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清
峨日朵雪峰之侧
昌 耀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地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
山海。石砾不时滑坡,
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
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揳入巨石的罅隙。
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
啊,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在锈蚀的岩壁,
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
快慰。
1962年8月2日 初稿
1983年7月27日 删定
(选自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
经 典 解 读
一、青海长云赋此生
读当代诗歌也是少不了要知人论世的。每个诗人都生活在特定的历史时空隧道中,通过创作思考人生、探索诗艺。我们读诗其实也是在读人,昌耀的诗歌之所以独步诗坛,就是因为其独特的审美个性和“着眼于人类生存处境的深沉思考”。
昌耀的一生和青海的关系是紧密的。昌耀祖籍湖南桃源,1936年6月出生于湖南常德。1955年,他报名到大西北的青海高原拓荒。自1955年来到青海之后,直到2000年在西宁辞世,昌耀和青海有着四十多年的深厚缘分。在青海,他经历了被错划为“右派”、20年的劳动改造、平反到焕发创作青春、与疾病搏斗的历程,即使有机会离开青海,他还是选择留下。
青海给了他什么呢?苦难以及面对苦难的态度。在《良宵》中,他写道:“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良宵》并不是爱情诗,它是借“放逐的诗人”与“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的对话,抒发诗人在面对困境时刚毅不屈的态度。在长篇抒情史诗《慈航》的第二章《记忆中的荒原》中,昌耀将他曾经生活的荒原命名为“不朽的荒原”,显示了他在苦难面前的从容、淡定,也使我们触抚了他从未被苦难击垮的精神硬度。昌耀将自己融进了青藏高原,也融进了土伯特人(藏民)的文化与生活。他从西部丰富的民族民间文化中汲取创作资源,在青海壮美宏阔的天地间提升境界,以悲悯的情怀和无畏的担当开拓了新诗的新境界。诗人李少君说,“青海这片土地的多样性,多民族的传统文化,影响着昌耀的诗歌创作,昌耀对脚下土地的深刻理解,对自然景观,和对天地的敬仰之情无不体现在他的诗歌中”。
《峨日朵雪峰之侧》这首诗是昌耀1962年在青海省八宝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时创作的。“峨日朵雪峰”是峨堡乡境内的祁连山脉中一座或者几座小雪峰。青海的绝大部分地方都在峨日朵雪峰的西南方向。可以说,这首诗是一位登山勇士的自我写照。一个不畏艰险、奋勇攀爬的人在颠簸的人生之路上,不断探索着社会与人性的奥秘。虽然诗人在这一时期处于满怀冤屈、艰难存世的状态中,然而他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依然呈现出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展现着生命的坚毅与坚韧。
二、荒原有梦“紫金冠”
诗歌是借意象抒情言志的。意象好似诗歌的生命密码,它们一个个出现,组成意象流。即使它们是按照空间顺序组成的一帧帧图景,呈现方式也不是简单拼接而是立体化的。其中鲜明、鲜活的是“象”,而摇曳其中的是诗人的“意”,也就是思想情感。
《峨日朵雪峰之侧》中出现的意象是按照时间流动的顺序呈现的,镜头有蒙太奇的效果。第一个出现的是攀爬者的形象——“我”停留在峨日朵雪峰之侧的薄壁,探头向北方的落日。“我”悬置在一个神奇的地方,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思绪似乎在雪峰徜徉,这幅画面很具有震撼力。接下来,第二幅画面也极具震撼力,“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雪峰上的太阳有着北方落日的特点,落得迟缓,仿佛对这大地的一切充满不舍和留恋,但时候一到,它就决绝而果断地沉落山海。这太阳像北方人,多情而干脆,柔如水,烈似火。這夕照让攀爬者在光影背景中显得孤独而悲壮。此刻的黄昏是一个调和的“棕色”,它面向夜的凝重,但还有光的辉煌。第三次震撼来自轰鸣的声响。石砾在已经静止的攀爬者身边上演着滑坡的惊险,“嚣鸣”声在山谷震荡,像千军万马厮杀而过。
面对如此震撼的景观,诗人想要表达怎样的情感呢?险境中的攀爬者此刻体味到的不是恐惧,却是“惊异”,惊异于雪峰观落日的独特感受,品味落日别样的情怀,感受它与山海之间神秘的关联,回忆往昔军旅岁月的况味。接下来,镜头再次回到攀爬者身上,“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揳入巨石的罅隙。/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诗人以特写镜头的形式表现攀爬的艰险,千层底的布鞋也已经“撕裂”,脚掌被岩棱刺破,但“我”此刻如壁虎一般吸附在崖壁上,指节坚韧,脚掌渗血,有雄健不屈、犯险不避的飒爽。这幅攀登画面是以第一句内心的直白“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为心理背景的。从表面上看,这句话仿佛在传达某种妥协,但从后面诗句逐层展开的时间的迟暮、场景的艰险和攀爬者的艰苦状况可以看出,它更像是张扬一种征服意志,攀爬者坚毅地完成了对雪峰“这个高度”的“征服”,并享受着征服的“快慰”。
“此刻”一词并不是用来表达攀爬的结束,而是用来说明一个时间的休止,诗人还想征服更高的高度。此时,“雄鹰”和“雪豹”这两个形象的出现适得其时。雄鹰的自由、雪豹在险峻环境中的洒脱,对一个疲累、艰苦的攀爬者来说,是一种浪漫的想象,也是一种自我勉励。
诗歌结尾那只蜘蛛的出现,就消解了“征服”的张扬和悲壮,而代之以沉静而淡定的从容。你看那只蜘蛛,“小得可怜”, 它没有鹰的高扬和雪豹的灵动,但作为生命它此刻和攀爬者处在同一高度,它也见过夕阳、听过落石,但它微小中的坦然让攀爬者感知到,其实它的生命境界已与他同一,在“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从征服到宽容,“我”越过了自己生命的沟坎,完成了对生命领悟的跃升。
在这里,意象是具有象征和隐喻意味的。如果我们把峨日朵雪峰看作是昌耀攀爬的人生之峰,而把他年轻时劳动改造的地方喻为“荒原”,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在艰难中挣扎、超越困境并与其共处的人生智慧。在《紫金冠》中,他写道“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紫金冠给予陷入生命困境的诗人以精神信仰和生命力量。
三、高古峭拔“青铜”音
分析《峨日朵雪峰之侧》这首诗的语言风格,我们可以从诗歌语言的凝练、丰富和内在的节奏感以及韵律美等方面来鉴赏。
从凝练角度讲,此诗能够用非常简洁的文字呈现意义。例如诗人写落日,用“彷徨许久”写出它迟缓的特点,用“朝向”以及“引力无穷”揭示出夕阳和峨日朵雪峰和山海之间神秘的生命联系,用“决然”和“跃入”写出了瞬间夕阳沉没、暮色降临的场景。诗人抓住了北方落日情景的特点,精确地表现出北方的苍凉与落日的辉煌。
从丰富角度讲,“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其中副词“仅”也有丰富的含义。“仅”表达出攀爬者内心的一种遗憾和不足,同时又传达出“我”爬到这种高度的自足和“快慰”。又如形容千层底鞋子用“撕裂”一词。千层底是用针线一层一层纳成的布鞋,非常坚韧。“撕裂”一词很有力度,它能够显示出石棱的锐利,不仅如此,石棱仿佛具有生命,狞厉如兽,面对挑战者它破坏性地撕扯着。由此我们看出,攀爬仿佛是一个生命意义和另一种生命意志的搏斗。一个“撕裂”丰富了攀爬的象征意味,让情景有了动作性,这是“裂开”一词不能比拟的。
从节奏感角度讲,诗歌语言的长短句的变化,包括诗人独特的分行方式,都可以让现代自由诗形成参差错落的节奏感,而且这种节奏感是和情感的内在韵律感相协调的。例如,在诗句“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石砾不时滑坡”中,诗人将“山海”一词移到下一行,而不是按照自然句的结构分行,这样可以从意义上勾连前后场景,同时奇特的断句形成的节奏也让诗歌产生奇崛的美感。这样的例子还有尾行的“快慰”一词,独词成行,既突出了这个词语本身的意义,又有一种余音不绝的回味感。
此外,昌耀在他的詩歌创作过程中建立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识别系统。他的诗歌语言系统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古语化。昌耀这首《峨日朵雪峰之侧》也展现了这种风格,像“薄壁”“嚣鸣”“军旅”“锈蚀”等词语,它们有着古汉语古旧的意味,这种古旧意味不但让诗歌多了一种传统文化的韵致,而且能够产生一种悲苦的受难者似的神圣的仪式感。
著名诗人王家新评论昌耀独特的诗歌风格时说:“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昌耀最重要和独特的,在我看来,是他形成了一种独异的和他的生命和美学追求相称的文体,这种孤绝超拔、沉雄遒劲、具有‘新古典性质和青铜般色调的文体,我们可以称之为‘昌耀体。”王家新用“新古典”和“青铜般色调“来形容昌耀的诗,跟昌耀诗歌喜欢运用古雅的文言词汇和词汇中内蕴的生命歌吟者苦行僧般的不屈的意志有关。李贺有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意思是说,即使马骨枯瘦,但人若上前敲一敲马的“瘦骨”,仍能听到古铜一般的铿锵之声。这种“青铜”音既能表现昌耀诗歌语言的质感,也能表现诗人劲健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