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寨

2022-03-18 22:26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寨子天堂将军

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從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1

寨子已经被围了六个月,从暮春一直到深秋。绵恒数百里的山脉层峦叠嶂,林深树密。春日的天堂山,山花浪漫,红蕊映日,竹笋如林,百鸟欢唱;夏日的天堂山,葱翠欲滴,绿荫连天,清泉飞泻;秋日的天堂山,霜叶红似火,白芒满山飘。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季节,山总是那么高,天总是那么蓝,天上的云朵总是那么白,如同柔柔的棉絮,游走不居,似远似近,让人觉得举起竹竿就能触碰。要是真的是棉絮就好了。坚守山寨的义军身上的单衣总是提醒着他们,这里不是故土家园。棉衣还在老家的衣橱里,寒气再重,他们也只能缩着脖子,想想就罢了。

如果没有山寨外的官兵围剿,如果没有隔一段时间就令人胆战心惊的攻城和厮杀,这个寨子的确算得上是天堂寨。

寨子里有男女老少,有塾师,有郎中,有师爷,有仓库兵库,有铁匠有木匠有石匠,有菜园旱地,也养了猪鸡牛羊。方圆七八里,有茂林修竹,有小桥流水。甚至还有一座寺庙,就叫天堂寺。实际上,寺庙比寨子更久远。在战火中,寨子纵然千疮百孔,但寺庙却钟声依旧。城墙是用麻石砌成的,那种粗粝的麻石条,大的重达数吨,小的也有几百斤之巨,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谅官兵也没那么容易偷袭攻破。寨子周围,哨卡林立,步步为营,纪律严明,只有城在,这里就是天堂的模样。

但天堂虽好,也不是样样称心如意。最大的困难就是,米粮坐吃山空,公仓已经逐渐空虚了。山里没有水田,无法种植稻禾,就算有,也没有谷种。当初上山之时,谁能料到官军竟能围剿如此之久?

但情况还不至于到达最坏的境地。值得安慰的有两件事。一件事,天堂寨只是这大别山脉蕲黄四十八寨之一。数年来,四十八寨早已结盟,一寨被围,他寨都在密谋营救,不会隔岸观火,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另一件事是,时值兵荒马乱之际,天下四处狼烟,围寨之官兵虽是朝廷所出,但并无后援,他们的粮草也快消耗殆尽。眼下,攻守双方只是都在静待时机。谁也不能靠主动出击获胜,靠的只能是看谁更能熬。

2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想过突围。但官军首领吕将军早年戍守西北,多次征战胡虏,久经沙场,绝非等闲之辈。他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在官兵的营内,粮食也已经告急多日,他派出的征粮人马到了县城,县衙已被另外一支来自四川的起义军劫掠一空,县令远遁他乡,官家粮库预备仓空空如也,有的甚至被付之一炬,周边几个县府莫不如此。时值多事之秋,京师也无暇他顾,各地官兵都只能自保,哪有力量支援他们。吕部大多数军士每日只能吃个半饱。尽管如此,但总有一小队精锐分队,每日精神抖擞,骑着战马在山寨下叫阵,身后的步兵则敲着牛皮战鼓,咚咚震天作响。战马先是绕城小步徘徊,继而嘶鸣疾步,尘土飞扬。一开始,守寨的义军见此等阵仗,立刻吹响牛角军号,发出战斗警报,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均放下手中之事,即可各司其职,进入战斗戒备状态。但连续三日,只见敌军只是围而不攻,也就不再过分紧张。到后来,他们把敌人的虚张声势,笑称为“遛马击鼓”。

每日早中晚三次,寨子里的义军统领梅将军必定会收到守寨兵勇这样的禀报:“禀报将军,官匪又开始遛马了!”

“知道了。”

这就是梅将军的回答。细心的兵勇注意到,原本声音洪亮的梅将军的回答声越来越小——连将军都已经没法吃饱了。每个人的口粮已经从立秋时的七成,降到了六成、五成,四成。不足的部分,只能发动非战斗人员去寨子后山寻找些野菜、葛根,还有春天时大量囤积的干笋。原本,他们只是打算把干笋带回山下的家里去吃的,想不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好在靠山吃山,人们还能在山上铺设陷阱,捕捉到一两只兔子或者野山羊,孩子们则上树掏一掏鸟窝,找些鸟蛋来填填永远也吃不饱的肚皮。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吃不饱。总有大约不超过二十个人尚能吃饱。那就是每日在城寨上巡视、戒备,时刻暴露在敌军眼前的那些勇士们。梅将军下达了一道特别的命令,城头兵勇一定要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敌军的视线之中。现在,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虚实。一定不能在锐气上输给了敌军。

在兵不厌诈这个亘古不变的战争策略上,围攻的官军总有更多的办法。吕将军命令营中伙夫每日早中晚准时生火做饭,多放湿柴,务必使得浓烟升腾,让寨子里的匪军望得真切。不可因米粮不够,三餐减至两餐而减少炊烟飘起的次数。同时,他还派出一支人马,拖着树枝在林间穿行,大造声势,让守寨的匪军以为山外有军粮辎重驰援。

于此又是半月,远据高山之巅的山寨之内,气温骤降,野兽藏起来了,野菜野果也过了季节。饥寒交迫之下,山寨将士士气愈加低落。山里所出产的吃食也越来越少,满寨之人无不面黄肌瘦,形同枯槁。

官军的境况也是半斤八两。先是,他们每日“遛马”的次数减少了,从三次到二次,再到一次。接着,“遛马”的阵仗也越来越小家子气。从八匹马到五匹马,再到三匹马。官军的战鼓声也不再那么高亢激越,以往鼓声震天,走兽惊扰,如今似乎连仅在咫尺的鸟雀也不再惊飞了。又过了半个月,“遛马”现象完全绝迹。战鼓声再也没有在山林里响起。而城寨之上的守城兵勇们手中的长矛弓箭似乎也拿得松松垮垮,在城墙之上晃动的人影也越来越少。他们更多时候是躲在城垛之下休息,或坐或躺,这样才能更好地节省体力。

无论是山寨还是官军的营地,都是静悄悄的,毫无生气。这两座堡垒好像早已被山下的世界遗忘。外面的世界跟他们无关,对方的存在反而成了自身存在的唯一理由。有时候,双方士兵们甚至希望耳边能传来对方的喊杀喊打之声,成也好败也罢,干脆拼一场,打破这要命的僵局。然而,对梅将军和吕将军来说,他们绝不会如此意气用事。官军和义军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直到世界的末日,他们也是敌人。只要有一息尚存,他们就决不能向对方投降,这是他们各自的使命。

3

“将军,请用餐。”

兵士们给梅将军端来了早餐。早餐是一根煮熟的帶须红薯,还有一碗照得见影子的清水粥。梅将军当然知道,这是他和几名高级将领才能享受的待遇。其他普通士兵和家眷,早已只能啃草根树皮了。

“把我的这份口粮分给巡逻的将士!”

梅将军一如既往地这样说。他的早餐已经完全用一壶浓茶取代了。庆幸的是,茶叶是山寨的特产,他们还有一些私藏。通过品饮发酵过的红茶,能够缓解肠胃蠕动带来的饥饿感。其他高级将领也效仿最高首领。于是,守城的兵勇们,在激动的热泪中,获得了双份口粮。这样,他们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勇士的形象。尽管他们已经有半个月再也没有看到敌军的踪迹了——除了敌营里每日三次按时升腾起的袅袅炊烟。

又过了半个月,饿死人的事件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先是年老体弱的家眷,接着是生病的孩童,接着是身负重任的战士……是守是降?这是一个摆在最高首领面前无法回避的抉择。

冬至日的前夜,梅将军召开了最高军事会议。忝列参会的还有后勤事务官。他是梅将军的心腹,掌管山寨粮仓的钥匙。

“六袋大米,合约一百五十斤。”事务官无须眼看账簿,报出了全部家底。

“明早打开山寨城门,将四袋大米搬到城门之下。”梅将军说出了他的决定。为了这个决定,他已经连续思索了七天七夜,喝下了七七四十九壶红茶浓汤。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位列第二的副将张将军甚至从席子上站了起来。毫无疑问,以他为首的众人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梅将军已经饿得神志不清了。”

梅将军没有看张将军一眼,他只是盯着事务官又补充了一句:“剩下的两袋,全部煮野菜粥,让战士们分而食之。”

军令如山。

次日早晨,阳光照耀山寨城头。城门的吊桥放下,四袋大米被码放在麻石砌成的城墙根。吊桥又缓缓关闭。城墙上,义旗高展,巡逻兵依旧逡巡。天堂寺的钟磬悠扬,木鱼声不紧不慢。

一个守城的勇士双手拢成喇叭状,朝官军营中大喊:“过节了,赠一些粮食,吃一顿饱饭吧!”

如此大喊三声。

半晌,官军中有数人举矛持盾,一步一步挪到城墙之下。打开麻布袋,果真是白花花的大米,像碎银子一样闪着光泽。

他们丢下大米,踉跄着回营禀报。

是日,官军撤营而去。天堂寨得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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