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福
历史叙述与诗心表达——评朱东润《杜甫叙论》
张宗福
(阿坝师范学院 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研究所,四川 阿坝 623002)
就传记文学而言,朱东润先生既是理论的建构者,又是创作的实践者。他在广泛吸收中国古代史传文学与西方传记文学的基础上建构自己独特完备的理论体系,其传记文学作品对传主与特定时代之间的关系有极为深刻的把握。《杜甫叙论》将杜甫置于大唐帝国历史演进的背景下进行书写,“时代”促使杜甫思想与诗歌的变化,时代成为《杜甫叙论》话语系统中的主导力量,姑且称之为“历史叙述”。然而,由于对历史真实的过度关注,致使朱东润的传记文学理论忽视对艺术真实的深入思考,因而他在传记文学的创作实践中要进行必要的补救,《杜甫叙论》中的多重对话、以杜诗为章节标题成为其补救方式,使其在历史叙述中表达诗意。
《杜甫叙论》; 杜甫; 历史叙述; 诗心表达
朱东润先生既是我国传记文学理论的构建者,又是传记文学创作的实践者。他的《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学之前途》《传记文学与人格》《八代传记文学述论》等著述,对中国传记文学理论进行深入地探讨,并将其理论运用于创作实践,出版了多部传记文学作品,《杜甫叙论》(以下简称《叙论》)便是其中之一。
在对中外传记文学理论与作品深入研究的基础上,朱东润先生完成了他的传记文学理论建构。如:在对《二十四史》中的史传、道家的内传和外传、佛家的《高僧传》《续高僧传》《宋高僧传》等进行研读之后,完成了《中国传记文学之发展》一书;在对《汉书注》《后汉书注》《三国志注》《文选注》以及其他诸多著作中的残篇断简的辑佚、收集之后,完成了《八代传记文学叙论》一书。朱先生研读了罗马的勃路泰哲、英国的斯塔雷奇以及法国的莫洛亚的作品,品鉴了《约翰逊博士传》《维多利亚女王传》《格兰斯顿传》《狄士莱里传》等作品的简略与繁琐。在权衡得失利弊之后,朱东润先生认为,当时的“中国所需要的传记文学”,就是“有来历、有证据、不忌繁琐、不事颂扬的作品”[1]1卷16页。可见,朱东润的传记文学理论一直贯穿着实事求是的精神。
朱先生所说的“有来历、有证据”,实际上是将传主放在历史的框架下进行书写。在他看来,人物的命运、思想的变化都与其所处的时代有着密切的关系,换言之,时代推动着人物命运与思想的变化。因此,在朱先生的传记文学创作过程中,时代成为其作品话语系统中的主导力量。《张居正大传》共十四章就有十三章用于叙述传主辅弼神宗、宦海沉浮的人生历程,时局与政局的全方位叙写成为该部作品主要内容,“时代”的书写被放到十分突出的位置;《陈子龙及其时代》的写作也是如此,“(陈子龙)是时代中的人物,他的一生的经历都和他的时代息息相关,因此我在这部作品当中,把他的时代写得比较多一些”[1]3卷5页,作者特别强调传主与时代的关系。对于朱东润传记文学的这一特征,王水照在《朱东润先生的精神与境界》一文中作了如下评价:“朱老的传记文学有一大特点,总是在时代、历史的大背景中展示传主的事功建树和内心世界。”[2]时代对于传主而言是“此在”,而历史对于书写者不过是对“此在”的定格,因此我们把朱东润先生传记文学创作方法称之为“历史叙述”。
朱东润传记文学的“历史叙述”把传主放在时代、历史的大背景中进行书写,在哲学上是与历史唯物主义相契合的,因为任何人都无法超越他所处的时代。黑格尔曾说:“哲学并不站在它是时代之下,它就是对它的时代的实质的知识。同样,个人作为时代的产儿,更不是站在他的时代以外,他只是在他自己的特殊形式下表现这时代的实质——这就是他自己的品质。没有人能真正超出他的时代,正如没有人能超出他的皮肤。”[3]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4]一切社会关系包括生产关系、政治关系、思想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只有把人放到各种社会关系中去综合考察,才能把握人的本质。在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朱东润先生对时代与历史的关注、将时代作为其传记文学作品话语系统的主导力量了,也可以说,我们找到朱东润传记文学“历史叙述”理论的落脚点了。
杜甫是与唐代社会发生深刻关系的诗人,他不可能“站在他的时代以外”,“他只是在他自己的特殊形式下表现这时代的实质——这就是他自己的品质”,换言之,杜甫正是以他的诗歌表现唐代社会的实质,他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和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都在他的诗歌中反映出来,并且表达了自己的进步主张,因此,他的诗被称之为“诗史”。可以说,没有唐代社会急剧变化的时代就没有杜诗,更进一步说,研究杜甫,或者说为杜甫作传,都离不开他所处的那个特定时代。朱东润先生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是相当深入的,他在《梅尧臣传》中说:“十一世纪的吕大防开始作《杜甫年谱》,以后宋刻的诗文集,经常附有年谱,……他们只注意到诗人的升降否泰,而没有把他放到时代里去。脱离了时代,我们怎样能理解诗人的生活呢?”[1]2卷3页他认为,杜甫“年谱”没有把杜甫放到时代里去,是无法真正理解诗人的生活的。把杜甫放在大唐帝国的宏观历史背景下进行书写,以此来考察杜甫思想性格以及诗歌创作实践与创作风格的变化,就成为朱东润《杜甫叙论》的创作动因。
朱先生在《叙论•自序》中说:“‘叙论’的本意是评传,我这本书对于杜诗的发展讲得较多,实际上是杜甫的评传。由于有些人把评传写成对于作者的片段叙述,例如作者的家世、作者的人生观等,我的意见不同,所以本书不称为评传,称为‘叙论’。”[5]1在这里,对传主的“片段叙述”,朱先生是持否定态度的,他所强调的是对传主的“生平及其著作的综合叙述”,他认为,“杜诗的发展”是由多种因素合力推动的,这些因素包括杜甫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生产关系、政治关系、思想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这样,我们对于朱先生在解决了“李姓王朝和吐蕃、回纥王朝的关系,杜甫作品在唐诗中的地位、杜诗发展及其创作等”一系列问题之后才写下这部《叙论》,就不难理解了,因为不解决这一系列问题就无法“综合叙述”。
朱东润先生所要解决的这一系列问题都与大唐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密切相关,与杜甫所处的那个时代密切相关,这是《叙论》把杜甫放在大唐帝国的宏大历史背景下进行书写的主要原因,“时代”成为《叙论》的话语系统中的主导力量。作者受传统史传写作中宏大叙事的影响是很深的,史传传统强调“知人论世”,特别关注传主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叙论》的写作是如此,他的其他传记文学作品也是如此。
朱东润在传记文学中主张的“综合叙述”与史传文学的“宏大叙事”是一脉相承的,他的《叙论》将杜甫置于大唐帝国的历史演进中来进行书写,为杜甫与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一个全景式的背景。朱先生认为,“大唐帝国是以李姓王朝为核心的一个宏伟的政治结构”,“在这个大帝国的号令之下的有突厥、回纥、吐蕃、奚、契丹、吐谷浑、突骑施这些民族和王朝”,“大唐帝国和李姓王朝是两个不同的但又是密切联系的概念”[5]4,这一看法是真知灼见的,同时也是十分大胆的。在整个大唐帝国内部,李姓王朝与其他王朝及民族随历史的演进、力量的消长,关系极为复杂。作为一个与大唐帝国发生深刻关系的诗人,杜甫对这些复杂关系必然提出自己的看法,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些“看法”与“态度”都在杜诗中表现出来,换言之,大唐帝国内部的复杂关系推动着杜甫思想与创作的变化。
由于杜甫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玄宗时期度过的,因此,朱先生认为,“了解玄宗,也就了解杜甫作品的全部背景”[5]5。《叙论》在对玄宗时期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中,不仅使玄宗这一历史人物丰满起来,而且对他有更深入的认识,特别是玄宗发动的一系列战争,在朱先生看来,都是扩张主义的,因为“开元盛世”中的人民生活安定,这在杜甫《忆昔二首》中可见一斑。在这里,我们以李姓王朝与吐蕃王朝之间的关系加以说明。两个王朝一边是通婚,一边是征战,和平是暂时的,战争是永久的,因而,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也是永无止境的:
“在李姓王朝和吐蕃王朝通婚的当中,李姓王朝犯了一个战略上的大错误,就是在金城公主的妆奁中,李姓王朝陪上了黄河九曲。黄河九曲是黄河上游、青海湖以西,目今的龙羊峡那里大段中古时期水草茂盛的地方,这就造成了对于吐蕃的一个极端有利的形势。两个王朝,西起安西四镇,南达六诏,成了一个数千里的对立的形势,而黄河九曲为两朝生死存亡的必争之地。盘踞九曲,造成了吐蕃可以进攻,随时截断河西走廊,孤立安西四镇,威胁秦川,动摇李姓王朝的形势,所以黄河九曲这一份妆奁,是以李姓王朝人民的血泪为代价的。”[5]26
因此,为了保全安西四镇、北庭的广大地区,为了控制吐蕃势力向河西走廊发展的野心,李姓王朝有必要收回黄河九曲的地方。“天宝八载(七四九)玄宗发兵十万,由哥舒翰指挥,进攻石城堡,这一次果然夺得了,但是正如王忠嗣预见的,兵士死亡过半”,这就是“以李姓王朝人民的血泪为代价的”。
朱东润先生的看法与杜甫是一致的。杜甫认为,只要李姓王朝克服自己的侵略野心,两个封建王朝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因为吐蕃王朝是“西戎甥舅国”,也就是说,两个王朝有割舍不断的姻亲关系与血缘关系。而事实上却是“由于玄宗的侵略野心与吐蕃的坚决抵抗,这两个王朝的战线,从巴尔喀什湖、青海湖直到滇池、洱海,始终是对立着的”,人民被无情地推向战争的巨大漩涡:
“战士是在流血牺牲,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被迫着拿起刀枪为皇上作战,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有为皇上作战的义务;……活着的是人,死了便是鬼,是人就得流血,鬼就没有血流了,就在那里啾啾的哀号。……从西北到西南这条漫长的战线,成为人民送死的屠场,由人变成鬼,再由鬼把人的酸辛、悲痛,一一号呼来。”[5]29
这是《叙论》对《兵车行》的还原,李姓王朝与吐蕃王朝之间的这种消耗战促成杜甫思想与创作的转变,此时的杜甫“已经不是普通的旁观者,而是充满了热情,充满了血泪的诗人”。这就是史传“宏大叙事”,或者说是朱东润传记文学“综合叙述”所要演绎的“杜诗的发展”。循着这一线索,我们发现,在《出塞九首》中,诗人“把他自己投入进去,全部作第一人称”,这就使“诗篇里更加充满了悲愤、沉痛和决死的气氛”:“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第一首),“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第六首)。人称的变化,使诗人一下子变为战争的亲历者,诗人对玄宗的扩张主义的感受更加真切,认识更加深刻。玄宗的扩张主义把死亡留给士兵,把浩劫留给人民,而他们却在欣赏自己的成就,《丽人行》中的仕女行乐就突出地呈现了这一史实。
玄宗时代的政治直接影响杜甫的思想与创作,“时代”必然成为《叙论》话语体系中的主导力量,与“时代”紧密结合的杜诗的魅力就在于它对国家前途与命运的大事的强烈关注。如《出塞五首》的第三首中指出一切战祸主要是由玄宗发动的,而在第四首中又明确指出玄宗在统治策略上的重大失误,即让安禄山任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与哥舒翰的兵力相等,而哥舒翰被吐蕃所牵制,安禄山自然拥兵自重,“气骄凌上都”。
杜甫的思想与创作与他那个时代的重大政治历史事件之间存在内在逻辑关系。如:《喜闻官军已临贼境》对肃宗进军长安的反映;《收京三首》对异族猖狂与将士骄横的再现;《悲陈陶》《悲青坂》与房琯指挥、唐军的战斗力之间的关系;《寄李白十二韵》与永王璘之间的关系;《北征》《羌村三首》与房琯之间的关系;等等。杜甫对当时的重大政治历史问题都有鲜明的态度,比如:他对回纥与安西四镇的兵马的看法明显不同,回纥援军是以宁国公主的出嫁与人民的恐惧为代价的(《杂虏》),而四镇兵马的东调是肃宗放弃西北广大地区得来的(《观安西兵过关中待命二首》)。时代的巨变与现实的遭遇,使杜甫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自画像中的腐儒很快转变为对现实具有清醒认识的诗人。诗人从幼子的夭折,想到了“远戍卒”“失业徒”,从自己的遭遇中推己及人、感同身受。杜甫对社会的各个阶层都予以关注,对唐代社会的巨变都进行深入思考,非个人化的书写成为杜诗的明显特征。如在长安失陷、马嵬之变等历史事件中,《哀王孙》《哀江头》最为著名,诗中寄寓的对王孙、杨贵妃的同情,已经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诗人胸怀天下的悲悯情怀。
对杜甫生活与杜诗的发展影响最大的是至德二年(757)的房琯事件,诗人因之而改任华州掾,从此退出了政治中心,而他的创作生活却以突飞猛进的姿态进入了最高境界,诗人在“政治生活”与“群众生活”的“两者的夹缝中”找到了无限的表达空间。如:作于乾元二年(759)的《洗兵马》《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既表现当时的“政治生活”,又表现当时的“群众生活”。这一系列诗作,被朱先生深情地评之为“人民的诗”“以血泪写下的”“八世纪中国人民的苦难”,认为“政治的大变革”使“杜诗发展到最高境界”[5]81,“时代”将杜诗推向第一个高峰,获得了很高的思想价值,杜甫成为人民的诗人。
时代改变着杜甫的生活,同时也推进着杜诗的发展。杜诗的发展既包括杜诗表现的内容,即《叙论》所说的杜诗发展第一个高峰,又包括诗人的艺术探索,即《叙论》所说的杜诗发展第二个高峰。夔州时期的杜甫“以十倍的力量作诗”,然而这些诗歌的思想价值却无法超越乾元二年(759)流离时期的作品。在朱先生看来,这也是时代使然,因为诗人完全依靠小军阀柏茂琳,无论是最初的白帝城西阁,还是后来移居瀼西、东屯,诗人的生活来源都出于柏茂琳,这就是《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中“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的来由。这一时期诗人对人民苦难的关注,在《白帝》《虎牙行》《昼梦》等诗作中可见一斑,同时对公孙述、刘备与诸葛亮等进行歌颂。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杜甫“正在积蓄力量在诗作中争取进入第二个高峰”,诗人的艺术探索是多方面的,包括七古、七律和排律等。在七古方面,如《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观公孙大娘弟子剑器行并序》,朱先生认为,这些作品表明杜甫在七古方面“决不下于李白”。在七律方面(包括组律、拗律),一是写成《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这三组有名的律诗,前呼后应,成为不可磨灭的名篇,一是把古诗音调搥进律诗,所谓“运古入律”,这就是拗律,诗人要在不和谐之中追求和谐,正是因为诗人的这种艺术探索,使《白帝城最高楼》《白帝》《秋风二首》《覃山人隐居》等诗作音调铿锵,具有特殊的韵味。排律是长篇的律诗,作者必须有沉着的气势,然后才能运用自如,《夔府书怀四十韵》充分展示了杜甫在排律方面的特殊贡献。
作为话语系统的主导力量,“时代”贯穿于《叙论》的始终,时代推动着杜甫思想与创作的变化,推动着杜诗的演变,使杜诗登上思想的高峰与艺术的高峰。
“时代”成为《叙论》话语体系中的主导力量,与朱东润先生对传记文学的认识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在《陆游传·自序》中说:“传记文学是史,也是文学;因为是史,所以必须注意到史料的运用;因为是文学,所以也必须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1]1卷47页“史料的运用”,在《叙论》中显得尤为充分。朱先生结合大唐帝国的历史演进过程,深刻揭示了“时代”与杜甫思想与创作、与杜诗的发展之间的关系,在历史叙述或者是朱先生所说的“综合叙述”的基础上进行宏阔的议论,其结论可信度极高,令人信服。同时,由于《叙论》将杜甫放在大唐帝国的重大历史事件中加以塑造,人物的厚度与力度增加了,杜甫忧国忧民的形象跃然纸上,而问题的另一面却是,涉及杜甫多个层面的生活却展示的较少,这就使杜甫形象不及闻一多先生、冯至先生笔下那么鲜活、那么丰满。
以“传记文学是史,也是文学”观之,朱先生把“史”放在第一位,而把“文学”放在第二位,这就不可避免地重视“史料的运用”而忽视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绪言》中又说:“传叙文学是文学,然而同时也是史;这是史和文学中间的产物。”[6]这是朱东润传记文学理论陷入的两难境地,他对“传叙文学”的界定是比较模糊的。当然,朱先生是完全注意到文与史的结合的。文与史的结合,可以用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史蕴诗心,诗具史笔”[7]来概括,“史蕴诗心”是指真实人物历史的书写,要蕴含作者的“诗心”,“诗具史笔”,就是要严格依照史实,写出传主的生平事迹与时代。但在传记文学的创作实践中,如何掌握二者的关系,这是一个“度”的问题。从朱先生的多部传记文学作品来看,他更重视“史”,时代往往成为其话语系统中的主导力量,姑且称之为“历史叙述”,《叙论》如此,他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然而,由于对历史真实的过度关注,致使朱东润的传记文学理论忽视对艺术真实的深入思考,因而他在传记文学的创作实践中要进行必要的补救,《杜甫叙论》中的多重对话、以杜诗为章节标题成为其补救方式,使其在历史叙述中更好地表达诗意。
朱先生主张“诗心”的表达要运用对话的方式,他在《张居正大传·自序》中说:“对话是传记文学底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到书中人物一一如在目前。”[1]1卷12页而在《杜甫叙论》中,我们几乎听不到杜甫的对话,主要是该书的重点是论杜甫的诗歌创作,而不在介绍杜甫的生平事迹,对长安十年后的生活也未详写,这就失去了说话的环境。那么,朱先生《陆游传》《张居正大传》中用以增强文学性、表达诗心的对话方式,是不是就不存在于《杜甫叙论》之中了呢?笔者认为,《杜甫叙论》至少运用了两种大的对话方式,即作者与历史的对话、作者与读者的对话。
作者与历史的对话,主要表现在对众多历史事件的评述方面,如:对玄宗扩张主义的评述,朱先生对大唐帝国的概念进行界定,在与汉武帝征伐匈奴、唐太宗征伐的历史事件的比较、辨析、评述之后,顺理成章地得出可信的结论,即玄宗发动的战争是扩张主义,揭示了问题的本质,这是作者与相关历史事件进行对话的结果。至于玄宗与睿宗的关系、玄宗与儿子的关系、玄宗与兄弟的关系、玄宗与皇后的关系,作者在评述的过程中,揭示了玄宗伪善、残暴、贪婪、无情的本质,丰富了玄宗这一人物形象。关于马嵬兵变的一段精彩文字现录于此:
“叛军攻进潼关以后,玄宗仓皇西出,逃到马嵬驿,随从的禁卫,在陈玄礼的指挥下,要求玄宗惩办祸首的时候,玄宗交出了杨国忠父子四人,但禁卫还是不肯散。‘这是为什么?’玄宗问。玄礼说:‘杨国忠父子虽死,但祸根还在,因此禁卫不敢退出。’祸根当然是贵妃了,玄宗下了狠心,传令贵妃自缢,二十年的痴情密爱,最后还是由贵妃以自己的生命偿还了这一笔血债。……后来杜甫在他的名作《北征》说起:‘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在这里杜甫提出了他的看法,虽然他把杨贵妃比之妲己、褒姒,未免太刻核了一些,但是把致死的责任归之玄宗,这是符合实际的。”[5]10-11
简略的文字揭示玄宗的真实动机,那就是玄宗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朱先生对杜甫的思想局限也有所认识,杜甫没有超越“女人是祸水”的惯性思维。同样,以洪升《长生殿》为例,认为“文学史中倘若把玄宗说成是怎样的痴情,那是十足的笨伯”,因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人物,为了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抛。在叙写、评述中,构成了评传作者与这个历史事件的对话。
作者与读者的对话,《杜甫叙论》占据了很大的篇幅,朱先生以宽厚的长者、敏锐的智者与读者进行对话,他要把杜甫思想及创作的变化过程生动、具体、形象地呈现出来,因而对语言表达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叙论》的语言简略,但表达的思想深刻,讨论杜甫的思想与创作是严肃的话题,又要让读者接受,不产生刻板、老气横秋之感。因此,在语言上就要十分考究,朱先生善于运用活泼、生动、幽默的语言,将杜甫的思想及创作的时代背景展示得生动活泼、妙趣横生。朱先生在论及杜甫的庸俗的时候说:
“在那里我们只看到每个人都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因此每个人都得八方拉拢,即使是一根稻草,的确也有人会去拉的。在这一点上杜甫并不比任何人高明,而且有时会做得非常特别。……从陶唐到杜甫,大约三千多年,从商代的豕韦到杜甫,大约二千多年,杜甫和二三千年以来,各自谋生的人物,居然叙起兄弟关系,不能不说是意外,何况唐使君不一定是陶唐之后,刘参谋也不一定是豕韦之后呢!这些当然是杜甫庸俗的一面,但是这完全是他的时代给他留下的烙印,正如李白诗中左一个《饯校书叔云》,右一个《陪侍郎叔游洞庭》,同样是唐代的一种风气。”[5]14-15
这里用幽默犀利的语言,批评杜甫的庸俗“做得非常特别”,同时又与时代的风气连在一起,娓娓道来,让读者更加深入地了解杜甫,诗人的伟大不能掩盖他的庸俗,诗人的庸俗也不会影响他的伟大。朱先生在论及杜甫在夔州的遭遇时,与读者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永泰二年到达夔州以后,杜甫对于当时的现实理解得更多了,他的生活并不比他在第一次高峰中有所好转,但是他完全倚靠当时的小军阀,和人民反而疏远了。……实际上柏茂琳只是一个小军阀,割据了川楚交界的五州。柏茂琳对杜甫是熟悉的,因此在杜甫到达的时候,还是礼遇周到,最初让他住白帝城的西阁,以后移居瀼西,再由瀼西移居东屯,给田四十亩。……他的生活来源,主要还是出于柏茂琳。”[5]149-151
杜甫在荆州所作《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有“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之句,朱先生是理解杜甫的遭遇的,当然,他更希望读者理解。
“这两句很容易引起不知者的嗤笑,但更多的是识者的同情。在柏茂琳的刀光剑影下,杜甫一家老小,走也走不了,囊空如洗,活又活不下。他只有仰赖柏茂琳的恩施和安排,才能等待下一步的实现。‘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两句之中,包含着无限的涕泪。”[5]151
朱先生已完全置身于杜甫当时的生活情景,站在传主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传主着想,体悟他的思想感情,以便更深入地理解他,这就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的“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中,忖之度之”,这样,就写出了传主的“实在身份、实在神情、实在口吻”[8],使读者“如见其人”“尚友其人”[9],朱先生与读者的对话获得了如此艺术效果。
《杜甫叙论》共十章,除第三章以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渔阳鼙鼓动地来”为题而外,其他九章均选用杜甫的诗句作为标题,表明作者要以杜诗的创作与转变展开“叙”与“论”,使行文充满诗意,表达诗心。纵观这些标题引用的诗句,或与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历史事件有关,比如:第一章以《忆昔二首》(其二)中的“忆昔开元全盛日”之句作为标题,诗句说的是玄宗的“开元盛世”,杜甫主要生活在玄宗时代,该章追述大唐帝国的兴起到盛极而衰,探究李姓王朝与吐蕃王朝、回纥王朝及其他民族之间的关系,探究唐代社会的乱源与祸端,以及对杜甫的生活与创作所产生的重大影响。又如第四章以《洗兵马》中的诗句“中兴诸将收山东”为标题,战争彻底改变了杜甫的生活,也改变了杜甫的诗歌创作,杜甫完全成为人民的诗人;或直接反映杜甫的生活轨迹,如第二章以《壮游》中的诗句“西归到咸阳”作为标题,前一句是“快意八九年”,说明杜甫结束漫游,开始了他在长安的十年生活;或探讨杜甫的内心世界,如第五章以杜甫《发秦州》中的诗句“无衣思乐土,无食思南州”为标题,揭示杜甫入蜀的主要原因。又如第六章以杜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中的诗句“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为标题,揭示杜甫终将去蜀的深层心理;或叙写杜甫的不幸遭遇,如第九章以杜甫《江梅》中的诗句“故园不可见,巫峡(岫)郁嵯峨”为标题,写诗人流寓西南,思乡心切,归期无望。又如第十章以杜甫《岁晏行》中的诗句“此曲哀悲(怨)何时终”为标题,写杜甫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作者选用这些诗句作标题,在整体上对这部传记进行谋篇布局,其意图是十分明显的,其主要是要突出杜甫的创作实践,以“杜诗的发展”为中心,清晰地呈现“杜诗的发展”的脉理。与此同时,作者对时代、历史事件的叙写与评述,对具体生活场景的还原,以及对杜诗内容的揭示,都充分体现了传记文学的“文学性”,表达了作者的诗心。
[1] 朱东润.朱东润作品全集[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
[2] 王水照.朱东润先生的精神与境界[J].教师博览,2012(9).
[3]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56.
[4] 马克思,恩格斯,著.中央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0.
[5] 朱东润.杜甫叙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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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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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胡适.胡适文集:第4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96.
Historical Narration and Poetic Expression:Comments Zhu Dongrun's
ZHANG Zongfu
( Institute of Minority Culture and Art, ABA Teachers University, Ngawa 623002, Sichuan, China )
As far as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is concerned, Zhu Dongrun is both a theoretical constructor and a creative practitioner. On the basis of extensively absorbing ancient Chinese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and western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he constructs his own unique and complete theoretical system, and his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works have a profound grasp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iography and the specific times.introduces Du Fu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times" promotes the changes of Du Fu's thoughts and poems, and also became the dominant force in the discourse system of, so the work can also be called "historical narration". However, due to excessive concern for historical truth, Zhu Dongrun's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theory neglects the in-depth thinking of artistic truth, so he has to make necessary remedies in the creation practice of biographical literature. The multiple dialogues inand taking Du Fu's poems as chapter titles become his remedies, which makes him express poetry in historical narration.
,; historical narration,
I206.6
A
1673-9639 (2022) 03-0008-07
2022-04-17
张宗福(1965-),男,藏族,四川汶川人,阿坝师范学院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研究所所长,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民族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