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秀敏
宋人爱菊,因此常在词中有很多关于菊的描写。李清照便有4 首是以菊花为意象入词。这4 首菊花词分别是《醉花阴·重阳》《多丽·咏白菊》《声声慢》《鹧鸪天》。在这4 首菊花词中,词人并不是在单纯咏物中呈现菊花的芳姿,而是巧妙以菊化己,展开对菊的心灵对话,以一个人的姿态道出物的深深情愫,花、人在情感的幻化下融为一体。在她的笔下,菊花是柔弱忧思的愁品,原本高洁、孤傲的菊花,已然成为一个纤细、瘦弱、缠绵、憔悴的情感载体,并与多情而凄苦的女词人完全相融一体。
李清照的四首菊花词分别作于婚后和孀居两个时期,其中婚后一共作有3 首,分别是《醉花阴·重阳》《多丽·咏白菊》《鹧鸪天》,而在孀居时期只创作了一首《声声慢》。在这四首词中,菊花皆是词人多愁忧思情感的载体。夹杂着词人多愁绵密的菊花在词人少女时代的笔下并未出现,可想而知,“愁”并不是少女时期的主旋律。
李清照在少女时期创作有关花意象的诗极其少,一共只有3 首,而在此期间,并没有作有关菊花的词作。一方面在李清照的笔下,菊花象征愁思,充满着忧思、感伤。而且此时的李清照正是花季少女,知识和生活积累还不够。另一方面少女的她也并不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生活,深闺小姐的生活也许会流于平淡,但并不会冲淡快乐的幸福指数。因此菊花这样的愁品也并不会触及词人的笔端,任何的离愁别绪与少女时代的她太过陌生。如在《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中“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喝点小酒,晕乎晕乎哉!以致误入荷塘。读者吟诵时往往也会轻轻言笑。少女的她芬芳着少女情怀,天真浪漫的感性跃然纸上。
婚后的李清照,虽说是夫妇间相敬如宾,过着琴瑟和乐的优雅生活,但除屏居青州外,夫妻间基本上还是聚少离多。这样有着一颗敏感心灵的女词人孤独的守着寂寞的深闺,满腔的思绪根本无法放飞,只好倾注于笔端,洋洋洒洒泼墨着深闺里的凄清。
其中一部脍炙人口的佳作《醉花阴·重阳》(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是最具代表性。
在这首词中,菊花意象以一句“人比黄花瘦”愀然出镜,重阳佳节正当菊花开得繁茂之际,饱满热情也许是我们对菊花的第一印象,而此处词人竟以一个“瘦”字囊括了菊之状貌,这即是词人用词高妙之处。
“瘦”字经常是与人联系在一起的,显然词中的菊花已经不是纯客观的自然景物,也不再是触人愁思的中介物。萧瑟秋风中摇曳的瘦菊已经在词人无尽的愁思中幻化成思妇挂满愁容的憔悴面孔。清瘦的菊花与清瘦的女词人形象深深叠印在一起,菊花即为思妇。在清照的笔下,菊花意象仿佛正是一个清瘦的女子,正在感叹青春的渐渐流逝,生命即将摇落的悲哀。愁是瘦的原因,瘦是愁的结果,艺术转化,余味无穷,既豁达健朗又婉约缠绵。一个“瘦”字成为映照整个一片的词跟,又与全篇“愁”字呼应,整片词融境语、情语于一体,让人不由生出“此‘情’绵绵无绝期”的感慨,真切地表达出词人百转千回的离愁别绪。
如果说此时的菊花是愁品,然而在这一时期,女词人李清照同样以菊入词,创作了《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虽也杳有愁绪,但更添几分倜傥男儿之气。
此时,赵明诚正在江宁知府就任,然而清照的创作基调依然比较低沉。在笼着寒气的深秋里,此时的李清照既有以往的“婕妤之叹”,又有眼下的国家之念,只能是举杯消愁!“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随意醉酒之意,透出的是词人万般的无奈。欲想豁达饮酒以避乱世的她,提到“东篱”,又怎能不想到其“人比黄花瘦”的身世之戚!正如林家英所说:“作为一位明慧睿智而又经历生活磨练的女词人,她终于以豁达的心胸撇开凄凉感伤的情绪折磨,唱出了‘不如随分樽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趁着东篱黄菊盛开,何不把酒临风,欣赏这傲寒奇葩?”易安倜傥的丈夫气和着这把酒临风之姿,亦是东篱黄菊傲寒姿态!此时的菊花意象在柔情之中流露着骚人墨客式的情致雅趣,透着一股大丈夫的倜傥之气。一首《鹧鸪天》,一抹菊花意,在赏菊咏菊中表现自己对爱情以及恬淡高洁、孤高自傲人格的追求,体现出男性的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无半点闺中女子的忸怩软弱之态。
李清照在《多丽.咏白菊》(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塑造了一丛多情的白菊,初读便觉得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女人气息,整首词就像是一座满山灵窍的仙山,每一个窍眼都弥漫着浓浓淡淡女人味的雾气,从而赋予了这山一般的诗一种特殊的神韵。
寓情于花,以花写人,这样的词作有着自己另一番独特含蕴。
整首词用一连串的典故含蓄赞美了菊花的高洁雅致。“小楼寒”,一个“寒”字是词人在深夜中触及的感觉,而菊花正是在样的环境中凌寒独自开。加上无情的风雨乘着秋夜揉损着菊花的琼肌,而白菊却依然“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清莹似雪,痩骨之姿,其实就是词人自身的写照,在浓烟暗雨中,独饮憔悴姿!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风雨侵蚀后的白菊不像贵妃醉酒后脸泛红晕,娇羞柔媚,也不像孙寿故作愁眉媚态。它用高洁孤傲,清澈芬芳,风韵熠熠的姿态演绎着自身追求的一种洒脱的自然美、人格美。结尾处“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一句中词人又巧妙将菊花意象与屈原、陶潜的高风亮节糅合在一起。因此“清芬酝藉,不减酴醾”的菊花不仅寄寓了李清照独特的韵调、品格,更是深深地烙上女词人的情感重痕和生命历程,留下了她的心灵最隽永的咏叹。
词作通篇看似无一“菊”字,其实菊亦在词中,更在词人的内心深处,以“泽畔东篱”表现出对屈原、陶渊明的钦羡仰慕之情,自然清新中点出白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芳洁姿态。在词中,词人以冷静的视角,从复杂的生命体验中,把握住了一种最令人神往、最有价值的内在东西,那就是白菊所拥有的伟大、崇高和正直的精神品格。
丈夫赵明诚去世以后,山河破碎,家尽人亡,生活颠沛流离。女词人再也不能躲在深闺里畅想未来诗情画意的生活图景,再也不能独自咀嚼那甜蜜的思念的苦果,品味相聚的喜悦,而只能以一幅弱柳之姿来独自承受那些本不应该让她承受的孤苦悲凉的人生。双重的人生打击在她的命运之弦上奏响了苦痛的“悲音”,如果说之前菊花词中词人展现的是闲愁,是丈夫不在身边的孤寂之愁,那此时的愁则称得上是“愁云惨雾,密不可透”。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让我们真实地打量着女词人痛苦的内心世界:
昔日的菊花虽瘦,但依然屹立枝头;昔日的菊花虽遭风雨蹂躏,却依然孤傲高洁,而此时的菊花已是满地堆积,憔悴殆尽,“如今有谁堪摘”。在这最容易让人失落的时刻,女词人将自己的命运与花儿的命运放在凄风苦雨的环境中。在晚风的悲呼,雁过的哀鸣、梧桐细雨的哭泣中美丽的青春、幸福的爱情,早已是风雨中过后残败的花朵,“香消雪减”。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也深深地融入到零落尘埃的枯花意象之中,剩下的只有慢慢的“愁”!
梁启超就曾在《艺蘅馆词选》的批语中所云:“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凄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词,都是咬着牙根咽下。”咬着牙根咽下的愁,是多少无言的泪水堆砌而成的,期间的苦楚也只有清照自己才能数清!较之婚后时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时的愁恐怕已跌至极点,载不动的亦是许多愁!
李清照菊花词里对菊花意象的描绘肃然于惆怅,动容于凄婉,一觞一咏中都以菊之特性挟裹自喻,集中晓示其坎坷的蹉跎人生和强烈的情感伫候,而风雨飘摇的两宋之交这一时代的悲剧性亦深深浸润到在摇曳多姿的菊花意象之中。千百年后的我们细细品味其菊花词时,在一个个个委婉含蓄、超尘脱俗的菊花意象中似乎看到的恰恰是那一个柔情似水,人淡如菊的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