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艺蓉
院子里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嬉闹,被嬷嬷压低声音呵斥了几声,都小声地散去了。耳房里春兰和绿荫小心地煨着药罐里的药,偶尔有一两句低声的交谈。
“果真还是孩子,太太前两天刚刚夸过二小姐有大人的样子,话音还没落呢。”绿荫叹了一声,“一刻没看好,竟在风里睡着了,幸好只是着了些凉。”春兰揭开盖子搅了搅。耳房里又静了下来,只剩水汽扑在罐盖上的轻微响动。
谢大人没有生儿子的命,这万贯的家产传不下去,着急得很。女儿大了,养在府里没什么用,早早嫁人去,也好少些麻烦。谢夫人也觉得,女人总是要嫁的,成了老姑娘,家族面上无光。
李家公子在正三品光禄大夫的位子上坐得稳当,也算天子近臣,门当户对。男女双方的父母十分满意,只待谢晚婉点头便可成亲。
谢夫人来了。
她劝谢晚婉:“李家公子人品学问都不错,你嫁过去也不会受什么苦。”这句话不知是踩中了什么机关,谢晚婉沉默了。见都没见过,谈什么人品学问呢?左不过是到了年纪,闲言碎语推着人走罢了。
她垂着头,应了一声。
谢夫人见此,欣慰一笑。看着又沉默的谢晚婉,她小声嘱咐了句“千万不能让小姐再吹风着凉了”。说着,扯了扯丝绸衣袖的褶皱,这才走了。
婚事办得盛大,她看到了夫婿。他有张好看的脸,和她想的一点儿也不同。他葱白的手指紧握着挑盖头的玉如意,看她抬眼看过来,他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婚后他对她很好,可婆婆是少见的骄纵自私。她掌着儿子的俸禄,对儿子却不怎么上心,对媳妇更不必说。平时稍有不如意便刻薄人,甚至要追到房里训斥。夫君体谅母亲不易,不想顶撞,她便只能承受,把为难忍过去,直到她少女时候的样子变得模糊。她常常躲进夫君的书房,这个平时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地方。
一日,她还是被叫到公公跟前。
公公正了正身子,问道:“听说前两天你把你婆婆赶出了院子?”
她顿了顿,跪下,“婆婆的训斥实在无凭无据……”
“一介妇人,竟然敢顶撞婆婆!”公公打断她的解释,“你嫁到这里,就是把你卖给我们家。老人做什么何须你指手画脚?以后对婆婆敬重点。”
她听不得这些,站起来愤怒地把放在桌子上的果盘摔在地上,连日的折磨让她爆发:“我受够了!”
气急败坏的公公伸手向前,看着公公扑了个空,她咬牙一推,公公跪在了碎瓷片上。闻声赶过来的李家公子急忙扶好他爹,她捡起从果盘中飞出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李家公子上前要夺,她握着刀子看着他,“你写封休书,我自请回家。”
李家公子沉默了半晌,着人拿纸笔,潦草写了封休书。他递给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去接。李家公子突然夺刀,捅在了她的腹部。她捂着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家公子看她倒下,淡定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溅了血的手,“你爹说了,自此是生是死,你都是我们家的人。”
她的眼角流出了泪,倒映着夫君满是血的手,镇定的脸,以及过往的两厢情好。
李家公子皱着眉头,吩咐下人:“拖下去埋了吧,去和她爹说一声,就说她突然病了……”
她没有了力气,渐渐陷入黑暗中。
“听说了吗?李家公子贪污!圣上大怒,下令抄家斩首,株连九族。本来藏得极其隐秘,大理寺卿王大人追查几年不得,不知怎的就查到了,真是神了……”
谢晚婉坐在轿子里,听着路旁上山拜佛香客的闲聊,翘起了嘴角。
远处有人快马经过,见是谢家的轿子便勒马缓了速度。谢晚婉听见骏马的嘶鸣,探头去看,骑在马上的王大人见是她,向她抱了抱拳。
她顿了顿,颔首回礼,缓缓放下了帘子。
半个月前,她来上香的时候,碰巧遇见了王大人的家眷,思来想去,托了一个小沙弥,给王夫人送了点儿东西。
没想到王大人还是查到了她,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什么也没问,不过这倒是省了她一番口舌。
李家被斩首的时候,她去看了。百姓苦贪官久矣,都想骂一声,拦得囚车几乎水泄不通。李家公子头发凌乱,衣服肮脏,神情木然。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本来我是想在书房帮你理一下书,可惜我记性太好,一不小心,就看了不该看的。”
看着他迷茫的眼神,她痛快地笑了出来。
那日她被人拖到城外小山,迷蒙中做了一个梦。第二日,便又被路过的人送回谢府——
她手捧一盏荷花样式的琉璃灯,晃晃悠悠走到了梨树下。随手将灯放在藤桌上,几乎是泄气一般地坐下,伏在桌上。清风拂过,微弱的灯火投下朦胧的光影,恍惚中想起经历的一切……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却让她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天亮了,院子里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嬉闹,被嬷嬷压低声音呵斥了几声,小声散去了。耳房里春兰和绿荫小心地煨着药罐里的药,偶尔有一两句低声的交谈。
她猛然坐起身,我不嫁!
她高喊着,融进了春光里。