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赛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学子有一代学子的青春灵性、才情与表达欲望。闲适写作为新时代大学生所喜爱,因其写作往往是自由的,这种写作状态,是我手写我心,是一种主动写作,是在闲散和自由状态下的走心创作。其形式更倾向于闲散的随笔和自由淡雅的诗歌,看似闲淡,却更为用心。
真正的闲适,是指向心灵和审美的。“闲”重在心灵澄澈、意虑平静,“适”重在心性舒适、心志顺遂。如林语堂似的闲适笔调,写作过程源于作者心态的从容自适,“在写作技巧上,注重自然亲切的闲谈语气,‘把读者引为知己’,反对板着脸孔作道学文章,以增添文章写作的感染力。在叙述节奏上,语言自然平和,畅所欲言。在句法上具有清新、通俗、自然的‘大众语’色彩,于平易质朴中见出真性情。对文章内涵的阐发,不作高头讲章以显‘高深’,而是贴近读者,追求真善美的价值。”[1]大学生闲适写作内容和形式上看似闲散,思想主题却是主动关心当下生活,真正关注人生哲理,追问生命意义。所谓真正关注,正如谢有顺先生所说:“重新解放作家的感知系统,使作家再次学会看,学会听,学会闻,学会嗅,学会感受……”[2]写作于大学生来说,既是一场心灵的旅行,也是生命个体的悟道。“是一种用文字和隐喻标记世界的方式,是一个引领学生批判地、深度地阅读和有效地、清晰地书写的过程,是一个让学生发现自己真正关心所在和写出自己所思所想的路径。”[3]闲适写作,创作看似散淡,其实比应时应景和应试作文更为走心,读者读起来也更为“虐心”。所以,我们认为,相对于“表达什么”,“怎么表达”更为重要。
千古文章意为高,立意决定成败。然而对于闲适写作,比如闲适散文,一般情况下,却主张低调立意,而非恣意张扬。“散文是读者的邻居……散文应面对个人,应把姿态放得很低,否则,散文可能就失去了它本该有的话语品质”[4]这其实也是作者写作思维的一种转变。
谈到思想认识,其实生活中很多道理别人不是不懂,作者懂的读者自然也会懂。运用叙事学的思维,我们可以通过换一个方式,讲一个故事,刻画或创作一个细节去打动人心、引发共鸣。打个比方,要引智慧之水灌溉读者心田,我们只需要开渠挖沟即可,水怎么来,怎么浇灌,那是读者的事。我们不必说死说绝,甚至无需过度分析,这既是尊重读者,也是保护作者。从文学理论的角度讲,那属于作者对文学作品的鉴赏过程范畴。
所谓含蓄,在写作中,主要表现为:议论点到为止不上纲上线、叙述详略得当不恣肆汪洋,语言平和委婉不激愤乖张等等。也就是要言有尽而意无穷,却无含沙射影和指桑骂槐之意,要让读者积极参与到阅读审美之中,于无语之余中体会无言之艳,感受缭绕余音。含蓄于作者,是话中有话,于读者,是弦外有音,读懂话中话,方晓弦外音,不然就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含蓄写作,一来能体现作者驾驭文字、拿捏感情的功底,二来读者通过细心玩味,得以窥见文中不尽之意,久之既能产生发现之乐趣,又能提高鉴赏之水准。
比如,有篇学生作文题为《做客》,是写通过身边的故事引发出人生如客的感悟。原文一开始这样写:
人,不是孤独体,无论怎样,都避免不了与外界发生接触。
每一天,你总不能不出门走走,不游山玩水,不走亲串戚,若是这样,也许并无此人。
然后过了两小段,又这么写:
好几年没和爸妈一起在家过年了,他们外出,我又在上学,基本上都是靠电话联系。七年前,他们去了外省,没有回来过。去年,他们做了决定,回家过年。七年了,七年的时光,犹如一季春花,依稀记得才含苞待放,眨眼间却已红失消香了。可谓昙花一现,时光飞逝。
且不说表述上的逻辑问题,首先我们说,闲适散文,不宜说教,其次不能拖泥带水,给人不自然流畅之感,于是我们直接把前几段删减,换成这样含蓄的开头:
好几年没和爸妈一起在家过年了。
七年前,他们去了外省,这期间我上了大学,他们从未回来,我们仅靠电话联系。
去年,他们决定回家过年。
时光飞逝,七年如一季春花,依稀记得才含苞待放,眨眼就红失香消了。
文章的开头,要么开得哲学,要么开得文艺,不然,就开得直接。大道至简!
“留白”是绘画术语,是在作品上有意留下些空白,给欣赏者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迁移到文学写作,即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留白于文学中往往是要给读者打开一道联想的大门,或者直接为他们装上一对隐形的肢膀,让他们在想象的空间自由翱翔。从而达到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有学生认为“写作除了抒发个人情感,还应有所担当”。我们说,未必如此,未必每一篇都要这样,那样作者会很累。或者说,闲适散文没有这个责任。于学生这类闲适散文,不在于过多的质的表现,反而是表象的叙述来得自然,情感就在若有若无间。说到担当,也可以自己抒发,别人或大家共同担当。即使写作是为了释放情怀,也没有必要释尽放完,很多时候,我们是为读者打开一道闸门,让他们自己去倾泻,或者我们一起释放。也即是说,作为读者,其实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作者为我们打开了一道阀门,情绪由我们自己释放。
有一篇学生作文题为《爷爷的愿望》,写爷爷在孤独中离世,其文原来字里行间多处直接露出悲哀之词,其实说悲哀,点到为止比铺张扬厉来得更意味深长。于是我们给文章改头换尾。
我们这样开头:
一直觉得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真正面临,还是悲痛不已。
爷爷是在我和弟弟照顾了将近一个月之后,也是在临近全家和睦团圆的春节时,安详地走了。
我们仅用了一个“悲痛不已”,以下再不用此类字眼。爷爷的愿望实际上是在弥留之际能看见一家团聚,但是他没有看到,于是我们这样结尾:
有人说少年为前途彷徨,老年为寂寞发愁,我不知道人老了是不是必须经过这样一条孤独的路,他们在路上左看看,右看看,就是看不到自己的亲人。
爷爷走后,我们每晚为他守夜,所有的人都留在老屋。
爷爷的愿望,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这里,我们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因为生活本就很残酷,众生皆苦,祖辈生活的孤寂和父辈生活的艰辛,同样需要我们去理解。于是,我们把这份沉重的“恨”留给内心、抛给读者,于是乎,读者每读到文章最后一句,特别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每一字均如千斤之锤,深深地敲打着读者的内心。敲打的同时,我们会默默流泪,泪流了,情感也就宣泄了。
闲适写作,不主张一段到底,特别是现代散文,有些是明过,有些是暗合,总之过渡要自然而忌牵强生硬。作者构思是否缜密,于过渡可见一斑。一篇文章读来是否自然流畅,过渡虽小意义重大。有篇学生习作叫《绿皮火车》,原文结构文章上较为生硬,特别是回忆绿皮火车车厢的状态的那几段。原文是这样结构文章的:
“常见姿态一,东倒西歪的坐着。……常见姿态二,奇形怪状的站着。……常见姿态三,横七竖八的躺着。”
但是每一段主要的问题在于,不尽然是“坐”,是“站”,是“躺”。这是学生最容易出现的问题,说着说着就跑偏了。我们稍作修改:
不管怎么闷,上了火车,卸了一身的疲倦,于漫长的旅途中,小睡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
这其中提到各种睡姿的囧像。下一段以囧像为榫头接上。
说到绿皮火车上的囧像,最难忘的当是春运。
下一段宕开一笔,写绿皮火车上的放松与愉悦。这是一种反向思维的承接,却是一步步推向主题。
当然,绿皮火车也常常是人们放松心情的好地方。
如此,既不失闲适的诙谐,也显出逻辑的严谨。
相对于过渡来说,文章的结构,是作文更高一层的要求,行文如果没有一定的规律,就会造成东拉西扯,主题游离。文章结构关乎作者的思维和情感脉络,关乎文章的气势和格局。文章逻辑清晰,文脉也就理通了。
鲁迅先生曾说过:“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何为繁?拖泥带水词不达义为繁、堆砌辞藻瘠义肥辞为繁,何为简?简的标准是什么?孔子说“辞达而已矣”,简即是说语句要求尽量简练,简到能够表达(某个意思)就够了。再深入一层,其实,删繁就简,其积极的一面是检查和深究作者情感的契合度,是表达是否精到的问题。
写作承载着作者的情感,而作者所以寄托的感情,是为了引起读者的共鸣,进而产生对人间冷暖的一种心灵共振。作者如何把握自己的情感释放,进而揣度读者的情感共鸣,这在某些时候,就需要靠删减。我们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布下共鸣的泪点,对于读者,只需轻轻触碰读者的痛点,打通读者情感郁结的栓点,余下就可以省略,这时,要补充什么,那就是读者的事了。
学生作文《我的父亲》,讲述未成年的妹妹出门打工过程中早早嫁人,父亲从前迫于一家人的生活压力,疏忽了子女的教育,从此便有了一种深深的自责,于是后来对我们便过多地关注起来。文中说,我读大学后,为了挣生活费,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到工地做小工。原文中有这么一段:
前几天,我到工地上去做小工,被父亲知道了,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爸爸很生气,他说自己现在还年轻,又不是干不了活儿了,他还能扶持你,不让你再去做那种危险的辛苦活”,“他让你要好好专心学习,以后找个好工作,”我知道父亲是不忍看到我受苦,再苦再累他都选择独自一人承受,可是,父亲,我又怎么忍心看见你受苦!
原文中曾说父亲和我们说的话总是很少,原文是通过母亲转述父亲的话,为了升华父亲的形象、升华主题,修改时我们换成了父亲直接来电,于是我们这样修改:
前几天,我到工地上去做小工,父亲知道后很生气。
他特意打电话来:“我还年轻,又不是干不了活了,以后,你不要再去做那种危险的辛苦活,还有钱用没?明天我打给你,该用的要用,别省着……”
父亲的话多了起来,我的泪,也跟着多了起来。
这样,父亲的形象在这里就自然升华了,主题也在这里得到升华,作者的情感也得到合理而“含蓄”地释放。除了作者的感情,这样改,特别是最后一句,更牵动了读者敏感的神经。
同样说说《做客》这篇文章,其结尾,原是这样:
而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从来到世界开始,到离开世界结束,整个过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追求,都做了自认为有意义的事,金钱,权利,名誉,朋友,感情,各有各为。
回头想想,在离开之时,又能带走什么,照样全部还给世界,还给生活,因为,对于世界,对于生活而言,我们,只是一个做客人。
我们如此修改:
我们从生到死,金钱,名利,感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都做了自认为有意义的事。
回头想想,离开时,能带走什么,全部还给生活,还给世界。
如此,对于世界,对于生活,我们,却原来一直都在做客。
首先“我们从生到死”即是“而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从来到世界开始,到离开世界结束,整个过程”,“追求”就包含“价值追求”,“全部还给生活,还给世界”,是先还给生活,再还给世界,这样下一段点题时才自然无缝对接,“对于世界,对于生活”。仔细体会换用的词语“如此……却原来”,比之“因为”来得自然而不突兀,“因为”是我们已经知道,“如此……却原来”是我们在悟道。我们更强调一个过程,一个与读者融合,和读者分享的过程。
文章写出来,是要给读者看的,站在受众的角度,修改是为了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审美愉悦。除了极少数能像《滕王阁序》般一挥而就,甚至如曹植的七步成诗以外,很多传世美文都是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打磨,最终才成为一篇篇精致深邃的传神之文。
有一首学生的小诗《深夜的风》:
深夜的风 填满三更的每个缝隙
像流浪的孩子 四处飘荡 无家可归
小心试探着 敲响 依旧亮着的窗户
刹时又像被豺狼追赶 他向每扇窗户里的人求救
没人理会他 大家把窗户关得死死的
三更的风 孤独地穿行于深夜 填满世间所有的缝隙
通过这首诗,学生本想表达一种孤寂、无助的心理。虽然用了两个比喻,倒也贴切,但从受众角度,少了些况味。我们稍加些文化因素,就会是另一种风格,当然,这涉及诗人的文化场。
深夜的风 走过车水马龙
流连成秦淮的歌女 纠缠着失眠的夜空
深夜的风 拂过轻舟短桨
如青枫浦上的星火 似落日楼头的孤鸿
深夜的风 寂寞辗转如花
没有昙花的美艳 却似羞涩的午夜兰
精心选择词语和酣畅淋漓的写作“在写作心理上的一个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是在意识和理智的指导下进行的,逻辑和法则起着决定性作用;后者是在情绪饱满、意识朦胧中进行的,潜意识和潜操作发挥着巨大作用。”[5]作者写作多是“酣畅淋漓”状态,而文章修改则必须“精心选择词语”。
西方美学主张优美与崇高,康德认为一切艺术品都不脱优美与崇高两大审美特征。王国维则认为除此之外,还有“第二形式的美”,即是“古雅”。“绝大多数属于二三流的作家,很可能就都不是靠才气,而是靠后天的艺术修养和技巧,他们‘大抵能雅而不能美且壮(王国维把西方的崇高译为宏壮或壮美)’的创作,也有一定的鉴赏价值”。[6]做不了优美和崇高,我们就让她倾向古雅,确切地说,是闲适而古雅。
“文学写作是人类文明史的构筑和缔造活动,是具有写作能力的人所从事的创新性脑力劳动。写作能力彰显出一个人的文化水准和对世界的理解深度”。[7]诗人以深夜的风,比喻自己。既言忧愁,我们选了“秦淮歌女”、“青枫浦”、“落日楼头”、“孤鸿”这一组忧伤的意象加入诗歌中,为诗歌打了忧愁的底色。第一节,诗人的愁绪从“走过车水马龙”到“流连成秦淮的歌女 纠缠着失眠的夜空”,三个动词“走过”、“流连成”、“纠缠着”层层推进,把作者的“无助”推向“夜空”,推向一个愁的“高度”,打开读者的共鸣。第二节,“深夜的风 拂过轻舟短桨”,从“纠缠着”到“拂过”虽然风势已经锐减,情绪已有缓和,但是心里的困惑依旧无法解开,一方面有“青枫浦上星火”的期待,一方面却摆脱不了“落日楼头孤鸿”的无奈。第三节,深夜的风,“寂寞辗转如花”,情绪已然慢慢淡去,胸中的块垒已然慢慢融化,这是个悟道的过程,“没有昙花的美艳”“却似羞涩的午夜兰”,即是对寂寂人生的一个拥抱,也是诗人于无尽的孤独和无助中慢慢走了出来,没有华丽的转身,只是怯怯地回到生活的舞台,复归生命的轨道。又如跳了一场圆舞,然这却含有对生活的一种救赎之热望。
闲适写作不能风轻云淡地一味直抒胸臆,没有留白。如果字句之间没有思维的空隙,没有跳脱,就没有读者阅读鉴赏的参与;没有审美的参与,就找不到审美的寄托,愉悦也无从谈起。闲适写作的思维转换、行文逻辑揣摩很多时候看似自我写作,实际上形式与内容处处都是在为受众的审美愉悦考虑,处处都应该苦心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