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侯大去其国。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何仇尔?远祖也。哀公亨乎周,纪侯谮之。以襄公之为于此焉者,事祖祢之心尽矣。尽者何?襄公将复仇乎纪。卜之曰:“师丧分焉”。“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远祖者,几世乎?九世矣。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家亦可乎?曰:“不可!”国何以可?国君一体也。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今君之耻,犹先君之耻也。国君何以为一体?国君以国为体,诸侯世,故国君为一体也。今纪无罪,此非怒与?曰:“非也。”古者有明天子,则纪侯必诛,必无纪者。纪侯之不诛,至今有纪者,犹无明天子也。古者诸侯必有会聚之事,相朝聘之道,号辞必称先君以相接,然则齐纪无说焉,不可以并立乎天下。故将去纪侯者,不得不去纪也,有明天子,则襄公得为若行①乎?曰:“不得也”。不得,则襄公曷为②为之?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缘恩疾③者可也。
(原文据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春秋公羊传全译》)
【注释】
①若行:如此行事。
②曷(hé)为:为何。
③缘恩疾:由于曾经的恩惠和仇恨。
【译文】
鲁庄公四年(前690 年),纪国国君永远离开了他的国家。为什么永远离开呢?因为纪国灭亡了。谁灭了纪国?齐国灭了纪国。为什么不说齐国灭亡了纪国呢?是为了替齐襄公避讳。《春秋》只为贤良的人避讳,齐襄公有什么贤良呢?他为祖先报了仇。报了什么仇?报了齐襄公远祖的仇。当年齐哀公被周天子煮杀了,就是因为被纪侯诬陷所致。以齐襄公现在的作为来看,他侍奉祖先的心算是尽到了。为什么说尽到了呢?齐襄公准备向纪国复仇,先去占卜,卦上说:“军队要丧失一半。”齐襄公对占卜的人说:“我就是战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齐襄公的先祖有几世了?九世了。已过九世还可以报仇吗?即使是过了百世也可以报仇。大夫家的仇也可以吗?回答是:“不可以!”国君的仇为什么就可以呢?因为历代国君是一个整体,先代国君的耻辱就是现在国君的耻辱,现在国君的耻辱就是先代国君的耻辱。历代国君为什么是一个整体呢?因为国君以国家为体,诸侯的爵位世代相传,所以历代国君是一个整体。现在纪国的国君并没有罪,这不是迁怒于他吗?回答说:“不是这样。”假如古时候有贤明的天子,那么纪侯一定会被诛杀,也必然没有纪国了。纪侯之所以没有被诛杀,到现在还有纪国,就是因为当时和现在都没有贤明的天子。古时候,诸侯之间一定有聚会的事,有互相朝见访问的制度,打招呼或告辞的时候,一定要称颂对方先代国君的优秀品质来亲近对方。然而,齐国国君与纪国国君会面时大家都不高兴,简直不能同时存在于天底下,所以想要灭掉纪国的人,就不能不灭掉纪国。如果有贤明的天子在,那么齐襄公能够这样行事吗?回答是:“不能!”既然不能,那么齐襄公为什么能这样干呢?因为在上没有贤明的天子,在下没有主持一方的诸侯之长,只要凭借祖先的恩仇,就可以这样干了。
【简析】
《春秋》三传之中,《公羊传》专讲“微言大义”,除“大一统”与“张三世”这两大代表性学说之外,鲁庄公四年的“九世复仇”之说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为了避免因为世人误解而导致无休无止的血腥杀戮,《公羊传》在阐释“九世复仇”这个观念时逻辑非常严密,作者从五个层面做了环环相扣的论证:第一,国仇必报,即使已经过去了千秋万世,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国家还在继承延续。第二,国君一体,一个国家的历代君主都以国为体,与整个国家的历史与未来的生死存亡都是“命运共同体”与“道义共同体”的有机关系,所以,历代国君之间也是荣辱与共、同生共死的关系,因此,即便是某个国家某个时代的国君很贤明,也无可逃避地要为其先君对他国所犯下的罪行承担责任。第三,国仇可复而家仇不可复,因为家仇是私仇,并不会决定整个国家的荣辱存亡。第四,国君复仇旨在跨越时空地实现公平正义。《公羊传》说得很清楚,当年齐哀公因为受纪侯诬陷而被周天子煮杀,假如当时或者此后不久就有贤明的天子主持正义,诛杀了纪侯,为齐哀公复仇,那么此后就没有纪国,更没有齐国复仇一事了。一个国家遇到了无辜的伤害,正是当时没有人、现在也没有人来为这个国家主持公平正义,所以只能通过自己复仇来实现公平正义。第五,时过境迁,还通过国君复仇的方式来灭他人之国,绝不是维护公平正义的上策,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因此在选段最后,作者又再次强调,即便是现在,在上没有主持正义的贤明天子,在下没有主持正义的一方诸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自己的国君来为自己的国家复仇了。由此看来,《公羊传》强调在“国君一体”的前提下推崇“为国复仇”,显然是报公仇而非私仇,实际上强调的是公平正义超越时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与精神,对于避免现代社会的国际关系恶化仍然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