, 只是被隐藏起来了, 就像德里达之所以会长期沉迷于破碎、 失去这样的解构主义思维中, 是由他从小的经历造成的, 他的理论和阅读方式也是具有个人性的。 更何况阅读中的情感、 道德等人性因素是难以克制的, 再冷漠的理论家也是以人性为基础的, 人性不可能从写作和阅读中被完全抹灭。

“最好的阅读被设想为一个复杂的、 整个人全身心地参与文本的事情。”[2]147这是卡宁汉心中理想的阅读模式, 他进一步指出: “阅读从密切的身体接触开始, 然后转变成精神和情感与文本的密切接触。”[2]147在这一理论中, “得体”是最重要的。 得体意味着与文本有密切的个人化接触, 但同时又没有越界, 在这种恰当的距离中, 读者可以充分体验文本, 同时保持理性去审视文本和自身行为, 最终获得最好的确定性的阐释。 在以得体为原则的探索过程中, 自我创造式的阅读方式显得尤为重要。 所谓自我创造, 就是让文本中的文字成为“我”自己, 让“我”成为文本中的某个人物, 从而更好地参与和理解文本。 卡宁汉认为这就是伽达默尔所说的“视域融合”, 即读者的视野和文本的视野融合在一起, 想象自己进入了文本, 担任了某个重要角色, 参与故事的发生、 发展, 这可以更好地理解文本, 更重要的作用是, 能激发读者继续阅读的兴趣, 不断地探索和发现它的内容。 但对文本达到最终的理解是有一个过程的, 这个过程需要不断探索、 不断创造、 不断反思自我。 虽然卡宁汉也承认误读的存在, 但它就和困惑一样, 是需要被跨越的东西, 这种因为不当的接触造成的误读最终也是可以被清除的。 理论在卡宁汉的阅读体系中依旧拥有一席之地, 只要读者能够“理性”地使用它, 将它放置在合适的位置上, 它会对读者的阅读和理解产生非常大的帮助。

四、 “人类主体”回归的意义和局限

卡宁汉在《理论之后的阅读》中呼唤人类主体的回归, 从本质上来说是呼唤阅读者对文本的尊重。 他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 诗人、 诗歌、 诗学》中称: “威廉·燕卜逊是我最喜欢的模式。”[3]序8他的批评理论是以文本为主要出发点的, 在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进行分析时, 第一部分就花了四个章节的篇幅来研究作品中的单词、 节奏、 拟声词、 韵律等诗歌内部形式因素; 第二部分主要讲诗歌的内容, 从缩小规模、 肉体触感、 哀悼与抑郁症、 主题现代化、 维多利亚现代主义等方面考察了诗歌丰富的意义内涵, 将作者、 读者以及他们各自的时代背景都考虑进了诗歌分析的影响因素中。 瑞恰兹提出了“理想读者”作为其文本分析的主体, 燕卜逊提出了“合适的读者”作为他的理论中分析的主体, 在卡宁汉这里, 这个读者变成了“得体的读者”——对文本有得体的、 近距离的接触, 就是作为一个读者最好的阅读方式。 同时, 就像卡宁汉自己说的, 在20世纪这碗巨大的理论秋葵汤里, 没有人能逃脱一些别的理论对自身的影响。 在20世纪后半叶文学理论从“作品中心”向“读者中心”的转向中, 卡宁汉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 在阐释学文论的影响下, 卡宁汉承认了伽达默尔所推崇的“前见”对读者的影响, 但他更倾向于以施莱尔马赫、 赫希为主要代表的传统阐释学的观点, 即相信文本中存在确定而有效的解释。 卡宁汉一方面继续发展了新批评派中的某些思想, 另一方面又吸收了当代理论的合理之处, 使得他的理论更加理性、 精细。

卡宁汉提出将缺失的人类主体重新放置回文学活动中来, 是对20世纪理论影响的反思, 是对“理论之后”问题的思考。 特里·伊格尔顿在其《理论之后》中认为, 20世纪名震一时的理论必将衰退, 理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理论应该何以为继呢?我们应该去发展新的理论, 让它们更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 更具有生命力。 坚持人类中心主义、 坚持将人性因素放在首位, 这是卡宁汉为未来的理论建构提出的一个原则。 就像卡宁汉自己认识到的那样: “理论上没有任何东西被证明是完全革命性的——所有的理论都只是在旧的转折上的新的转折。”[2]29因此, 过去的理论只是在作者、 作品、 读者三者之中徘徊、 循环, 卡宁汉的理论也没有跳出这三者的范围, 他只是把一时被忽视、 被隐藏的人类重新放回文学的面前。 理论之后的文学活动该在怎样的规则下进行, 仍然需要更多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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