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丽华
(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南宁 530006)
雄王是越南民族起源传说中的国家始祖,雄王问题一直以来备受国内外学界关注。中国学者于向东曾将雄王分为古史传说中的雄王和神庙祭奠中的雄王,并指出古史传说中的雄王属于历史认知范畴,而神殿内的雄王作为越南民族心目中不灭的英雄形象、祖先象征,是自封建时代以来的客观历史存在,是关系到越南民族意识、民族精神相联系的民族构建、民族认同和国家政治象征的重要问题[1]。因而从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的角度来解读雄王的“国祖”身份具有重要意义。
早期的雄王信仰,是在地方性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发展形成的,约15世纪时雄王信仰开始在越南富寿省萌芽并逐渐形成:它以大山山顶的敬天殿为祭祀场所,集祭天、祭山神和祭雄王先祖于一身。由此可见,当时的雄王祭祀是与自然神共同进行的,还未形成单独的祭祀[2]。
后黎朝时期,越南封建王朝发起了造神运动,希望通过塑造神的形象来塑造社会文化规范,以加强巩固自身统治。一方面,由于雄王传说中的“长者”“君长”“王”的身份,符合封建统治者对自我“王者”身份的认同心理;另一方面,由于黎氏封建王朝希望通过扶持雄王信仰,达到“在文化上使社会整齐划一,以便对个人和那些在经济利益、政治观点和宗教信仰上千差万别的群体实行绝对的控制”[3]的目的,因而积极发展雄王信仰。最晚自17 世纪起,越南封建王朝开始通过修缮雄王庙、颁布雄王神敕等实质性举措来鼓励地方雄王信仰的发展[4]。
19世纪初统一越南后,明正统、稳民心、固统治成为阮氏政权的思想策略。在上述思想的指导下,阮氏封建王朝一方面认定“越史建统应以雄王为始”[5]4,将《雄王纪》载入《越史通鉴纲目》“以表我越得统之始”[5]9;另一方面大力修建雄王祠、多次颁布雄王神敕,将雄王信仰抬升至官方信仰的高度。“1823年阮朝明命皇帝在都城建历代帝王庙、将作为‘国统之始’‘王统之原’的雄王奉祀于左一室、并‘定历代帝王庙祀典’”[6]。至此,雄王“国统之始”的地位得以确立。
从认同的角度来说,越南阮朝将雄王推上“国统之始”的做法与雄王民族祖先身份的民间记忆完全契合,这种契合不仅向民众传递了越南“自古一统”的观念,强调了阮氏政权统治的正统性,加强了国家的凝聚力和认同感,而且促进了雄王信仰的发展,强化了雄王作为越南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的载体身份。文化认同的特点之一,就是对社会所创造和拥有的文化的一种接受和学习,实现由“我”变为“我们”并区别于“他们”的过程。“拥有共同的文化,往往是民族认同、社会认同的基础。文化认同一方面与族群相关,也与国家政治生活相关,文化认同构成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中介形式”[7]107。因而,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的基础,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离不开特定的文化认同。后黎朝与阮朝之所以扶持、推动雄王信仰,就是希望在越南社会中构筑一个特定的文化认同,以此来稳定民心、巩固统治。而在封建统治者扶持雄王信仰来强化民众国家认同感、巩固自身统治的同时,越南民众也希望通过对雄王文化的接受来强调自我身份的正统性。在这种双重作用的推动下,雄王信仰逐渐成为越南社会的共同文化基础和文化认同载体。
全球化的到来,使得一些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文化传统受到冲击,文化认同备受挑战。因为“全球化进程同时也是控制和权利的过程,在这一进程中,主导社会的主流文化模式成为范本。”[8]在全球化形势下,“发达国家往往利用经济发达的优势,将自己的价值观、文化观等强加于弱小国家,甚至进行文化侵略”[9]。“文化侵略”主要表现为对传统文化价值观的挑战。越南传统价值观是越南文化传统的核心内容,它体现着越南民族对精神价值的追求,对越南社会制度和民众行为有着重要的影响。长期以来,越南的传统文化价值都是以精神价值而非物质价值为基础。在全球化的冲击下,越南的传统文化价值观也同一些国家一样,“处在被全球市场的冷酷力量打垮的危险之中”[10]120,而一旦这种“能表明当地或国家特征和连接当地或国家的文化价值观”[10]120被打垮,必然会导致越南在历史中积淀形成的文化象征及文化信仰发生改变,从而引起社会制度的改变。在这种情势下,越南高度重视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将保持民族传统文化特色视为越南的一项重要任务”[11]。
事实上,在全球化时代到来以前,越南的文化危机已经存在。有越南学者指出:“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外国学者通常把越南人的文化认同看作是中国模式的复制品”[12]21。20世纪中期以来,在民族主义的驱使下,越南渴望摆脱“中国模式复制品”的标签,为此将崇尚传统文化价值制定为国家文化战略,开始积极探寻越南本土文化特色。20世纪末,越南掀起了一股探寻民族本土文化特色的浪潮。在这股浪潮中,越南将目光锁定在了村社文化和铜鼓文化上,但无论是村社文化还是铜鼓文化,都无法有效帮助越南应对全球化带来的巨大冲击。因此,集“英雄形象、祖先象征”于一身的雄王便成为了越南新文化象征符号的最佳选择。为了成功构筑这一新的文化象征符号,越南政府积极介入,从法律层面出发,给予“雄王祭祖日”法律上的支撑。2007年3月,越南修改《劳动法》第73条,规定每年农历三月初十的雄王祭祖日为国家法定节假日,并出台政府指导文件对祭祀仪式和程序进行规范。由此,雄王“民族祖先”“国祖”的身份得以法定化,雄王的祭祀活动也由此上升为国家级别。
越南将雄王塑造为“国祖”并将其地位法定化,与越南的文化战略有关,也与雄王信仰的悠久历史和广泛的民众基础有关,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其所体现的“独立”“统一”的民族精神。
在越南民族的历史记忆中,雄王是“一个集神权与世俗权力于一身的人物”[13],不仅雄王被视为国家始祖、民族英雄,雄王传说中的父母、兄弟姐妹乃至将领也被视为国家或村社的保护神。据越南文化信息旅游部的数据,越南全国共有1417个用于祭祀雄王及雄王时代相关人物的寺庙[14]。一方面,越南民众对雄王国家始祖、民族英雄身份的深刻历史意识,是国家认同的重要源泉;另一方面,越南民众“雄王是越南各民族共同始祖”的历史观念,即“雄王的祖先、父母、兄弟姐妹也是今天我们的祖先、父母、兄弟姐妹”[15]405的深刻认识,对促进民族心理认同、增强民族凝聚力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越南学者阮玉罄指出:“在越人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只有越南民族才有而其他地方没有的信仰,那就是城隍信仰和祖先信仰”[15]409。但无论是城隍信仰还是祖先信仰,归根结底都是雄王信仰。因为“在越人的心中,雄王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雄王的形象是真实的、具体的、神圣的……雄王不仅是开创国家民族的祖先,也是村社的开创者”[15]409。这就使得雄王既是祖先的象征,也是城隍的化身。一方面,“祖先崇拜的观念被视为越南举国民众所持有的一种普遍信仰”[12]21,虽然不同地方在祖先信仰的内容和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对于整个越南民族而言,最神圣、最崇高的莫过于雄王崇拜”[15]401;另一方面,由于越南民众认为“雄王也是村社的开创者,因此村民们把他们当成城隍进行祭祀”[15]402-403。可以说,将具有越南本土特色且为越南民众普遍接受的雄王塑造为文化象征符号,不仅有助于弘扬本土文化,而且有助于越南在全球化整合过程中抵御外来文化的侵蚀。
如果说封建社会时期的雄王是“国家自古一统”的民族意识和国家独立观念的具体体现,那么20世纪中期以来,雄王还是“爱国、护国、卫国”的爱国主义精神的具体体现。在抗法抗美战争时期,雄王庙是越南进行革命宣传和爱国教育的重要基地。在1954年越南人民取得奠边府大捷之后,当越南人民军准备进军解放首都河内时,胡志明曾站在义山坡雄王庙前向广大战士说“各位雄王为建立国家立下了功勋,我们要共同保卫祖国”[16]。可以说,经过各个历史时期的丰富与发展,今天的雄王成为了“热爱国家、坚强不屈、团结互助、保家卫国”[17]等越南民族精神的高度概括和具体象征。
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及日益复杂的国际形势,越南给予雄王民族祖先身份法律上的支撑,将其视为应对认同危机的有力武器,对越南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以雄王为载体的民族精神,是在越南历史中形成与发展起来的越南民族的共同精神纽带,是“越南民族自我认同、民族自豪感、国家自古一统观、国家独立至上、文明优越感、文明自古一脉相承”[18]等越南民族精神的高度概括和具体表现。雄王祭祖日的法定化,既向民众传递了越南政府对雄王所承载的民族精神的肯定态度,又宣扬、巩固了越南“国家统一、民族独立、爱国护国”的民族精神,增强了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有助于越南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国际竞争与斗争中取得胜利。
随着越南革新事业的深入和反腐败斗争的深化,加上越南国内外敌对势力的攻击破坏,各种思潮泛起,各种势力活动特别活跃[19]。在此情况下,通过构建一个符合越南发展需求的、具有民族特色的传统文化象征符号来增加民众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对越南来说显得既必要又重要。雄王祭祖日法定化,借助行动先行的方式,借助越南政府、越南国家领导人态度、行为的影响,对传统文化价值的回归、对祖先崇拜价值体系的深化有着重要作用。越南崇尚祖先崇拜,将具有祖先崇拜性质的雄王祭祖日法定化,将雄王“国祖”身份法定化,既是对具有全民性质的祖先崇拜的肯定,也是对“饮水思源”“寻根认祖”的文化认同感和文化归属感的弘扬。
民众民族意识的培养、国家认同的强化,需要有法律法规的支持,因为“民族认同和共同体源自连续执行的例行公事和普遍能够理解的公民行为”[20]。雄王祭祖日法定化,是对在越南各族人民共同塑造越南历史的活动中生成的雄王文化给予政策法规支持的具体体现。给予雄王文化法律上的支持,有助于将雄王祭祀活动塑造成越南共同的政治仪式,有助于增强公民在祭祀活动中的统一规范和行为要求,从而使雄王祭祀活动变为“连续执行的例行公事和普遍能够理解的公民行为”,进而在潜移默化中提升民众民族意识,强化他们的国家认同。
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基础。关于文化认同,人们往往以自己认为最特殊、最有意义的事物作为自己的认同标志。对越南来说,这个最特殊、最有意义的事物就是传说中的民族英雄雄王。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越南抛弃村落文化、铜鼓文化,将雄王确定为新的文化象征符号,对越南来说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它牢牢抓住了越南民族重家族的文化心理,利用越南民族“重家庭、重血缘亲情的文化心理”[21]来构建社会关系。另一方面,它又最大程度地将各个民族的文化纳入进来,形成一个广泛厚实的共同文化基础。雄王文化是越南民族对远古时期的历史记忆,经历若干世纪的发展,它逐渐成为了涵盖越南少数民族文化在内的一体的越南文化概念和符号,这个概念和符号既能有效地将越南所有民族统一到一个共同体中,又能宣告本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将越南民族与其他民族区别开来,从而实现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重叠。
从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民族认同的关系来说,“文化认同构成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中介形式。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交叠和文化认同与族群认同之间的交叠存在部分重合”[7]107,重合部分越小,国家认同感越弱,重合部分越大,国家认同感越强。为了提高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重合部分,强化国家认同,不管是古代的越南封建王朝还是当今的越南政府,都采取了加强雄王文化的方式来强化国家认同。封建统治者将雄王视为“国统之始”并对其进行祭祀,一方面是为了借助雄王“正统”身份来强调自身统治的“正统”地位,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通过承认、肯定雄王信仰,来加大文化认同与族群认同、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交叠部分,以强化民众的国家认同感,巩固自身的统治。在21世纪的今天,雄王还是越南解决民族地区国家认同危机的有效途径。由于历史与现实的原因,越南西原地区的民族问题凸显,国家认同面临危机。从认同的角度而言,越南西原地区的国家认同之所以面临危机,是由于西原地区的文化认同强化了族群认同,从而导致族群认同处于强势地位,国家认同处于弱势地位。因此,从认同的角度来说,越南将雄王祭祖日定为国家法定节日,将雄王共同民族祖先身份法定化,实质上是希望各民族形成一个主流的文化思想和核心价值,希望各民族通过对这个主流思想和核心价值的认可,来认可国家的基本制度和维护国家的统一,寻求“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有效途径。
20世纪50年代,北越学术界将证明雄王的存在、阐述文朗国历史视为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22]58。20世纪60年代,越南史学、考古学、文学、民族学等学科高度关注雄王及雄王时代的研究,认为“对雄王及雄王时代进行研究,不仅有助于增加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23],而且“对越南战胜美帝国主义,完成国家的独立与统一具有重要政治意义”[24],因而“将雄王时代在越南民族历史上的地位和意义拔擢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22]5821世纪,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越南进一步巩固和拔高雄王对越南民族的地位和意义,将雄王“民族祖先”身份法定化,除了文化战略的考量外,也有意将雄王塑造为国家的政治象征。今天的雄王,体现的是一种“统一、独立、立国、卫国”的民族精神,是越南“国家”“主权”的象征。目前越南正筹划在富国岛等南部边疆地区建立雄王祠、雄王塔等民族英雄纪念祠。越南在上述地区设立雄王祠、雄王塔,不仅是为了弘扬雄王文化、雄王精神、加强边疆地区民众的文化认同感和国家认同感,同时也是为了对外宣示主权,正如越南学者所说,越南将“义岭雄王从民间信仰发展成为国祖信仰,将雄王朔造为全民族大团结的文化象征,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而且具有深刻的政治意义”[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