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丽茜,周苗苗
(浙江传媒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西游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浪漫主义章回体长篇神魔小说,其创作源自唐朝玄奘从长安前往天竺求法,归国后向其弟子口述西行见闻,弟子将玄奘所闻编著成《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一书,到了明代,吴承恩将中国民间传说、话本及戏曲中的取经故事融合到一起,写成全文共一百个章回的《西游记》。自此,充满神话色彩的唐僧师徒四人取经故事开始在中国民间流传。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 年全国宣传会议座谈会中提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1]中国作为具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有责任将饱含文化底蕴的传统经典作品传播出去,让海外民众也能读到中国的好故事。
自古以来,异国间文化的传播与地理位置是呈正相关关系的,即地理位置相近的国家更容易形成文化间的接近性[2]123-126。中国与东亚诸国自古以来交流频繁,汉语文化已经传播到周边邻国的文化中,所以亚洲国家要比欧美国家更易理解、接受中国古典文化,中文典籍流入亚洲邻国的时间通常也早于西方。《西游记》在韩国原著译本的传播,虽无法推测准确时间,但距今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从1592 年税德堂《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中收录的《刊西游记》、1762 年完山李氏作序文的《中国小说绘模本》、1786—1790 年间温阳郑氏誊抄的《玉鸳再合奇缘》卷15 内封面的小说目录、洪义福的《第一奇谚》译本序言等史料中,可以了解到译本《西游记》早期的流通现状及大概故事文本。到20 世纪40—70 年代间,以韩国小说家朴泰元、金容济、崔仁勋等为代表的译者,翻译原著时结合韩国文化背景与个人创作喜好进行了再创作,以期更符合本国受众的接受心理。此外,从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编撰的《朴通四言海》及建筑方面根据《西游记》文本所建成的圆觉寺址和经天寺两座石塔浮雕,都佐证了民众对于这部中国古典名著的接受与喜爱[3]8-9。
在亚洲其他国家,日本自明清时期便引介了《西游记》,西田维则在1758 年所译的和文译本《通俗西游记》要比西方早一百多年;在越南,《西游记》的流通最早可追溯到黎贵敦在《北使通录》(1760—1762)中作为使臣与中国官吏会谈时提到此书。从西游故事在东南亚国家的传播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文化背景和较近的地理位置非常适宜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扬;再加之中华文化作为世界上几大原生文化之一,本身有着巨大的张力,蕴含着众多的文化生长点,有着走进不同文化背景人群的无限潜能[2]123-126,这使得西游故事经过韩国、日本、越南等国家译者的再创作后,能获得其受众群体的接受和喜爱。近年来,《西游记》在这些国家除了以小说形态传播外,也开始以影视化的改编形式出现,例如日本曾在1978 年、2006 年将原著改编成电视剧版的《西游记》,韩国在2015 年将其改编成系列真人秀节目《新西游记》等。韩国的《新西游记》即是本文研究的综艺范例。
从2015 年至今,韩国总共制作播出了9 季真人秀节目《新西游记》。当代韩国艺人借用《西游记》原著的故事与人物,以中国为“西边”发起的当代韩国人的“西游”,展现沿途的华夏风景与文化,并让嘉宾经历各种文史知识的“过关”考验。当代文化背景下的《新西游记》与宗教目的无关,主要是向韩国观众展示、阐述当代中国文化,节目中的师徒四人角色也并非始终由固定人物扮演,而是每一季按照一定的游戏规则重新分配。参与嘉宾像在天庭犯了过失的悟空、八戒和沙僧一样,通过向西(中国)的长途跋涉、克服文化难关、(在游戏中)失败受罚等历险形式,意欲实现对以往所犯过错的救赎;同时他们也像“取经者”唐僧师徒一样,通过目睹和评介中国的山河风貌与历史文物,承担起促进异国间文化交流的使命。嘉宾在西行路上要完成的“打妖怪”任务,是节目组结合中国文史知识设计的各种智力问答与游戏关卡,让嘉宾去一一攻克。节目播出后,首日点击量在韩网、中网同时突破500 万次,首周突破3000 万次,截至2021 年,《新西游记》开播到第9季,热度始终不退。从对原著的翻译、影视化改编再到综艺节目的制作,《新西游记》不遗余力地传播着中国的西游故事和传统文化,它将与原著文本有诸多相似之处、情节却又大相径庭的内容进行精心编排,吸引了大批国内外受众的关注。
从韩国译者多次翻译《西游记》原著的历史,可以推测到韩国民众较为渴望读到中国古典小说,但原著中晦涩难懂的古汉语文句,令一般韩国读者难以领会其深层意涵,这便是文化土壤不同所带来的传播障碍。所以,韩国的一位译者金容济在其文学译本中,在保留主要角色的同时,采用了“现实附演”的形式进行改写,将原著《西游记》中“玄幻、超现实”的玄奥内容转换成“追求当代梦想”“梦想与现实衔接”的情节。这种现代化的表述令故事内容更加贴合韩国民众的理解能力,有力地破除了异国文化间的传播障碍,也扩大了《西游记》在韩国的影响。在多元文化时代,异类文化的文学形态往往通过交往实现结构的同化与异变,并以此实现民族文学对于自身传统的认证和通变[4]59。韩国综艺《新西游记》也沿用了“现实附演”的形式,力图破除异国文化传播中的障碍,为中国古典西游故事融入韩国文化提供渠道。《新西游记》与原著相同的方面主要在于人物设置,即采用了原著中慈悲善良的师父唐三藏、疾恶如仇的大师兄孙悟空、诙谐好色的二师兄猪八戒、敦厚老实的三师兄沙和尚等角色设定,贴合了异国受众对于原著文本人物的初始认知。相异的方面,则是将文本中反叛性的人物与当代韩国“劣迹艺人”接合,令“取经者”的当代救赎有了新的意涵;而在节目的内容设置上,应用原著中“玄奘西行”的情节作为节目的起始环节,通过设置连续的矛盾冲突、每季变换的人物关系、穿插于节目中的小游戏等,很大程度上改写了文本原有的受众认知。这些“同”与“异”的设计在吸引国内外受众关注的同时,无疑也是以韩国视角重新演绎我国古典文化的新传播形式。
学者曹顺庆指出:“文学与文化从一国传到另一国必然会面对语言翻译的变异,接受的变异等问题,会产生文化过滤、误读与翻译上的‘创造性叛逆’,甚至发生‘他国化’式的变异,而这些都是文学流传、影响、接受中不可回避的变异现象。”[5]54比如日本艺术家在对《西游记》原著进行影视化改编时,将唐僧一角女性化,并增加了相应的情感文本,这便是为了使西游故事更适应日本文化背景所作出的“他国式”变异。而在将西游故事引入韩国综艺节目的跨文化传播中,制作者应用了原著人物反叛性的角色设定及取经道路中的历险母题,并将其与综艺节目的娱乐性环节进行桥接,以西游故事“他国化”变异的形式来实现异国文化的衔接。
“桥接”一词,是指跨文化传播实践中传播主体通过不同的语言和非语言策略,使不同意义得以在具体语境下实现协调的一种状态或机制,其意涵与文化研究中的“接合(articulate/articulation)”十分接近,唯理论化色彩较弱、效果指向更强[6]38-52。在《西游记》原著故事中,大闹天宫、藐视权威的孙悟空,调戏仙女、被贬下凡的猪八戒,误打琉璃盏、被贬下凡的沙和尚及纵火烧殿上明珠的白龙马,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都有明显的反叛性格。在封建时代信奉三纲五常的文化背景下,他们与天界神权或人间王权进行对抗,企望在封建权威下获得个人意志的自由,但反叛的后果,便是不得不以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劫数,去弥补自己睥睨权威的“罪责”。而在韩综节目中,封建权威至上的时代背景已不复存在,个人只要遵守现代社会秩序便可追求意志上的自由,所以《新西游记》便将藐视封建权威与违背现代秩序的社会背景进行改换和桥接,续写了反叛性人物如何以“当代修行”的新形式实现对自我的救赎,同时节目也将这两个时期反叛性人物的特点与现实文本进行结合,以综艺特有的视听符号阐述了这些人物在不同时期所代表的社会意涵,以此实现了中国古典名著与异国文化的交融。
《新西游记》一改以往综艺不用“劣迹艺人”的传统,将劣迹艺人与原著中的反叛性人物进行接合,实现了节目中的“唐僧师徒”与原著角色的桥接。在当代社会背景下,“反叛性”一词用到个人身上可以理解为忤逆正常的规律,做出出人意料甚至违反社会规则的事情。这档节目选取的几位嘉宾都是在现实中带有“劣迹”的人,如参与赌博、被诉逃税、沉迷游戏等等,而节目的最初设定就是“一群有罪的人,通过旅行得到宽恕”,即三个背负原罪的人,在充满正义感的“唐僧”带领下,一边旅行一边赎罪的历程。在综艺第一季分配角色时,节目组将深陷赌博丑闻、被暂停一切演艺活动的李寿根定为孙悟空,意指其“罪孽”最重,与原著中“罪孽”深重、闹天宫被贬的齐天大圣进行接合;被爆逃税违反社会法制的姜虎东,被定为“罪孽”第二重的人,与原著中“罪孽”同等深重的猪八戒一角进行接合;而沉迷游戏致使家庭破裂的殷志源,因其“罪孽”不太重,则与沙悟净进行接合。节目中的这几位“罪人”如同《西游记》里的三位徒弟一样,意欲通过苦行和历险改过自新,踏上西行“赎罪”之旅……这样的人物设置,使节目在对西游故事的跨文化传播中,一方面借助大众熟悉的古代故事角色帮助观众快速进入到节目中,另一方面又紧密结合韩国艺人具有鲜明当代特征的“反叛性”行径,展现了与西游记原著大相径庭的文化意涵。
文化对话并非静止的过程,而是一种文化在与不同个体进行对话中所呈现出基于不同语境的流动的意义体系。[7]52-60韩国综艺节目在与异国文化的对话中,一方面沿用原著角色的反叛性人设、续写当代“修行”救赎的故事,同时也在当代语境中展现参演嘉宾的个性特征,以实现文化“对话”双方的差异性。在《西游记》原著中,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等反叛人物渴望追求自由与个性,但却又不得不在唐僧的带领下以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形式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进行赎罪,以此实现对自我或众生的救赎。在古代社会背景下唐僧师徒通过“取经”进行的自我救赎,更多的是依附于宿命论、因果报应和佛法无边的意识;而在当代韩国综艺节目中,制作者们对西游原著诞生时的佛教背景没有过多涉及,其恰当的改写与设置,令“取经者”的行动有了新的含义:在当今的世俗化社会中,“修行”主要是指对个人价值观或者生活方式的形塑,推崇的是人类共有的价值观。节目组意欲通过劣迹艺人在西行历程中突破重重困难和游戏挑战实现救赎,向受众传达不同的嘉宾其个人对于“修行”的当代理解。如常驻嘉宾李寿根曾由于赌博丑闻退出演艺圈,后以罪孽最重的“孙悟空”一角重现于《新西游记》中,节目录制过程中,他常常主动提及赌博一事,将自身作为反面案例劝诫受众,积极表达改过自新的诚意。姜虎东和殷志源也同样在节目中坦率地提到自己的过失,大胆进行自我剖析,表达想要重新做人的心愿,这便是他们对自己作为“取经者”修行的新理解。从审美教育功能的角度看,一个综艺节目能以污点艺人改过自新的“赎罪”行为,令观众在精神道德方面获得启示,可以说是颇有教益的文化传播活动。
在原著《西游记》中,我们看到反叛性人物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与各种妖魔鬼怪斗争的冒险历程,在充满玄幻性的同时,也暗含了由于封建社会的腐败,知识分子欲以撰写打击妖怪的故事表达自己对黑暗势力的反抗之意。但在西游故事的跨文化交流中,由于异国文化的差异,原著的“抗争”意涵在当代传播环境中逐渐弱化,而九九八十一难的冒险母题则被留存下来,成为连接韩国艺人当代修行与文化交流的情节原型。在此情境下,中华传统经典故事要想传播出去,则需先做减法[8]52-54。在《新西游记》中,编导们将冒险母题设计为“异国街头找住处”“玉龙雪山探险”等环节,希望艺人嘉宾可以通过在旅途中克服重重难关,实现自我挑战与救赎,从而巧妙地将原著中反抗黑暗社会的主题置换成了和平快乐的文化交流、知识增长主题。虽然这是一档综艺节目,但它没有将自身作为单纯娱乐性的对象来看待,在具体应用冒险母题的过程中,节目借用日本漫画“七龙珠”的游戏形式,将游戏问题与中国文化知识进行接合。比如智力问答中以“刘备、关羽、张飞是在哪棵树下结义的”“请说出六个《三国演义》里面的人名”等提问,以及“成语接龙”等智力考验,将中国古典文史常识与韩国综艺实现了接合,异国之间的文化由此产生了交流与碰撞。
从《新西游记》以游戏形式将冒险、救赎与当代文化交流进行联结和置换来看,这是异国节目制作者基于贴合时代背景、文化共同发展等理念的改编。而原著惩恶扬善、降妖除魔的故事内涵,也已随着时代背景的变迁发生变异,旧有的“佛教救赎说”朝着无神论文化下“当代取经者”促进文化交流的含义变更。在韩国“取经者”的行程中,佛教内容被弱化与改写,节目通过对我国城市中的名胜古迹进行介绍,令一些沉淀于古典文化中的宗教形式重现于电视屏幕,给观众带来了开阔眼界、增长知识的“益智”效果。《新西游记》节目组在前往西安“取经”时,在西安古城墙、秦始皇兵马俑、大雁塔等名胜古迹参观,将西游故事里的佛教知识植入节目中,实现了原著元素在当下情境中的再现。如在大雁塔的相关节目中,为观众解说:“西游记中唯一的真实人物三藏法师,于28 岁离开这座城市,45 岁带着佛经回来,三藏法师通过译经诵经守护这些佛经直到老去……”,类似的诸多解说与阐述介绍了中国古代的佛教历史与文化知识,使得依托于我国历史文化遗迹而存在的宗教常识成为中韩文化交流的元素之一。
除此之外,这档韩国综艺虽然多以娱乐化议题或游戏形式出现,但它却常能以深入人心的形式打动国内外受众,传播西游故事中蕴含的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精神。在节目组讲解三藏为了守护佛经,后半生坚持守护大雁塔的历史时,节目嘉宾李昇基哽咽道:“这个有可能做到吗?为了某件事,一生都只想着这件事情,不简单吧,这就是人生胜负的关键。”充分体现了韩国艺人对执着坚守精神的认可和对中华文化的赞扬。看到这些片段时,国内受众回应称“看完后十分感动,并表示身为中国人,竟然还不知道这些历史的具体由来”,“要跟着节目组的路径重新感受一下祖国的历史文化”等,由此可见韩国综艺将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与认同注入节目中,引发了国内外受众对于西游文化的情感共鸣。这说明,在异国间文化交流过程中,只有进入“互惠式理解”,即建立在对话与合作中的理解,才能超越文化偏向,超越把他者文化仅仅当作知识理解和兴趣满足的局限,形成建构跨文化传播关系的可能性[9]103-113。韩国综艺善于用影像化的语言表达对我国文化的敬仰与尊重,将古代故事融入现代语境,为其赋予新的时代内涵,这是异国间通过文化案例成功交流的典范。
在原著元素的搬用与改编方面,《新西游记》以“间离”和“陌生化”方法对人物角色、故事情节等恰当地应用与改写,也是这档节目传播西游故事、促进异国文化交流的有效手法。
雅克·拉康和巴赫金都认为,主体性的建立依赖于对他者位置和自我与他者之间距离的认知,距离是有利于主体凝视的[10]66-71。《新西游记》制作者作为节目内容输出的主体,以“陌生化”的手法重现原著中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等人物形象,并对原著的角色设置、人物性格与人物间关系及具体的故事情节等诸要素进行现代化改写,给观众带来“似曾相识”却又“新鲜时尚”的感觉,既重温了西游故事,又因距离和视角的变化产生许多新的认知。
韩国综艺选用中国西游故事作为节目内核,这既是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认可,也是由于原著文本“可改写性”较强。无论是以小游戏形式随时调换节目中的角色设置、还是增添原著文本之外的人物,都能够与原著融洽接合,使节目给受众带来熟悉感和新鲜感并重的体验。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提到“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他认为文艺创作不能照搬所描写的对象,而是要对这一对象进行艺术加工和处理,而陌生化就是艺术加工必不可少的方法[11]12。在《新西游记》第一季节目中,嘉宾挑选自己即将扮演的“西游记”角色时,其依据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犯错误的大小,比如孙悟空的角色就是直接由“罪孽”最深的李寿根担任,并为其搭配头戴的金色圆环“紧箍咒”,这与原著中触犯天条后头戴紧箍咒前往西天取经的孙悟空角色较为贴合,给受众带来了熟悉感。而在其他季选择角色时,节目组以在中国城市谁最先找到住处等游戏方式进行角色的重新分配,且结合日本漫画《七龙珠》增添龟仙人、布尔玛等角色,以此形式对原著人物角色设置进行合理改写与扩容,这时受众会在原著、综艺节目及现实之间来回跳跃与思考,在被唤起《西游记》原著记忆、融入节目的同时又会产生陌生感,从而令角色、演员、观众之间建立一种相互依存又彼此间离的辩证关系。
在《新西游记》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应用中,对原著角色的改写也会影响人物之间固有的关系。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和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等学者曾提出,不同媒介和不同的跨文化传播情境会对故事的原文本进行不同程度的改造,以使传播过程更加顺畅地完成——即一些元素会被舍弃,一些元素会被添加,还有一些元素会被改变原本的含义[12]9-11。原著西游故事中,受众所认知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唐僧作为长者,在伦理社会中承担着“师父”职责,常以圣贤之词教化三个“戴罪”的徒弟,人物关系建立在师尊徒卑的基础之上。但在韩国综艺中,中国古代奉行的“长者为尊”“师尊徒卑”等准则已经不大适合当代传播情境,所以在节目呈现人物关系时也将其改写为人人平等、不分尊卑。在第二季节目到四川录制时,三藏法师(李寿根饰)、孙悟空(殷志源饰)、猪八戒(姜虎东饰)及沙悟净(安宰贤饰)在“街头找马雕塑拍合照”游戏中进行比拼,猪八戒与三藏法师落后于孙悟空、沙悟净两人,最后才找到马雕塑,因此没有获得早餐的他们,只能沦落街头以中韩文现场教学自娱自乐。在此情境下,李寿根作为师父一角,并未得到徒弟们的特殊关照,而是作为游戏的失败者接受惩罚,人物关系在现代情境下的游戏中实现了平等。此外,猪八戒一角也一改原著中愚笨懦弱的形象,姜虎东以热情开朗、幽默亲民的中韩语言街头教授者形象塑造了新的人物性格,给受众带来了新鲜的认知体验。布莱希特认为,间离化应该剥去某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和显而易见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惊愕和新鲜感[13]150-152。《新西游记》正是以上述方式较好地实现了“间离”效应,制造出新异感受和“审美距离”效应。
除此之外,韩国综艺节目在应用与改写原著元素后,也更新了异国文化交流中国内外受众对于西游故事的认知。在以往的跨文化交流中,国外受众对于原著的认知多半处于对人物角色、人物关系及简单的故事情节等的初步了解,但是对书中提及的其他古典文化元素尚不熟悉;而我国受众尽管熟知西游故事,但若节目内容无法别出心裁地呈现古典文化,也难引发其观赏兴趣。节目组对这两类受众的需求都有呼应:例如西安的历史文化景点,中国受众对西安的认知一般停留在“《西游记》西行起点”“历史古都”等印象,节目组就在介绍大雁塔、钟鼓楼与秦始皇兵马俑遗迹等内容时,辅以嘉宾们的观感、评点和情绪表达,以韩国艺人对西安传统文化的异域视角的阐释,给中国观众带来了新的感受。而对于韩国受众来说,对原著的了解大多停留在关于小说主要人物的概略认知上,但对更多的故事细节缺乏了解,其中主要原因在于韩国译者为了使译本更适合本国化的阅读,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本进行了增减,这使得受众无法阅读到完整的故事内容,更难深入了解中国古典文化的内涵。但韩国综艺以改写原文后的影像化形式将中国文化元素呈现给受众,通过节目详细评介西安玄奘雕塑、大雁塔的文化意蕴,展现四川乐山大佛、云南茶马古道的历史沿革,等等,还顺带介绍沿途的中国传统美食,在增强与国外受众互动的同时也令其了解更多生动有趣的文化细节,助其更为全面地融入中国文化语境。这种以文本间离的形式改写、扩写中国传统文化诸多元素的方式,不仅是异国文化交流过程中的创新之处,同时对于提高国内外受众的文化认知也提供了新的帮助。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我们可以从不同国家的影视作品中看到对西游故事及其他中国古典文化经典的传播与改写。而目前我国古典文化的异域传播节目中,传播者大多不是中国艺术家而是域外人士[2]123-126。这些域外人士将其所认知的中国古典文化进行本土化的加工,或是接合时代背景的再创作后,获取本国及更多地域的受众关注。韩国综艺《新西游记》作为成功改编西游故事的域外传播节目,前三季豆瓣评分分别为9.3、9.6、9.6,后几季节目的豆瓣评分平均也在9 分以上,节目收视率在韩国国内以及国外综艺收视榜上均位居前列,作为已经制作了九季节目的热门综艺,传播的影响面是相当广泛的。
《新西游记》的启示意义在于:首先,在文化背景相异的情况下,中国古典文化的海外传播应恰当运用全球通行的影像语言,消除文化交流的壁垒,向国外受众讲述中国的好故事。从《新西游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节目借助影像化的形式较为成功地展现了韩国视角下的中国故事,这是我们在文化传播中理应尊重与学习的一个优良范例。《新西游记》以生动活泼、明白晓畅的影像符号对中华文化进行传播,首先消弭了语言、习俗等文化壁垒,吸引了大量的韩国观众,这是因为相对于报纸、广播等传播媒介,影像更容易跨越国界区隔和壁垒,受众无须具备很高的文化素养便可以读懂影像传达的意图。其次,《新西游记》也以“韩国人眼里的中国”这一异国视角解读中华文化,以这样的创新性表达帮助国内观众通过“外国人”视角来重温、审视自己的民俗与传统,获得温故知新的收益,因而,这档节目吸引了国内外海量的忠实受众,在国内微博平台中,《新西游记》的超话社区活跃着5.3 万螺蛳粉(粉丝名称),微博综艺超话社区中排名32、共1.4 万帖子,也显示出了中国粉丝与节目的较高亲密度,印证了恰当运用影像语言完全可以成功地进行异国间的文化交流。
其次,我国在古典文化的海外传播中须认清自身的主人翁角色,掌握传播中的主动权,展现作品所蕴含的特殊价值与饱含感召力的中华文化精髓,消减异国传播者对于中国精神的误读。韩国综艺能将西游故事以改编后的影像化形式呈现,感化国内外受众,印证了我国古典名著具有非常强的文化吸引力和感召力。然而,其他一些中华典籍在海外传播时,我国作为传播主体的角色并不突出,这也导致经国外一些传播者改编后的影视作品,与原著内涵大相径庭,蕴含中华文化精神的精华部分被弱化或割裂——文化的传播有其自身规律,既然不是我们主动对自己的文化进行的对外推广,而是他国传播者进行的改写,自然会更多地带有彼方的价值观念和审美理解,甚至因迎合观众的娱乐需求而让国人深感有“恶搞”的嫌疑[4]59。2008 年,BBC 曾在官网上推出北京奥运预热宣传片《东游记》,亦取材于《西游记》,但是宣传片里去掉了唐僧一角,丑化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等形象,且其中出现的“猪八戒大啃鸡腿”内容也与原著中佛门不食荤食的规则相冲突,这便是异国传播者为了满足其国内受众而进行的本土化改编。此宣传片一经播出,便引发了国内受众对于其是否“恶搞”我国西游故事的争论。又如美国好莱坞在改写我国“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时,弱化甚至删减了中华文化所推崇的忠孝精神,加入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使得影片《花木兰》呈现出明显的美式意识形态。这些案例都是国外传播者在不熟悉原著背景或刻意篡改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的理解对中华文化中的好故事进行了移植和传播,给国外受众带来了文化上的误导,中华文化的精髓与内蕴也大量流失。
最后,在传播中国古典文化时,我们也应探寻典籍中的古人精神与当代受众心理相连接的融通之处,以共同的情感依据作为传播立足点,更易贴合国内外受众的审美兴趣与情感体验。在分析《新西游记》案例时可以发现,虽然它对中国古典文化进行了再创作,但改换后的故事文本却得到了国内外受众的一致认可,这是因为其吸纳与改写原著的手法较为恰当。节目善于挖掘西游故事文本中可触动国内外受众情感的内容,比如介绍玄奘为了弘扬佛法在大慈恩寺译经多年直到老去,赞扬了忠于信仰的精神;讲述云南雪山中痴情男女因爱殉情的故事,表达了对坚贞爱情的向往;展示西安古城墙及秦始皇兵马俑的渊源时,以异国人的视角表达对我国传统历史文化的认同;而参观大熊猫基地时嘉宾的深情表述,则蕴含着中韩两国和平交往的理念……也就是说,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要挖掘我们文化资源中能够反映人类共同情感倾向和文化需求的部分,要让我们的作品既保持积极的精神能量,又呈现出面对当代的开放性[14]。作为中华文化优秀名著的《西游记》,就具备很强的开放性,无论是它的魔幻题材、故事情节,还是人物角色,都可以满足其他国家受众的审美兴趣以及渴望了解中国文化的需求,这也是为什么相较于其他古典作品,西游故事的传播会更易推行。加之节目制作者在创作时,对内容进行了相应的删减或扩充,让国内外受众感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同时,又以间离的手法增加了更多带有现当代元素的内容,深深吸引了多国观众。这也证明了:只要传播手法运用得当,是可以令中国古典文化在海外广泛流传的。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 年5 月31 日的座谈会中曾提到:“要更好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以文载道、以文传声、以文化人,向世界阐释推介更多具有中国特色、体现中国精神、蕴含中国智慧的优秀文化。”[15]在今后的文化传播中我们理应领会的是:传统文化固然是我们所应尊重与推崇的重要内容,同时也应让其在现代社会中呈现出丰富多样的新时代意涵。中华文化作为世界几大原生文化之一,其丰厚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向全世界传扬。特别是在当下的全球化时代,如何将自己国家的优秀文化传播出去,是各国艺术家在跨文化交流中需要共同学习的。因而今后在传输中国传统文化时,我们应以开放、自信、谦和、努力的态度,塑造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向世界讲述中国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