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看杜甫对道家的态度

2022-03-17 08:42赵谞鹏
关键词:玄宗道家老子

赵谞鹏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唐玄宗天宝八载(公元749年)闰六月,玄宗亲临洛阳太清宫拜谒老子像并上尊号,命吴道子作《五圣图》。当年冬天,杜甫由长安至洛阳,写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1]26。关于该诗的主题思想,学界多有考证阐发,但并无定论,笔者在前人成果基础上对此诗的主旨略作发覆,并据此分析杜甫对道家的态度。

一、关于《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主旨的几种主要说法

关于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的创作主旨历来有不同说法,主要分为讽刺说、歌颂说、讽颂参半说三种。

(一)讽刺说

持该说法者认为杜甫虽然在诗中描写了玄元皇帝庙宏伟的景象,颂扬了玄宗对老子的崇奉,但平实的叙写中实际蕴含了杜甫对皇帝过分崇奉道教的讽刺,规劝玄宗爱惜民力,展现了诗人忧国忧民的心态。

南宋张戒认为,李唐皇室追认老子为远祖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高贵的统绪,但老子家世史书未载,这一行为“不足以为荣而是足以贻世笑”,因此杜甫写下“世家遗旧史”。玄宗在老子庙施行宗庙礼节,并命吴道子画“五圣”“千官”于此,实际是没有意义的过分崇奉。老子是主张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所以杜甫写下“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的诗句以讽刺和规劝玄宗[2]15。

清人卢世㴶认为杜甫以本朝臣子身份讥刺玄宗妄认远祖,“作语正难”,故不得不“以宾代主,避实击虚”,诗人创作此诗用心良苦,意蕴深远含蓄[3]。

清初钱谦益在宋人基础上明确提出《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为讽刺玄宗过分崇道而作,每句都蕴含讽意:“‘配极’四句言玄元庙用宗庙之礼,为不经也。‘碧瓦’四句,讥其宫殿踰制也。‘世家遗旧史’谓《史记》不列于世家,开元中敕升为列传之首,然不能升之于世家,盖微词也。‘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及置崇玄学,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词也。‘画手’以下,记吴生画图,冕旒旌旆,炫耀耳目,为近于儿戏也。《老子》五千言,其要在清静无为,理国立身。是故身退则周衰,经传而汉盛。即令不死,亦当藏名养拙。安肯凭人降形,为妖为神,以博世主之崇奉也?‘身退’以下四句,一篇讽谕之意,总见于此。”[4]278钱氏曾在崇祯六年(1633年)为卢氏《杜诗胥钞》作序,其观点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卢氏的影响。

清人张溍持相似观点,认为唐代对老子的过分崇奉“殊觉无谓”,但杜甫顾及臣子身份难以明言,所以通过对壁画的重点描写和最后一联委婉地寄寓了讽意,用笔巧妙,“令人读来不觉”[5]42。

清人文廷式同样认为杜甫此诗蕴含讽刺意味。他结合史实指出诗中最后两句含有很深的讽刺意味,并认为诗题使用“玄元庙”而不使用玄宗已下诏改称的“太上玄元皇帝宫”,正是杜甫运用“春秋笔法”的明证[6]。

现代学者冯至通过叙述杜甫的生平行迹表达了对此诗的观点,认为诗人“对于玄宗过分地推崇道教表示不满”[7]23。

主张“讽刺说”的以上各家重点解读的诗句各不相同,但基本都着重强调了杜甫在华丽词藻中蕴含的讥刺意味,认为杜甫在委婉地表达劝讽之意。

(二)歌颂说

持该说者认为杜甫创作此诗是平铺直叙,用华丽的词藻描写了玄元皇帝庙的壮丽辉煌景象,表达了杜甫对庙中景象的欣赏和对老子功德的歌颂。通篇皆是平实叙写,全无讥讽之意。

清初毛先舒反驳钱氏观点,认为杜甫一向“以忠厚为心”,即使规劝也会采取如《洞房》《千秋节有感二首》那样的含蓄温和的方式。同时指出李唐皇室崇奉老子由来已久,杜甫以当朝臣子身份谒庙,理应心怀严肃崇敬而不会有讽刺。毛氏又指出杜甫在天宝十载(公元751年)正月曾献《三大礼赋》,以华丽的词藻描写和赞颂了太清宫,“若先刺后颂,不应自相矛盾若此。”杨伦对毛说大加赞许,称“可一空前说”[1]28。

清人黄生指出唐代诗人受当时社会风气影响多喜欢在诗中书写和道家相关的内容,杜甫的许多诗作都体现出了他对佛道思想的兴趣和热忱。《三大礼赋》中的《太清宫赋》更是直接描写了长安老子庙的盛大景象。他认为持“讽刺说”的诸家观点均为臆测而并非诗人本意[8]392。

郭沫若认为杜甫此诗与之后的《朝献太清宫赋》互为表里,是诗人怀着庄重崇敬的心情精心创作的作品,全诗充满了对玄宗和老子的赞颂,全无讥讽之意。他批驳了“讽刺说”,认为这是对杜甫的有意回护,进而认为杜甫对道家的信仰十分虔诚[9]207-209。

总之,持“歌颂说”观点的诸家学者多认为持“讽刺说”的诸家对诗句进行了过多的穿凿附会,本意是回护杜甫,显示其儒家思想坚定纯粹,不想反而恰使其有失忠厚含蓄。有些学者则进一步认为杜甫可能并非一个纯粹的儒家学者①笔者按,相关著作如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年版),论文如徐希平《杜甫与道家及道教关系再探讨——兼与钟来茵先生商榷》(《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2期)、高卫国《浅析杜甫信奉道教的原因》(《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2期)等,可参看。。

(三)讽颂参半说

还有部分注家虽承认《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中存在规讽的意味,但认为整首诗主要还是意在歌颂。持论者主要以浦起龙为代表,也有部分现代学者认同这一观点,他们认为此诗以赞颂为主,只是委婉地蕴含着讽刺。

清人浦起龙认为整首诗“字字典重,句句高华。据事直书,不参议论,纯是颂体”,同时也指出诗句中确实蕴含有介于颂叹和讥刺之间的模糊的意味。他批驳了钱谦益认为此诗全是讽刺的解读,认为杜甫以臣子身份写“朝廷钜典”,只可采用寓讽于颂的方式,全诗“读去毫无圭角,所以为佳”[10]689-690。

现代学者陈贻焮赞同这一观点,他先反驳了毛先舒的观点,认为不可根据杜甫之后作有《三大礼赋》而认为杜甫绝不可能“先刺后颂”。他进而认为不管杜甫创作此诗的主观意图如何,《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确实达到了咏叹之间蕴含讽意的客观效果,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11]165-166。

以上学者虽然看到了诗中的讽刺之意,但仍然将此诗总体解读为一首颂诗,大抵因为他们在诠释《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时本着文学本位的原则,着重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进行分析,同时过多注意了杜甫的臣子身份,认为杜甫时刻秉持“温柔敦厚”的思想,不太可能直接对玄宗提出讽刺和批评。由于杜甫忧国忧民的心态及杜诗具有的“诗史”性质,我们需要结合唐代史实发掘出诗中杜甫隐微的心意。

二、对《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关键诗句的分析

历代注家对《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的理解之所以出现歧义,主要是对诗中某些关键句子的理解存在差异。

(一)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此联看似铺写史实,实寓有强烈的讽意。据史载,玄宗对包括老子在内的道教诸子极尽尊崇。开元十年(公元722年),命两京及诸州置老子庙。开元二十九年四月,于京都得老子玉像,置于兴庆宫。五月,命官府画老子像,分布天下。天宝元年(公元742年)二月,诏令《史记·古今人表》中将老子升入上圣。三月,追尊庄、文、列、庚桑子为真人。九月,诏令各地玄元庙改称太上玄元庙。天宝二年正月,追尊老子为大圣祖玄元皇帝。三月,诏令两京老子庙改称太清、太微宫,各地称紫极宫,庙内立老子、玄宗石像,追尊老子父母为先天太皇太后。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四月,诏令“每于太清宫行礼,官宜改用朝服,兼停祝版”[12]1372。在老子庙施行朝堂礼仪。七月,诏令改正典籍中老子、庄子旧号。十二月,造老子玉像①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作于天宝八载冬,故本文仅整理天宝八载前玄宗的崇道史实。。值得注意的是,玄宗在尊礼老子过程中屡次强调老子的“先祖”身份。天宝二年(公元743年)玄宗下诏颂扬老子功德:“虽乘时御气,既超升于上清;而储祉发祥,每孚祐于来裔,祚我宝运,格于皇天。爰自创业,迨于兹岁,频彰嘉贶,屡睹真容。使夫天清地宁,物阜人庶,六气时若,四夷来王,皆圣祖之感,至道之应也。”[12]1380又追尊凉武昭王为李氏远祖,并多次下诏强调自周至唐李氏悠久的历史。此外,玄宗还将老子、庄子升为《史记》列传之首,对道教极尽尊崇。而当年老子未被采入《史记》世家,其世系传承也不见于后世史书。皇室极度尊崇老子,原因却仅是毫无根据的世系传承,诗人的讽刺之意不言自明。另外,玄宗对《道德经》十分重视。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在景龙观立石柱,命道士司马承祯于上书《道德经》。开元十年,命两京及诸州置老子庙和崇玄学,学生学习《道德经》和《庄》《列》《文》诸经并按明经诸生参加科举。开元十八年,命集贤院学士在宫内讲读《道德经》,后遂为定制。开元二十年,诏令各家存藏《道德经》并增加科举考试中《道德经》论策数量。开元二十三年,亲注《道德经》并修《疏义》,颁示天下。并下诏访求通道教诸经者。九月,亲试崇玄学生员。四月,诏令“天下应举,除崇玄学士外,自余所试《道德经》宜并停……其道经为上经,德经为下经”[12]1128。使《道德经》成为独立科目,地位得到了提升。改两京崇玄学为崇玄馆。将《道德经》列在诸经之首,《庄子》等书不列在子部。闰六月,令崇玄馆缮写道经,分送各地并命当地道观讲诵。此外,玄宗还多次表示遵行道教以治国理政,但如此穷奢极欲显然有悖于清静无为的思想。诗人通过平实铺写中的矛盾委婉地表示了讽刺。所以,部分学者认为杜甫只是简单地叙述史实的观点不确,而认为该句为杜甫谴责司马迁,希望将老子移入世家则更属无稽之谈。

(二)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

洛阳太微宫墙壁上吴道子所作《五圣图》壁画,杜甫使用了大量的笔墨对其进行描写。钱谦益认为杜甫对壁画的描写虽极尽华美,但恰巧反衬出这一场面“近于儿戏”,金圣叹也认为画中“君臣无分,并为老子所隶”,同时指出画中“冕旒”为“深坐九重之上”之意,而“旌旆”则含有“远行之势”,既要表达对老子的崇敬,又要区分君臣身份,本意是表示尊崇,不想恰恰显得“一片无理”[13]637。郭沫若联系前文认为杜甫此句是在赞扬吴道子水平高超,并进而表示对老子功德的颂扬。陈贻焮则认为“杜甫早年在江宁见到瓦棺寺顾恺之维摩诘变相到老记忆犹新。这次他看到了当代艺术大师吴道子的五圣图……备加赞赏,又特意加注点明,可见他对壁画艺术的喜爱”[11]167。

考此句原注曰:“庙有吴道子画《五圣图》。”另康骈《剧谈录》载:“玄元观壁上有吴道子画五圣真容及老子化胡经事,丹青绝妙,古今无比。”吴氏此画确堪称道。但杜诗特意突出画作中君臣同列、冕旒旌旆之类的矛盾之处,是十分值得玩味的。玄宗为了表示对道教的尊崇,不顾皇帝身份,甚至不惜使前代五位君王均成为老子的侍从,全然忘记了李氏得到天下是因为高祖太宗的文治武功而将其全部归功于虚无缥缈的所谓远祖现世降下的祥瑞,这本身就是极其荒谬的。有学者认为果有讽意也当是吴道子所为,并指出吴氏类似画作并无讽意,进而认为此句亦无讽意[14]6。吴道子奉敕作画,可能确实未含褒贬。但杜甫满怀对国计民生的忧虑,是希望玄宗不要穷奢极欲、过分崇道的,而由于涉及皇帝的喜好,他又不得不顾及臣子的身份,所以只能巧妙地利用壁画委婉地表达讽劝之意。陈著观点应是据《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两句而言,此诗作于大历二年,诗人身遭乱离,客居夔州,欲东归而不得,悲戚愁苦。有注者认为诗人欲学佛以自遣[15]1715,此说或可再作考察,但至少可以肯定杜甫写下此二句并不单纯是因为对壁画的喜爱。另外,杜甫天宝八载身处长安,间至洛阳,之后经历安史叛乱,颠沛流离,创作心态已发生变化,不可简单地据此二句分析诗人在《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中所要表达的思想。

(三)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这是全诗最受争议的两句。前句典出《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诗人使用“谷神”代指老子。历代注家对此二句多有不同的解释。钱谦益认为这句表面看似单纯使用道家典故的描写,其实暗含诗人对皇帝的规劝。老子之道在于使人清静无为,汉代文景二帝遵行其道,垂拱而治,国家因此富强。即使老子长生不死,也会养拙名山,不会屡次降临人间,接受人间崇奉而劳民伤财的。据史载,自唐高祖太原起兵开始,老子多次降临人间,屡降祥瑞。天宝八载,有人称于太白山见到老子降世,“云有玉板石记,符圣上长生久视。”玄宗遣使前往,在山洞中发现老子之玉板,于是上老子尊号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闰六月,玄宗亲谒洛阳老子庙,并加高祖至睿宗五帝“大圣”谥,命吴道子在庙中墙壁上画《五圣图》和《老子化胡经》故事,极尽尊崇。杜甫从国计民生的角度出发,劝谏玄宗不可因统治的需要而过分崇道劳民伤财。清人何焯持相似观点,认为杜甫通过铺叙史实对比汉代的“善用其术”和唐代的“徒侈其奉”,委婉地传达了讽意[16]1081-1082。而宋代赵次公认为杜甫通过周汉两代对比赞扬了老子的功德,并通过最后两句诗表示自己要遵行老子的学说。他进而解释此句中“乡”为“道德之乡,与‘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之‘乡’同义”[17]。明代王嗣奭作出了类似的解释:“公欲用其道以自修也。”[18]12清人张远在《杜诗会粹》中对钱氏的观点提出了反对:“公因谒玄元庙而思导引之术,如曰……同他作讽刺,甚谬。”[19]29郭沫若将“如不死”中的“如”解释为“祭神如神在”即“仿佛”的意思,进而认为杜甫虔诚地信仰道教[9]208。

杜甫之意是如钱氏所说委婉劝讽,还是毕恭毕敬地赞颂老子,抑或是其他复杂的感情,首先需要对联中的几个词语作出解读。诸家学者对“如”多有不同的解释,“如”在古代既能表示“仿佛”,又能表示“如果”。在表示“如果”时,通常表示假设。天宝初年,国家虽然仍十分繁荣,但衰相已现。李林甫屡兴冤狱,安禄山拥兵自重,奚、契丹先后反叛,吐蕃、回纥数次侵扰,但玄宗仍骄傲自满,穷奢极欲,极大耗费国家的财力,另外,他以皇帝身份大力推崇道教,引导了社会潮流,“大臣谀,小臣欺……小人孰不欲为奸罔哉?”[20]129杜甫敏锐地感知到了变化,也看清了统治者过分崇道崇老的弊端。但对于皇帝的荒唐行径,杜甫只能巧妙地运用假设的方式委婉劝谏。还有“何乡”,有些学者将之解释为《庄子》“无何有之乡”之典,进而认为杜甫在全诗中大量使用道家典故并表现出对老子功德的颂扬,应受到了道家思想较深的影响。据笔者查考,杜诗中使用“何乡”一词共有四处。除此诗外,其余三处是:

何乡①此处“何乡”意为天下无安身之所,表达了诗人的愁苦与悲哀。仍是“哪里”的引申义而并非《庄子》中典故。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垂老别》)[1]224

客从何乡来?伫立久吁怪。(《病柏》)[1]369-370

暮栖何乡树?骅骝事天子。(《送高司直寻封阆中》)[1]888

这些诗句中的“何乡”均表示“哪里”之意,可知杜甫使用此词的习惯为使用词语本意。此外,诸家注本多在此句“乡”字后有“一作方”的小注,而“何方”恰为“哪里”之意。故杜甫在《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应并未使用此词汇的典故含义而仅使用了本意。

此外,需结合杜甫遭际考察诗人此时的心境。杜甫早年求官经历颇为坎坷。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诗人赴长安应举,不第,遂离京漫游齐赵。天宝五载(公元746年),杜甫返回长安。次年,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就选,李林甫素忌文学之士,令尚书省复试,无一人及第。杜甫应诏而退,留居长安。此后,杜甫曾多次向权贵投赠诗文,又曾直接向朝廷献赋,试图通过其他途径进入仕途,但均无果。诗人早年的乐观逐渐变为愤懑愁苦,诗作中的浪漫色彩也逐渐减少。如天宝初年所作《饮中八仙歌》看似以浪漫笔调描写了李白等“八仙”的醉态,而实际上则是“诗人以一双醒眼看八个醉人”,表现了他“错愕和怅惋的心情”,并已含有一定的现实主义思想[21]115。此后诗人多有反映现实主义思想的诗作,如约作于天宝十载的《兵车行》、作于天宝十一载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等。诗人的创作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诗作中蕴含的对国家前途的忧虑越发强烈。在《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中,杜甫冷静地认清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从国计民生的角度出发,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情,对玄宗过分崇道进行了讽刺和规劝。而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诗中使用了较多的道家典故,可以看出他对道家典故是十分熟悉的。诗人对道家的态度究竟如何,需结合其他诗作进一步考察。

三、其他杜诗中的道家书写

杜甫很早就对道家产生了兴趣,在早年创作的《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巳上人茅斋》等诗中即开始使用道家典故。他在年轻时有过一段漫游求仙的经历,“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壮游》)[1]697他与李白的交游使他对道家的兴趣进一步加深。李白于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入道,此时他与杜甫初次见面,随后二人相伴漫游,主要活动为求仙访道。杜甫后来作《赠李白》: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1]11

回忆了两人漫游的经历。“青精饭”为道家借助食物修炼之法,“大药资”和“瑶草”则分指炼丹所用的朱砂、雄黄及各类草药。两人曾相约进行道家的实践活动,后来杜甫仍不忘此事:“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冬日有怀李白》)[1]31受李白的影响,杜甫对道家的炼丹和养炼之法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们还曾一同去拜访华盖君,但华盖君已羽化,两人十分遗憾。这段经历给杜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求仙访道也产生了更大的兴趣。他们与另一位道士元丹丘成为了朋友。元丹丘后来隐居终南山子午谷,杜甫有《玄都坛歌寄元逸人》,称赞其道行高深,对其生活表示羡慕。杜甫与孔巢父也有交往。孔氏早年与李白等人交游隐居,并称“竹溪六逸”,杜甫有赠诗:“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引归路。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1]32-33充满了仙道色彩。

杜甫对炼丹产生兴趣应始于与李白的交往。在李白的影响下,杜甫开始有意识地进行炼丹活动。其《忆昔行》诗云:“巾拂香馀捣药尘,阶除灰死烧丹火。”[1]917其《昔游》诗云:“胡为客关塞,道意久衰薄。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1]860此后,杜甫曾多次尝试炼丹,其《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诗云:“锦里残丹灶,花溪得钓纶。”[1]524他对炼丹是抱有较大的热忱的,曾着意寻找炼丹所需的材料,与李白有过“瑶草”之期,客居成都时还曾拜托将归广州的段功曹寻找韶州的白葛和交趾的丹砂。晚年时曾想随船前往南海寻找丹砂,但因身体的原因未能成行。他对炼丹名人葛洪和葛洪炼丹之地罗浮的兴趣应也是受到了李白的影响,在赠与李白的诗作中曾多次提及,直到晚年仍难以忘怀:“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结托老人星,罗浮展衰步。”(《咏怀二首》之二)[1]974杜甫希望借助炼丹求得长生:“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四)[1]512但他实际上对丹药的效果是有较为清醒的认识的:“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1]458“高人炼丹砂,未念将朽骨。”(《戏呈元二十一曹长》)[1]618诗人在夔州见到采买丹药的船只沉没时,更是对皇帝痴迷丹药进行了讽刺:“姹女凌波日,神光照夜年。”(《覆舟二首》之二)[1]659这种对丹药的矛盾心态使诗人十分痛苦,临终时仍念念不忘:“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1]1033

诗人中年之后开始造访道观,并与道士交往。杜甫造访的道观见于诗中的只有两座。一是金华山观,有《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诗云:“雪岭日色死,霜鸿有馀哀。焚香玉女跪,雾里仙人来。”[1]423另一座是玉台观,诗人在《玉台观》诗中抒发感慨:“更肯红颜生羽翼,便应黄发老渔樵。”[1]506在道观中引起神仙的联想本在情理之中,但此二句较为直接地反映了杜甫当时的想法,“言世果有驻颜飞升之术,吾便当留此以终老耳。”历经丧乱的诗人更多的是在借助对长生的幻想抒发愁苦并希望获得精神慰藉。

杜甫诗中写到的有名有姓的道士不多,除了上文提到的元丹丘,还有一位李姓道人,杜甫在长安时他曾从玄都观携《松树障子图》前来拜访,杜甫为之题诗,从“握发呼儿延入户”句看,二人交情不浅。另有一位萧姓道人,杜甫曾作《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有“强吟怀旧赋”句,二人是有较深厚的友情的。杜甫在长安时与司马彪也有交游,后来诗人流寓四川,二人仍有交往。此外,杜甫在四川时曾作诗感谢严武赐青城山道士酒,也说明了杜甫与道士的交往。

诗人与道士交往的主要目的是对道家相关药物的使用,其《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诗云:“肘后符应验,囊中药未陈。”[1]280-281又《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诗也有“药囊亲道士,灰劫问胡僧”[1]810之句。值得注意的是,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杜甫在对待道家药物时并未过多强调其神异色彩,而是更多地展现出现实态度①如唐代李颀信奉仙道,其《送王道士还山》诗有“应传肘后长生法”句,将道家药物仙化。。但诗人有时仍会对“仙方”的神异性进行描写。其《太平寺泉眼》诗云:“何当宅下流,馀润通药圃。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1]252又《丈人山》诗云:“丈人祠前佳气浓,绿云拟住最高峰。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1]362诗人临终时还在用道家“尸解成仙”的理论安慰自己,写下“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1]1033杜甫对道家仙术的感情是比较矛盾的。

杜甫对道家的接受还反映在他的创作上,受到当时社会崇道风气的影响,除了有关道家的诗作外,诗人在其它诗中也使用过很多道家典故。但与其他诗人诗中富于浪漫色彩的意象不同,杜甫笔下的道家典故大多具有现实意义。诗人有时会使用典故指代或描写某些事物,如《敬简王明府》诗中将县令比作仙人王乔,《麂》中运用了葛洪学道后化作麂的典故,《催宗文树鸡栅》运用了祝鸡翁隐居养鸡的典故。他有时甚至会运用道家典故抒发自己的情感,如作于晚年的《舟中》诗中有“飘泊南庭老,只应学水仙”[1]925句,诗人借《列仙传》中水仙琴高之典象征自己在南方的飘零生活,抒发内心的愁苦。诗人对道家典故运用十分巧妙,可以看出他对道家典故是十分熟悉的。

关于杜甫对道家的态度,学界存在着较大的分歧。传统的观点认为杜甫是纯粹的儒家学者,有代表性者如萧涤非《杜甫研究》中指出:“道家和佛家思想,在杜甫的思想领域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对于他的生活并不起什么作用……在他的头脑中,佛道思想只如‘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22]50冯至《杜甫传》亦称杜甫本身排斥求仙,但“只有在和李白在一起的这个阶段里……他受了他的影响……他也亲自去求仙访道。这在他的一生里是一段插曲”[7]26。另一种观点以郭沫若为代表,认为“杜甫对于道教有很深厚的因缘,他虽然不曾像李白那样,领受《道箓》成为真正的道士,但他信仰的虔诚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求仙访道的志愿,对于丹砂和灵芝的迷信,由壮而老,与年俱进,至死不衰。无论怎么说,万万不能认为‘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有如‘昙花一现’的”[9]208-209。实际上,青年时期是杜甫求仙访道最频繁的时期,这固然可以说是受到了李白的影响,但诗人思想中的主观因素似也不能忽视,他对神仙道术怀有的情感并非信仰,而更多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少年豪气引发的欣赏性的热忱。随着年龄的增长,杜甫逐渐从现实的角度认识和接受道家思想,使用道家药物,运用道家典故进行文学创作,并将道家思想作为精神寄托。可以说,道家对杜甫的生活和创作均产生了较深远的影响。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中,诗人使用了华丽的词藻描写了洛阳玄元皇帝庙,站在国计民生的立场上委婉地规劝和讽刺了玄宗对道家的过分尊崇,表达了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他对玄宗的规劝是因为他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也是因为他在真正理解了道家的思想后对劳民伤财行为的一种纠正。综观杜诗,“奉儒守官”的杜甫思想中的道家因素不容忽视,这与他积极用世的思想是不矛盾的。相比唐代其他与道家关系密切的文人,杜甫对道家思想的态度更具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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