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松, 李伟伟
(河南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2)
“愚民”思想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影响深远的一种思想。对于它的出处、最早提倡者等问题,历史上一直有比较大的分歧和争论:一种观点认为,老子最早提出了“愚民”思想;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是孔子最先提出“愚民”思想。实际上,无论是把“愚民”思想的最初倡导者归于孔子还是归于老子,都不能令人完全信服,这个问题不能不认真辨析。
老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班固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1]90《老子》第六十五章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2]167-168在这里,老子明确提出了“愚之(民)”的主张。
《老子》第三章也容易引起误解。其中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2]8老子在这里提出了使民“无知无欲”的主张。有学者据此认为老子有“反智主义”和“反文化主义”倾向,这也易使人误以为老子主张“愚民”。康有为说:“愚民之术,乃老子之法,孔学所深恶者。”[3]替老子辩护者认为,老子“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中的“愚”字,敦煌手抄本残卷作“娱”字,古本亦可能是“娱”字,以此证明老子并无“愚民”思想。不过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老子》手抄本——帛书《老子》甲本本句中正是“愚”字。“愚”字既已无可否认,然就此便能得出老子有“愚民”思想吗?
老子所说的“愚民”思想与今天我们所说的“愚民”思想具有本质的不同。要想客观地评价老子的这一思想,就要弄清老子“愚民”的本始含义。
首先,老子的“愚”追求的是一种古朴的民风。老子认为,如果社会不过分推崇高官厚禄,不珍惜难得的财宝,没有引起欲望的东西,老百姓就不会争功夺利、萌生偷盗的动机、产生淫乱之心。圣人之治的奥妙在于去除情欲而强身健体。因此,净化百姓思想使之淳朴,解决百姓温饱使之身强体壮,百姓就不会有非分之想,就会安居乐业。王弼认为,“愚,谓无知守真顺自然也”,他将“愚”解释为民众敦厚朴实。老子反对奸诈虚伪的社会风气,提倡淳朴自然的民风,倡导复归于婴儿一般的朴初状态。
其次,老子的“愚”并非贬义,而是褒义,并代表着一种境界。《老子》第二十章云:“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有学者解释道,老子的“愚”是导民以质朴、淳朴的用意,他也常用“朴”字代之。朱谦之认为:“愚之谓使人之心纯纯,纯纯即沌沌也。纯纯,盖老子所谓古之善为道者,乃率民相安于闷闷淳淳之天,先自全其愚人之心,乃推以自全者全人耳。”[4]胡孚琛认为,“愚”字在《老子》中是一个特殊用语,意为“质朴”,“愚人”是一种修道的境界;老子的思想,不是反文化,而是反异化。胡先生还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导致历代独裁者实行控制舆论的愚民政策,这证明儒家为君主专制所不可缺,而道家之术却适用于民主政治,不可能搞愚民政策[5]。胡先生对老子“愚人”的分析十分独到和中肯,但对儒家“愚民”的结论失之武断。
最后,老子的“愚”不光“愚民”,还要“愚君”。杜会认为,老子所主张的“愚”实则是“愚人”,不专指“民”,而是泛指“人”。在古代,“民”是“众庶,别于君臣之称”,而“人”则是“神”的对称,包括“君臣”在内[6]。清静无为、少私寡欲是理想的君王。老子曰:“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这里的圣人便是君王,君王以百姓之心为心,要不偏不倚地对待百姓,以自身为范本和榜样,做到清静无为、愚朴归真,没有偏爱,感化式地引导百姓“浑心”“复朴”“复归于婴儿”。天下人心归于朴浑,经邦治世的愿望便可实现。老子提出“无为而治”和无欲朴质,针对的是君主的有为和有欲。他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我无欲而民自化”,这样,全社会也就复归于“朴”了,但这个设想不符合人类社会前进的实际。在黑格尔看来,人类社会中的“恶”和欲望恰恰是促进社会进步的某种力量。
老子并不是使百姓“无知无欲”,倘若真的如此,他所主张并阐释的“愚”的价值取向便不可取,因为靠愚民不可能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
《论语》中孔子的几个提法最易引起误会。误会最多、甚至直接影响对孔子与儒家政治思想评价的恐怕就是《论语·泰伯》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句了。
一些学者认为,孔子没有愚民思想,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误解,与本句句读不当有关。宦懋庸《论语稽》云:“对于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而所不可者亦使知之。或曰,舆论所可者则使共由之,其不可者亦使共知之。”[7]有论者认为,本句当断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如果民众可以被役使,就任其行动罢了;如果民众不可以被役使,那就要教育他们。这种解释和孔子作为一位教育家的身份非常相称[8]。按宦氏所讲,则本句当断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杨伯峻先生认为这种断法“反失孔子本意”,“恐怕古人无此语法”[9]81。孔子提倡“有教无类”,一贯主张“智民”“教民”“诲人”,因而被尊称为伟大的教育家,如若他的这句话真的主张“愚民”,那就和他接收贱民子弟并对之进行教导的行为不相契合。目前发现的郭店楚简《尊德义》篇也有类似的主张。《尊德义》言:“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10]这个句式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十分相似,且表达的意思也相似。由于郭店楚简时代“去圣人未远”,据此我们可以推断,这句话当与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直接渊源,从而我们可以得出孔子这句话的断句原本就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或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断句,使历史上的一些思想家对孔子的这句话产生了误读与错解,既违背了孔子的本意,又损害了孔子的形象。
《论语》中容易让人误会孔子有“愚民”思想的只有这一句,此外再无其他明显旁证。那么,这句话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首先,孔子是没落贵族出身,又从小丧父,本就与民差不多,从经历来讲,不大可能会产生“愚民”思想。孔子对民要“富之”“教之”,不但要教民如何去做,而且要让民知道为何这么做,还要“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其次,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开展大规模私人讲学的第一人。《史记》称他“弟子三千”,而且弟子当中不乏出身寒门之人。具有这样思维且有创造历史壮举的圣人是不太可能有“愚民”思想的。再次,孔子“重民”。从马厩失火孔子“问人而不问马”可以看出他对人的重视。因此,“愚民”之说与孔子一以贯之的教学思想不符。
那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究竟应当作何解释呢?自东汉郑玄以来,对该句解释大体分为两派,分别以郑玄和何晏为代表。郑玄注云:“由,从也。言王者设教,务使人从之,若皆知其本末,则愚者或轻而不行。”[11]言外之意,不应让愚者知道王者设教之本末,这还是主张孔子有愚民思想。何晏《论语集解》云:“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12]何晏的句读与郑玄一致,但训后“可”为“能”字,使全句的解释就不一样。朱熹的释义为:“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13]他又引程子的话说:“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13]105笔者认为,朱熹与程子的解释与何晏的解释一致,更符合《论语》与孔子的思想。
张岱年认为,两个“可”字都是“可能”,可以称为“民愚”观点,而不是“愚民”,孔子“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正是对“不可使知之”的阐释。廖名春从文字学角度进行解析,认为本句中的“由”当读为“迪”,义为引导,“知”当读为“折”,义为阻止、挫败、折服[14]。
《论语》的体裁是语录体,记录了孔子与弟子之间的对话,是孔子回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孔子之语。“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杨伯峻认为,《论语》又是若干断片的篇章集合体。这些篇章的排列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就是前后两章间,也不一定有什么关联[9]26。每个言论的提出必定有它特定的场合与环境,但这个场合与环境无法还原,这才导致一些提法无法理解。笔者认为,这句话中的“可”字,如果像何晏一样解释为“能”字,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句话,并且这句表述事实上也表达了一切从民众实际出发的意思。
李友益等人论证了在治国实践中,有太多的“不可使知之”的事实与情况。其一,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有时停留在“知其然”的阶段,还没有达到“知其所以然”的程度。其二,人们对有的事物在开始阶段不能“知其所以然”,只能按照决策人的设计去行动。其三,有的事物,特别是军事行动,时间紧急,不能等到弄清“所以然”之后再行动。其四,由于分工不同,职责不同,决策者、设计者、领导者要弄清事物的“所以然”,但不能要求他亲临第一线操作;执行者、劳动者相反,他们在第一线操作,却不能要求他们弄清“所以然”。其五,现代高科技电器越来越“傻瓜化”,有的东西文盲也能使用,但能够让这些使用者弄明白它的“所以然”吗?[15]
笔者认为,李友益等人的此番分析接近完善,只是忽略了一条:自古不尚理性、而崇尚实用主义的民众,对于“知其所以然”的东西不但“势有不能”,亦不屑于知。试以《论语》中孔子批评过的弟子宰我为例。宰我跟随孔子多年尚且不能理解三年之孝的礼制,连照做都不想做,一般民众能照着做就不错了,更不用说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很多时候给民众讲了,民众未必肯听。因此,冯浩菲先生的提法很有意义,他认为这种提法表现了孔子体认民众的习惯和有限的理解能力,是可贵的现实主义[8]。
既然孔子并不主张“愚民”,老子的“愚民”说也不是后世所理解和认为的“愚民”政策,那么自秦之后的封建统治者的“愚民”政策的来源是什么?
对老子、孔子的思想解读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老子和孔子并没有提倡后世所认为的那种愚民政策,但是后世人未必不会误读。事实上,封建帝王与官员对老子和孔子的话语中既有误读,也存在有意的曲解,其中所谓的“愚民”主张恰好符合封建专制统治的需求,从而被应用于政治实践。其实,愚民与教民的争论由来已久。在古代,百姓听话就任其行动;百姓不听话,那就要教育他们。当前,我们重新审视孔子开创的儒学,在面对社会治理中的民众问题时,也只能是教民。
尽管有论者认为,无论站在哪个立场,都很难完全证成法家“愚民”论[16],但法家为了全国统一所进行的舆论准备——为思想统一而主张“焚诗书,愚黔首”的做法,是要控制人的言行和思想,这无疑使法家脱不了“愚民”的干系。法家害怕民智,认为这是乱之始。愚民之术之所以在秦代之后被统治者青睐,就在于其对稳固统治者的政权起到了巨大作用。
有论者认为,周易卜筮定吉凶的做法,“可以说是最早的‘愚民’政策了,并对后世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17]。《荀子·天论》说:“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18]可见,卜筮只是统治者用来统治的一个策略,并不一定是真的信仰它。同样,从董仲舒开始的宗天神学那一套,其实质也是为了“屈民而申君,屈君而伸天”,其愚民色彩十分浓厚。它既非真正的儒学,也非真正的神学,而是糅合了阴阳家和法家学说的结果,是对先秦儒学精神的一次“革命”。董仲舒的许多观念影响了中国整个封建时代,从实践看,他的“屈君而伸天”,并没有收到太大的效果。到了元明清三朝,皇权进一步得到加强;而董仲舒的“屈民而伸君”主张却一直被奉行,其原因就在于他的主张中有明显的“愚民”思想成分。有论者认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正好是秦愚民政策另一种形式的翻新,因为独尊儒术实际上就意味着对儒家以外各家学派的压制,它对人们思想禁锢的程度并不亚于秦代的焚书。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愚民”思想的始倡者既非孔子,亦非老子,而与后人对他们文本的误读有很大关系,还与法家韩非的理论,以及汉以后独尊“儒术”并付诸实践而造成的愚民的现实密切相关。其实,古人政治思想的提出都有其特定的语境和原因,和他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对这些原因和现实作具体分析,就不会对古人的思想主张和理论发生误读。古人的思想主张和理论当然可以怀疑和批判,但怀疑和批判一定要有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