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铁鹰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百回本通俗小说《西游记》正式面世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目前学界没有争议,因为有世德堂本存在(1)以下本文所言《西游记》均指世德堂本。凡对世德堂本之前各色文本的泛指均称“取经故事”,对世德堂本之后各式宝卷、道情、戏剧等则通称“衍生西游故事”,以示区别。。笔者曾推定这部《西游记》的文本(即世德堂本的底稿)定型于隆庆二年至四年(1568—1570),吴承恩在蕲州(今湖北蕲春县)任职荆府纪善时(2)请参见拙著《西游记的诞生》,中华书局,2007年版;《吴承恩年谱》《吴承恩集笺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吴承恩与西游记》,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西游记导读》,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等等,均有专章,避繁不引。。对此有学者存疑。在学术领域这很正常,殆因我列举证据虽然努力,但仍有推论的成分,唯有不断寻求更多的证据,以期解决各同好疑问。近读程杰教授《我国南瓜传入与分布考》[1]一文及后续《我国南瓜种植发源、兴起于京冀》[2],大大受益,意识到“南瓜”这一概念为《西游记》文本完成定型的若干重要因素(时间、地点、作者)提供了极为明确的限定,犹如为《西游记》的文本定型研究划了一个并没有多少弹性的框子,而我上述的推定恰恰就被套在这个框子里——“南瓜”这一概念竟似为吴承恩《西游记》作者身份作了又一重加固。
《西游记》第十、十一回有这样一段情节:泾河龙王向袁天罡寻衅而触犯天条当斩,监斩官为当朝宰相魏征,故龙王寻至唐太宗李世民处求情;太宗失信于泾河龙王,被龙王告状,被迫去阴曹地府对质。在地府遇见其兄弟李建成、李元吉等一干昔日冤魂的纠缠,幸得当年阳间旧部崔珏在阴间任职判官,于十殿阎罗王面前百般周旋,终得以还阳。太宗与十殿阎罗王告别时:
太宗又再拜启谢曰:“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唐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
这个诺言自然是要兑现的。太宗回阳间之后,便张榜招募往阴间送瓜之人。数日之后,招到一位愿意赴命的人,叫刘全。这位刘全本也是家财万贯,因见其妻李翠莲在门口拔金钗斋僧,便骂了几句,说她不守妇道,擅出闺门。李翠莲气愤不过自缢身亡,撇下一双儿女,整日哭啼。刘全不忍见,无奈之下,情愿以死为唐太宗进瓜,要去阴间与妻相会。揭榜进宫之后:
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这药物自然就是取死之道了。到了阴间,刘全不负使命,表达了唐太宗的意思后被阎王遣返,已死多日的妻子也得以依附唐太宗之妹的躯体还阳,于是一家团聚,皆大欢喜。
学界一般将这段情节划称为两个单元,即“唐太宗入冥”(或曰“唐太宗游地府”)、“刘全进瓜”(或曰“快嘴李翠莲”)。这两个单元,流传到现在,都是有传承、有衍生的故事。
“唐太宗入冥”影射唐太宗玄武门政变的意思,早在晚唐就已经出现,敦煌文书中存有S2630号写卷《唐太宗入冥记》,应该属于变文性质,也就是属于当时的通俗故事,抄写落款为“天复元年”(901)。到元代,出现了杨显之杂剧《刘全进瓜》,见于《录鬼簿》《太和正音谱》《曲录》《今乐考证》等著录,但未见全本,不知道它与《唐太宗入冥》是否有关联。到世德堂本《西游记》,二者融合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就是先演“唐太宗入冥”,后接“刘全进瓜”。这是《西游记》上述情节的源头。
得益于《西游记》的广泛传播和情节的完整精彩,这两段情节单元或者说这两个小故事之后复又以《西游记》为出发点传出,成为文人及民间多种文艺形式演绎唐僧取经故事的传统题材,例如,明人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具品”录有《进瓜》一种,明确说“从《西游记》截出一段”[3]。明人张大复有传奇《钓鱼船》一种,情节虽有变异,但源自《西游记》无疑[4]。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有“刘全”一篇,说城隍庙“内塑刘全献瓜像”,显见也是源于《西游记》[5]。除此之外,西北的宝卷、江淮的神书、中原的戏剧、山陕的道情,都有数不清楚、说不齐全的与《西游记》似断若连的刘全进瓜故事,甚至清代八卦掌中还有一式也叫“刘全进瓜”。这是《西游记》上述情节的流变。
如果以“南瓜”为关键词,从这一路流变中大致能搜检出如下关系:(1)变文《唐太宗入冥》自然是故事始祖,但传本残缺不全,有没有刘全进瓜这一段,从残文中看不出来,有没有献上“南瓜”,也无法确定。(2)杨显之杂剧《刘全进瓜》只有篇名著录,而没有情节描述,实际上也是残文,进瓜显然是有了,但进瓜与唐太宗有没有关系,进的是不是“南瓜”,我们同样不能确知。(3)在《西游记》中,《唐太宗入冥》和《刘全进瓜》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刘全受唐太宗招募去阴间进瓜,明确进的是“南瓜”。(4)自《西游记》以后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刘全进瓜”,对于进什么瓜,只要不予忽略,就都是“南瓜”;偶见“北瓜”,乃是称谓不同,仍属南瓜这一品种。[6]
这一路演化关系突出的要点就是:刘全进献“南瓜”,始自《西游记》。这是根据能见到的文献得出的结论。
以上是根据文学故事演化得出的结论。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即根据南瓜物种引进的时段来把《西游记》首用“南瓜”的结论敲实。前述并已出注的程杰先生《我国南瓜传入与分布考》一文及其续篇《我国南瓜种植发源、兴起于京冀》,还有近期出版的《花卉瓜果蔬菜文史考论》一书,着眼于农史文化,对南瓜在中国的引种及学界种种意见作了详尽的考订,旁征博引,条分缕析,不避其难,不厌其烦,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说服力。鉴于对其观点的认同,以下叙述南瓜在中国引种及其相关问题时,本文将根据需要或详或略地引用、转述程杰先生的意见,避繁不另设注。(3)考虑对本文而言取其结论便已足够,因此对程杰先生各篇的详细考辨及所涉各方资料一般也不再转述转注,如有需要请直接查阅程杰先生原文,特此说明。
程杰先生的重要意见之一,是确认元代已有南瓜说的文献证据系伪品,确定,元代之前中国没有南瓜。
关于南瓜,通行的说法是它并非中国原生物种,而是与玉米、番薯、番茄一样原产于美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被殖民者带到世界各地,包括被引入中国,所以南瓜在中国又被称为番瓜。但也有学者认为南瓜的起源应是多头多源的,中国有可能是南瓜的原产地之一,中国种植南瓜的历史应该早于元代,其主要依据是元人贾铭的《饮食须知》和明初人兰茂的《滇南本草》都提到了南瓜。
根据程杰先生的观点,中国原产南瓜说现在已经可以推翻,因为其依据的上述两条证据中,有一条已经被彻底证伪,另一条也有足可怀疑的理由。
(一)关于贾铭《饮食须知》
贾铭《饮食须知》的真伪,学界早有怀疑,认为其人其书“元”的时代特征不明显,所有记载均晚出且缺乏旁证,作为文献证据大有瑕疵。程杰先生将其与明代中后期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比对,发现《饮食须知》有抄录《本草纲目》的痕迹,因此在《我国南瓜传入与分布考》中,提出:
所谓贾铭《饮食须知》多有摘抄《本草纲目》的迹象,超出部分即便不属废话也非十分紧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无出于本草之外者,不足取也”,可谓切中要害。其成书时间至少应在李时珍《本草纲目》之后,当为晚明或清初坊间杂抄《本草纲目》等书并掺和一些编者自己的生活经验拼凑而成,托名元人贾铭以为营销。其关于南瓜的内容主要脱胎于《本草纲目》,不足以作为元代已有南瓜的证据。
文章发表后,旋即得到多方呼应,如南京农业大学沈志忠教授告称,早已有网文指出《学海类编》著录的贾铭《饮食须知》其实是清初名中医朱本中所著。其书受编写主旨(饮食)限定,内容确实参考引用了《本草纲目》的诸多内容。这与程杰先生的推定结论基本相似。该书后被《学海类编》“伪题作者,略作改编而收录其中,误传至今”。这就恢复了《饮食须知》的本来面目。其中“南瓜”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与中国农史、种植史研究中种植南瓜的问题已两不相干,详请参见程杰《元贾铭与清朱本中〈饮食须知〉真伪考》[7],其中引有证据资料。
(二)关于兰茂《滇南本草》
兰茂为明成化至弘治时人(1397—1476),主要生活在云南。其所著《滇南本草》一书有“南瓜”条目,因此也被认为是元代中国已有南瓜的重要证据之一。但有研究者发现这本书的版本比较混乱,有信息表明该书从晚明到晚清都有人增补,书中涉及的玉米、烟草等作物均出于明中叶之后,甚至还提到吴三桂妾陈圆圆事,所以内容是否尽出明人之手值得怀疑。还有研究者仔细考察了其最重要的版本清乾隆年间朱景阳抄本《滇南本草图说》之后,认为“《滇南本草图说》是在一种只有百余种药的本草书基础上,再经明清传抄者增补而成的云南地方本草书”(4)郑金生《〈滇南本草图说〉内容提要》,兰茂《滇南本草图说》卷首。中医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转引自程杰《我国南瓜传入与分布考》,《阅江学刊》,2018年2期。。程杰在《我国南瓜传入与分布考》中更认为:
明中叶之前,更确切地说在万历之前,除该书外未见云南当地与内地出入云南的文人有南瓜的报道。这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川人杨慎(1488—1559)……(杨慎被贬后)在滇南前后三十年,嘉靖三十八年卒于戍所。杨慎博览群书,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推为明人第一,后人辑为《升庵集》。其著述中有关于西瓜的辩说,却未见任何南瓜的记载。检杨慎并世文人作品,也未见有南瓜的任何信息。而这正是李时珍著录南瓜的时代,李时珍所说也未提及云南,100多年前的明初人兰茂是否有清晰的南瓜药用知识,值得怀疑。
这样的意见,虽然属于推理,但在逻辑上、学理上可以成立。《滇南本草》中“南瓜”由后世窜入的可能性显然存在,至少这是一个不可靠的孤证。
另外据程杰先生告,周季凤《(正德)云南志》卷二十一有“兰茂”条(5)《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70—71册,影明嘉靖翻刻正德五年刊本。上海书店,1990年版。,记录了兰茂的19种著作,涉及医道、阴阳、地理、丹青,但其中并无《滇南本草》。也可以据此判断《滇南本草》晚出。
那么最早出现“南瓜”的记载是在何时?南瓜最早出现于公私文献,是在明嘉靖后期,而且有一个特点:爆发式地出现。
在官方记录中,“南瓜”作为名词或者作为物种,于嘉靖四十年(1561)《宣府镇志》中首次出现,其后十数年间迅猛发展,在各种方志中频繁可见。为了彻底弄清楚南瓜的出现与传播的时间及范围,程杰先生对明代的各地方志作了仔细梳理,北京天文台编《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著录的明代方志935种,经手过眼近九成,搜检出在物产中录有“南瓜”的为118种。以时间为序,抄录如下:嘉靖四十年(1561)河北《宣府镇志》;嘉靖四十三年(1564)安徽《亳州志》、河南《邓州志》;嘉靖四十四年(1565)河北《固安县志》、浙江《临山卫志》、山东《青州府志》;隆庆六年(1572)中,有山西《襄陵县志》、江苏《丹阳县志》、江苏《高邮州志》、江西《临江府志》;万历年间则出现的频次更高,范围更广,有近百种。这显然是一个活生生的、动态的物种爆发性扩张的态势。合理的结论是,南瓜于嘉靖后期(1561年略前)首先出现在京冀地区以及山东、河南、安徽、湖北等地,然后迅速向江苏、浙江等地扩展——或者说由于葡萄牙人的贸易活动在运河沿线扩展。
这个结论对本文非常重要。
在个人著述中,“南瓜”的详细记录首见于李时珍《本草纲目》。《本草纲目》是公认的古代最为重要、最可靠的医药学著作之一,其中出现了“南瓜”条目。
《本草纲目》的编纂开始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完成于万历六年(1578)。“南瓜”出现在卷二十八“菜部·三”[8]:
[集解]时珍曰:南瓜种出南番,转入浙闽,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二月下种,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节节有根,近地即着。其茎中空,其叶状如蜀葵,大如荷叶。八九月开黄花,如西瓜花。结瓜正圆,大如西瓜,皮上有棱如西瓜,一本可结数十颗。其色或绿或黄或红,经霜收置暖处,可留至春。……[气味]气味甘温、无毒(时珍曰:多食发脚气、黄疸,不可同羊肉食,令人气壅)。
[主治]补中益气(时珍)。
以上文字可作如下解读:“种出南番”指海外引进,正确;“转入浙闽”是其听闻,基本正确,虽略有偏差,但于本文无妨;所谓“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应是述其所亲见,李时珍中年曾去过京师,晚年在京畿地区考察过。“二月……”之后关于南瓜生态的描述,则可以肯定经过了详细考察,地点在湖北蕲州。
再具体落实一下:目前通说李时珍嘉靖三十一年(1552)大约34岁时开始撰写《本草纲目》,历时27年,至万历六年(1578)初稿完成,其后又用10年时间三易其稿,至万历十六年(1588)刻印。但循理可知,他的研究进入佳境,应该是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经历仕途回归蕲州之后,尤其应该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外出考察之后。如此,可以认为,李时珍关于“南瓜”的认知,是在嘉靖后期至隆庆、万历初年(约1560—1570)完成的。这与前述各地地方志出现南瓜记载的时间地点高度重合。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时珍的家乡蕲州应该是有了这个物种。
这个结论对本文也非常重要。
下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南瓜突然出现了,而且首先在中原北方京冀地区广为种植?这点研究者也有具体而微的考察,一般均认为,南瓜的引进与葡萄牙在正德年间与明朝的贸易有关。
根据程杰先生归纳的学界研究状况,大体可这样描述:15世纪后期,葡萄牙凭借先进的航海技术,首先开始海上扩张。正德六年(1511)葡萄牙攻克马六甲海峡,随即通过广东的港口与明朝形成了广泛的海上贸易。正德十二年(1517),葡萄牙使者皮莱资率船抵达广州,声称进贡,要求觐见皇帝;两年后皮莱资的请求获得批准;又一年后即正德十五年(1520),皮莱资与随从译员火者亚三一行先后到达南京、北京,并且完成了觐见的程序,似乎双方接洽得还不错。但不久明朝进入嘉靖时期,朝议风向大变,新皇帝下令驱逐葡人。此后不断严申海禁,断绝贸易,直至动用军队,在嘉靖二十年(1541)前后剿除了葡人在沿海的走私中心。而学者们判断,皮莱资此次进京,将南瓜作为礼品带到了北京。这种判断虽然缺乏诸如葡萄牙使者贡品礼单、进贡记录之类的直接证据,但和上述《宣府镇志》《固安县志》中出现南瓜的记载,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出现“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的说法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而对本文来说,究竟是哪一次哪一人带进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者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南瓜作为南美特产,在正德、嘉靖之交(约1520年前后)被当时大航海时代的先进代表葡萄牙人带进中国,并首先在京冀种植。这种学术意见还可以得到日本方面资料的佐证——日本人说他们的南瓜是“天文十年,由葡萄牙船从柬埔寨传入”(6)星川清親:《栽培植物的起源与传播》,段传德、丁法元译,河南科技出版社1981年版,第69页。有说为天文十二年,因日本文献《天炮记》记载,天文十二年葡萄牙商船抵达日本海岸,见万明《中葡早期关系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4—56页。以上均转引自程杰《我国南瓜传入与早期分布考》,《阅江学刊》2018年2期。。天文十年,即嘉靖二十一年(1542),正是葡萄牙人在中国沿海设立的贸易走私据点被追剿的时候,葡萄牙船转而去往日本,因此南瓜传入日本比传入中国迟上约20年,这个间隔也很合理。
根据以上学者们的考订,极可能的情况是:正德十五年(1520)葡萄牙使者把南瓜带到中国的京城北京(也许还有沿海浙江、江苏等有葡萄牙人行踪的地方);开始可能是作为园林栽培的稀罕观赏物种(据说在葡萄牙等欧洲国家一开始就是观赏植物),后来逐渐扩散到民间在京冀地区传播成为食用植物;随着种植的普及,大约40年后,开始在中国的地方志和私人著述中出现。
回到本文的议题。《西游记》是一部世代积累型的通俗小说,从最初的唐僧取经故事开始,到万历二十年(1592)完整的百回本在南京书坊世德堂问世,期间经过了若干人的增删修改,演化了900多年——称唐僧取经故事;而最后一位润色的天才写手,把唐僧取经的故事演绎到无以复加的精彩,就此断了天下无数文人想再编再造取经故事的念想,因而夺下了《西游记》“作者”的桂冠。但是他却隐匿了自己的姓名,为后人设置了一道九曲回环的谜题。
关于夺下《西游记》作者名分的这位天才的具体身份,曾经有过非常热烈的争议,甚至有人刻意作伪造成长达300年的误植。目前,已经聚焦到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出生在淮安府的浪荡才子吴承恩身上。各种角度的相关讨论已经有很多,本文不考虑复述以往的考辨,而是提供一个新的佐证,就是“南瓜”这一概念的出现。
我们新近发现,“南瓜”这一概念的出现,对于《西游记》文本的定型有诸多限定,从这个角度寻思,也许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敲实《西游记》问世的时间、地点以及作者之类的问题。
(一)根据“南瓜”突然而集中出现在嘉靖四十年(1561,《宣府镇志》面世时间)之后的情况,《西游记》文本的定型——也就是出现阎王爷“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这句话,必然在此之后。当然也不太可能迟于万历八年(1580)吴承恩去世的时间——可能仍有少数学者对吴承恩完成《西游记》尚存疑虑,不乐意跟随吴承恩的经历排定时间,可以理解,但其实不矛盾。万历二十年(1592)世德堂本面世,考虑到当时条件下这部数十万字的文稿的印刷周期,将其文本即底稿的定型时间适当前移并不为过。也就是说,嘉靖后期、隆庆年间、万历初期(约1561—1580)是《西游记》文本定型较为宽泛的、留有余地的时间限定。
(二)根据前引程杰先生梳理的方志,“南瓜”首先出现的地区是京冀附近,稍后出现在安徽、河南、浙江、山东,再然后到万历年间出现的范围更广一些。对于本文来说,万历之前的记录才有意义,实际上《西游记》文本定型的地域已被限定在了北京、河北、河南、安徽、湖北一带的中原核心地区。更重要的是,其中包括了李时珍的家乡湖北蕲州。
(三)对以上限定作一个合理的延伸,就是《西游记》文本的作者除必然要符合上述两个条件之外,还要有接触南瓜的机会。在上述时间、上述地点接触南瓜,才可能把南瓜这个当时的稀罕物写进《西游记》。
以上三点,犹如为《西游记》的文本定型研究划出了一个并没有多少弹性的框子;这个框子看起来很大,但其实能网进来的合格者并不多,如果再考虑文学自身的因素,能够成为定型者也就是通常所谓作者的,就绝无仅有了——应该只网到吴承恩一人。
我们目前认定的《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其自身具备的条件与“南瓜”对《西游记》作者的限定完全符合。一个“刘全进瓜”情节,一个“南瓜”概念,不经意间成了吴承恩作者身份的又一重加固。(7)以下叙述将涉及吴承恩生平研究的若干问题,详请参见蔡铁鹰《西游记的诞生》,中华书局,2007年版;《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吴承恩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吴承恩集笺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因为本文仅是以新证据“加固”成说,因此关于成说的相关资料和学界各种意见,本文便避繁不再一一设注。
(一)吴承恩的生卒年份——主要活动在嘉靖后期、隆庆、万历初年
吴承恩(1506—1580),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射阳居士等。明淮安府人。有《射阳先生存稿》(现名《吴承恩集》《吴承恩诗文集》)存世。
吴承恩约在正德十六年(1521)前后进学,算少年得志,但此后屡次乡试不中;嘉靖二十九年(1550)弃考入贡,编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断续约十年;嘉靖四十三年(1564)得青年时代学中好友、时任礼部尚书李春芳的帮助进京谒选,得授浙江长兴县丞,于四十五年(1566)到任;但不到两年,即因故改任荆王府纪善,任期约在隆庆二年至四年(1568—1570)间(下详)。其后致仕回乡,诗酒度日,于万历八年(1580)在淮安弃世。以上生活阶段中,吴承恩自嘉靖四十三年(1564)入京求职,算是走入仕途,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均有在京的轨迹,隆庆二年至四年(1568—1570)在湖北蕲州任职荆府纪善,其后致仕归田。
这符合“南瓜”对《西游记》作者生活时段的限定。
(二)吴承恩的“荆府纪善”——地点在蕲州的职务
现存《射阳先生存稿》后附有一篇自称“通家晚生”的吴国荣撰写的《射阳先生存稿跋》,其中提供了公认真实可信的吴承恩生平资料,云:
射阳先生髫龄,即以文鸣于淮,投刺造庐乞言问字者恒相属。顾屡困场屋,为母屈就长兴倅。又不谐于长官,是以有荆府纪善之补。归田来,益以诗文自娱,十余年以寿终。
天启《淮安府志》卷十六“人物志”对吴承恩的记载与此相似,只是缺少了“荆府纪善”一节,称“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其中“明经”指吴承恩岁贡身份;“县贰”指任职长兴县丞;“耻折腰”指任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这些都与吴国荣所述完全相符,只是在“遂拂袖而归”前面略去了“荆府纪善”一段时期。但这没有太大关系,在后来淮安地方政府的田野调查中,吴承恩本人的墓被发现,其棺头版上刻有“荆府纪善”字样(棺头版现藏淮安吴承恩故居纪念馆),淮安历史上有此头衔的仅一人,所以吴承恩的任职确切无误。纪善,是王府中由朝廷任命的负责礼仪教育的官员,八品,与长兴县丞属于同级。荆府,即湖北蕲州的荆王府,蕲州正是写作《本草纲目》的李时珍的家乡。
这符合“南瓜”对《西游记》作者生活地点的限定。
(三)吴承恩实际任职荆府纪善两年多,接触南瓜的可能性很大
吴承恩接触南瓜的可能渠道有两条,一是他在嘉靖后期先去北京,再赴江南任职,这沿线都是南瓜早期传播的地点;但我更倾向于第二条渠道,即吴承恩是在蕲春任职荆府纪善时接触南瓜的。关于吴承恩任职荆府纪善的具体时间,学界曾有很多讨论,苏兴先生考订吴承恩长兴任职时间,也就是吴国荣所称的“为母屈就长兴倅”是在嘉靖四十五年至隆庆元年(1566—1567)[9],而“为母屈就长兴倅”与“归田来”之间就是“荆府纪善之补”,笔者考订是在隆庆二年至四年(1568—1570)之间。
首先看吴承恩生平编年提供的空间。经过历代学者的努力,吴承恩《射阳先生存稿》收录的诗词文赋各类合计300多篇,除去不易判断的词之外,其余各式230余篇(首)中能够系年的占到了三分之二以上,这个占比不低,从中可以看出他一生都与当地的文人、商人、官员交往,甚至是卖文谋生,因此有大量的应酬作品、商业作品,尤其是晚年。在编年上的反映就是至去世,除去隆庆二年至四年之间这一段,吴承恩几乎每一年都有作品或者行为信息留存,翻检拙编《吴承恩集笺注》即可获证。而编年上隆庆二年至四年之间有一段信息空白,没有任何直接线索可以说明吴承恩的行踪。哪儿去了?如果这两年多吴承恩在淮安,那他不发声或者信息没被保留都是不可思议的,没有他的消息,只能说明他不在淮安,对照吴国荣的《射阳先生存稿》,这显然就是“荆府纪善之补”的编年空间。
其次看吴承恩的诗文应有着落。在《射阳先生存稿》中,有几首游玩、应酬的诗歌《送人游匡庐》《送人游洞庭》《送魏子还江西兼赴省试》《宴凤凰台》,曾被认为无法判断年份及交往对象。但其中明言了“匡庐”“洞庭”,暗喻了九江,如果不设吴承恩未曾赴任的前提,这些其实都是可以放在蕲州考察的。蕲州紧邻长江,就在九江的对面,历史上就有“左控匡庐,右接洞庭”(嘉靖九年《蕲州志》)之称,把上述几首诗歌放在这个背景下,恰如其分,毫不违和。特别是蕲州城外长江边上即有宴饮绝佳胜地凤凰台,在《宴凤凰台》中,吴承恩把为他接风的同僚称为“将相才”,这更是只有在王府应酬中才可以称为恰当的用词。
既然吴承恩到过蕲州,且在王府任职,接触当时还较为稀罕少见的南瓜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昔日童少时,读《西游记》“刘全进瓜”一节时,总会油然而暗笑:阎王老爷的品位、口味看
样子也不咋地,咋就爱吃南瓜这土货呢!现在想来,这东西在当时原是新奇物、稀罕物,甚至还可能很贵重,吴承恩在蕲州荆王府任职,恰逢蕲州满城竞说南瓜时,于是诙谐幽默的他即兴用了这么一个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