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芳
(江苏省太仓市明德高级中学,江苏 苏州 215400)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指出:“选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容组成专题进行深入探讨,增进对中华文化核心思想理念和中华人文精神的认识和理解。”因此,被林语堂先生盛赞为“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便走进了人们的视野。我们选取东坡黄州时期的四首典型词作进行群词阅读,提升学生的思维品质和阅读素养。通过纵向初探、横向研探和延伸赏探来探究黄州东坡的精神世界。
苏轼从一个卓有政绩的良吏能臣变成谪居落寞的贬官罪人,他名义上是黄州团练副使,但无权签署公文,没有自由。在黄州的四年多时间里,他是如何从苏轼蜕变为东坡的?我们选取黄州时期不同阶段的四首词进行纵向初探,来了解他的处境,聆听他的心声。
苏轼因“乌台诗案”而备受打击,“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照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是此时期的写照。词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1080年)就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寂寞、孤独、恐惧的心境。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疏桐”“漏断”,苏轼开头渲染幽居的环境——清冷、寂寞。这样的环境为“幽人”“孤鸿”的出场做铺垫,巧妙地将外界凄清与内心无限的孤寂结合起来,将这无边无际的苦闷抒写得淋漓尽致。词的下片便是对“孤鸿”的具体描述,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就能使孤鸿受惊而起或回头查看。这“孤鸿”不正是词人惊恐孤寂的内心写照吗?
黄州生活条件非常艰苦,苏轼不得不和全家一起在城东开垦坡地维持生计。他不仅在这里进行了辛勤劳动,还在这里筑起居室——雪堂,并自称“东坡居士”。苏东坡由此诞生。《定风波》(1082年三月)和《念奴娇·赤壁怀古》(1082年七月)充分展现了黄州东坡的心声。
(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和友人出游的过程中突降大雨,友人慌忙躲雨,他却在雨中悠闲吟唱。“莫听”“何妨”,多么潇洒,既然不能避开,又何必忧惧呢?不但不被外界环境打倒,还“吟啸”,保持一种赏玩心情。虽然没有“马”,但有“竹杖”“芒鞋”,很轻快,有“蓑衣”,无论多少风吹雨打都毫不畏惧。无论“晴天”还是“风雨”都无法影响他,东坡已超越于阴晴风雨之上了。就像余秋雨先生说的,“他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他在闲暇之余,游览黄州山水,赤壁是他去了很多次的地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历史的长河中,英雄豪杰已经纷纷被淘尽,又怎能为个人荣辱而感到悲伤呢?在苏东坡看来,当年三国时期“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将周瑜,自己的政治功业无法与他媲美,然而潇洒从容,声名盖世的大都督,现今又在哪里呢?“人生如梦”,人生不能总是在消极中度过,要学会从容超脱。
在黄州这片土地上苏东坡生活了四年多,这个地方他舍不得。用他自己的话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是皇帝的命令下来,把他调到汝州,临行前他写下了这首《满庭芳》(1084年),表达他的心声:
(小序)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不但孩子们能讲当地方言,自己也与本地人成为好友,“鸡豚社酒”一片挽留却无奈离开。离开黄州固然不舍,但汝州那地方想必也不错。汝州在黄河流域,洛水从那里流过,当秋风吹过洛水时,“洛水清波”,定是另外一番景致了。当命运再次跟他开玩笑时,他能够排遣心中的感伤,安闲自适,因为他毕竟是苏东坡了。
黄州,是苏轼最重要的人生驿站,是苏东坡的诞生地。黄州安抚了他痛苦的心灵,贬谪黄州的人生遭际,让他体会了坠落“井底”的孤独与绝望。他与谪居空间长期的对话也是一种自救行为,最终实现了精神突围。东坡全身心地匍匐于黄州贬地并完成自我重塑,经历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书写出一部贬谪文人精神突围的华章。黄州给予了他精神滋养,我们进行横向研探,深深地感悟这丰厚的东坡精神。
苏东坡初到黄州,正如《卜算子》中所说,犹如惊弓之鸟,不敢与人来往,也不敢与友人互通音信,就怕连累他人。只能默默地品尝孤独,无人倾诉,真可谓“有恨无人省”。而“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则是暗示词人和孤鸿一样,孤寂但高傲。这两句与前文中孤鸿的形象相符,体现了他当时处境的凄凉,表达了东坡坚持自己的理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节和操守,这就是持守的精神。在《定风波》中,“莫听穿林打叶声”,“穿”和“打”都极具力量,马上要打到身上来了,可是东坡却说不要理会它,表现了定力和持守。无论是大自然的风雨,还是人生的风雨,都要有一份定力和持守,才能站稳脚步,保持操守。在《念奴娇》中,由黄州赤壁古战场联想到年少成名的周瑜,渴望仰慕之情显见,虽遇困境,“致君尧舜”的理想不变。
黄州的一场雨,让苏东坡更清醒地认识自我,坦然地面对一切风雨,《定风波》中“一蓑烟雨任平生”,不仅指的是自然界风雨,更是人生旅途中的风雨。接着词人又写雨过天晴后的景象“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虽然春雨略带寒意,但当雨过天晴之时,看到那斜阳初照,又让人感到一丝温暖,人生就是如此。面临困境时,我们虽会感到痛苦,但总要抱有希望,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就不会陷入挫折和痛苦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管外界如何狂风暴雨,他也泰然自若;而天气晴朗,他也心静如水。无所谓悲欢喜乐,在“淡然无忧乐”中心灵得到了释放,这就是在历经了大起大落以及人生的悲喜之后,超然旷达的东坡。
黄州的赤壁,让东坡更正确地审视自己。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奔涌的长江一次次将他从精神上带离贬所。在滔滔的江水面前,苏轼感慨人如同蜉蝣,在历史以及浩瀚的宇宙面前,太渺小了。《念奴娇》中“人生如梦”以及《赤壁赋》“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有着相同的哲思,不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消极躲避,而是对自然以及生命所流露出来的一种真实感悟。《念奴娇》中“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蕴藏着的人生短暂,“一时多少豪杰”饱含着物是人非,“早生华发”吐露出了壮志难酬,在这里也都得到了超脱。他将悲伤化作一种超然精神,在他所作的词中,将苦难的人生绘上大自然的色调,如“一尊还酹江月”,他在明月和长江中得到心灵的净化。
苏东坡已决心要在黄州度过自己的晚年,但是无奈又被调到汝州。这时他已经48岁了,20多年宦海沉浮,南来北往,尝够了人生的辛酸。当再一次迁徙时,告别无异于故土眉山的黄州,他没有在不平中沉沦。南宋周辉的《清波杂志》中说:“居士词岂无去国怀乡之感,殊觉哀而不伤。”东坡在黄州,有长官的眷顾,有本地居民的亲近,有亲朋好友的关爱,所以他说“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经过在黄州的脱胎换骨,苏东坡进退自如。《满庭芳》中“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人生就是像织布机上的梭子那样来回奔波,释怀了人生之无常,去汝州也能闲看“洛水清波”了,希望黄州百姓“莫剪柔柯”“时与晒渔蓑”,想着回来重聚时,便不那么伤感了。此后,不管是仕途顺畅,还是再次被贬到惠州以及儋州,对他来说都能够平静地对待。他顺达时能够为一方百姓造福,而在他人生失意时也能够从容淡然。东坡已不复黄州初期的惊惧与苦闷,他已然能从苦难中寻得化解之法,在困境中随遇而安。
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流转,黄州东坡依然是人们心中的一抹亮色。文化是历史传承的精髓,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持久发展的坚实基础。《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指出:“体会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增强文化自信,理解、认同、热爱中华文化,继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东坡文化经久不衰并具有时代意义,它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结合古代哲学思想和立德树人的理念,进行延展赏探,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黄州东坡文化,传承并赋予其时代精神。
东坡集儒、道、释三家于一体,这古代三大哲学传统都是致力于人与自然的合一。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即“天人”关系一直是人类面临的最为本原的中国哲学的精神,就是一种从对立求统一的精神,是一种从天人之分中把握天人之合的精神。东坡热爱自然、崇尚自然,如《定风波》中“山头斜照却相迎”,《念奴娇》中“一尊还酹江月”,所以大自然是苏轼永恒的精神慰藉。因此,在大自然中沉静的东坡和自然建立了和谐的关系,他可以在大自然中劳作,享受大自然的风景,并且怡然自得。现代人只有抱有如东坡般澄澈、淳朴、天然的心来对待万物,真正认识到天、地、人是相互联系、相互促进的生态系统,以无心应对自然万物,不害物,不扰物,最大限度地保证自然万物各守其分,各得其所,才能最终与天地合为一,与自然和谐相处,实现可持续发展。林语堂先生也曾说:“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
苏东坡在荒野劳作的过程中深切地感受到了“湿薪如桂米如珠”的艰辛,体会到了百姓的疾苦,体现民胞物与的情怀。民胞物与的核心思想是仁爱。宋代理学家崇尚民胞物与的宇宙关怀,苏东坡待人仁厚,他尊重人、信任人、关爱人。他待人从来不以高低贵贱、男女老少为标准,都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在《满庭芳》中,“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在东坡即将离开黄州时,能够得到百姓如此的盛情款待及挽留之意,可见东坡在当地百姓心中的地位。东坡的仁爱,让他成为百姓之友,后人评论说“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东坡同情、关爱弱者,并努力为他们主持公道,扶危济困。尽管他自己在那样的处境中也是弱者贫者,他仍然呼吁禁止溺婴恶俗,安排人收养弃婴,成立救儿会,并且每年向救儿会捐赠善款。仁厚、仁心、仁爱这些都是人文关怀的重要体现,我们传承东坡民胞物与的文化精神,帮人之需、济人之危、扶人之困,以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怀对待他人,社会就会更和谐美好。
林语堂先生在评价苏东坡时提到“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也是他和别的诗人最大的不同。这一特征主要来自他的本性,是内心一种真情实感的体现。他所作的诗词或即兴所作,或有感而发,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东坡以诗性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不为世俗所束,自由自在,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东坡超越自我、超越功利,追求自然的人生,这份赤子之心来源于初心,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之后,仍然保有“致君尧舜”的理想和信念。他保持天真淳朴,终生不渝。政治上,他不会钩心斗角与利害谋算,他始终刚正不阿。在写给李常的信里,苏东坡道:“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念奴娇》“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东坡虽处困境,年老无功,然仍敬慕英雄,渴望为国分忧。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东坡赤子之心不变。我们传承东坡赤子之心,追求崇高理想,肩负责任担当,传递家国情怀。
在黄州,苏轼从一个幽人转变成超人、闲人,从惊惧不安到旷达安闲。有人说,心有东坡词,人生无难事。我们通过这组群词阅读多维度地探究了黄州东坡丰富的精神世界,所谓独立黄州趣未穷,这些丰厚的精神元素多元而和谐地集中在了东坡的身上,是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